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现代戏创作对当代戏曲编演的启示意义
——以现代京剧《红灯记》为例
2021-08-13包天润
包天润
自辛亥革命以来,戏曲作为传统民间艺术样式之一,不仅在主题内容、表现形式等方面产生了巨大变革,且其本身所具有的思想引导力、社会影响力与大众传播力也愈来愈受重视,逐步成为了宣传时代思想与精神价值的有力手段、有效途径,能够较为充分地发挥其与生俱来的社会教育功能。尤其在现当代戏曲发展的特殊历史时期,以“样板戏”为代表的现代题材戏曲独具特色。目前,当代戏曲生存环境发生了新的改变,其发展面临困境,应对举措引发各界的广泛讨论。作为戏曲文学创作理论专业的学习者、研究者,通过深入分析剧目主题、人物塑造、舞台语言等内容,重新审视“样板戏”经典剧目《红灯记》的艺术价值,及其为推动戏曲现代化进程所做出的贡献,总结“样板戏”在创作与表现上的成功之处,对于探索当代戏曲剧目编演手法、当代戏曲艺术发展途径等问题,具有重要的借鉴与启示意义。
一、再探现代京剧《红灯记》的艺术价值
纵观现代戏曲的发展历程,“样板戏”的出现推动现代戏发展走向了新的高峰,即在创作中,融合更多中西方艺术元素,借鉴传统戏之精华、创新舞台表现形式,形成“东西合璧、新旧交融”①的演剧新方式。京剧《红灯记》是最具代表性的“样板戏”剧目之一,从题材选取、主题表达、结构设置到人物塑造、舞台语言等均有不同于其他样板戏的独特之处。
(一)别具匠心的情节与极具时代性的主题
剧目故事从电影《革命自有后来人》到沪剧《红灯记》,再经历河北梆子、歌剧、话剧等不同艺术形式的演绎,直至翁偶虹先生改编、再创作的京剧《红灯记》诞生,剧目久经磨砺、去粗取精、强化结构、精炼情节、升华主题。
首先,在结构与情节上,京剧《红灯记》浓缩为11场,采用顺叙、插叙手法,讲述了非血缘关系的祖孙三代人为完成传递密电码的任务,与日本敌寇进行斗争,前赴后继、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遵循传统戏曲创作“一人一事”的原则,以李玉和完成组织任务为主线,不仅表现出革命志士无畏生死的精神,更意在表现一种超越血缘亲情的、坚如磐石又重于泰山的阶级情义。同时,以“红灯”为象征,充分运用“灯”“红色”“灯光”意象,托物传情、以物言志。作为铁路工人的标志,“红灯”更代表着革命责任、革命精神的赓续传递,永远旺盛的革命热情与永不言败的革命斗志,而“光”又能够驱散阴霾,意味着在党的领导下、在众人的努力下,纵然革命道路上有千难万险,但国家与民族的前路将会是一片光明。
在以李玉和为主线的情节铺设外,以铁梅为主的“成长线”更值得重视与分析。铁梅逐步成长为成熟的“接班人”、革命战士的过程,不仅反映出敌我双方的冲突激烈、革命形势的严峻、斗争的持续性,同时传递出对培养、见证无数“后来人”的成长充满期待与希望,对所行道路的坚定自信。这样的“双线”发展,使故事情节更为饱满、主题表达更为深刻。
其次,《红灯记》主题定位精确,以小见大,借个性喻共性,既有高度又不失具象表达,富有强烈的时代性。在不同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与经济条件下,面对的敌人、困难、问题各异,“红灯”的象征意义亦随着众多因素而不断地更新,铁梅的成长线索进一步升华了《红灯记》的主题,在直观动人的歌舞表演、喜闻乐见的故事与感人至深的情感里,在循环往复的编演、观演过程中,不仅满足了大众的文学性与艺术性审美需求,而且可以为其提供多渠道的思想教育,使其更为自然的接受。
(二)合理性的人物形象塑造
讲好故事是基础,塑造好人物更是关键。现代戏曲人物的塑造既要具有传奇性②,更要注重合理性。在人物塑造方面,受到“三突出”原则的影响,人物形象往往缺乏真实性与个性,但在现代京剧《红灯记》中,对“正面人物”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与“反面人物”鸠山的描写却较为鲜活、性格刻画鲜明,人物情感发展、心理变化前后呼应、逻辑顺畅,具有合理性。
