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尽山河写故宫(下)
2021-08-11祝勇张英
祝勇 张英
在故宫的十年写作
张英:曾有一个短暂的时间,你在北京作协当专业作家,是什么契机,你选择了故宫?
祝勇:当专业作家是我长久的一个渴望。去故宫是因为这10年中,我去了一趟美国,回来后,有幸读了刘梦溪先生的博士。正好故宫博物院成立了故宫学研究所,老院长郑欣淼先生在2003年提出了“故宫学”的概念。敦煌有“敦煌学”,故宫有厚重的文化基础,完全可以支撑起“故宫学”这样一个学科。
2010年,成立故宫学研究所,此前我陆陆续续写过一些关于故宫的文章,与故宫博物院有比较密切的联系,互相比较了解。得益于郑欣淼老院长和李文儒副院长,读完博士后,我就进了故宫博物院。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意外之喜。
此前,我无数次去过故宫,作为合作者和作者,在故宫出版社出过书,但以工作人员的身份进入故宫博物院,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难得的机会。我的师母,就是刘梦溪先生的夫人陳祖芬老师,她见到我说,你去了一个最适合你的地方。
张英:从故宫的一个游客到一个研究者,感受有什么不同吗?
祝勇:作为游客,有一些猎奇的感觉,觉得特别震撼。作为工作人员,就跟故宫博物院朝夕相处了,进入了日常的状态,眼光会发生一些变化,猎奇的刺激感会减少,但随着了解会深入。就好像是和朋友打交道,你第一次或者偶尔见到这个朋友给你的感受,和你跟他每天过日子的感受,是不一样的。现在的感觉是跟故宫过日子。
张英:作为研究员,在故宫中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祝勇:其实很平静,或者说是平淡的。有些电视台想拍我在故宫里的工作状态,我说不要拍,因为没什么可拍的。我不像那个在故宫里修文物的纪录片,故事挺炫的,有很多技术。我们就是在办公室里坐着,每天对着电脑,这样的一个工作状态;需要一些史料,或者提取一些文物的电子版,工作在网络上都可以进行,除非特别需要的时候,会到仓库现场什么的,所以正常的情况呢,就是在办公室坐着。
对我来说,在图书馆待的时间比较多。故宫博物院内部有一个图书馆,在寿安宫。一个小院里,非常安静。比如说,我要是看《四库全书》,图书的数量非常多,占满了一间一间屋子,几千卷的书,被压缩成影印版。这样的资料,只是我们图书馆里的沧海一粟。
我非常喜欢故宫博物院的这种安静。这些年故宫博物院比较火,游客比较了解故宫火爆的那些内容,实际上,故宫还有安静的那一面。作为个人,我非常喜欢故宫的安静,那个小院是一个两进的四合院,各门类的学者都有;偶尔在院里走路,会遇上哪位老师,请教一个问题,什么专家都有。
所以我说故宫是一所现成的大学校,是永远都毕不了业的大学。在这里,永远有你不知道的东西。每个学者都有他的领域,每个人的知识都有他的边界,但你在故宫里,随时可以找到老师,对我来说,这是特别好的一个滋养。
我在故宫呢,永远是个小学生。因为说到碑帖,你可能很茫然,可人家一辈子从事这个;说到玉器,人家一辈子在搞玉器,参加过无数次的考古挖掘。所以见到的都是你的老师,而且互相间非常平等,不论老幼,不论地位高低,非常平等、和谐友善。我特别珍视故宫这个环境,觉得很温暖。
正常的学术研究和写作不会火爆,也火爆不了,但静水流深,很安静很长远,这就是我的日常工作状态,我特别喜欢这个状态。
张英:听上去真让人羡慕,有点像传统书院的日常生活,但如何将它与写作相结合呢?
