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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

2021-08-11安宁

黄河 2021年2期
关键词:坟墓张家燕麦

安宁

死亡是什么呢?我不清楚,但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每年村庄里都会有一两个人死掉,我倚在门框上,看着披麻戴孝的大人们,犹如迎接某个节日一样,步履轻松地穿梭来往。即便是哭泣,他们脸上也没有多少哀伤。哀伤早已消耗在那些与日常对抗的琐碎生活中。迎生送死,与日出日落一样,被村人视为平常。于是一个人的死亡,不管是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是不幸早夭的婴儿,都只是一阵风起,树叶翻转着发出簌簌的响声,随即便平复如初。

就像每个人都知道生了怪病的阿桑快要死了,包括我,可是没有一个人觉得悲伤。人们只是看着阿桑行走在村庄里,就像看着一朵云,每日在天空上游荡。只要云在那里,人们就不会去想,明天它是否还会经过。

但我总是想象某一天,坐在阳光下的阿桑,仰头看天的时候,会忽然间有一片阴云,将他的魂魄瞬间吸走。于是,他就像一只金蝉,将干枯的躯壳,随意留在吱嘎作响的竹椅上,便从庭院里消失不见。他的父母从田间干活回来,看到阿桑枯萎的躯壳,一定不会放声大哭。他的母亲或许会走上前去,将旧衣一样的躯壳收起,细心叠好,放入有着樟脑香味的木箱里,而后啪嗒一声落锁,走出门去,抓一把小米,咕咕唤着雏鸡们前来啄食。阴云已经散去,风吹动树叶,筛下万千金子,并送来隔墙海棠的香气。一切都静寂无声。

阿桑家的院子里总是暮气沉沉,就连鸡鸭奔跑起来也悄无声息,似乎怕打扰了阳光下沉睡的阿桑。墙头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起来,落在不远处的玉米秸上,细瘦的爪碰到干枯的叶子,传出簌簌的声响,麻雀便急急地刹了爪,又惊慌地回头张望一眼,看到阿桑这张人皮依然沉沉地搭在老式摇椅上,便稍稍放了心,慢慢蹲下身,微闭上双眼,陷进阳光里去。

每个人走进阿桑家坍塌了一半院墙的庭院,都会屏声敛气,似乎呼吸稍重一些,就会将阿桑这片羽毛吹走。邻家女人跟阿桑娘谈着今年麦子的长势,地里野草快要长疯了,再不趁早挖掉,一场雨落下来,麦子就被侵吞了。说话的间隙,女人会看向摇椅上的阿桑,他的身体正在光影里摇来晃去,于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阳光,便在他脸上金晃晃地闪烁着。女人看上一会,被那阳光晃得眼晕,便扭过头来,叹口气,将声音压低下去,近乎窃窃私语般地打探道:最近阿桑怎样?似乎又少了一些血色……

阿桑娘早已习惯了人们用貌似关爱的语氣,给予阿桑的同情,就像人们也习惯了阿桑家的门口,每天都有一小罐中药渣倒在地上。况且阿桑娘的肚子开始微微地隆起,又一个小小的孩子将在这个家里诞生,接替或许明天就会飘到云上去的阿桑。女人们还将手放在阿桑娘的肚子上摸上片刻,而后毫不犹豫地说:放心吧,肯定是个男孩。

是个男孩又怎样呢?说的人没有继续,但每一个听的人,却默默地松了口气。就连阿桑娘脸上的阴郁,也被扫帚扫去了一层浮尘一样,有了些许明亮的色泽。阿桑爹还会兴奋起来,一副杀猪宰羊要款待人的热情,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给送吉祥话的人。

阿桑娘就要生了,母亲自然也忙碌起来。她将接生用的钳子镊子剪子酒精棉球之类的东西,一样一样备好,放在小小的铁皮箱里,以备某天深夜,我们家的房门忽然被嘭嘭嘭地砸响。院子里的猪也在忙着生,兔子拖着肥胖的肚子转来转去。就连邻居家的狗,不知什么时候,也有了一个野种,每天愧疚地躲在角落里,觑着人出出进进。它们都不需要接生,人哪天早晨起来,猛不丁就能在院子里,看到一窝活蹦乱跳的猪崽,热乎乎地拱着母猪的乳房。

