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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刘禹锡《石头城》

2021-08-11黄天骥

书城 2021年8期
关键词:石头城空城潮水

黄天骥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刘禹锡《石头城》

中唐时代的刘禹锡,传闻被杰出诗人白居易称为“诗豪”。若是别人客气地吹捧他也就罢了,而出自白居易之口便非同小可。不过我相信这话是真的。因为在刘禹锡去世后,白居易写过两首《哭刘尚书梦得》,其一云:“四海齐名白与刘,百年交分两绸缪。同贫同病退闲日,一死一生临老头。杯酒英雄君与操,文章微婉我知丘。贤豪虽殁精灵在,应与微之地下游。”刘禹锡,字梦得。白居易认为他与自己齐名。曹操对刘备说过:“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白居易把刘禹锡和自己比喻为刘备与曹操,在诗中又直称他为“贤豪”,可见白居易佩服刘禹锡确是事实。

据知刘禹锡常与白居易一起唱和,他们曾一起吟咏南京古城。刘禹锡在《金陵五题》自序云:“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看到刘禹锡先写成的诗,白居易“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显然是说白居易不敢和他比个高低,索性不写了。

此外,刘禹锡还写过《西塞山怀古》一诗。据《唐诗纪事》卷三十六载:“长庆中,微之、梦得、韦楚客同会乐天舍,论南朝兴废,各赋金陵怀古诗。刘满引一杯,飲已即成,曰:‘王濬楼船下益州……白公览诗曰:‘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鳞爪何用耶。于是罢唱。”微之即元稹,也是中唐的著名诗人。他们四人相约写诗酬唱,又是刘禹锡拔得头筹,其他三人包括白居易只好敛手。这传闻也是特意贬低众人而抬高刘禹锡,但未必是事实。因为据《唐故处士韦君墓志铭》载,韦楚客只活了三十四岁,早在元和九年(815)病逝。而刘禹锡这首诗,是在长庆四年(824)出任和州刺史经过西塞山时写的,那时候韦楚客已死了多年,何能来参加酬唱的活动?显然,《唐诗纪事》所载并非很准确。不过诗坛不止一次传出白居易夸奖刘禹锡并表示甘拜下风的佳话,也说明人们认同刘禹锡在诗史上的崇高地位,特别是上引的《石头城》,历来被视为唐代诗坛的名篇。

刘禹锡出生在公元七七二年,原籍洛阳,有人还认为他是匈奴人的后裔。在安史之乱期间,他的父亲避地江南,刘禹锡整个青少年时期就在苏州度过。他饱读诗书,才华出众,二十一岁即中进士,与柳宗元、韩愈等交游密切。这一段时期,虽然安史之乱已经平定,但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每况愈下。唐王朝表面上还维持统一的局面,实际上已分崩离析,正如《红楼梦》所说,外架子还在,而“内囊尽上来了”。在唐德宗主政的二十多年间,宦官专权,藩镇割据,贵族集团争权夺利,四分五裂。

唐德宗死后,唐顺宗即位,改元“永贞”。这时候,由王叔文掌握大权。他目睹时弊,决定推行改革。这损害了宦官藩镇和贵族集团的利益。刘禹锡坚定支持王叔文的政见,积极参加到“永贞革新”的行列。谁知唐顺宗是个短命皇帝,即位只有一年,就不明不白地死了。皇朝中腐败的保守势力乘机反扑,“永贞革新”彻底失败,王叔文被赐死,刘禹锡也被贬外放。这一来,他奔波各地,四海飘零,当过几回不同州县的地方官。到八二四年,他从四川的夔州调往安徽的和州。据他在《金陵五题》的小序中说:“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金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和县)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可见,第一,刘禹锡的《金陵五题》,是在安徽和县当差时写的。第二,他未到过金陵,颇引以为憾。他是在某位朋友让他看了有关金陵的五首诗以后,感慨万千,才根据自己的感触和对历代兴亡的理解,也写下了以金陵为题材的五首诗。

