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闿笔下的美食家李瑞清
2021-08-12尧育飞
尧育飞
李瑞清(1867—1920),字仲麟,号梅庵、梅痴、阿梅,自称梅花庵道人,入民国署清道人,谥号文洁。江西省临川县人。清末民初诗人、教育家、书画家、文物鉴赏家。李瑞清在书画界名声显赫,书法自称北宗,与曾熙的南宗颉颃,世有“北李南曾”之说。他还是著名画家张大千的恩师。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李瑞清中进士,后任翰林院庶吉士、江宁提学使、两江优级师范学堂监督(校长)、江苏布政使等职。
李瑞清是中国近现代教育的重要奠基人和改革者、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先驱、中国现代高等师范教育的开拓者。不过,比较少人知道的是,在书法、教育等领域的贡献之外,李瑞清也以精于美食著称于世。李瑞清喜好饮食,在清道人、梅庵之外,他最负盛名的外号就是“李百蟹”——传说他一餐能吃上百只闸蟹。
辛亥鼎革以后,李瑞清成为遗老,流落沪上,生活境况不佳,朋友及弟子于是常常邀请他宴会,以此周济。他们喜好光顾沪上一些著名酒楼,其中以“小有天”为最。当然,李瑞清也不愿意“蹭吃蹭喝”,他接受宴饮邀约后,往往回报书画,以示偿还人情。
李瑞清的宴饮活动主要发生在1912年辛亥鼎革后的上海。在李瑞清的朋友圈中,谭延闿是他的晚年密友,两人关系相当亲密。辛亥革命后,谭延闿一度任湖南都督,不久却多次流亡湖南省外,其中居停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上海。彼时的上海滩,聚集了各色人物,因而也成了密集的人际交往场所,各种宴饮活动接连不断。1915年,李瑞清居住在上海北四川路,距离谭延闿威海卫路的住所不远。湖南人的同乡之好,令他们频繁走动,宴饮频密。因此,李瑞清作为美食家的一面,在谭延闿的笔下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
至晚在1911年,李瑞清就与谭延闿相识。彼时,为争取铁路国有的各省代表,李瑞清和谭延闿在北京相遇,一同参加各类宴请。1911年7月29日谭延闿在日记中写道,“九时起,即以骡车赴万生园,于、宝两侍郎之招。至门遇宝瑞臣,遂同入荟芳轩。张菊生、傅增湘、方玉山、李梅菴(庵)、达受甫、李柳溪、刘仲鲁、宋芸子、于晦若均先在。”此后,他们还在聚美楼、临川会馆等地聚会,并开始切磋书艺。这种早期的交往为两人日后在上海的重逢埋下伏笔。
两人大规模的宴请,要等到1914年。彼时,谭延闿居留沪上,而李瑞清在上海已有两年多的时间。《谭延闿日记》最早记录两人的宴饮是在1914年2月27日,“至小有天,俞寿丞招饮,梅庵已在,相见大喜,以所携酒痛饮尽醉,菜实佳,不负所闻。出,同梅庵至筠庵家,病已愈,坐良久,乃归”。俞明颐宴客,给两位老友提供了见面的机会,两人相见大喜。此后一直到李瑞清逝世,只要谭延闿在上海,两人几乎每周都有数次宴会。这种宴会的频繁程度,在近代文人的交往中并不多见。
他们的宴饮缘由五花八门,有的是娶媳妇、做寿等,有的是某人差事等贺喜,更多的是不带目的的聚会和邀约。两人共同品尝过的酒楼包括小有天、古渝轩、别有天、式式轩、翠乐居、春华楼、多一处、一品香等沪上著名酒楼,其中又以小有天最佳。
1916年,小有天扩大经营规模,1月11日谭延闿记道,“小有天新移,新居宏敞过前,清静不及”。当时,这些餐馆已经安装了电灯,是十足的新派酒楼,只是有时候备用煤气灯。这些聚会有的是个人单独买单,有的是两人合请。他们赴宴已改换新式交通工具,或乘坐小汽车,或乘坐电车,有时是步行。李瑞清当时并不那么穷困,他还在商务印书馆、华昌公司等地持有股票,可即便如此,也平衡不了庞大家庭的开销,谭延闿就曾记录,“……道士言家庭困难,状至欲泣下,可哀也”,谭延闿也曾不止一次资助李家。
此外,不少宴饮发生在家庭之中。家常菜的风味往往胜过餐馆菜肴。无论在哪里聚餐,他们似乎都习惯自带酒水,“道士乃携酒肴至……尽酒五瓶”;有时还甚至自带菜肴。此外,诸人家中均有厨师,这些厨师之间还时常流动。
二
李瑞清在饮食上有独特造诣,不仅因为他参与宴会的次数多,而且也因为他精于评奖,还会制作几样拿手菜,他甚至对各家餐馆的经营状况了如指掌,故善于点单。