祝勇:写作要向内在去挖掘,离得近了,观察、思考会更近一些。比如《故宫六百年》里我写到慈禧,把中国推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最黑暗的深渊,慈禧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近距离观察,会有很多视角,会更加细致。
很多人都关注慈禧吃什么、穿什么,非常奢华;正赶上甲午战争,她非要过六十大寿。但我可能变一个视角——慈禧一进宫廷,就开始宫斗。这个宫斗身不由己,她青年丧夫、老年丧子,从个人生活看,她什么都没有,没有家庭温暖。一个孤老太太,一直到死,她对物质生活的近乎变态的这种需求,比如造颐和园,就可以做一个解读。她一生削尖了脑袋去争,结果是什么?就是要通过奢华的生活来实现她的权力的自我满足。
她能吃多少?她能喝多少?她对物质的欲望已经超过正常人的正常欲望,慈禧对国家衰败负有责任,但她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只知道历史书上这么写,可为什么会这样?从历史的海平面上,我们看到的只是岛屿露出水面的部分,但你还要看看海平面之下的部分。
在故宫可以慢慢沉下来,尤其是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可以沉潜于史料,慢慢梳理,了解她的精神脉络。我觉得,这对我写作特别重要,不是简单地告诉读者,慈禧大年初二干了什么、大年初五干了什么,那只是表象,表象后面的东西更重要。
张英:因为你获得了平视的视角,从普通人的角度理解慈禧,颐和园是她送给自己的一个生日礼物,她开心是没问题的,可放在一个国家中,这就是大问题。
祝勇:对。她当时是清朝的、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她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黎民百姓负责。我们把这个脉络梳理清楚,对历史和对历史的人物,可能认识会更深刻。
张英:大家喜欢你的故宫,因为你是带着今人去看这些事物,采取了一种平视的态度。你用自己的生命印迹和人生经验在画它,与很多书写故宫的作品视角不一样,很有亲切感。
祝勇:平视这个词,总结得特别好。我写过许多“大人物”,不管是康熙、乾隆,还是汉武帝、秦始皇,还有前不久写苏东坡。
对于写苏东坡,我也曾踌躇,因为苏东坡的知识结构特别庞大。河北人民出版社出了二十卷的《苏轼全集校注》,我认认真真学习。对于他的知识结构,我高山仰止;对于他的文化贡献,真是望尘莫及。我有什么本钱去写苏东坡呢?
我之所以动笔,因为我觉得,苏东坡也是一个人,苏东坡也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大师,拿着大师范儿,高高在上。他在黄州时,和卖酒的、卖肉的、种田的,都是好朋友。苏东坡的姿态很低,我想,我写苏东坡呢,苏东坡也不会觉得我很浅薄吧,也不会觉得“你有什么资格写我”是吧?
苏东坡就是很亲切的一个人。如果我们能见面,我觉得,他就是我们的一个邻居,一个大哥,一个朋友。他不会怪罪我。了解这些后,我就把心理负担放下了,我把他当成一个朋友,就是你说的平视的这个视角,是可以推心置腹交谈的这么一个人。我可以写他的喜怒哀乐,他也有很脆弱的时候——作为人,都有自己很脆弱的时候。
在我的书里,把苏东坡的姿态放平了,我自己的姿态也放平了。自我解放了,写作时就会更自由,更设身处地把自己当成苏东坡,去考虑他当时的想法,就是一个倾心交谈的感觉。我觉得在写作中,这种感觉还是挺美妙的。如果战战兢兢、步步为营,我觉得那种写作状态不是很自由。
张英:你当年提出“新散文”,到现在为止,你的写作忠实地践行了“新散文”的理论。