金陵,即现在的南京。这里地势“龙盘虎踞”,人们传说它是“王气”所钟,是最适宜作为首都的地方。所以唐代之前,吴、东晋、宋、齐、梁、陈等六朝都在这里建都。这几个王朝实际上都很短命,唐朝不少诗人有感于盛衰兴废,也往往以金陵作为诗歌创作的题材。在刘禹锡之前,李白便写过《登金陵凤凰台》,说“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在刘禹锡之后,韦庄写了《台城》,说“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至于刘禹锡,也写过五律《金陵怀古》以及七律《西塞山怀古》,后者还直说到“金陵王气黯然收”。

所谓“怀古诗”,怀想的无非是从前的人和事,或者通过描绘景物的变化,记忆历史的流逝。如果说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更多是通过“王濬楼船下益州”一事忆述兴亡,那么《金陵五题》则是通过对金陵的景物描写展现古都的变化。这“五题”,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描述金陵,它们之间互相映照而又各有重点。实际上是由五首“七绝”合成的组诗,其中第二首《乌衣巷》和第三首《台城》侧重通过金陵城里特定的地点抒发怀古之幽情,第四首《生公讲堂》和第五首《江令宅》则是想念曾在金陵住过的古人。

至于上面所引的第一首以《石头城》为题,乃是刘禹锡对金陵古都首先作全面性的鸟瞰,由它统领其后的四首,表达对金陵整体性的感受。按说对一个城市作概括性的描述,用区区二十八个字的绝句来表现,实在是颇为困难的。但是刘禹锡竟能从大处着眼,小处落墨,仅仅抓住自己对金陵独特的感受,便能总揽全局,让《石头城》成为整个组诗中最佳的一首,成为广受人们传诵的一首。

《石头城》的首句“山围故国周遭在”。石头城,即金陵;故国,指故都,金陵曾是唐以前六个王朝的首都。周遭,是周围的意思。金陵几面环山,刘禹锡感到,城外的山和周围的环境,景色依然存在,现在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这首句,作者在句之末下一“在”字,用以表现四围的山陵亘古存在,显得简练有力,也让读者感觉到诗人像在天空上遥瞰金陵,感觉到他高屋建瓴,目光涵盖古今。

就音调而言,这句之末,连续安排的“周”“遭”“在”三字,声母全用塞擦音,发音时舌尖与齿背形成窄缝,气流从窄缝中冲出,摩擦成声,声带并不振动,显得语势沉稳。而这首句以平实的语调出之,又正是刘禹锡所需要表达的意绪—他并不想一开始便对过去历史的回忆过于情绪化,而只是要表现自己在感怀、在沉思,于是这似是平平道来的一句,情感深挚,让诗一开始便呈现出司空图所谓“沉着”的韵味。

如果说“山围故国”是一个静态的俯视画面,那么第二句“潮打空城寂寞回”,则是从平视的角度展现一幅充满动态的图景。这句诗刘禹锡写汹涌的潮水波涛滚滚,正向城边拍击过去。在这里,我们首先要注意刘禹锡选择了“潮打”的意象。按说,他可以用“浪涌”或“潮涨”之类的词语,但这些和“潮打”的意味,性相近而实不同。要知道,潮水每天有涨有落,是年年岁岁日日夜夜的自然现象,是月亮对地球产生引力的必然。潮水对河岸的流淌冲擦,也只是一种自然力。但是刘禹锡把它奔腾到城边的现象,说成是“打”,这就把潮水拟人化了。这一来,潮水并非无知无觉,而是用气用力,猛烈地拍击堤岸,“砰澎”一声发出巨大的声响。就炼字的技巧而言,这一“打”字下得极好,用它来形容潮水对城墙的冲击真是力透纸背。

过去在金陵这六朝金粉之地,处处莺歌燕舞,车水马龙。在六朝兴旺的时候,在喧闹的市声中,潮水拍岸的声音早被压下去了,谁也没有注意那汹汹涌涌的潮声,但是,当六代豪华已成过去,国破家亡,金陵已是“空城”的时候,潮水打将过去,那空空荡荡的城就产生空谷传声的效应,发出了轰然巨大的声响。这显示金陵沦落了,衰败了,空空荡荡的城市倒成了潮声拍岸时的巨大共鸣箱。这潮声的强烈反响,又正好展现整个金陵城的空落和死静。

