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诗人苗强
2021-08-12刘宗坤
刘宗坤
诗人苗强(1964-2004)。
几年前清明时节,跟好友去辽宁为早逝的同学苗强扫墓。在北大读研究生时,我们住在46楼,同宿舍四人中,他文学才华最高,上世纪八十年代即有诗歌发表。2004年5月,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得克萨斯漂泊。不久,他生前出版的诗集《沉重的睡眠》获得了艾青诗歌奖。
苗强长我几岁,是老大哥,上研究生前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很多事情,包括教授交代要做的事,我往往先看他怎么做,再自己去做。他酒量很大,喝半瓶二锅头还能下楼行走,抽烟也不少。夜晚,全楼熄灯后,他点上蜡烛,常看书写作到深夜。我们曾一起在烛光下翻译叶芝的诗剧《有影子的水》。我由英文译成中文,他再推敲润色,逐字逐句修改。那时候没有电脑,在方格子稿纸上划得纵横交错,终于读起来像诗了。毕业时,译稿被《人民文学》一位编辑拿走,就没了下文。后来兴趣有变,也不再过问了。
学生时代,在宿舍熬到半夜,经常饥肠辘辘。校园的店铺都打烊了,学校大门也关了,口袋里也没有几个钱。有一夜,忍不住饥饿,几个人凑了几块钱,到学五食堂旁边那家窗户还亮着灯火的小店敲门。店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颗冰冻的猪心。我们把猪心买回来,点着煤油炉子煮,四人围坐,等着煮熟。
毕业时同学四散,他回到沈阳老家,我回到济南老家。偶尔会收到他的来信,有一次信中说过着不伦不类的日子,知道他也生活得不如意。自那以后,每次看到“不伦不类”这个词,都想到他那封信。后来,听说他女朋友去了美国,但他不想去。上学的时候,曾经跟他说起将来去美国的事。他说,自己英语不好,去了美国也无非做个普宁,人就废了。普宁是纳博科夫小说《普宁》中的俄国文学教授,一个移民到美国,因语言障碍看起来迟钝滑稽而其实是才华横溢的人物。
那时候,通讯不像现在发达,人隔两地,都是断断续续的消息,一半是传说,一半是实情。不久,听说他结婚了,然后就得了脑溢血,“和死神像恋人一样刚刚分手”,失去了语言能力,右半身瘫痪,又要重新学习用左手写字。我来美国之前,他去北京治病。兄弟久别重逢,悲喜交集。他仍然话讲不利索,好在相互还能意会。他问我是去美国什么地方,我说是芝加哥。他说是“屠夫的城市”呵。那是辛克莱小说《屠场》中对芝加哥的说法。几句话之后,他就寡言少语,坐在轮椅上听我们讲东讲西。
到美国后连年漂泊,音信更加稀疏。2004年5月,我在北方念完书,开着一辆被鹿撞瘪了车门的别克车南下。到了得克萨斯,寄居在一位朋友的阁楼上,夜半梦到他。惊醒后竟记不得梦中的情节,依稀看见他的脸面,像隔着一泓晃动的清水,欲言又止。想过几天给他写封信,或者打个电话。两天后,接到同学的通知,说他脑溢血复发去世了,才顿悟前夜梦境,是他来道别。年轻的时候,不在乎离别,觉得有无数重逢的机会;永别突然降临,离别和重逢都不可能再有了。那年在北京离别的时候,生命中还有些残余的诗意和理想。不知不觉,就撒手放弃了,人生全变成为稻粱谋的岁月。而他在死亡的幽谷中挣扎,不肯放弃我们轻易放弃的诗意和理想,直到生命终止。
扫墓那天,他生前教过的一位女学生把花圈在墓碑前摆好,跪下磕了三个头。枯木残阳,寒风萧瑟,几位朋友在墓前流连,念叨跟他在46楼半夜喝酒、追女朋友的时光。不远处的高音喇叭不间断地广播:禁止烧纸烧香,墓地快到期的家属,要尽快续费……惶惶然离去,半斤二锅头之后又感觉到稍许人间温暖。
沈阳的朋友说,太伤感了,去卡拉OK唱歌吧。大家一半是喝酒,一半是唱歌。我五音不全,只管喝酒,听他们轮番演唱,都是爱情歌曲。一位伴唱的姑娘歌喉甜美。唱完一曲《在那遥远的地方》,说献给远道而来的朋友。我几乎烂醉,像做梦一样恍惚。她坐在我身边问:“先生,听您讲话不像我们沈阳人。您哪里来?”我一时竟说不上从哪里来。朋友说:“啊,他是华侨,在阿联酋做生意,就是阿布扎比……”夜半回到酒店,躺在床上,才发现没拉窗帘,树影在窗外无声地晃动。闭上眼睛,睡眠瞬间降临,意识像被洪水淹没。
人世间情聚情散,或长或短,友情大多遗失在人生半途。只要记忆中的情谊不散,过往琐事总是值得回味,得失都变得不再那么沉重了。
我永远在返回的路途中
词语像飞鸟 只能在我的记忆里留下零乱的羽毛
——苗强:《沉重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