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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织娘

2021-08-13李天岑

福建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纺织娘铁头木兰

李天岑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这个叹息的纺织娘不是花木兰,她叫叶木兰。她也不是十五岁的妙龄女童,而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妇。她叹息不是因“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而是因前些日子传来消息,丈夫在抗日前线阵亡,她已成了寡妇。虽然时间已过去了两三个月,她仍常常暗自神伤。

她想起丈夫临去当兵前的情形,脑子又走了神,手中织布的梭子溜到了地上。她弯腰捡起梭子,织机又“哐——咚”“哐——咚”响起来,但脑子里仍断不了对丈夫去当兵前的回忆。三年前的一个黄昏,伪保长送来一张“军帖”,要他们的儿子铁头去当兵。她刚结婚的那些年不会生育,三十岁才生下个儿子,为使孩子结实些,就取名铁头。丈夫拿着派兵的“军帖”,两手一直颤抖着,说,这……这……民国政府有规定,独子……不征兵啊!叶木兰叹息一声说,现在兵源已不足,为抗日,虽没了章法,胡乱征兵,也不可埋怨。丈夫说,咱家人丁不旺,到铁头已是五代单传,铁头还没娶媳妇,要是娶了媳妇生个娃娃,也就让他去!叶木兰沉默了一阵说,战场上总是有死有活的,也不是去打仗就一定会死!丈夫摇摇头说,咱铁头不是灵性人,脑子有点二,你不是不知道!脑子二的人在战场上容易吃亏。叶木兰知道儿子说能又不能,说不憨又憨。有一个夜晚,村里人刚睡定,他站在村外学日本的东洋马叫,东洋马的叫唤声与中国马的叫唤声不一样,村里人听多了能分辨出来,所以一听到东洋马的叫声,就连滚带爬地往北边河坡里跑,由于天黑,心情又紧张,不少人跌跟头,有个妇女抱着娃子从河崖上跳下去,摔骨折了。人们等到半夜不见动静,才陆续返回村里。铁头还得意地笑着对回村的人说,是他学的东洋马叫唤,老爹气得狠狠揍了儿子一顿。两口子闷了一夜,都没有睡着。天刚亮,保长又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保丁,要带铁头去当兵。她丈夫不甘心,要去跟保长辩理。叶木兰说丈夫,别辩理了,政府要抓兵,咱扛不过,就让铁头去吧,交代他多长心眼就是了。丈夫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行啊!铁头去我咋也不放心!要不我顶替他去吧!我即使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家里还有儿子这个根在,有根子在咱就会得孙子,断不了弦。叶木兰还要说什么,丈夫没等她话出口,手一拍桌子,就这样,我顶替儿子去当兵!说完,就要出门。叶木兰本也不舍得丈夫去当兵打仗,可她对日寇也有深仇大恨。一年前日寇悄悄到她娘家的叶家庄扫荡,村里人都不知道鬼子要进村,父亲还赶着一头小毛驴驮着两袋玉米要送给她家吃,迎面碰上了鬼子。父亲想往回返也来不及了,日军小头头抓住父亲要他带路找八路军。父亲说,他压根儿没见过八路军什么样。日军小头头又要父亲带着他们找花姑娘。父亲说,村子里都是臭婆娘没有花姑娘。他们硬逼着父亲领着他们挨家挨户串,村子里别说没花姑娘,连臭婆娘也跑光了。日军小头头有气没处撒,让两个兵扒掉父亲的裤子,摁住他的头趴在地上,一人往他屁股上撒一泡热尿,还照屁股上踹了几脚。父亲受了这侮辱,回家几乎要悬梁自尽……想到这些,叶木兰没再阻拦丈夫。丈夫这年四十多岁,长得粗壮壮的,保长看他像个兵样,就同意他顶替儿子去当兵。丈夫被抓兵走后,叶木兰靠纺花织布养家糊口,还给儿子娶了媳妇,半年前生了个女娃娃。由于叶木兰纺的线细,织的布光,一来二去人们很少叫她名字,都叫她纺织娘。正当纺织娘把这个家经营得还算过得下去的时候,丈夫死在抗日战场,使她更觉得丈夫当初替儿子去当兵是有道理的,她更得让这个家过好。