1.“带戏上场”的革命中坚力量——李玉和的人物形象塑造
在剧目中,李玉和作为正面人物、主要英雄人物,又是第一位出场人物,在整部剧的设计、安排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在《谈京剧〈红灯记〉的改编》中,编剧翁偶虹先生提到:“京剧中的一个主要人物第一次出场,需要给观众一个轮廓印象”③,其中“轮廓印象”即为人物的介绍。在传统戏曲中,人物第一次出场需要“自报家门”,将身份地位、思想活动、行动目的等,或唱或念,通过“独白”形式向观众表达。而在现代戏中,李玉和的出场则是以四句唱起始的。“演现代戏,开头第一段唱最难。”④意思是指,“第一段唱”对演员来讲,难于表演、难于唱;对编剧、导演来讲,难于设计、安排。现代戏的唱,还须惜墨如金⑤,李玉和“带戏上场”,一段西皮散板仅仅四句全在叙事,事件与人物行动清楚交代,又便于演员表演,李玉和的上场是较为成功的开场,为整部戏的顺利进行打下了良好基础。
李玉和代表着革命的中坚力量,在塑造这样的英雄形象时,编剧十分注重人物的情感发展与心理变化,每一个人物行动都有迹可循。李玉和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与罢工事件有着紧密联系。在“痛说革命家史”一段,借李奶奶之口,铁梅与观众才得知“真相”。罢工现场,年轻气盛的李玉和目睹师傅与陈师兄的牺牲,深受影响,他再见师母时的神态描写十分细腻,紧抱着一个婴孩,满含热泪,双眼直瞪,“半晌说不出话来”。观众凭借李奶奶这段深情动人的念白可以充分发挥想像,在如此情境下,李玉和定是百感交集的,既有失去亲友的悲痛,又有面对师母的愧疚,更有投入革命的决绝。那时的他也是“后来人”,继承着师父、师兄的遗志,背负着师母的期望与培养铁梅的责任,他必须站起来、不回头地“为革命东奔西忙”。在参与革命的过程中,他多次目睹战友的离去,却也只能“擦干了血迹,葬埋了尸体,又上战场”,与敌寇斗争,只待革命成功,才能为亲友们报血海深仇。最终,李玉和被捕,他以钢铁般的意志,决然牺牲,无人不为之动容。正是因为对人物进行合理地描写与塑造,李玉和的形象鲜活地烙印在观众心中,成为经典、不朽的英雄人物。
2.别样“托孤”,痛说革命家史——李奶奶与李铁梅的人物形象塑造
李奶奶与李铁梅形象的成功塑造,体现在叙事视角与角色位置两个方面。“样板戏所讲述的故事,通常都是过去式的、‘虚构的’”⑥,在样板戏中,编剧以全知叙事视角进行创作,清楚每一个人物的“昨天”“今天”与“明天”,便于结构情节的设计、人物形象的塑造,这集中体现在“痛说革命家史”一段。通过李奶奶之口,插叙李玉和的“斗争史”。
与传统戏中“托孤”情节不同的是,《红灯记》的这一事件发生在冲突极为激烈的情境下,李玉和被捕凶多吉少,传递密电码的重要任务仍未完成,而李奶奶与铁梅又被敌寇“包围”,紧急关头,李奶奶不得不将三人的关系、铁梅的身世、革命的任务告知铁梅。这时,李奶奶成为讲述者,开门见山地先将三人非血缘关系的事实说出,这要比李玉和亲自回忆要更为自然与合理。
“痛说革命家史”一段在舞台呈现上也别具特色,此段借鉴话剧“独白”形式,并非传统戏以唱段抒情或叙事,不仅展现了念白的音韵美,而且有利于整体结构紧凑、推动情节发展,同时,也塑造出了一位高大的革命母亲形象。同样,铁梅的成长也并非一蹴而就的。《红灯记》里处处铺垫着铁梅从懂事又纯真的小女孩最终走向蜕变,成为一名成熟的革命战士。事件、人物行动、冲突衔接紧密,情感发展、心理活动符合逻辑。
另外,在《红灯记》中,通过对比、反衬手法,编剧也重视反面人物的塑造,出于剧情、正面人物塑造的需要,虽然表现出鸠山老练狡猾的性格,但仍是对人物形象进行了矮化处理,体现出阶级性描写多于人性刻画的情况⑦。
(三)创新性的舞台语言
现代戏是京剧艺术演变、发展进程中的一环,是传统艺术追求现代化的成果。⑧时至今日,以辩证的态度重现“样板戏”,正视其在戏曲史的重要位置,从艺术角度分析,肯定“样板戏”舞台语言的创新,发掘其蕴含的艺术魅力与价值,以及对后世戏曲创作的影响。
