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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九贝路

2021-08-13林思翔

福建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叶飞闽东敌人

林思翔

桃花艳红,油菜花金黄,满山的茶树绽放新绿。正是一年春好处,我们来到蕉城母亲河——霍童溪之畔,这里的山水展现出一派明媚秀色。通往蕉城西部腹地的九贝公路,就是从这里的九都镇出发,在九都、霍童、洋中、虎贝的广袤山地上千回百转后,最终到达虎贝镇区。这片山高壑深行路难的蕉城“西伯利亚”,2016年终于修通了全长39.5公里的公路,让深山僻地与沿海平原牵起手来。

这是一条通往丛山深处的路,也是一条走进老区村落的路。80多年前,就在这条公路沿线人烟稀少的群山峻岭间,活跃着红军游击健儿,他们机动灵活,四处伏击,打土豪,分田地,声震四方,这一带成了闽东土地革命最红火的区域之一。战火中的深山密林走出了一批优秀干部,成长起了一支新四军铁军,不仅声震八闽大地,还享誉苏南沙家浜一带。

沿着弯曲的山路,在幽篁密林护卫的山地中穿行一段时间后,隐约可见茂密的阔叶林缝隙间露出一角金色屋顶,下车走近一看,才看见门楼上写着“天下第一山”几个大字,循路前行,豁然开朗,一座雄伟壮观的寺庙建筑群展现眼前:这深山密林所藏的寺庙就是远近闻名的支提寺。

支提,在梵语中乃“佛生处”之意,谓“聚集福德”之地,因佛教经典《华严经》记载而得名。《华严经》载曰:“东南方有处,名支提山,从昔已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现有菩萨名曰天冠,与其眷属诸菩萨众一千人俱,曾在其中而演说法。”这座建于宋开宝四年(971)的寺庙,位于当年天冠菩萨道场支提山之中心,故名。它曾与我国四大佛教名山齐名,故有“不到支提不为僧”之说。历代僧侣多云游此寺。如今寺里还珍存有“四大国宝”:千叶莲花毗卢遮那佛像、千尊天冠菩萨铁像、全藏经书、御赐紫衣。

支提山的风光与支提寺的名气,吸引着历代许多文人骚客纷至沓来,留下吟咏诗文200多篇。宋之陆游,明之叶向高、林聪,以及谢肇淛、曹学佺、徐 、林懋和、陈鸣鹤等名士诗人都在支提山留下足迹和诗文。曾任宁德主簿的陆放翁诗云:“欲识天冠真面目,鸟啼狼啸总知音。”道出了当年这里的佛缘神秘与生态自然。

古往今来,支提山一直游人不绝。不过古人上山多为欣赏山野风光与拜佛焚香。今人上山更多的是瞻仰寺前的纪念碑、纪念亭、纪念园,了解那闽东历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情。

那是1934年9月30日,闽东人民的武装力量——中国工农红军闽东独立师,在这座千年古刹宣布成立。师长冯品泰,政委叶飞,副师长赖金标,政治部主任叶秀蕃。下辖3个团,有1000多人。

这天,政委叶飞站在石阶上,面对这1000多名身强力壮、精神抖擞的红军指战员,心潮澎湃,思绪翻腾,两年来在闽东开展武装斗争的桩桩往事,顿时浮上心头,展现眼前。

1932年8月,为加强对闽东地区武装斗争的指导,年仅18岁的自己受中共福州中心市委派遣,以市委特派员身份来闽东巡视工作,与福安中心县委一同创建闽东苏区。

9月,陶铸指导发动了“兰田暴动”,打响福安武装斗争第一枪,缴获了反动民团18支步枪和一把军号。

1933年2月,在宁德与颜阿兰一起,秘密组织一支工农自卫队,30多人,7支长短枪,发动了“霍童暴动”,袭击民团团部,缴枪26支,打响了宁德工农武装第一枪。后又一鼓作气,接连袭击了洋中、赤溪等地民团,缴获长短枪80支,队伍扩大到100多人枪。