祝勇:这些关于故宫的写作,内容上是故宫,写法是新散文。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提出“新散文”概念时,写作者基本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大多二十多岁,年长一点的也才三十多岁,是应试教育培养起来的这么一代人。我们脑海里的散文都有现成的样本,对写作者的生命力形成了某种束缚。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是王国维先生说的。传统散文承载不了迅速变化的时代,小说、诗歌、戏剧从新时期以来,都有很大发展,散文却一直是老面孔。也不是说为变化而变化,而是写作过程中所呈现的面貌,自然而然地不同了。
当时写散文的有我、宁肯、张瑞风、周晓枫、庞培、于坚、钟明等,都很年轻,而且互相不认识。不是说大家商量好了,“咱们弄个新散文吧”,而是自发地、不约而同地,在不同的刊物上发表的作品,都呈现出新面貌。所以,就把它总结为新散文。
一些媒体和评论家对此提出置疑,我也写了很多回应文章,因为很多置疑者连新散文的文本都没看,人云亦云从概念出发去批判、去否定。写回应文章是被逼无奈,所以有人说我是什么新散文的理论推動者。
从后来的发展看,新散文已不是一个概念,而是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涌现出很多优秀的、堪称大家的写作者。散文的复杂性、丰富性,都比原先那种一事一议、承载力很小的散文,要丰富得多、进步得多。
事实上,今天的散文写作已不太可能回到新散文之前的状态了,等于承认了新散文的贡献,不管这个贡献有没有写在书中。我对故宫的写作,也是遵循着新散文的一个诉求——它是散文,承载着历史和文化的内容,但内容相对丰富,就像交响乐,有很多声部。它是一个相对复杂的文本,不再是那种很单薄的文本。
散文写到今天,我觉得已经可以和小说取得的进展相媲美了。我觉得《故宫六百年》那么厚的一本书,就是一篇大散文。这些年的写作以故宫为主题、以中国的历史文明为主题,我一直没有背离新散文的理念,尽可能探索新的表达方法。
归根结底,新散文不是一个流派,而是一个创新,是在我们传统的基础上寻找新的生长点。我觉得只有这样,文学才能进步。回顾我们文学史,一直是这么走过来的。
像最近苏东坡引起关注,大家喜欢他的词。词这个艺术,原先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当时很多文化人讲“词为小道”,小技,因为知识分子还是看重诗,诗可以“言志载道”;词就是游戏遣兴,一个轻薄短小、不那么重要的一个文体。
但是词到苏东坡的手里,他用自己的创作,把词推向了一个高峰。到宋代中期以后,词完全可以和诗并驾齐驱,甚至成为一个更主要的文学体裁。文学在每一代文学艺术家手里,是不断进步不断生长的,不能固步自封、停留在最原始的状态里面。
新散文这二十多年的发展,它的辉煌成就,完全可以跟小说的成就并驾齐驱。
故宫的隐秘之处
张英:在你的故宫写作中,很多文章是跨文体、互文式的写作,涉及不同领域,是不同学科的融合,我称之为是“有框架的集成式写作”。你是怎么形成这样一种风格的?
祝勇:这与视野和知识结构不断扩大有很大关系。新散文是一个开放性的文体,优势在于能接纳不同文体。
我今天的写作与早期文化大散文的区别,就在于综合性增加了,呈现出跨文体写作的特点,因为题材越来越宏大,单纯的散文就有点放不进去了。文化大散文还是散文,而我这些年的写作呈现出完全放开的状态,我不太考虑它怎么归类,也不太考虑它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我只是觉得能够充分地施展、表达我对历史的认知,就可以了。
我的书确实不好分类,尤其到书店,是归文学类,还是归历史类,还是文物类,书店也搞不清;评奖时也不好分类。但我觉得这些是属于别人的事,我还是充分张扬我写作的个性,去表达好,才是特别重要的。我的作品都有非虚构的色彩,说它是非虚构也行,说它是散文也行。
我写作的出发点,还是平视。我在描述大历史的题材中,很关注普通人,尽量去照顾他们。比如《最后的皇朝》写辛亥革命,武昌起义那一年,也是清王朝的最后一年,帝王将相应该是主角,但我在这个作品里,还写了很多北京普通市民,有名有姓,不是虚构的,是真实存在的。我找到他们的史料,看看他们的人生经历,想在大的历史转变进程中,看普通人的命运是什么,我觉得这更值得我们去关注。