但阿桑爹却是紧张的,他紧张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如果是个男孩,当然皆大欢喜,就连因阿桑的病而整日阴郁的院子,也似乎可以冲得更明亮一些。可如果是个女孩,村里或许每个人都会像他一样,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他因这样的叹息,而觉得羞耻。阿桑是贴在整个家族门楣上的晦暗的印记,他需要一个新的孩子,而且一定是个男孩,来清洗这不知何时会消失的印记。

整个村庄的人,都被阿桑娘的肚子牵引着,卷入兴奋的漩涡。阿桑已经虚弱到出不了门,人们因此更加地惦记他,见阿桑娘扶着墙走出来,就一只眼觑着她快要拱破了的肚子,一只眼落在她的脸上,试探着问道:好久没看到阿桑了,他身体怎样了?

阿桑娘红润的脸上便浮起一抹尘灰:还是那样。

问的人有些失望,他们其实更希望听到阿桑娘说一句“怕是熬不过孩子出生了”。阿桑的死,像悬在半空里的一把锤子,人人都想听到锤子落在地上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人们还需要看到田间新堆起的一座坟头,那坟小小的,也没有花圈矗立在那里,并在风里应景似的发出呜咽的哭声。每个人都在等着这未完的一道程序,以至于等得有些心焦,烦乱,到最后,终于失去耐心。

天上的云朵也没了耐心,它们一天天变稀了,一朵朵四散开来。似乎它们簇拥得有些长久,需要彼此离得远一些,借此喘一口气。也或许,是风将它们吹开的。风吹熟了大地上的玉米,吹黄了大豆,吹红了高粱,吹白了棉花。风在某一天,也将阿桑吹离这个依然喧哗热闹的人间。

阿桑的新家坐落在日渐荒凉起来的旷野里。黄昏,我在放学后路过,总是忽然间害怕,怕那小小的土堆里,会有一团气体徐徐飘出,并在我的身后不紧不慢地一路跟着。我向前,它也向前。我站住,它也站住。我回头,它并不回头,只在虚空中现出似笑非笑的一张脸来。那是阿桑的脸,苍白的、纸一样一戳就破的脸。

而远远地,正有一个婴儿的哭声,从某个炊烟袅袅的庭院里传来。那哭声如此有力,饱满,有着勃勃的生机,能唤醒沉睡的大地,并让整个家族的人欢快地聚拢过去。

我于是绕开小小的坟墓,加快脚步,朝着快乐的哭声跑去。

大片大片的云朵,正在我身后燃烧着整个天空。

秋天,连根娘是这个村庄里最为闲散的人。

在我们小孩子都要被撵去搂树叶的时候,她却有闲情逸致,绕着村庄无所事事地游走。她会盯着一片悠然下落的树叶,仰头看上许久,直到树叶飞得累了,啪嗒一声,落入长满荒草的沟渠。人们都在争分夺秒地点种麦子,晾晒粮食,无人会关心一个傻子做些什么。她游荡到哪儿,见过什么,又想些什么,跟眼前的事情相比,不过是一片终将化为淤泥的落叶罢了。

谁也不知道连根娘从哪儿来。村里人只记得某一年的秋天,她蜷缩在连根家门口的柴禾堆里,怯生生地注视着正要出門锄地的连根爹。连根爹那时已经三十多了,还是一个光棍。他将连根娘带回家,给她吃的喝的,并跟她接连生下连根兄妹。完成了传宗接代任务的连根娘,自此便不再被连根爹严密看管,她可以自由地在村里游荡,像一只蚂蚁或者飞虫。

女人们见了她,会笑嘻嘻地看她一会,并逗引她:连根爹在家里打你不?

她斜睨女人们一眼,不说话,只笼着袖子,低头继续向前。她的脚下,正扑扑嗒嗒地踢着一片叶子。那叶子上满是斑点,像她脸上的雀斑。

男人们也会拿她打趣:嗨,傻子,你娘家在哪儿?