1.确立戏曲导演地位,推动戏曲导演领域的发展
在传统戏中,少有专业的导演一职。直至现代,在西方戏剧文化的影响下,戏曲舞台上才逐步确立了导演的地位,并在向西方戏剧体系靠拢的过程中形成专业化培养、发展的趋势。作为戏曲导演,应熟悉戏曲艺术、熟悉舞台规律,兼顾内容与形式,运用好二者相辅相成、相互作用的关系。从传统戏到现代戏的过渡,由“看人”到“看戏”、由“演故事”到“演人物”,与在导演、表演方面的创新有着紧密联系。
2.激发表演创造力,促进演剧方式的创新
戏曲舞台以表演为核心,戏曲表演的关键在于如何运用好程式。在现代戏的排演中,难点便在于如何通过程式动作表现现代生活。《红灯记》在表演中的创新,便是借鉴传统戏身段动作,同时融合话剧表演、舞蹈等形式,形成传统与现代、中方与西方结合的特色演剧方式。例如,“夺枪”便是化用《雁荡山》中的“夺刀”;李玉和受刑后的“蹉步”,一步、两步,紧接着一个大翻身,扶凳子、举拳头,一气呵成,鸠山再配合,一高一低,形成泰山压顶之势⑨,更是为了表现内容而创编的动作。看似简单的身段,如何从传统戏中选取、又是如何有所创新,恰当运用、表现具体内容,不仅要符合戏曲表演规律、审美原则,更要表现生活,是极有难度的。
3.西方音乐元素的融入,有助于声腔的情感抒发
在“样板戏”的演唱、音乐设计、乐队构成方面也融合了许多西方音乐元素。唱腔是戏曲音乐的基础,即使扩大了乐队设置,《红灯记》的唱腔设计并未脱离京剧的传统声腔。唱腔与唱段内容紧密贴合,至今戏中的许多唱段仍被传唱,堪称经典。在音乐演奏方面,不仅突出了京剧的“三大件”,更是加入钢琴、管弦乐队等,使声腔变得更加丰满,提高了气氛渲染力,增强了情感抒发。
4.现代技术助力舞台美术,有助于提升舞台呈现效果
现代戏的内容源自现代生活,舞台布景方面更加强调真实,故而采用实景设计,运用现代声光电设备。在《红灯记》中,例如,粥棚、李玉和家等场景布置,均突破传统戏一桌二椅的规范,布景真实、细腻,能够较为直接地反映时代生活,从而丰富舞台层次,便于表现剧目内容,提升舞台呈现效果。
一部经典之作《红灯记》经历了无数次舞台实践的历练,一代又一代的大众观评,兼具文学性、艺术性、舞台性,融合传统与时代元素、中西方戏剧演剧方式,虽然在一些方面仍有不足,但较为符合现当代戏曲文学的审美特征,是独具特色的现代戏作品。
二、以《红灯记》为代表的现代戏创作对当代戏曲编演的影响与启示
《红灯记》是一部非常成功的改编移植剧目,以其为代表的现代戏创作既有形式与内容的独特性,又有审美的普遍性,对后世的戏曲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随着当今社会的快速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审美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不断增长的文化新需求也影响着整体艺文环境,尤其是戏曲艺术,创作内容、思想与情感的表达方式都要随之变化。
(一)现代戏创作对当代戏曲编演的影响
1.讲好故事、写活人物——对编剧的考验
从剧本编写的方面来看,剧本是基础,首要在选材。题材内容范围十分广泛,既可改编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又可采取时政时事进行艺术创作,还可以移植其他剧种的优秀剧目。事事皆可编为戏,但在实际创作中,如何将故事讲好、人物写活,是考验编剧的一个难题。如今,部分当代戏曲作品的创作,与现代戏的创作质量、艺术品质标准背道而驰,逐渐成为主题先行、故事模板化、人物僵硬化的编剧、演剧形式。为避免在创作中出现这样的问题,编剧在处理原素材时,将故事本土化、戏曲化,而非复制照搬、仅动皮毛;将人物性格化、合理化,而非面具化、超能化,显得尤为关键。之后,还要注意戏剧结构的选用与情节设置,运用“减头绪”“密针线”的方法,使结构紧凑、情节严谨;戏曲虽为“代言体”的表达方式,人物为“中介”,却应注意人物语言、行为要符合其思想性格,注意人物情感变化与心理活动的因果,适当增减事件,明晰人物行动,使剧情发展符合常理、具有逻辑性。故事发展真实可信、人物性格鲜明可爱、情感思想动人,才是一部较为合格的现代戏作品。
