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人口年增近百万,韩国“低欲望社会”依旧无解?
2021-08-12夏慕斯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夏慕斯
新冠肺炎疫情被指加剧了韩国的“独居”现象。图为2021年7月9日,首尔居民在一处临时检测点排队等待接受新冠病毒检测。
新华社 ❘ 图
★“韩国政府不断建议‘保持社交距离,仿佛是在间接地提出建议,‘准备独居生活吧”。
当前,韩国政府已经开始改变传统的人口策略,从扭转韩国社会的低生育率现象为主,转为寻求与低生育率社会共存。在鼓励年轻人生育、确保未来劳动力维系养老金制度的同时,更加关注将现有的妇女和老年人留在职场,或者鼓励他们自主创业。
夏日午夜过后,首尔梨泰院商区依旧挤满了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他们坐在小酒馆里举着伏特加或烧酒碰杯、欢呼,他们挤在散发着汗味的舞厅,跳舞到天亮。
距离梨泰院商区40分钟车程的延南洞美食街也有类似的景象。不少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独自一人坐在餐厅一隅的隔间内,在烧烤架上烤几份鸡肉串,配上啤酒。吃罢,他们独自回到不远处的单身公寓。
一个人吃饭、喝酒、看电影,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独居”正成为韩国年轻一代的生活方式。2021年8月2日,韩国统计厅发布《2020年人口住房总调查》显示,韩国的独居人口数量已达到664.3万,同比增长了95万,“一人家庭”占韩国家庭总户数的31.7%。
“单身社会,正成为一次空前强大、无可避免的社会变革。”美国社会学家艾里克·克里南伯格在《单身社会》一书中所描述的“独居”“不婚”现象正在韩国成为现实。
一种年轻人抵制传统社会的方式
28岁的金惠敏独居已经两年多了。2019年,她从父母家搬出来,在首尔大学城附近租了一间17平米的单身公寓。尽管房间不大、位于顶层,公寓楼老旧,还没有电梯。
但惠敏觉得,能一个人生活比什么都重要。她把墙壁刷成石板灰,挂上心形镜子和云形霓虹灯。她还从家具App的“独居栏目”里,网购了一张折叠床、一台迷你微波炉和一个空气炸锅——大小正好适合一人食。顶楼的天台更是惠敏的小天地。
独居让内向的惠敏松了一口气。5年前,惠敏在首尔一家小型广播公司担任平面设计师,常常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表现得太差了”“你不够好”,同组前辈会因为她工作迟到几分钟如此批评惠敏。
一些韩国年轻人时常用“地狱”来形容职场的压抑。“我感觉我被生活推着前进,而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当惠敏向父母倾吐工作压力时得到的却是揶揄,“你是唯一觉得压抑的人”。
2017年,惠敏决定辞去工作,转身做一个自媒体漫画师。她在社交媒体Instagram上注册了账号,以一个环抱双腿女孩的漫画形象记录她快乐的独居生活,也画出了韩国年轻人在求学、就业和婚恋上面临的压力。
“我就像一块旧电池,需要待在房间里慢慢充电。每当我独自一人待在房间,就能感到世界是平静的。可以一直充电,没人可以评判我的生活。这样的空间和时间,我太喜欢了。”惠敏现在是一个有着3.4万粉丝的网红。
在工作结束后,惠敏喜欢看看流行综艺《我独自生活》(I Live Alone)。当她渴望烟火气息时,她会独自去咖啡馆坐坐、看一场电影,或是去投币式的单人卡拉OK,或是站在屋顶感受喧嚣的首尔。
在韩国,大约有40%的年轻人像惠敏一样过着独居生活,成为继“三抛族”(Sampo Generation)之后的“独居一代”(Honjok)。一署名为Ann Babe的韩裔美国媒体人写道:独居是一种年轻人抵制传统社会的方式,独居者可以将个人需求置于对传统社会的等级制度的尊崇之上。
“店里90%的韩国年轻人不愿意加班,只要是能休息,绝对不加班。他们玩心重,不着急结婚。”在25岁的中国厨师宵镭看来,独居则是“韩国年轻人的及时行乐”。
宵镭已在首尔江南区一家餐厅工作了两年。他告诉南方周末,他的韩国同事喜欢下班喝点酒,后半夜打游戏。有时候,第二天上班还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酒味。有时候,他们迟到了,直接打个电话给厨师长请假。他身边二十多名韩国男同事只有1人结婚,他们的平均年龄都在30岁以上。