这次连根娘反倒认真起来,努力地想了一会,摇摇头说:不知道。

小孩子也嘻嘻哈哈凑过来,朝她身上扔石子。她胆怯地抬起胳膊,抵挡着石子的袭击,直到连根不知从哪里忽然蹦出来,将那群孩子赶走,并狠命地拽着她朝家里走。

因为秋收,大地变得开阔起来。远处的田地里,可以看见人们在晾晒着瓜干或者棉花。翻开的泥土里,散发着一股清甜的气息。树梢间看不见鸟雀飞翔,它们全都在人家地里,埋头寻找吃食。人们也懒得轰赶它们,因为更多的粮食,等待运送回家。大地以它全部的热力,在这个秋天,提供给人们丰收的喜悦。当然,也有因此带来的忙碌与紧张,只有无边下落的树叶,能让人们慢下脚步,在越吹越凉的风里,发一会呆。

姐姐也会发呆,在搂树叶的间隙,她喜欢举起一片叶子,透过上面的缝隙,看向深蓝的天空。那片叶子已经枯萎得只剩下褐色的脉管,像一个青筋暴突、风烛残年的老人。村里的老人这个时候,也在使出最后的力气,帮儿孙们干活。他们拄着拐杖颤颤悠悠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样子,总让人担心。当然,除了他们的儿女,没有多少人关注他们的生死,即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呢?不过是跟叶子一起埋入泥土里去。村庄里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年复一年地历经着生与死。

除了树叶飘落在泥土里,发出的轻微的响声,大地一片寂静。我和姐姐背对着背坐在树根上,姐姐看天,我看地。地上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两只蚂蚁在争抢一粒玉米的碎屑。一只向北,一只向南,彼此较着劲,谁也不肯放弃,好像谁先放弃,丢的不是一块玉米,而是一座城池。我觉得这跟村里男人女人们打架一样有趣,为了人前的面皮好看,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我入了迷,丝毫没有觉察到一个影子,正神秘地罩住我和两只大战的蚂蚁。我以为那只是太阳西斜,将树影挪移到我的脚下。就连抬头看云朵的姐姐,也忘了周围的一切,她甚至轻轻地哼起了歌,歌声淡远,缥缈,像一片树叶悬挂在云端。就连那两只蚂蚁,也似乎被这歌声打动,竟是放下玉米,各自走开去了。

那影子移动起来,随后是嘿嘿的笑声,我和姐姐几乎同时起身,并发出“啊”的一声大叫。面前笑嘻嘻站着的,是不知从哪儿钻出的连根娘。连根娘我当然是不怕的,我还敢像别的小孩子那样赶她,唾她。于是我就白她一眼,以此表达对她的鄙夷。

姐姐知道跟一个傻子没什么好聊的,就扭头训斥我:别玩了,快装树叶去。我慢腾腾起身,又白一眼连根娘,拿起尼龙袋子跳下了沟。

但连根娘没有离开,她还饶有兴趣地蹲下身去,笑看着我们。姐姐背对着她,看不见她脸上的笑。我却因此生了气,于是气呼呼地装着树叶,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让连根娘意识到自己是多余的,最好远远地走开,不要让我再看到她。

可是,连根娘不仅没有离去,反而走下沟来。坡有些陡,她一屁股滑倒在树叶堆里,坐出一个坑来。

她爬起来,怯怯地看我一眼,而后朝我的袋子伸过手来。

我这才知道连根娘原来是想给我帮忙,但我还是厌恶她,不想让她靠近。我还看见她的头发里,有几只虱子正叽里咕噜地滚落下来。于是我冲她喊:走开!

她这次听懂了,费力地爬上沟沿,背对着我们,慢慢地走开去。她的毛衣上挂满了树叶,树叶随着她的走动,一晃一晃的,好像它们依然活在热烈的夏天。

我和姐姐谁也没有注意,连根娘是背着村庄的方向离开的。也或许,姐姐注意到了,只是相比起搂树叶回家烧火做饭来说,一个傻子去往哪里,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村庄里的落叶快要落光了,连根娘也没有回来。连根爹不再有耐心问人,他照例早出晚归地干活,可是连根在路上拦住他,追问娘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就当场嘶吼:你娘死了!快滚回家去!

女人们听了都唏嘘:虽然是傻子,好歹也给他们老郑家生了两个孩子不是?