2.中和传统、创新“程式”——对表导演的挑战
从表导演的方面来看,传统戏的程式动作已经形成一种规范,而在现代戏曲的表演中较难中和,同时实践者们也没有创造出能够较好地反映当代人日常生活的表演程式。另外,戏曲的虚拟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影响,传统戏中的虚拟表演在现代戏曲中也难以融合。例如,传统戏中人物出行骑马,只用一马鞭便作为马。但在现代戏中,人们的出行方式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现代交通的发展反而为现代戏表演提了难题。将“生活动作程式化,程式动作生活化”⑩是讨论、解决现代戏“程式化”动作能否创新的关键。从现代生活走向戏曲舞台,虽然没有马鞭、船桨为交通工具,只有方向盘、单车把,但依然可以结合戏曲虚拟表演,汲取传统戏身段,形成新的、能够表现当下生活的程式动作。当然,还需要不断在舞台实践中探索与证明。
3.简化形式、强调真实——对“服化道”的新要求
从服装、化妆、舞台设置等方面来看,现代戏曲的服装、化妆方式的确简化许多,服装上少了水袖等可辅助表演的配件,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现代戏曲的表演;化妆上皆采用“俊扮”方式,也无净、丑行之勾脸方式;舞台设置上,“一桌二椅”的概念虽可延用,但现代戏的舞台布景以写实为主,甚至使用新媒体元素也成为常用手段。这样的布景虽然新颖,具有时代性,却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破坏了戏曲时空的虚拟性。
(二)现代戏创作对当代戏曲编演的启示
总体来讲,在创编、排演现代戏曲时要注意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对于现代戏曲的创新问题,要遵循艺术规律来进行,即要树立正确的艺术创作观、创新观。在题材选取上,要带有时代性、社会性、现实性,我们既了解到戏曲革新必须要以真实的反映社会现实生活为基础,也要借鉴选材经验,既可表现现今社会的美好生活形态,亦可探讨社会中仍存在的问题并探索解决方式。
第二,要正确看待并运用现代戏曲的社会教育功能。在当代戏曲的创作中,应既保持戏曲的艺术性,又兼顾戏曲的教育功能,以达到较为理想的传播新思想、反映时代观念的效果。
当代戏曲发展环境多元,戏曲人都在探索与尝试,处于创造、创新的“进行时”,在创作中,只有真正重视起戏曲艺术的本体,汲取现代戏创作中的优势与新意,才能从中发现戏曲作为艺术形式的其他社会功能,更好地借戏曲写时代事、表时代意、抒时代情。
注释:
①王绍军:《论现代戏曲的发展路径和创作走向》,《戏曲研究》,2019年第1期,第4页。
②谢柏梁:《中国当代戏曲文学史》(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 149 页。
③④⑤翁偶虹:《谈京剧〈红灯记〉的改编》,《中国京剧》,2014年第5期,第3页。
⑥汪炳、张节末:《全知视角的在场与隐身——以样板戏〈红灯记〉“痛说革命家史”桥段为个案》,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美育学刊》,2014年第6期,第4页。
⑦姜丽媛:《〈红灯记〉改编研究》,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第22页。
⑧周靖波:《今天如何看待〈红灯记〉》,《艺术评论》2014年第5期,第1页。
⑨⑩孙洪勋:《既是生活的,也是京剧的——谈京剧〈红灯记〉的艺术特色》,《中国京剧》,2014年第6期,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