另外,按照物理现象,冲击力越大,反作用力也越大。既然说潮水猛力打击堤岸,那么对潮头回转的描写,应该像苏东坡在《念奴娇》中所说的那样“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才是合理的,可是刘禹锡写这潮水对应的动作,竟然是“寂寞回”—那汹涌的浪头竟是寂静地转过身,无奈地回过头,又融入河水里去了。无疑,这状态和实际出现的自然现象是矛盾的。不过我们知道,文艺创作不同于物理学研究,文学评论的任务是要从对诗歌出现不合理表象的分析中,展示艺术创作的奥秘。在艺术作品中,作者显示意象之间不合理的状况越大,往往留给读者进行再创造的空间也越大,在他们脑海中出现“象外之象”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从而产生良好的艺术效果。至于作者以“寂寞”来形容潮水的退下,更是匪夷所思。作为自然界的液体物质,潮水也无所谓有“寂寞”或者“兴奋”的问题。显然诗人这写法,是又一次以拟人化的手法描写潮水。换言之,是诗人把自己寂寞的心情,寄寓在潮水中,是他看到空城的寂寞,无限惆怅,便把内心失落的感受,赋予本是无知无觉的潮水,于是,他便连潮水的向后消退,也看成带着“寂寞”的情思。

请注意,这詩的第二句,前四字写潮水猛烈的冲打,后三字说潮水寂寞而回。在短短的一句诗中,意象之间呈现出强烈的反差,它一把揪住了读者的心。这让人拍案叫绝的技巧,刘禹锡在创作中是经常运用的。像《金陵五题》中同样被人嘉许的《乌衣巷》,第一和第二句就是“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朱雀桥,是秦淮河上正对朱雀门的桥,这里曾经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地区。而现在,桥边长满了开花的野草,再没有人到此问津。至于那乌衣巷,曾是晋代豪门贵族聚居的地区,过去到处是香车宝马,冠盖如云,如今已经沦落,在巷口看到的只是斜阳残照。这两句,每句的上四字和下三字,也形成了意象的反差,这和“潮打空城寂寞回”的写法如出一辙,所以《乌衣巷》也让读者印象深刻,和《石头城》一样成为唐代诗坛的名篇。

其实,按刘禹锡在诗序中所说,他并没有到过金陵,只是“跂而望之”而已。这句诗,表明他在想象中,从平视的角度,看到了河岸上潮水汹涌而来又静静退回的状态,同时他又从听觉方面,听到了“潮打空城”的訇然声响。这一来,在短短的一句中,想象中的听觉和视觉感受交汇在一起,让审美受体在大脑皮层中,听觉区和视觉区同时接收到强烈而复杂的信息,于是在诗人的引导下,读者感悟到原来六代繁华、王气所钟的金陵,如今只剩下巷陌萧条的景象。显然,这一句写的是作者想象中破落了的金陵,其中又寄寓着对六朝历史追怀和惋惜之情。明代的王鏊说:“‘潮打空城寂寞回,不言兴亡,而兴亡之感,溢于言外,得风人之旨。”(《震泽长语》)这评价是准确的。也正由于这一句诗,汇集视觉听觉的感受,言简意赅,情理交融,确是神来之笔,难怪刘禹锡引以为豪,还说是白居易等人看到了这一句以后,便“叹赏良久”,“不复措辞”。从他的记录里,那飘飘然自诩的样子也跃然纸上。

诗的第三、第四句是:“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两句一气呵成,连贯地写金陵城上月色的状态,这和第一、第二句分别写金陵周遭的山、金陵河岸的水,在写法上有所变化。

刘禹锡写那月亮从秦淮河东边升起,分明是从仰视的角度,看到明月当空照见了整个空城。这两句,就其与第一、第二句的关系而言,正如《唐绝诗钞注略》所说:“三、四语转而意不转,只愈添一倍寂寞景象,笔妙绝论。”所谓“语转”,是指第三、第四句所描绘的意象,已从山势和潮水转为月亮,并且观察的视角也有所变化,但是从表现金陵只剩下空城而言,却又是“意不转”。我认为,作者这深一层转进的艺术构思,实在值得学诗者借鉴。