男人们则满不在乎:嗐,女人么,还不是跟树上的叶子一样,秋天落了旧的,明年一开春,又有新的出来。

女人们立刻发出连根爹一样的嘶吼:快滚回家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男人们终于不吭声了,背着手,沿着被秋风吹得越来越空旷的大道,一步一步踱回家去。

黄昏正在临近,阳光将最后的光线,落在枝头一片孤独了很久的树叶上。于是它的周身,便散发出奇异的光泽,好像它将一生的气力,都在那一刻释放出来。那是生命的光环,迷人的,炫目的,斑斓的,婆娑动人的。

而后,一阵大风吹来,那片叶子终于脱离一生赖以存活的枝干,向着无尽的天空飞舞。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一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点,彻底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父母在田地里,弯成了一张弓,不停地挖着草。

玉米已经没过人的大腿,于是那把锄头便像是蓄满力量,随时准备射向深蓝天空的利箭。我总怀疑泥土是聚宝盆,上面可以生生不息地孕育庄稼和野草。在肥沃的土地上,野草和庄稼像在进行一场生命的争夺战,你拥我挤,疯狂蔓延。马蜂菜,苋菜,灰灰菜,是野草中的蚂蚁,以数量庞大占据田间地头,多少锄头都锄不干净。好在它们是牛羊猪们的最爱,就是人也喜欢吃马蜂菜饺子,喝苋菜糊豆粥,嚼灰灰菜窝窝头,所以它们也还算有用,人在锄地的时候,并不会因为它们抢占了庄稼的肥料,而心生怨恨。但是像牛筋草之类的顽固狗皮膏药,人就会除之而后快了。牛筋草的根基极其牢固,即便在没有营养的沙土路上,它们也能牢牢地将根基朝地下扎去,什么都不能阻碍它们无穷的力量。若想彻底拔掉它们,单用手需要耗费很大力气,它们长得五短身材,怕是你拽着草茎,一屁股累倒在地上,也损伤不了它们丝毫。所以必须用锄头朝地下深挖狠刨,才能斩草除根。

我不喜欢这些外表坚硬的野草,我在拔灰灰菜的间隙,更愿意摘下一朵又一朵的蒲公英,借着风的方向,将它们吹出去。蒲公英会跟着风,飞得很远很远,一直到我不能想象的远方,我想那一定是世界的尽头。我甚至希望自己也变成一朵蒲公英,带着小小的希望的种子,飞往理想的梦幻之地。有那样一个瞬间,我还羡慕村里即将出嫁的燕麦,她能很快借助结婚走出小小的村庄,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尽管她的后半生或许永远走不出新的村庄。可是我,还要一年一年地在村庄里待下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我从未爱过的村庄。我当然做不成鸟儿,那么就做一株蒲公英吧,只要有风,就能飞上天空,注视这片贫瘠的大地,一直飞,一直飞,总有那么一片沃土,花儿遍地,树木茂密,溪水淙淙,于是我便停下脚步,落地生根。

我这样想着,恰好看到燕麦背着粪箕从我家地头上经过,她的身后跟着一只土黄色的老狗,那是他们家的大黄。见到我,她蹲下身去,将一束散落在地的野鸡冠花拾起来,又拔下一根狗尾草,一圈一圈地扎好,而后微笑着递给我:知道这叫什么花吗?

我挠挠头,看父亲已经拐进了下一条壟沟去挖草,便小声道:我知道,这叫野鸡冠花。

她笑起来:那是它的小名,就像你的小名叫二妮子一样。

我觉得好玩,便问她:那它的大名叫什么?

昆仑草,好听吗?她歪着脑袋笑问我。

我没有回她,我被她马尾上的几朵玻璃海棠吸引了去。她看出来了,便抬手摘下其中的一朵,插在我的耳畔。我害羞起来,低下头去。她则温柔地摸摸我的脑袋,而后起身,背起粪箕,远远地跟母亲打一声招呼,又扭头唤一声“大黄”,便沿着田间小路,前往自家的田地。

我很想追上燕麦,让她带着我,去采摘和昆仑草一样有着好听名字的野花。我还想跟她去果园里挖草,在大树下乘凉,到河边去捉鱼。如果她不喜欢我跟着,那我就变成他们家的那条大黄狗,瘪着肚子,拖拉着腿,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我什么也不说,就只跟着她,穿过树林,经过瓜田,趟过河水,最后走到南坡的高地上去,站在那里,深情地俯视整个村庄。

