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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至诚:“我们怎样做父亲”

2021-08-12何书彬

同舟共进 2021年4期
关键词:圣约翰山乡牧师

何书彬

每年高考都是千万名考生过独木桥,而最终能进入美国“常春藤”名校的中国学生大约有200名,可以说是少数派中的少数派。实际上,绝大多数的中国家庭根本不会想到“爬藤”。 然而,在100多年前的闽南乡间,就有一个乡村父亲,做着把孩子送进世界顶级大学的梦。他就是清末福建漳州平和坂仔的乡村牧师林至诚。他的孩子,是后来成为“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文化大家林语堂。

关键词:梦想

以今天的“后见之明”看,林语堂能成为一代文学宗师,可以说是有迹可循的。他的父亲林至诚是自学成才的典范。1924年出版的《中华基督教年鉴》评价林至诚:“林公品学方正,才学兼优。”林至诚本是一个贫苦的农家子,又出生在动荡的19世纪中叶。1864年,太平军攻漳州,林至诚的父亲被拉去做挑夫,从此音讯全无。9岁的他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后做挑夫为生。他后来常常把这段经历讲给孩子们听,对此,林语堂曾在自传中写道:“他过去曾经在街上卖糖果,卖米给囚犯,获利颇厚。他也曾贩卖竹笋到漳州,两地距离约十至十五里地。他的肩膀上有一个肉瘤,是由于担扁担磨出来的,始终没有完全消失。”

对于很多乡民而言,如此困顿的生活足以磨灭一个人对生活的热情,但林至诚不是一个认命的人。他一直做着求学梦,没有条件上学,他便从十三四岁开始自学,后来达到能作文言文的水平,还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24岁时,他进入神学院,后来作为一名牧师长期在平和坂仔布道。

林至诚夫妇一共育有8个孩子,6男2女,林语堂排行倒数第二,出生于1895年。这一年,在甲午战争中惨败的中国被迫签订《马关条约》。林语堂在自传中这样描述他出生时的社会环境:“时值清帝国末叶……清王朝本已是行尸走肉,若干年之后依然是行尸走肉。”

在绝望和希冀情绪的交织之中,许多人曾把维新变法当作一线生机。年轻的光绪帝推动变法,因此获得了大量支持者。当然,这些支持者大多是当时社会的上层人士,如同后来鲁迅所言,那亿兆苍生,由于长期的麻木不仁,早已习惯于冷漠对待一切不关己之事。孤独的光绪帝在紫禁城中,根本无法设想,在远离京城的闽南僻远山乡,竟然有一个他的热切支持者。

这个支持者就是林至诚。那时,林至诚已经40岁了,如同早年的艰辛生活并没有磨灭他的求学热情一样,常年身处山乡也没有令他关注外界、关注变革的热情消退半分。他把一副彩色石印的光绪皇帝像挂在家里。他不随俗、不守旧,不让孩子们梳辫子,而是留一种僮仆式的短发,戴鼓浪屿街上法国水手们所戴的那种便帽。

林至诚还是当时的兴学先锋。1890年,他在同安传教时,创办了教会学校启悟轩,后改名为启悟学校(现为厦门市同安区教师进修学校附属小学);1900年,他在平和坂仔创办了教会学校铭新小学。

林语堂一生都很崇拜父亲。后来他写道:“家父,没有什么政治关系,但是一心赞成主张维新的光绪皇帝和他的新政,这和当时在日本的中国那些领导人物如孙中山先生他们一样。”林语堂认为,父亲给孩子们带来了“一个绝对的梦想主义者的家庭”。

1919年11月1日,《新青年》6卷6号发表了鲁迅的一篇文章《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他写道,觉醒的人,应当解放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那时的林语堂也已是新文化运动的推手,并在《新青年》上发文。他大概会想起自己仍在山乡的父亲,如果没有父亲这个“梦想家”,他也许就不会走到北京,进入新文化运动的中心。