包括我写《故宫六百年》,一想到故宫600年,大家自然会想到明清两代的帝王,注意力都在帝王权力、后妃争斗这上面,还有一些奸臣、忠臣的传奇。但是故宫600年时空当中活动的这些人物,不仅仅只是帝王、后妃、大臣等,还有很多普通人,比如宫女、太监。
过去一说太监,就想到魏忠贤、李莲英,是特别负面的形象,其实不完全。太监也是封建集权制度的受害者。故宫这么大,当时没有太监是不行的,因太监这个阶层的存在,保证了600年紫禁城各种事情的运营,但他们平时又是“看不见”的,因为人们看见的永远是皇帝、太后、后妃、大臣等,但太监也是特别重要的一个主体,也是需要关怀的一个主体;他们也在某方面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有的是从正面,有的是从负面。写《故宫六百年》时,我特别注意这个群体。
一说太监,大家都笑,但是他们很悲惨。你想想,一个正常的男孩,哪个母亲舍得让他去当太监?我还是带着一种人道主义的关怀去写他们,包括我在比较早的《旧宫殿》那本书中,就虚构了一个小太监,写他的母亲怎么含泪把他送到“快刀刘”的阉割师那里,他怎么一步步走进宫殿。阉割的死亡率很高,可不进宫做太监,存活率更低,说明当时的老百姓更没有活路,做太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家交不起阉割费的,只能希望他有一天在宫里飞黄腾达,再回报自己的家庭、回报这个阉割的师傅。结果他进宫那一天,清帝退位,中国不再有皇上,也不再需要太监了。
这是一个虚构的事,但和写《故宫六百年》一样,就是我对宫殿里面的普通人给予人道主义的关怀。建构大历史时,要照顾到普通人的命运。我关于故宫写作重要的不同点和出发点,即:不是看了一些史料,用比较美的语言复述一遍;不是那样,必须用现代人的立场和新的视角去看这段历史。
张英:清帝退位后,大批太监没有地方可去,被集体安置在北京西边的寺院里,扎伙儿过日子。
祝勇:是的,太监离开宫廷后,没有谋生技能,没有地方要他们,他们也不知道往何处去。他们后来被集中收留在寺庙里,哭声连片啊,可以说他们是历史的牺牲品。他们并不在当时民国政府的清室优待名单中,是多余的人,就是历史不再需要他们了,也没有地方安置他们,他们是被遗忘者。
张英:读者会很感兴趣:在故宫工作,你有多少机会去库房看平时很少展出的器物?
祝勇:我去库房的机会不多,因为有严格的制度,能用图片解决的,尽可能看电子版,实在是工作有需要,经过审批手续,也可以去看原件,但我们部门的研究更倾向于档案史料,接触原物少一些。其他部门,像书画部,比如说在材质的判断上,可能接触原物比较多一些。
张英:几年前,我邀请你在“腾讯·大家”开专栏,叫“故宫的隐秘角落”,后来你在采访中說,故宫悠远和神秘。故宫神秘在哪里,你喜欢它的哪些部分呢?
祝勇:故宫有这么多宫殿,有186万件(套)文物,它永远有新奇的东西吸引着你。它像一扇扇门,不断在打开。故宫门多,各种大门小门,你都不知道门后藏着什么,所以知道得越多,就发现你知道的越少,不断有新东西在吸引你。
比如我在《故宫的古物之美2》中讲到一幅画,叫《重屏会棋图》,是五代时的作品,画面诡异,画中几个人物在下棋,背后放了一个屏风,屏风里又画了几个人,那几个人后又画了一个屏风……这种画中画的形式,无穷无尽,就像镜子反射,他可以无穷无尽地这么画下去,让你猜它是屏风还是真实的空间,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我把很大的注意力放在屏风上面,因为中国古代的绘画里,屏风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明年我们要展出的艺术展里面,也有好几个屏风。一千多年前,几百年前的作者,在跟我们逗着玩,耍心眼和小聪明,抖机灵,就是这样一个意思,真的是很容易欺骗我们的视线。