我不止一次注意过,燕麦在高高的坡上,像一株柔弱的树苗,站在风里注视着我们的村庄。有时,她也会背转过身去,朝着远方眺望。我猜那里是她即将前往的地方。远方有什么呢,除了大片大片的田地,或者蜿蜒曲折的河流,我再想象不出更多的情景。而想到燕麦通过嫁人,就能够抵达神秘辽阔的远方,我就恨自己长得太慢。我真希望一夜睡醒,就跟燕麦一样,有着秀美的身材,明亮的额头,闪烁的双眸。我要跟着她去远方看一看,就像一枚苍耳,在秋天落到人的身上,并跟着他(她)走遍苍茫的田野。

可是,这所有的想象,都被眼前的事情打断。母亲将地里挖出的马蜂菜、苋菜和灰灰菜,一股脑儿全抱过来,装入尼龙袋子里,而后朝我一丢,不耐烦地训道:你这一上午,到底干了点啥?就在这里采花看蚂蚁了,还不赶紧背上回家喂鸡去!

我瞥一眼已经快要看不见身影的燕麦,背起袋子就溜。走了几步,又返回身,趁母亲不注意,缩身捡起地上的那束野鸡冠花,飞快地跑回家去。

我牢牢地记下了那束花的名字,它叫昆仑草,是一种会开花的野草,或许是顺着风,从一个叫昆仑的地方吹来的草籽,来到我们的村庄,就落地生根,并有了新的名字。就像,即将远嫁的燕麦,抵达另外一个遥远又陌生的村庄,也会被人忘记名字,改叫其他的称呼。

燕麦出嫁的日子终于来了。那晚,人们热闹得好像过年,男女老少都涌到燕麦家帮忙。男人们帮着支宴席,桌子椅子摆满庭院,瓦斯灯都挂到了树上去。女人们则喜气洋洋地进进出出,帮着燕麦整理出嫁前的行李。除了两床棉被,燕麦几乎没有嫁妆。就那两床有鸳鸯戏水的大红色棉被,还是燕麦自己一针一线做下的。于是燕麦就像被这个家泼出去的水,收拾了旧衣衫,卷了铺盖卷,被女人们胡乱打扮一番,便扶上借来的拖拉机,挤在后车厢的小马扎上,突突突地离开了家。

我和几个小孩子追着拖拉机跑,谁也没有我跑得快,好像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了翼翅。我嗅到了燕麦身上好闻的雪花膏味,那香味在暗夜里飘出很远,就像燕麦的歌声。我飞快地跑啊跑的,我觉得我很快就要抓住燕麦火红色的新衣了,那是燕麦穿过的最漂亮的衣服。夜晚的风有些凉,燕麦在那团火红里紧缩着身体。我多么想像梦里一样,牵着她的手,将掌心里的温度传递给她。我想我一定要抓住燕麦,阻挡她前往那个遥远陌生、即将老死在那里的村庄。我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风呼呼地在耳边响着,好像我已飞离了地面。我将所有的孩子都远远地落在后面。除了夜晚的风,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包括哑掉的蝉鸣,断续的蛐蛐的叫声,草丛里虫豸蠕动的声音。我看见拖拉机上的女人们,都在指着我大笑,燕麦也在冲着我大喊。可是我什么也听不到。我只想跑,奋力地跑,一直跑到可以抓住燕麦的手,带她飞上漆黑的夜空。

我最终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而拖拉机飞快地拐过大道,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突突突的响声,隔着已经成熟的静默的高粱,在夜晚的村庄里久久回荡。

那束我在日间采摘下的蒲公英,等不及我追赶上远嫁他乡的燕麦,就已经枯萎掉了。

我像一株根茎发达的野草,匍匐在大地上。我闭上眼睛,听见大地的深处,正有千万株蒲公英在疯狂地向上生长,怒放,成熟,而后汇聚成一朵巨大的降落伞,带着我飞上夜空。

我在浩渺的夜空中,又听见空灵的歌声,流淌过整个的大地。

那是燕麦的歌声。

冬天,老人们常常觉得自己多余。

大部分时间,一家人都集聚在房间内,剥玉米,编条货,打牌,说闲言碎语,或者烤着一块又一块的炭,听着评书打发漫长无边的时日。老人们碍手碍脚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什么也做不了,听着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声,自己也觉得心烦,不吉利,便知趣地回到阴冷的小黑屋里,躲在两层棉被底下,瑟瑟缩缩地回忆那些陈年旧事。也只有谁家的媳妇来串门了,礼节性地给长辈问个好,他们才堆上一脸的笑,哎哎地应着来人的问话,又任其打量一下自己蜡黄的脸,死人一样的气色。