秦淮河横贯在金陵的中心。金陵是秦汉以来兵家必争的龙兴之地,到六朝,秦淮河畔一带,日渐繁华,成为人们流连忘返的地方,贵族们也聚居在这一带。李白《留别金陵诸公》便写道:“黄旗一扫荡,割壤开吴京。六代更霸王,遗迹见都城。至今秦淮间,礼乐秀群英。地扇邹鲁学,诗腾颜谢名。”刘禹锡说,从前在淮水东边升起的月亮横空而过,它一定照见过六朝时代的文采风流,照见过高冠峨髻的人影,照见过轻歌曼舞、纸醉金迷的景象,但是,如今的金陵只是一座“空城”,那依然从淮水东边升起的月亮,也一定照见当下的秦淮河畔。至于它能见到什么,刘禹锡没有写,也不必写,他又留下了一片空间,任由读者纵情想象。

最妙的是,刘禹锡明确地点出,这月亮是“旧时月”。这就有意思了!本来,月亮是亘古的存在,今天的月亮也就是从前的月亮,它一点没有变化。在自然界月亮并没有新旧今古的区别,而刘禹锡却强调那月亮是“旧时月”,这岂不是多余而且不合逻辑吗?然而正如上面说过,艺术的分析是需要从作品出现的矛盾中,探索为什么会出现这特殊的现象,并且还原作者思想感情的原意,才能体悟到作品的艺术魅力。刘禹锡在想象中所“看”的月亮,是旧时已经出现过的月亮,也就是经历过年年岁岁,照见过金陵六代豪华的月亮。但如今月光依旧,人事全非了。因此,这一个出现在“旧时”和今天的月亮,正是历代兴亡盛衰的见证。

由于刘禹锡吟咏的《金陵五题》,意在发思古之幽情,他回想前尘,便一再使用“旧时”这词语。像《乌衣巷》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至于月亮的圓缺,周而复始,是固定不变的,它发出的光芒,不像太阳的光那么猛烈,而是幽幽的、淡静的。这更容易引发诗人今昔对比的遐想。李白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人古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月》)姜虁也说:“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暗香》)。他们都以月亮的不变,见证今昔的变化。不过,刘禹锡在《石头城》一诗里,却不像李白、姜虁说得那么直白,他在诗中的第三句,重点只落在“旧时月”一词,这既能让读者感觉到他怀古的用意,也为牵出诗的第四句留下引线。

“夜深还过女墙来”,这是刘禹锡在想象中“看”到那“旧时月”在当今的情景。女墙,是城墙的垛,城垛在城墙的最高处,是留着空隙,以便人们观察城外动静的短墙。夜深了,月亮西下,城墙隔住了月色,但月的光,依然透过女墙之间的空隙,照进空城。月影横斜,余光冉冉,也表明诗人从斜视的角度,看到空城里斑斑驳驳的光影。

这句诗,似乎很易理解,却未必容易觉察诗人遣辞用句的深意。俞平伯先生之父、清代探花俞陛云说,这诗“后二句谓六代繁华,灰飞烟灭,惟淮水畔无情明月,夜深冉冉西行,过女墙而下,清辉依旧,而人事全非”(《诗境浅说续篇》)。这评说颇为精警,但还有进一步深化的余地。

不错,明月和潮水一样,无所谓有情还是无情的问题。无论是旧时还是今时的月亮,它从淮水东边升起,夜深了,也一样“冉冉西行”。月的光线,也依然透过城垛的空隙,斜照城内。俞探花说它“无情”,也无不可。但是,仔细推敲,刘禹锡在诗句里下“还过”两字,说月色在夜深之际又特地透过城墙的空隙,依依不舍地回照金陵。这“还”字,分明有着留恋的意味。联系到作者曾说过潮打空城,竟是“寂寞”而回,那么,这“旧时月”就不是“无情明月”了。不错,它的确只是照例运行,却又包涵着有所依恋,有所留情,有着人性化的一面。当然,这月亮也和江潮一样,都是自然界的客观存在,只是刘禹锡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月亮和潮水中而已。因此,《石头城》一诗,似乎只是客观地描写金陵总体的夜景,其实又是不着痕迹地渗透着作者的主观情感。在这首诗里,刘禹锡的笔触是淡淡的,而包藏着的兴亡之感却是浓浓的。我们也知道,刘禹锡曾写过有名的《竹枝词》:“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晴与情,语意相关。由此看来,他写夜深还过女墙的月亮,写拍打空城寂寞的潮水,不也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吗?这让人觉得客观事物似是无情,却又微妙地贯注着感情的写法,也可以视为《石头城》这首怀古诗的创作特色。