有一次,我在小院里遇到余晖老师,他是著名的宋画专家,当时也在研究《重屏会棋图》。他问了我个问题:你会不会下围棋?很遗憾,我不会。后来我看余晖先生的一篇文章,就是讲《重屏会棋图》里面的棋的。我的视线完全被画屏吸引,实际上,画家呢,还玩了一个高招——棋盘上只有黑子,没有白子。你觉得已是熟视无睹的东西,突然又打开了新的一扇门。
2015年,故宫在“清明上河图”展览上,展出了这个《重屏会棋图》,也没有什么人认真去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清明上河图》上。你看画的话,原作上那个棋盘和棋子更小,但是通过电子版你放大,可以看得很清楚,一看确实是只有黑子、没有白子,这在干吗?我们要去破解它背后的秘密。
我为什么写《故宫的古物之美》第一、二、三部,那些文物别人已写过多次,但我的导师刘梦溪给我一句话,至今受用,它是我写作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就是:不说别人说过的话。你不能网上扒点资料,修改一下就变成自己的了,你一定要有独特的认识、独特的发现。引用别人是可以的,但不要把别人的观点变成你的观点,这不合适,你要有自己的发现。
很多文物,大家看得多了,熟视无睹,而你又可以有新的发现,等于在这个门的后面又打开一扇门,不断吸引你永无止境地去探寻。《故宫的隐秘角落》我写的是宫殿,针对古建筑空间来讲的,不断有些新的角落被发现。实际上,整个故宫的文化都是这样,充满了未解之谜,会吸引你永无止境地探寻下去。
张英:说到器物,大家一是会想到沈从文先生服饰等方面的研究,再一个是你从今人普及的角度解读故宫。你怎么看沈先生研究的价值?
祝勇:首先,我跟沈先生不能相提并论。沈从文先生跟故宫博物院的关系,我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因为我从故宫里查了收藏的沈从文的一些档案。
写这篇文章,由头是看到张新颖先生的《沈从文的后半生》。一次开会,我碰上张新颖,我说:你写这书怎么不跟我打招呼?沈从文后半生很重要的一段经历,是在故宫里,我可以帮你找资料。《沈从文的后半生》资料基本来自《沈从文全集》,都是公开出版的资料。当然,这本书写得特别好,我也非常喜欢。但我总觉得这一段历史还可以去挖一下。
还有像陈徒手先生,也是我特别好的朋友,他在《读书》杂志上写过一篇《午门城下的沈从文》。一说到午门,很多人自然认为是故宫博物院,后来我查了《不列颠百科全书》,在“沈从文”这个词条里介绍他的时候,讲他在新中国建国后,分别在国家博物馆、历史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工作。
沈先生有没有到故宫工作过?后来老院长郑欣淼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沈从文和故宫博物院》,他找到了原始文件,就是故宫博物院给沈从文的调令,调令里边写了三个字:没有来。沈先生没到故宫博物院工作,还是在国家历史博物馆。那么,为什么大家都以为沈先生在故宫工作过?
我咨询了故宫博物院的一些老先生,比如古琴专家郑敏中先生。他前几年过世了,终年95岁。他九十多岁时还在上班,就在我们小院里上班。他说,沈从文手把手地教过他文物鉴定。
我又查了一些资料,把沈从文和故宫的关系基本梳理清楚了,写了一篇《沈从文与故宫博物院》,一直放到2020年第2期《新文学史料》发表,结论就是沈从文一直是兼职,故宫博物院常请他来参加工作,他也有办公室。
上世纪五十年代,沈先生为故宫博物院做了一些工作,比如鉴定、收藏文物、教育部相关教材编写,包括带文物修复和研究人才队伍,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这篇文章发表出来以后,沈先生的公子沈虎雏先生托人找我,想要这些档案资料和照片,说以后可以补到《沈从文全集》里面去。我在故宫里面查到了这些档案,能够理清他后来人生的一些线索,对研究来讲,也是非常重要的资料。
怎么看故宫的六百年
张英:到目前为止,你已给故宫写了9本书,你有一个完整的写作规划吗?