关键词:趣味

长期以来,由于一些文学及影视作品的影响,让人不免形成对变革者的刻板形象,即他们往往很严肃,著文、为人,莫不如是。实际上,这是一種误读。一个真正的变革者,往往充满热情和趣味。

维新派领袖梁启超曾在家书里这样教导学建筑的长子梁思成:“分出点光阴多学些常识,尤其是文学或人文科学中之某部门。”“……若你的学问兴味太过单调,将来也会和我相对词竭,不能领着我的教训,你全生活中本来应享的乐趣,也削减不少了。我是学问趣味方面极多的人……”林至诚也是一个这样的父亲。他是一个风趣的牧师、一个朴实的儒者、一个和蔼的慈父,也是一个严格又幽默的老师。

林语堂出生的时候,林至诚正患着一次严重的肺炎。原因在于他是一个十分好动的人,在月色皎洁的夏夜里,他常会一时冲动,走到河岸靠近桥头的地方传道,他知道农夫聚集在那里,坐在夏日的微风中赏月。不走运的是,他在一次传道时流了很多汗,回家时没有擦干,结果得了感冒,又转为肺炎。

林语堂回忆他的样子:“家父虽然并不健壮,他的前额高,与下巴很相配,胡须下垂。据我的记忆,我十岁时,他是五十几岁。我记得他最分明的,是他和朋友或同辈分的牧师在一起时他那悠闲的笑声。”

林至诚喜欢为乡民排忧解难,以他的方式,绝不死板。他常为人做媒,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令鳏夫寡妇成婚,如果不是身处本村的礼拜堂中,就是远在百里外的教堂中。

有一回,教会里有一个小孩掉在茅厕里,按地方习俗,这时应由僧人给他换套新衣服,用一条新红绳打辫子,并让他吃一碗汤面,方可逢凶化吉。林至诚就代替僧人,给这个小孩换衣服、打红绳辫子,又让妻子给他做了一碗汤面。

当然,林至诚也有生气的时候。他曾和一个税吏打过一架,原因是那个税吏在集市上要一名樵夫缴纳120枚铜钱的重税。林至诚赶巧在旁边经过,看见税吏欺负穷人,就上前干涉,迫使税吏答应减税。

林至诚天天都虔诚地祷告,也服膺儒学。新教堂落成时,他特意跑了一趟漳州,拓印了一副朱子的对联,回来张贴在新教堂里。

孩子们放寒暑假时,家里的餐厅就变成了课堂。当男孩擦好地板,女孩洗完了早餐的碗碟后,铃声一响,他们就围着餐桌,听林至诚讲解儒家的经典及《诗经》,其中包含许多首优美的情歌。他轻松容易地讲解经典,孩子们都很敬佩他。

他爱笑,也教孩子们要多笑,兄弟姐妹之间不能吵架。林语堂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乐观派,锐敏而热心,富于想象,幽默诙谐”。这使林语堂在成年以后,仍时常想到童年的生活,因为“那时的生活是极为快乐的,那是稍为超出寻常的”。

关键词:永不休止

然而,林至诚对孩子们影响最大的,还是他那热切的、近乎狂热的梦想。

坂仔距离厦门约120公里,今日往返一趟的车程约需2个小时。在100多年前,人们来往坂仔和厦门,只能乘坐一种名为“家房船”的小木船,单程需要3天。可想而知,在林至诚那个时代,坂仔是一个多么闭塞的地方。但就是在这样的山乡里,他充满热情地做起了把孩子们送入世界顶级大学的梦。

多年后,当林语堂已名动天下,想到父亲当年的梦想,也依然感到惊异,“说来也许难以叫人相信,在那样偏僻的小乡村中,而且是当慈禧太后还统治着中国的时代,我父亲却告诉我关于柏林大学和牛津大学了,且半开玩笑地说希望有一天我能到这些大学念书。我们一家人都很会做梦!”