刘禹锡一生,经历过许多磨难,但他并不屈服,并且志存高远。在《秋词》中,他写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倔强的意志,让他在困境中依然胸襟广阔,所以《石头城》的第一、第二句便透露出雄健气度。但是,刘禹锡毕竟目睹中唐时期的种种乱象,感慨由盛而衰的历史规律,加上他有志不获骋,处处受排挤,不免心情抑郁,所以诗的第三、第四句便以一痕月色,寄寓悠远幽婉的心情。这种种复杂的情绪扭结在一起,便让全诗呈现沉雄深挚的风格。加上刘禹锡在和县“跂而望之”,以不同的角度,从俯视、平视、仰视、斜视等方面,想象观察和描绘金陵这一个空城的总体,于是,《石头城》作为《金陵五题》的第一首,正好笼罩着其后四首怀古诗,总括了全组诗的题旨。

我国历史悠久,怀古素来是古代诗坛的重要题材。对往事的回忆,既能抒发情思,也可在反思中吸取历史经验和教训。中唐期间,以金陵为怀古对象的诗作,纷纷呈现,除刘禹锡外,白居易、元稹、许浑、唐彦谦等人,都写过多首与金陵有关的怀古诗。这现象,和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由盛而衰迅速走向没落有关。当诗人们忧心忡忡,六朝兴亡历史的阴影涌上心头,作为六朝首都的金陵,正是唐朝盛衰变化的缩影;当诗人们反思社会现实,金陵的命运又正好作为他们以古喻今的投影。

历代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都选择有“王气”亦即被视为天命所钟的地方建都,以期永久巩固王朝的统治。就在刘禹锡生活的年代,唐德宗相信天命,认为“奉天(今陕西乾陵)有天子气,宜高大其城,以备非常”(《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六),并且遣派壮丁和军士在此筑城,一时扰扰攘攘,劳民伤财。其实,所谓“王气”“天子气”,都是自欺欺人之谈。六朝在金陵的更替衰败,不就正好说明这块风水宝地,对希望“万世而为君”的专制者而言,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吗?

刘禹锡是诗人,又是具有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思想家。他并不相信“天命”“王气”那一套胡话,他认为“天恒执其所能以临乎下,非有预乎治乱云尔;人恒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所谓天,是自然客观的存在,它和王朝的政治行为并无关系,“故德与怨,不归乎天”。(《天论》)他甚至说:“怒人言命,笑人信天。”(《祭虢州杨庶子文》)这大胆而又有理性言论,在唐代诗人中并不多见。不错,不少诗人也写到金陵的兴衰,人们多从对现实的不满,发思古之幽情,情调忧怨凄楚,但很少人能像刘禹锡那样,直斥“金陵王气黯然收”与“天命”毫无关系,所以“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江流”(《西塞山怀古》)。另外,在《金陵怀古》一诗中,他更说: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至于《金陵五题》,在其中《台城》一题中,也说到曾为六朝皇宫的台城为什么会走向残破衰败的原因:

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

后庭花,是乐曲名,历来被诗人们视为统治者纵情声色、奢侈腐败的象征。很清楚,当刘禹锡在抒发怀古之情,思考金陵之所以零落的时候,他直指这是由于专制统治者的失德。他认为兴与废、盛与衰,全由人事造成,根本不存在什么“正气”“天子气”之类的问题。可见他在怀古的时候,又兼有理性的思考。

清代的诗评家朱庭珍认为:“凡怀古诗,须上下千古,包罗浑含,出新奇以正大之域,融意论于神韵之中,则气韵雄壮,情文相生,有我有人,意不竭而识自见。”(《筱园诗话》卷三)他认为怀古诗的作者,要有阔大的胸襟和卓越的见解,要把理性的思维和抒情的韵味融于一体,才能写出既概括历史经验,又具有个性特色的作品。刘禹锡的怀古诗,包括以《石头城》为首的《金陵五题》,正是纵览千古,并且把“意论”与神韵融合起来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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