纺织娘正在回忆这些往事,坐在摇篮里的女娃娃哭了。娃娃可能是饿了,该吃奶了,可儿媳妇出门买棉花去了,因为她自家种的棉花供不上织布用。她从织布机上下来,冲了一碗红糖水喂娃娃喝。这时候,突然一位看上去十六七岁穿着八路军服装的年轻人闯了进来。这位小战士一看见纺织娘就觉得看见了亲娘一样,他“扑通”跪在地上,喊着,娘!娘!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后边有日本兵追杀我!纺织娘一声没吭,将喂孙女的糖水碗扔在地上。她知道,近段时间,八路军与日寇在豫西一带进行着“拉锯战”,日本鬼子曾多次进村来,她也知道鬼子进了哪一家都要把堂屋、厢房、灶房、箱子、柜子、水缸、锅地道翻个底朝天,掩护好这名八路军小战士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知道时间不容许她多想,两眼打量一下堂屋的条机。条机有七八尺长,一头有一个条柜,她眨巴眨巴眼,闪电般地打开条柜门,拍拍跪在地上的八路军小战士,嘴一挑,示意他钻进去。小战士藏进条柜后,她拉过放满织布用的棉线的竹篓堵住条柜,然后把女娃娃从摇篮里抱过来放进竹篓里坐在棉线上。小孙女屁股坐在挺柔软的棉线上可能感觉很舒服,咯咯笑了。纺织娘觉得这时候不能關门,更不能锁门,就把院门、堂屋门都敞开着,自己又坐在织布机上若无其事地继续织布。织了仅仅几梭子,就听到外面有骚乱声,她判断是日本鬼子追来了,故作镇定,哼起她从没唱过的民谣:“月奶奶,黄巴巴,你织布,我纺花。”她看见院子里闯进来六七个日本兵,领头的是个留着小胡子的军曹,手里掂个明晃晃的军刀,后边跟着的个个端着带刺刀的枪。军曹来到纺织娘的织机前晃着军刀,凶神恶煞地吼道,你的,八路的,有没有?纺织娘继续抓着手里的梭子织着布,瞥他一眼,摇摇头,别说八路军,九路军也没有。军曹一把将纺织娘从织布机上扯下来,晃着手中的军刀,扯着嘶哑的嗓门更凶地吼道,你的,窝藏八路的,死啦死啦的!纺织娘转着身子手朝屋里指了一圈,意思是说,你可以搜。几个日本兵闯进里屋和厢房搜了一遍,没见八路军战士的影子。军曹朝竹篓后边的条柜打量了一眼,想要去拉开竹篓。恰在这时,坐在竹篓里的女娃娃望着军曹咯咯笑了。谁也没想到这个不到半岁的女娃娃一笑,军曹竟乐了,他侵略中国三年多,除了汉奸以外,所见到的每一个中国人看见他们,不是怒目圆睁,就是惊恐万状,或是哭爹叫娘,从老人到幼童从没有带笑容的。唯这女娃娃向他笑了。女娃娃肯定是无意识地笑,但军曹却感到很满意,然后手朝几个日本兵一挥,走了。

纺织娘吊着的心并没有落下来。她没有急于让藏着的八路军小战士从条柜里出来,继续若无其事地织布。日本兵刚走不一会儿,儿子铁头打柴回来了,他把肩上扛的一捆柴扔在院子里,进堂屋见一切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问娘,来日本兵了?娘点点头说,还有谁?铁头愤怒地说,这日本兵简直不要人活命!娘接上说,所以才叫他们鬼子!纺织娘估摸日本兵走远了,便从织布机上下来,走过去拉开坐着小孙女的竹篓,用手指头捣着小孙女的红脸蛋说,你娃娃立功了!但她那张苦笑的核桃壳般的脸仍皱着。她拉开条柜喊了声,你可以出来了!八路军小战士推开条柜的门爬了出来,铁头看见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也没问什么。小战士又是跪在地上磕头,感谢大娘救命之恩,并说他刚参加八路军,今天第一次出来执行任务就遇上了日本军,日军有一个连的兵力,他们仅一个班,班长立即吩咐他们散开,扰乱日军视野,保存自己实力。小战士说自己该走了,不能再藏在此处,以免连累大娘全家。纺织娘瞄他一眼说,你不能穿着军装走!日军说不定还在周围搜查你!小战士脸又愁上了。纺织娘没有多说话,她让儿子脱掉身上穿的黑棉衣递给八路军小战士,小战士脱掉八路军军装,换上那套便衣。换过衣服,纺织娘嘴一挑,示意小战士快走。小战士眼含热泪地走到院子时又扭回头看了纺织娘一眼,纺织娘催促说,快走吧!你放心走吧,你的军装我会替你保管好,我织的几匹布也都准备送给八路军做服装!小战士向纺织娘又作了个揖走了。铁头仅有一套棉衣服,八路军小战士穿走后,自己没棉衣穿了,大冬天冻得浑身上下直打哆嗦,就钻被窝睡觉了。小战士留下的军装咋办呢?纺织娘又犯难了,留下肯定是留祸害,但也不能销毁了,这是八路军军装,这军装是神圣的,必须保存好。她想了又想,把军装藏进床旮旯里并塞些棉花。