每年风雪大起来的腊月,村里总有一两个老人熬不住寒冬,即便以一种给儿女装面子的好强硬撑着,也还是没有熬过去。在杀猪宰羊过大年的欢庆声中,那一两个老人的儿女们,便一脸羞愧地找人商量置办丧事。于是天一阴下来,女人们烤着炉火,看着粉皮在铁箅子上

啦啦地蓬松着,总要叹一口气,说,不知今年又赶上谁家办事。

这一年的腊月,母亲说了两三次,张家奶奶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张家奶奶是母亲从赤脚医生转行学习接生时的师傅。按照辈分,我要叫她老奶奶,因为有这层关系,逢年过节时,母亲都要带上我去给张家奶奶磕头拜寿。她似乎永远都不会老,总是穿一身喜庆的红,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接受我和母亲的拜贺。因为辈分大,又接生了村里大部分孩子,所以他们家总是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每年去磕头,地上的蒲团都好像薄了一层,又因天冷阴湿,蒲团跪下去,便总是潮乎乎的。我因此抗拒,不想去。虽然张家奶奶总有几颗大白兔奶糖给我留着,可我还是怕她仅存的那几颗牙,它们站在她笑嘻嘻的嘴巴边上,漏着飕飕的风,那风是外面的雪天里吹过来的,又冷又凉,还有阴森森的鬼气。

村里倒是有一棵槐树,比任何活在世上的人都要年老。人们路过的时候,总是怀着惧怕和敬畏,谁家出了不吉利的事,或者赶上倒霉年月,都要去祭拜一下,好像那棵槐树能够帮他们免灾,或者是槐树本身给他们带来了烦恼,需要求它发发善心。人们对带着几颗稀疏牙齿一年年活下去的张家奶奶,也是这样的敬畏和惧怕吧?怎么说呢,全村大部分孩子,甚至包括孩子的爹娘,都是经由她一双枯朽的手来到这个世间的。尽管来到之后,有一半人在困顿中艰难地熬着,熬到墙头坍塌了一半,还是没有熬上好日子。还有那么几个更倒霉的,半辈子连老婆都没有娶上。可是,这又有什么呢?哪个村子里的人,不是一天天在风雪地里走着,也不知会不会走到一个有温暖火炉的房间里去。可是,终归还在走着,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这世上仅存的半口气。

张家奶奶这一辈子,帮我们村里的女人们,堕掉了多少尚未出生的婴儿呢,大约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那些大雪纷飞的夜晚,她颠着小脚,一个人走在路上,想着刚刚堕掉的那个胎儿,它已经有了人的小巧的模样,却尚未睁开眼睛,就被她无情地从子宫里刮掉,连一件衣服也没有穿,便丢进坑里,并被冷硬的泥土覆盖,继而消失在大雪之中。张家奶奶在漆黑的夜晚走回家去的时候,一定有过惧怕吧?她杀掉了那么多的孩子,如果它们都活在这个世上,也已经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地前来给她拜寿了吧?

或许,在我们的村庄里,也只有张家奶奶不惧怕前往另外一个世界,她掌管着全村人的生,也决定着尚未来到人间的婴儿的死。她的脸上,永远是一副生死不惧的表情,似乎她早就明白躺在棺材里,跟而今躺在床上一样,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睡去。所以她才气定神闲又略带不屑地对跪着的子孙们说:一口命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张家奶奶的这口命,在这个冬天,却不是那么硬了。每个前去拜寿的人都这样说。

除夕那天,村子里灯火通明,一家一家较劲似的炸响着鞭炮。但在十二点的钟声尚未敲响之前,这样的鞭炮声不过是预热罢了。孩子们在巷子里跑来跑去,男孩在大道上比赛谁的“窜天猴”蹿得最高,女孩则比赛谁的“烟花棒”在夜晚最亮。“摔炮”也有趣,摔到对面墙上,便清脆地炸响。张家奶奶家位于村子的中央,于是她家的砖墙上,便满是摔炮的痕迹。就连沿墙根的雪地里,也插满燃放完后的“窜天猴”,一根一根,像香台上的香,静默无声地瞪视着夜空。