随后历经“甘棠暴动”“赛岐暴动”,连罗、寿宁、霞浦、福鼎等地都相继发生暴动,夺取枪支弹药、壮大武装队伍,红色区域也不断扩大。

“枪杆子里出政权”。1934年2月,闽东苏维埃政府在福安斗面村成立。

1934年8月,由军团长寻淮洲、政委乐少华、参谋长粟裕、政治部主任刘英率领的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途经宁德会师时,寻淮洲提出,闽东的党政工作已有统一领导,应该建立一支主力部队。这话很有道理,一直记在心里。

随后,特委就开始筹划成立一支主力部队。9月以来,连江的独立十三团、福安的独立二团和寿宁的独立营陆续开到支提山,加上北上抗日先遣队离开闽东后留下的100多名伤病员和200多支枪,这才有了今天的独立师。一兵一卒、一枪一弹,都来之不易啊!

此时,叶飞还想起,来到闽东这两年时间里经历的三次险情,好在人民群众及时救援,才化险为夷,活了下来。第一次是在福安南溪村开会,与几位党组织领导人一起被敌人抓走,幸好县委同志组织九家具保,花巨款保释回来。可当敌人知道几个人的身份后,抓不到我们,却杀害了带头具保的女党员施脓禄。第二次是在福安狮子头客栈,被敌人子弹击中头部,血流如注,倒在楼板上。敌人见还没死,又连补三枪,其中一枪打在手臂,一枪打中左胸,幸好党员和群众及时抢救治疗才逐步恢复。第三次是接到福州中心市委代理书记陈之枢通知,要自己到福州,因不知是计,即刻从福安启程前往。途经三都过夜时,从地下党员丁立三处才获悉陈已叛变,立马返回,避免了上当被捕。这支队伍不容易,革命不容易啊!叶飞深有感触。

几十年后,叶飞在回忆这些事情时,无限感慨地说:“在这困难的日子里,闽东的群众冒着生命危险保护我们,特别是少数民族,对我们没有一点隔膜,把我们当自己人,成了我们的依靠。”

闽东独立师在支提寺成立后,即向咸村、周宁挺进,在半个月内,消灭民团数股,缴枪200多支,开辟了周宁、寿宁、政和边界的新苏区。在一年的鼎盛时间里,除县城和少数村镇外,闽东苏区广大农村几乎全部成为革命根据地,苏区面积达11000多平方公里,人口接近100万。

出支提寺,沿九贝公路前行3公里,转入一个山坳里,就到了桃花溪村。這个百来户的村子,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桃花遍野,竹林茂密,山里山外植被丰厚。虽地处僻地,却有独特风光。这里的天冠菩萨说法台,高耸的巨岩上展示一方平顶,古人在顶上说法,神奇、玄妙。古自有之的“桃花溪八景”:耸天峰、天际湖、九曲窝、天然虎、锦鲤峰、黄霞洞、大士严、笔架山,气势磅礴,可望难及,尤其引人入胜。

由于地处四个乡镇交汇点,山路可通四地,便于进退,在三年游击战争艰苦年代里,这里是红军常住的一个村庄。叶飞后来回忆说:“三年游击战争时期,宁屏古办事处在这片区域内共建立了几块大小依托地,其中就包括宁德的梅坑及桃花溪地区。那里是党和红军值得完全信赖的红色堡垒,是为党和红军遮风挡雨的屏障,是休息歇脚补充能量的‘加油站,那里的人民群众不怕牺牲,支持革命,为闽东革命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走进村里,可见红军当年留下的遗迹,叶飞、阮英平住所,红军会场、练兵场、战士住地以及红军井、红军医院等均完好保留。如今村里建起了独立师成立纪念馆、纪念亭、展陈室。纪念亭的柱联上写着:“一千三百将士南征北战成劲旅,八十五年风雨铁马金戈证初心。”昔时的红军根据地,成为今天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当年桃花溪一带还与外界建立了一条秘密交通线,从福州、三都沿海地区购买的药品、日用品源源不断地运进来。在这一带广阔山地间还建有修枪厂、军服厂以及红军医院、仓库等。叶飞曾在村里一座土墙旧厝里来来去去住过多时。我们看到,在叶飞当年卧室边上有一条20多级的长形木梯斜卧着通向楼上,楼梯下那狭窄、晦暗的空间,即使白天也很难看清五指。当地老人告诉我们,当年叶飞养伤,为防被敌人发现,就是隐蔽在这阴暗的楼梯下。古朴陈旧的陈氏祠堂,就是当年闽东红军独立师北上抗日前一处集结地。这支队伍就是在这祠堂前的空地上进行整编,宣布成立国民革命军福建抗日游击第二支队。1937年11月,党中央派遣八路军汉口办事处主任顾玉良到福建,在这里找到叶飞所部,传达了党中央关于把南方游击队伍编为新四军北上抗日的指示,这支队伍移师虎贝石堂、屏南棠口、双溪集训,然后正式改编为新四军第三支队第六团,奔赴抗日前线。