独居经济趁“疫”起飞
“欢迎独自饮酒!”在首尔弘大区街头,很多酒吧门口会打出类似的招牌。酒吧里,有更多的单人座位。一人食餐厅、单人卡拉OK和单人健身房,从单身公寓到为单人食客提供服务,独居已经成为了一种新经济力量,韩国社会对年轻独居者也愈发友好。
韩国家具公司Hansem推出了一款可折叠的桌子,可兼作餐桌和单人家庭的书桌。独居生活方式的网站Honjok.com推出了一款适配智能手机的迷你三角架,上面写着:适合独自旅行者自拍。
Honjok.com网站创建者张在英发现,自2015年以来,韩国社会对独居者有了积极的变化,“以前,独居意味着不擅社交的人。现在,人们开始觉得我们这群人是自信地选择了孤独,并乐在其中。”
新冠大流行也推动了独居的兴旺。单人餐、减少接触、保持社交距离,过去一年里,韩国服务业也朝着“非接触式”转变,快递配送、外卖订餐、线上出行等都在倡导“减少接触”。
韩国政府对“非接触式”经济的投资大幅增加。2020年5月,文在寅政府拨款76万亿韩元推出了一项“韩国新政”计划,重点投资“非接触式”互动技术,包括远程工作系统、互联网5G、无人驾驶汽车、无人机等相关人工智能行业。
这场由韩国政府主导的“日常隔离”运动也被认为变相推动了独居潮流。高丽大学(Korea Uni-versity)社会学教授安德鲁·恩吉·金(Andrew Eungi Kim)认为,“韩国政府不断建议‘保持社交距离,仿佛是在间接地提出建议,‘准备独居生活吧”。
“经济越发达,年轻人独居现象越普遍”
韩国经济试图拥抱独居文化,不少年轻人选择独居却被认为是一种对社会经济的自我保护性反应。
“近年来,韩国年轻人开始学会用独居生活来抵制集体社会的压力。”美国韦尔斯利学院(Welles-ley College)政治学教授、韩裔美国人凯瑟琳·穆恩(Katharine Moon)认为,“他们正在一点点地弄湿他们的脚趾,蹑手蹑脚地踏入个人主义。这可能体现在独自一人午餐、拒绝和同事一起吃饭上。”
这几个月,25岁的杨宇今(Yang U-jin)几乎向首尔及其周边城市所有的电子公司都投递了简历。最终,他离开了这座人口近1000万的国际都市,搬回了釜山附近的家乡。
韩国年轻一代面临着日渐恶化的就业环境。2021年第一季度韩国的就业率为58.6%,与文在寅总统上任的2017年同比下降了一个百分点。2021年6月,韩国统计厅发布的就业数据还显示,由于没有合适工作而放弃的韩国人达到5.83万,同比增加了4.6万人。
韩国就业质量也在下降,作为国家经济支柱的年轻人就业岗位不断缩减,只有不稳定的、收入不理想的临时岗位在增加。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报告表明,15岁以上的在职韩国人中有15.37%是兼职雇员,临时工则高达就业人口的26.1%。
高企的房价也让韩国年轻人倾向独居。在文在寅总统执政的5年里,首尔大都市区的公寓价格翻了一番。据韩国央行(Kookmin Bank)统计,韩国全国的房价在5年间上涨了60%。
在首尔,只有五分之二的居民购买有房产,年轻人更偏好租房独居。韩国政府推行一种名为“Jeonse”的房屋租赁政策,租客只需根据合同向房东支付购房价格60%到80%不等的押金,房东则利用这笔押金投资赚钱。两年后,押金会全额返还给租客。
“Jeonse”的租房方式可暂时缓解年轻人的购房压力。宵镭说,他的唯一一名结婚的韩国同事在婚后5年才交了房子的首付,另一名男同事因结婚和谈恋爱开销过大开始过上独居的生活。
“经济越发达,年轻人独居现象越普遍。他们自我意识上升,不愿意与家人同居,搬出去独立生活。”上海社会科学院城市与人口发展研究所副所长周海旺告诉南方周末,在婚恋问题上,韩国社会整体依旧属于东亚文化,遵循着先买房后结婚的模式;如果达不到这项目标,韩国年轻人只能优先工作,暂时放弃婚恋。
“孤独韩国”迈入老龄化社会
独居人口增加的负面效应却正在显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晚婚晚孕、只婚不孕,甚至不婚不育。截至2020年12月,韩国女性的平均生育年龄已上升至32岁。韩国国家统计厅的统计还显示,韩国女性的平均生育率为0.84,首尔的女性平均生育率则低至0.64。
韩国已成为世界上平均生育率最低的国家。联合国相关机构预测,到2050年,韩国老年人的比例将名列全球之首。
“一对夫妇不可能一直拼命工作。整个韩国社会都在向年轻人施压,让我们别生孩子。”早在2016年,时年30岁的金润贞(Kim Yoon-jeong)就做出决定,即使结婚也不会生孩子。