同龄的根柱放得最欢实,他胆子大,敢把鞭炮拿在手里,点燃捻子,还故意等那捻子快要燃完了,才得意洋洋地扔出去,并在炸响的那一刻,享受来自同伴的欢呼声。他起初是专往雪地里扔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想要恶作剧,小响鞭一个紧挨着一个扔进人家的院子里,或者猪圈里,再或屋顶上。扔到兴头上,他两个鞭炮同时扔进了右手边的院子里,那里住着的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根柱从娘肚子里拽出来的张家奶奶。

鞭炮炸响之后,院子里紧跟着响起的,既不是张家奶奶骂人的大嗓门,也不是张家子孙的惊吓声,而是一声响亮的哭声。那哭声在雪夜中格外凌乱,好像一挂乱了阵法的鞭炮,忽高忽低地在半空里炸响,一会悠长,一会急促,忙乱不休。我们起初都以为鞭炮落到了张家人的脑袋上,挂了花,心里为根柱一阵紧张。但随后哭声大起来,而且没有休止的意思,一群孩子便慌了神,纷纷收拾了炮仗跑回家去。根柱当然也乱了阵法,将手里的鞭炮朝雪窝里一扔,便踏着我们的脚印朝家狂奔。

母亲正围着炉子炖菜,看见我气喘吁吁回来,便训斥:大过年的,跑这么慌干吗?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了好大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娘,根柱……把……张家奶奶全家……炸得……哭起来了……哭个不停……

你这孩子,大过年的,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些委屈:他们全家……真的……哭起来了……不信你去听听……

母亲果真打开房门,侧耳倾听。可是她听到的,卻是十二点的挂钟一下一下地响了起来,继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包围了整个的天地。

村庄在夜色中震颤了一下,而后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

母亲呆立在将整个世界包裹住的莹白的雪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满天炸响的烟花,照亮了她苍白的脸,我看到一滴饱满的泪,从她眼角倏然滑落。

在夜晚途经村边坟墓的人,常常因为风吹草动,就吓得飞奔起来。

人在恐惧中,甚至会踩到一只卧在柴草边的母鸡,那只母鸡便在漆黑中惊叫一声,并用尽全身力气,飞上对面的矮墙。栖息在树干上的麻雀,也因此吓出一身冷汗,在黑黢黢的树叶间伸长了脖子,彼此惊恐地对视一眼。但鸟眼里到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战战兢兢地重新卧回飒飒作响的树叶间,侧耳倾听着人在巷子里奔跑时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息,一直到铁门哐当一声关闭,门闩也被紧张地扣上,麻雀才在冷风里打个寒战,怯怯地闭上眼睛。

每年村子里都有死去的人,他们大多被埋在一片树林里。因为年月长久,许多坟墓上便长满了草,草的茎叶上落满尘灰,还有芜杂的灌木遮住阳光雨露,鸟雀随便在上面拉下粪便,蚂蚁更是从坟墓里钻进钻出,或许它们储存的粮食,就隐藏在腐烂的尸骨里。至于花圈,风吹日晒,早就不见了踪迹。以至于如果不是坐落在坟地里,有一些凸起的土堆,大约连亲人也忘记了自己的祖辈埋在哪里。

倒是爷爷每次赶着一群羊经过,看到一座座荒凉的小土堆,会悲伤地站住,茫然地看上一会。有时候,他还会蹲在路边,隔着一条沟的距离,抽一袋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苍老衰颓的脸,也模糊了生死的界限,我总怀疑那一刻坟墓里死去的人们,会幽幽地飘出来,以同样的姿势,蹲在爷爷对面,跟他话一话春种秋收与琐碎日常。爷爷知道自己在这个世间,已没有太多的年限,过上几年,他将同样腐烂成泥,跟很多的老人们一起,屈身于这片无人再会想起的坟场。儿女们一场丧事办完,便忘记了他们,依旧肆无忌惮地活着。他们想念这些平庸的子女,却只能在夜间悄无声息地离开坟墓,游荡在村庄熟悉的大街小巷,并时不时做好将子女们吓到魂飞魄散的准备。似乎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活在人间的子女,才会想起父辈的存在。