这首先是因为林至诚有着旺盛的求知欲。林语堂说他“是当时前进的先锋……传授给我们孩子一切新的及近代的东西,就是对西方知识被称为‘新学的强烈兴趣”。林至诚寻求新知的一个重要途徑,是他在教会的好友范礼文牧师。范礼文介绍一份油墨印的名为《通问报》的周报给他,还寄给他各种小册子及书籍,比如各种有关世界及科学的书籍。

后来林语堂回忆说:“西学就是这样来到我家的。我相信父亲曾读过一切关于西方的有用的东西,我记得有一天他讥笑着说:‘我读过所有关于飞机的东西,可是我从没见过一架,我不知道它是否可信。这大约是莱特兄弟试验飞行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怎么得来的消息,只是当他和我们兄弟谈到柏林大学和牛津大学是‘世界上最好的学校时,眼里射出亮光,似真似假地希望我们兄弟有一天能在那里攻读……”

林至诚知道,那时厦门富裕家庭的孩子去念大学的也很少,他却梦想着要让孩子进入世界上最好的大学。这些想法常常让他在夜里激动地醒来,“挑亮床头的油灯,口吸旱烟,向我们小孩讲牛津大学怎样好,柏林大学是世界最好的大学”。这些想法在当时当然显得不切实际,但他也知道上海圣约翰大学是当时中国最著名的英文大学。他决心把儿子们送进圣约翰大学,要他们获得最好的教育。

然而,这里头的开支远远超过了他当时的承受范围。身为牧师,林至诚每月有24银元的薪水,在当时的中国乡间,应该说是一笔不错的收入,但这笔钱要用来养育一个家庭。虽然圣约翰大学作为一所教会大学不需要学费,但仅是路费和孩子们在上海所需的生活费,他就无从筹措了。所以,林语堂多年后回忆起来,也觉得父亲那时“在做狂梦”。

没有人想到,林至诚的“狂梦”竟逐步成真了。林语堂的二哥是家里第一个进入圣约翰大学的。为此,林至诚不惜卖掉了祖宅。当他拿到上海寄来的儿子的入学通知时,眼泪禁不住滴在纸上。林语堂是林家第二个进入圣约翰的孩子,林至诚向人借了100银元,送他去上海。接着,林语堂的弟弟也进入圣约翰大学,这时他已经可以得到两个哥哥的帮助。

在他们三人之中,林语堂当然是成就最大的。他从一个山乡孩子成长为影响全球的文学大师。从圣约翰毕业后,他先是在清华大学任教,然后又到美国、德国留学,分别在哈佛大学、莱比锡大学获得硕士、博士学位。在前往德国留学之前,他特别写信给父亲,因为“我知道这消息会给他以未曾有的欢喜,因为他常梦想着柏林大学啊!”

林语堂的二哥林玉霖从圣约翰毕业后,留学剑桥大学,归国后任教母校,后来又在厦大西文系任教授。林语堂的六弟林幽从圣约翰毕业后,曾和林语堂合编《开明英文讲义》,这在当时是极受欢迎的英文教科书。后来,林幽长期在菲律宾任教。

林至诚的第三代、第四代散居世界各地,在国内者,为厦大教授者即至少两人,在他处任教授、银行家、医学专家者,则更多。林语堂的女儿林太乙曾任美国《读者文摘》中文版总编、耶鲁大学中文教授。如今,林至诚的子孙已传至五、六、七代,数以百计,其中很多依然是学有所成的成功人士。

如今,人们在谈及家风的重要性时,常常以曾国藩和梁启超为例。与之相比,身为一个山乡牧师的林至诚所造就的家风,并不亚于名门。林语堂曾多次幽默地说过:“林至诚的遗传因子极强……第三代、第四代林氏家族的子女都没有冲淡多少”,“姓林的个个智力极高”等。这是让林语堂骄傲之事。对此,他永远感谢父亲——“他是一个梦想者,敏锐、富于想象力、幽默,并且永不休止。”

100多年前,鲁迅在《新青年》上提出的问题,林至诚这个山乡牧师早就超前地给出了答案。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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