抗日战争时期,桃花溪的党组织和游击队进一步恢复发展。1947年春,党中央派阮英平从前线回福建,阮英平以桃花溪为依托,发动群众投入解放战争。在桃花溪举办培训班,培训了一批革命骨干,还办起了合作社,帮助群众克服困难,走上生产自救道路。桃花溪赢得了“十八年红旗不倒”的称誉。

在战火纷飞的岁月,桃花溪根据地是受国民党反动派摧残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敌人先后多次进村“围剿”。全村有126人参加革命,被惨杀34人,被烧毁民房27座,有7个自然村被摧残成“无人村”。桃花溪人民用生命和鲜血谱写了闽东革命的光辉一章。

从这里集结出发的这支三支队六团红军队伍,在叶飞、阮英平率领下,经历了东进苏南茅山、夜袭浒墅关火车站、火烧上海虹桥机场以及车桥战役等大小数十次与日寇作战;在解放战争中,参加孟良崮、淮海战役等上百次战斗。陈毅司令员1939年5月在《献给良团(六团)全体同志的信》中说:“良团(六团)的艰苦作风,是本军中最突出的……这是我良团的特色,可做本军的模范。这在江南人民中都称赞你们这一点。我号召全军同志来学习你们这种精神……”

这支部队中的一些伤病员曾在阳澄湖一带养伤,这“芦荡火种”成了后来京剧《沙家浜》的生活原型。上海沙家浜部队历史研究会会长刘石安说:“虽然36个伤病员是在沙家浜养伤,但是他们的根呢,大部分是在福建宁德。所以我们讲,要寻根,要寻缘。宁德和沙家浜结合起来,就是为我们革命战争孕育了一支火种。”

出桃花溪村,沿幽静的山路继续前行约15分钟车程,便到了辟支岩景区。山谷间,一边是巍然耸立的百丈岩山峰,一边是白岩多窟的“辟支”岩岩壁。岩下建有古寺。离寺不远处还有常年从高处散落、水珠如帘飘飞的“珍珠帘”。“辟支”为印度语译音,意为独觉、缘觉,独行、独善。由于山高壑深,古木丛生,这一带“岩最幽深,相连十余里,多虎狼怪异”。僧人曾赋诗曰:“洞古悬猿啸,花闲白鹿眠。”沿辟支岩往西北再攀上一道岭,便是岩窟藏古寺的那罗寺。志书载曰:那罗寺“石窟高于百寻,深广五十丈,上方若凿,下平如镜,群峰插汉,北涧崩流,别一乾坤,非复人世”。这一带深山密林,自古就是人们探幽览胜之佳处。

百丈岩下,近年新建了一座纪念亭,亭中立有叶飞副委员长题写“百丈雄风”四个大字的纪念碑,碑文背面的文字简要记述了当年发生在这里的百丈岩九壮士的故事。此处凭栏,可见青山间一方碧水,在夕阳下闪着波光,那就是远近闻名的香水海湖泊。虎贝镇区就坐落在湖边。昔日荒野偏僻、人迹罕至的山村,如今新楼林立,商铺比肩,俨然一座欣欣向荣的繁荣集镇。

为让我们详细了解九壮士故事,虎贝镇的同志带我们走进故事的发生地东源村。这里的九壮士纪念馆的图文和实物,为我们讲述了80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英雄舍身殉国的故事。