爷爷早就规划好了自己的坟墓。很多年前,奶奶还没有去世的时候,他就背着手在村子周边走了一个下午,而后为自己划定一块风水宝地。其实,除了公共的坟场,村里许多人会把死后的老人葬在自家地里。爷爷有三个儿子,自然田地也不靠在一起。他需要蹲在地头,好好琢磨哪块田地更为肥沃,并适宜在地下居住,让他不至于死后日日被凄风苦雨困扰。最终,他看中了坟场附近的一角,那里遍爬着地瓜的秧蔓,是二婶子家最下力气施肥的优质良田。

我的奶奶是个厉害女人,她有一双瞪一下就能剜掉我们小孩子二斤肉的眼睛,和上下两片翻飞起来,可以割掉我们耳朵的尖刻嘴巴。她太精明了,所以刚过六十岁,还没来得及享三个儿子的福呢,就死掉了。丧礼上,三个媳妇都哭得挺假,如果不是堂屋里那张遗像,在凌厉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唢呐声声中的一切,她们在忙碌中,也许会和我们小孩子一样,欢快地穿梭来往,并为了宴席上一大碗肥肉,而早早地候在了桌旁。奶奶虽然死了,却照例以她母性的威严,暗中严苛地整顿着这个家族的秩序,所以她的牌位放在条几上,除了爷爷拿抹布擦拭上面的灰尘,无人再敢去碰触。当然,从未见过奶奶生前模样的弟弟除外。他不识字,又专跟大人们作对,常常趁人不备,将牌位拿下来当飞机发动。即便爷爷操着笤帚到处追着他打,他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照例为非作歹。

奶奶死去后,爷爷在人间的床榻上,又睡了十多年,才跟她合葬在一起。在死亡没有到来之前的那些枯燥乏味的年月里,爷爷从未怠慢过奶奶的坟墓,他每天都早早起来,在黎明的微光中,打扫庭院一样精心侍弄着那一小片田地。二婶子是骂惯了人的,但唯独在这件事上带着惧怕,一口恶气也不敢出。爷爷就是仗着死去奶奶的护佑,苟活在儿女的呵斥里。他已经老得一只脚跨进坟墓,却依然在清明的时候,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并带上奶奶生前爱吃却舍不得吃的饼干点心、桔子苹果之类的食物,以及一壶热酒和一些元宝,以不得违逆的威严,命令儿孙们去坟上祭奠。二婶子出了名地爱贪人便宜,但是每年春种秋收,她都小心翼翼地绕开奶奶的坟墓,连一根草也不敢朝上面乱扔。而在奶奶生前,她是一个厉害到能上前抓挖奶奶面皮的女人。她可以在整个村子里泼妇一样威风凛凛,却半生都惧怕坟墓里的奶奶,好像奶奶会在某个夜里从坟墓里出来,将她或者两个宝贝儿子带走一样。

坟墓里有什么呢?村里的每个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像熟悉自家庭院一样,熟悉坟墓的构造,不外乎就是一个深两米左右,可以放下骨灰盒的土坑而已。在火化尚未开始之前,那土坑会更阔绰一些,能让棺材放入其中。挖坑的男人们从未因为那是坟墓,而在干活的时候生出恐惧。他们甩开膀子,在阳光下一锄头一锄头地挖着,还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好像他们只是在挖一个栽树的坑,或者放置芋头的地窖。挖坑的间隙,他们还会抬头看一会天上的云朵,那是他们唯一脱离世俗的片刻。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是凝神注视着云朵,徐徐从树梢上穿过,而后便朝手心里吐一口唾沫,继续站在坑里,为一个刚刚死去的村人挖着坟墓。

村人们熟悉坟墓,犹如自己的农田,却从未停息过对于死去的村人的惧怕。爷爷活着的时候,二婶子总是骂他“老不死的”,可是等到他真的死了,她却再也没有骂过一句。她怀着某种永远无法消除的畏惧,绕开爷爷孤独的坟墓。风将坟墓上残留的花圈吹走,一直吹到谁家的苹果园里。二婶子将下巴拄在锄头把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皱缩的花圈纸,在风里扑簌簌地响着,又打着旋飞走。她一生顶天立地,刀枪不入,却在那一刻生出了忧伤,直到一小片花圈纸,忽然间扑打在她肥硕的裤腿上,她才丢下锄头慌张地逃开。

我知道那一刻,二婶子与走夜路的我一样的惊恐。在这个世上,她终其一生,只怕村庄里死去的人,尽管她終其一生,再也不会与他们在人间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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