李瑞清并不挑剔,他尝过扬州菜、四川菜、淮扬菜、湘菜、西餐等;吃过的菜肴不胜枚举,如有腐乳鸭、鱼唇、雄鱼头、烧猪、椒盐膀、鳆鱼、烧鸭等。他偏爱火锅、汤圆、四川菜椒盐膀,有时候也吃素。李瑞清赴宴喜欢自带酒水,他所带来的酒常常博得谭延闿的欢心,“李酒尤醲郁,年代相压,正不可诬”,“午饭,有昨携李道士酒,极醇美”。大概是因为懂酒,李氏兄弟的酒量相当惊人,李瑞清兄弟请客,9个人可以喝掉6瓶酒。
精于品鉴的李瑞清,在许多方面甚至是谭延闿的领头大哥。1915年9月7日,“待邓芷溪来,乃入席大啖,以清蒸海参为最佳。道士每夸乌开之妙,余皆不契,今始知之,信乎非实验不能言品隲也”。在小有天,点菜还得看李瑞清,凡是经他之手,菜肴往往出彩。这点也令谭延闿佩服不已。
李瑞清家常常高朋满座。1915年4月2日,谭延闿到李瑞清家作客,结果“杂宾满座,乃辞归”。家中高朋满座,李瑞清又十分好客,他的家宴常常办得相当出彩,朋友来贺迁居,他杀鸡宴客;米饭也被他做了一番“手脚”,谭延闿品尝后,认为“饭有花露香”。李家家宴中最为有名的一道菜当属汤圆,李瑞清常“以汤圆款客,有肉餡者甚佳”。汤圆可能是李氏家族嫡传的菜肴,李瑞清弟弟李瑞荃也常以汤圆宴客。
李氏家族的另一道名菜是火锅。谭延闿曾对此啧啧称奇,“乃设矮桌,置火锅,佐以徐州烧酒,荡野鸡鸡肉、鱼诸片食之。初尚不觉,久愈甘芳,终以白菜下猪油共煮,腴厚不可言”。这种吃法类似如今广东的“打边炉”,以即刻品尝食物的鲜美著称。
李瑞清精于美食,是以巨大的食量打底的。姜丹书《忆清道人》:“道人虽玄冠缁衣,而非但不茹素,不念经,且有‘李百蟹之称……所谓李百蟹者,吾师食量过人。”不过,对于李瑞清的食量,有人并不相信,还曾发起挑战。如李瑞清的友人章梫(字一山)就买来螃蟹检验李瑞清的食量。1915年11月14日,“一山买百蟹,欲试道士百蟹之量,道士则云小有天过饱,不能更进,仅食七枚,吾辈亦各进六枚也……钮玉樵《觚賸》记昆仑山人有紫蟹一夜五百螯,擘膏于金陵之语,则道人之百蟹未足奇也”。尽管这次测试以李瑞清午间食过饱而未露一手告终,但谭延闿倾向于认可“李百蟹”的食量,甚至引经据典加以佐证。
三
世人多以酒食征逐所交之人为“酒肉朋友”,然而,谭延闿与李瑞清二人却打破了这一刻板印象。尽管关于两人交往的记载多在饮食上,但二人绝非狐朋狗友。在李瑞清去世后,谭延闿在日记中所写的心情更加证明了这一点。毕竟,李瑞清的饮食体验,并非饕餮的纯粹吃喝,而是疏狂人生的写照和发泄。李瑞清和谭延闿在上海滩的疯狂饮食体验,更像是李白的“酒隐安陆”,是不得志于一时的苦闷之宣泄。
尽管1918年4月5日之后,谭延闿和李瑞清两人似未再见面,但仍书信不断。1920年9月12日,谭延闿收到李瑞清中风的消息,“闻之凄恻”。不久后,李瑞清去世,谭延闿“伤感不已。求友九州,知心无十,从此人间少一枝笔矣。挥涕久之”。这种情感的流露,足以显示友谊的深度。
在谭延闿看来,李瑞清是他最为知心的朋友之一。李瑞清去世后,谭延闿时常想起他的陪伴。比如,两人以前经常切磋书法,谭延闿一提笔,“又念道士长往,无能进益我者,为之慨然”。1920年12月,谭延闿重回上海,在宴席之間,他又想起故友,“酒为李道士遗物”。不仅酒令谭延闿怀念,一吃到汤圆,谭延闿也总想起李瑞清,“张十二亲作汤圆,有麻绒、枣泥、豆沙三种,豆沙者最妙,食十枚而止。欲过李道士矣”。吃到火锅时,他想起李瑞清的拿手菜肴,“俞三设火锅鸡、鱼、雉肉片,此道士遗制,汕而食之,终以煮饭,然逊道士之醲郁矣”。
1927年10月27日,谭延闿在南京任行政院长,特地到牛首山拜李瑞清之墓。“至玉梅花菴,新建筑者,供李道士像,亦殊井井……余与曾九、徐大、李三下山,至道士坟前一拜……设祭行礼道士像前,李三子志伊及道士嗣子继梅咸在,十二人同馂之,曹厨所治也,以此享道士,为不负矣”。谭延闿带着自己赫赫有名的家厨曹四烹饪祭祀馂馀,可谓不负二人的美食品味,不负他们一生的交情。
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曾说:“……社会各层次的衣、食、住方式绝不是无关紧要的。这些镜头同时显示不同社会的差别和对立,而这些差别和对立并非无关宏旨。整理、重现这些场景是饶有兴味的事情,我不认为它浅薄无聊。”对于李瑞清与谭延闿而言,在上海滩时期日复一日的宴饮活动,看起来像是无关历史事件的杂事,但正是这种看似无聊的杂事,展示了1912年至1918年之间,中国最为重要的几个文人团体的日常生活。对他们这种日常生活的揭示,有助于后世认识那段丰富的历史,同时锻炼我们对真实历史的“味觉”。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