过了十几分钟,那几个日本兵又折了回来。他们是在村子里没有搜索到八路军小战士心有不甘。军曹回想起当时没有打开纺织娘家的条机柜,而且条机柜被一个盛着线坐着小娃娃的竹篓挡着,顿生疑心,便决定返回来再搜查。这次,女娃娃看见军曹不但没有笑,反而哇哇大哭起来。军曹扯起女娃娃的一条腿,骂着“皇军不要你哭”,“咚”的一声扔到院子里去,纺织娘哭叫着跑往院子里去抱娃娃。军曹这时迅速拉开了条机柜门,一看,空空如也,失望了。就在这时,两个日本兵在里屋扒出了那套藏着的八路军军装,把躺在床上的铁头赤身裸体扭到军曹面前,狂叫着,八路的!八路的!军曹晃着军刀,龇着牙叫着,你的八路的,跑不掉的!死啦死啦的!铁头两个胳膊挣着说,我不是八路,这里是我家!他嘴朝娘挑着说,她是我娘!她是我娘!纺织娘顾不上去抱女娃娃了,慌忙折过来走上前去说,太君,他是我儿子,真是我儿子。军曹嘿嘿奸笑两声,猛掴纺织娘兩个耳光,夺过属下手中拎的八路军军装抖动着骂着,你的,窝藏八路的,罪恶大大的!纺织娘嘴角流出了血,嚷着,我没有窝藏八路,他真是我儿子!你瞧瞧,他的眉毛、鼻子、嘴巴长得全像我一样!铁头也跺着脚争辩道,我真的不是八路,我是……没等铁头说完,军曹猛一挥军刀,吼叫着“你的八路的,死啦死啦的”,将刀刺进铁头的胸膛。纺织娘扑上前去抱儿子,儿子已倒在血泊中。另一个日本兵正要把刺刀刺向纺织娘,军曹打了个手势,让他停住。军曹认为纺织娘今天既能窝藏一个八路,肯定过去会窝藏多个八路,要把她带走审讯,就示意把纺织娘用绳子捆住带走。军曹没有猜错,纺织娘自从死了丈夫以后,就决心为丈夫报仇,暗里为共产党做事,她不但为地下党组织传递信息,而且织的布都提供给八路军做服装,还为八路军提供医用棉花。几个日本兵一时没找到捆她的绳子,由两个日本兵死死扭住她的两只胳膊。她咬住牙,两只耳朵向外冒火,两只眼睛向外冒血,她真想把日本鬼子拼死,给丈夫和儿子报仇雪恨,但她知道自己寡不敌众,手无寸铁,怎么也拼不过这六七个日本兵,只能张口大骂军曹,只能用牙咬日本兵的手和胳膊,日本兵的手和胳膊都流下了血。此时铁头媳妇回来了,铁头娘咳嗽一声示意她快跑,可她见此情形,把背上的一包棉花一扔,吓得瘫坐在地上,浑身筛糠似的发抖。几个日本鬼子见铁头媳妇年轻漂亮,一群疯狗似的齐扑上去喊叫着“花姑娘的”“花姑娘的”,边嚷边把铁头媳妇往屋里拉。铁头媳妇哭叫着不肯挪动半步,被皇军扔在院子地上的女婴此时也哭声更大。纺织娘向日本兵喊叫着,皇军,你们杀了老娘放了我媳妇吧,她是个奶娃娃的母亲!军曹走到院子里,又一刀戳死了小女婴,鲜血满院流淌。铁头媳妇昏迷了过去。几个日本兵趁铁头媳妇昏迷,硬把她拖进屋里的床上,扒下了她的裤子,露出了白大腿。军曹和两个扭着纺织娘胳膊的日本兵看见铁头媳妇的白大腿也红了眼,丢开纺织娘不管,扑向铁头媳妇去了。六七个日本兵像一群野狼一样撕扯着铁头媳妇抢着要轮奸。旧仇新恨再次涌上纺织娘的心头。她知道铁头媳妇已在劫难逃,易死难生,也知道铁头媳妇是那种贞烈女子,日本鬼子即使迫害不死她,她也不会活下去。想到这些,她便不需要投鼠忌器。她便趁日本兵乱撕扯着要强奸铁头媳妇之机,一个箭步从堂屋里蹦了出来,“哗啦”关上门,插紧铁串条,“嘎嘣”上了锁。她迅速把铁头媳妇买回来的棉花背进厨房,迅速把油罐里的麻油泼了上去,又迅速拎到堂屋门口把棉花点燃,火见了沾了麻油的棉花燃得很凶,刹那间,火蛇爬上了房坡,三间草房很快变成了火海,日本鬼子在屋里叽哩哇啦鬼哭狼号。任他们怎么喊叫,他们是逃不出来了,要葬身于火海之中了。纺织娘站在门外发狠地冷笑着……

纺织娘知道日本鬼子的救援人马很快就会赶来,她让乡邻们撤走,她也逃离了现场。两天后,她听到传来消息说,七个日本鬼子全烧死了,铁头媳妇当然也没有幸免。纺织娘滴了几滴眼泪,说了两个字:合算!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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