不断上升的房价和育儿成本,让以金润贞为代表的韩国年轻女性放弃生育。2021年5月,韩国女性家族部发布的《2020年家庭形态调查》显示,有七成独居人群“仍打算继续一个人生活”。
“韩国已经连续多年处于人口负增长状态,最大的问题就是社会老龄化和劳动力严重不足,这将给经济、社会福利和养老带来一系列问题,甚至危及韩国的国际竞争力。”上海社会科学院城市与人口发展研究所副所长周海旺认为。
除了可预见的养老负担之外,生育率低下也会引发其他社会问题。韩国《东亚日报》不无担忧地写道:适龄劳动力不断减少,就会造成养老金缺口扩大,老年人退休年龄也不得不后移,整个社会陷入消费不振、经济活力减弱的恶性循环中。
长期的独居生活还会降低人类的社交属性,引发孤独抑郁等心理问题。韩国KB金融集团研究所最近一项研究发现,尽管10名独居者中有7人表示对自己目前生活感到满意,但韩国男性对独居生活的满意度往往随着年龄增大而降低。
40岁的赵京勋(Jo Kyun Hoon)就是一名越来越害怕孤独的独居男子。他在大邱一家汽车企业担任科长,月薪保持在韩国的平均工资水平280万韩元左右。
从28岁起,赵京勋就开始独居了。每天下班推开门,他更希望能遇到一个说话的人。一些朋友则认为,有过7段恋情的赵京勋过于挑剔。
“我的生活状况没有太多经济压力,房贷也负担得起。如果遇到合适的人,我想马上结婚,也不排斥生孩子。”赵京勋告诉南方周末,他没有购房的压力,名下有两套房,2020年还在大邱买了一套100平方米的三居室。
赵京勋的父母也经常催婚,他的生活开始回归传统。如今,赵京勋平均每一两个月就会出去相亲,“我的婚恋观还是很传统,想要结婚生子,上一段恋情就是由于女方坚持丁克而分手的”。
独居生活方式网站Honjok.com创始人张在英也承认,“独居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幸福文化,但这也意味着孤独,韩国社会正受到低出生率和人口老龄化困扰。这确实不是一个积极现象。”
挽救“消失国家”
年轻人独居文化盛行,让韩国政府备感焦虑。早在2006年,英国牛津大学人口学教授大卫·科尔曼就预言,韩国将是“第一个因人口减少而从地球消失的国家”。
这种“消失国家”的焦虑越来越迫在眉睫。据韩国统计厅发布的数据,2020年韩国人口自然减少3.3万人,首次出现死亡人口大于出生人口的情况,这种现象被人口学家称为“死亡交叉”。
按照这种下滑速度,600年后,韩国将剩下最后一个人。
跟很多人口负增长的国家一样,韩国政府自2006年开始实施积极的人口政策。为了鼓励生育,韩国政府累计投入了至少1285亿美元,从免费托儿所到女性员工的生育津贴,甚至安排集体相亲。但彭博社指出,这些措施并未真正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要在短期内改变人口负增长,填补人口空白,为社会提供劳动力,最快的方式是引进国际移民,接受海外劳动力。”周海旺认为,面对高房价给年轻人的压力,韩国政府还要有效解决年轻人的就业和住房问题。
移民归化是解决人口老龄化的直接方式。2021年初以来,韩国政府提议放宽严格的移民法规,引进更多的外国工人,包括三星电子等大企业所需的工程师等。2021年6月,韩国司法部提出修订《国籍法》,建议把韩国公民身份扩展到在韩国生活了两代或以上的永久居民子女,或具有“血缘或文化联系”的永久居民。
改变年轻人就业仍是头等大事。文在寅执政期间,韩国青年的失业率一度高达25%。2021年7月,文在寅政府提高了“人类新政”倡议(Human New Deal)的投入,财政拨款从160万亿韩元增加到220万亿韩元,主要用于资助失业或低收入青年。
不过,“人类新政”也备受争议。韩国保守派批评,文在寅政府的现金补贴只照顾兼职岗位,提供的岗位多是低薪兼职和临时合同工。提高最低工资、缩短工作周等措施,还抑制了企业的活动,导致私营企业高薪工作岗位减少。
当前,韩国政府已经开始改变传统的人口策略,从扭转韩国社会的低生育率现象为主,转为寻求与低生育率社会共存。在鼓励年轻人生育、确保未来劳动力维系养老金制度的同时,更加关注将现有的妇女和老年人留在职场,或者鼓励他们自主创业。
“我们已经尝试了各种提高生育率的方式,现在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直面挑战。”韩国财政部负责监督人 口政策的官员南英俊(Na Yoon-jung)无奈地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