那是1936年9月,闽东特委委员、组织部长阮英平率领闽东工农红军第三纵队120多人,从连罗一带山区转战到宁德,驻扎在虎贝东源村。一天中午,几声“啪啪”的枪声,划破了寂静的山谷,正准备吃午饭的红军游击队,接到哨兵报警:国民党保安大队从虎贝桥头方向悄悄向我驻地包抄过来。

军情紧急。阮英平立即召集纵队政委缪英弟、纵队长沈冠国、参谋长黄培松分析敌情,而后部队迅速向东源村后面峭壁陡立、谷深林茂的百丈岩山上撤退。此时从桃花溪方向又有一支敌军向我军迎面逼来。原来,敌人探知我军驻地后,以三个连的兵力,分别从桥头、桃花溪、林口三个方向迅速包抄过来,妄图将我红军游击队一网打尽。

三个方向的敌人以猛烈的火力向我军步步逼近,阮英平指挥战士们与敌人展开殊死拼搏。占据有利地形的敌军在机枪的掩护下,发动了一次又一次进攻。由于敌我力量悬殊,红军不得不向百丈岩方向且战且退。

当我部队撤到百丈岩山下的小山包时,敌人蜂拥而至,形势万分危急。阮英平当机立断,命令缪英弟率领一支队伍阻击桃花溪方向的来敌,并火速抢占百丈岩顶峰的制高点;命令沈冠国率领一支队伍阻击桥头方向的来敌;自己则率领纵队部和另一支队伍迎击林口方向的敌人。

当缪英弟率部队靠近百丈岩时,突然从岩顶射下密集的子弹。几位战士当即中弹倒下,部队被敌人的火力压在山岩下,难以突进。原来,敌人在百丈岩已布下“口袋”,率先抢占了制高点,妄图截断我军的退路。

危急中,缪英弟命令支队长阮吴近带上20多位战士迅速抢占百丈岩顶上的制高点,以便居高临下,牵制敌人,掩护纵队撤退。

阮吴近接令,大吼一声:“同志们,跟我上!”20多名战士个个似猛虎从岩石上跃起,迎着弹雨向岩顶冲去,向敌阵地猛扑过去。敌我双方在岩顶一块窄小的坡地上展开殊死拼搏。红军战士越战越勇,子弹打尽了,便插上刺刀与敌人肉搏,用枪托猛砸敌人脑袋;有的紧紧掐住敌人的脖子,致敌毙命;有的咬住敌人的手脚,抱住敌人滚下悬崖……但因寡不敌众,仅剩下阮吴近等9名战士,被敌人逼退到百丈岩的悬崖边。

见红军战士无路可退,敌人大声喊道:“抓活的!抓活的!”便蜂拥而上,步步逼近。9位红军战士身临悬崖,巍然挺立,他们毅然砸烂枪支,抛向深谷,高呼着:“红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纵身一跃,跳下百丈深崖。

壮士的铿锵豪言回荡山谷,英雄的舍身壮举威震寰宇!

九壮士用生命阻止了敌人的突袭,掩护了部队主力的顺利撤退,谱写了一曲气贯长虹的英雄赞歌!

让我们记住英雄的名字,他们是:

阮吴近,周宁玛坑人,牺牲时23岁;

冯廷育,蕉城洋中人,牺牲时34岁;

余深德,蕉城九都人,牺牲时23岁;

高细瑶,蕉城九都人,牺牲时20岁;

谢兆量,蕉城九都人,牺牲时19岁;

何帮灿,周宁礼门人,牺牲时年龄不详。

还有3名,至今仍不知其姓名,真正的无名英雄。

這个土地革命时期“狼牙山五壮士”式的英雄壮举,感天动地!当年东源村的百姓就在百丈岩下的战士跳崖处立了块无字碑,村民砍柴、放羊时就悄悄地烧炷香,表示悼念。如今在百丈岩的岩壁上镌刻着叶飞副委员长题写的“百丈雄风”遒劲大字,让英雄的壮举为世人知晓,也寄托着人们对英雄的永远缅怀!

漫漫九贝路,看不尽的山地风光,读不完的革命故事。走一回九贝路,眼里看够了绿,心中装满了红。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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