祝勇:没有太完整的写作规划,基本上是跟着感觉走;这是兴趣在什么地方,就写什么地方,基本是跟着感觉走。但这几年看,无意中形成了一个脉络和线索,就是写器物。面对故宫珍藏的186万件文物,我挑了一些比较感兴趣的文物进行解析,出版了《故宫的古物之美》三本书,是写具体的文物的。
后来写《在故宫寻找苏东坡》,把他与故宫博物院里的文物联系在一起,找一个具体的点、写一个面,深入去探讨一个历史人物的命运浮沉。《故宫的隐秘角落》,则是写与故宫建筑有关的一些历史事件、传奇故事。
后来写《故宫六百年》,是一本综合性的书,讲述故宫前世今生几百年的传奇。我觉得前面写的这些书,为《故宫六百年》起到了铺垫作用,是水到渠成。如果一开始就写《故宫六百年》,还真写不了。
张英:《故宫六百年》是你写故宫十年的集大成之作。你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坐标的?就是一个是时间、一个是空间,同时又是一种打破了以前以地方象限为主体的叙事视角。
祝勇: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准备写时,很多内容已在我心中,如何去组织,就像吃苹果,第一口从哪下嘴,还是颇费思量。《故宫六百年》的任务庞杂,历史庞杂,建筑空间也庞杂;怎么开始,这个也很难。但我非常明确的就是,不想把它写成一部政治史,也不想按24个皇帝的顺序排下来,写出帝王历史,那是“明清二十四帝”,不是《故宫六百年》。
想了很长时间,后来呢,我还是采取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游客的视角展开叙述,从午门进,走走中轴线,然后东西路走一走,最后从神武门出来,基本上是这个路线。在走的这个过程当中,看到的不只是空间,这个大殿、那个大殿,而是像过电影一样,用走的方式来看故宫600年,我觉得是最直观的方式。每一章都附有一张地图,简单地说,就是一个“空间带时间”的方式去写。
张英:故宫已经有600年的历史了,它对我们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呢?
祝勇:意味着时代的主语发生了变化。朱棣1420年建紫禁城,到2020年是600周年,这600年里面,从1420年到1924年溥仪离开紫禁城、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这505年,故宫的主语是皇帝,故宫的一切都为皇帝服务。紫禁城是北京的中心,北京是天下的中心,是这么一个同心圆结构,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中心。
1925年之后到2020年,九十五年,有皇帝的宫殿变成过去式了。故就是“从前的”、“过去的”,故就是这个意思,过去的宫殿。今天是什么?今天是故宫博物院,核心词是博物院,故宫是个修饰词。
故宫是说这个博物院的地方在故宫,但它的主体是博物院,那么博物院的主体是全体中国人,所以故宫博物院是全体中国人的博物院,不再是帝王的博物院;里面的186万件文物是属于全体中国人的,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张英:皇家历史变成人民的历史。
祝勇:对。比如说乾隆,乾隆非常喜欢收藏,有一个数据,乾隆收藏的文物字画,占清宫收藏文物的80%以上。但乾隆不会想到,他的这些收藏最后成了博物院的收藏。如果站在乾隆的立场上,他的收藏是为他个人的;最后变成了博物院的收藏,是属于全体国民的,他可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个变化。这就涉及到我们今天以什么样的眼光去看故宫,这也是我的作品中一直想渗透的思想。
在作品中,我不是那么直白地去表达。但我想,紫禁城的建筑之美,还有里面的文物之美、故宫的古代建筑之美,承载的是中华五千年文明。
朱棣建紫禁城,也不是完全按照他自己的意图、想怎么建就怎么建。他承载的很多是《周礼》中的内容,从汉代的东西开始,一代代传承到他,他按祖先的规制做。故宫承载的是中华五千年文明成果,创造这个成果的主体是全体人民。至于朱棣、乾隆,他们啥也不会,是中国老百姓制造的这些璀璨的文明结晶,承载的是不断流的五千年文明长河,聚合了全体中国人的文明和智慧。我们今天看待故宫博物院价值的时候,就在于它是我们五千年历史辉煌文明的一个载体。
有个别游客一到故宫,比较关注龙椅、后宫、宫斗等,好像故宫是宣扬封建王权的场所,其实完全不是。我特别希望我的这些作品,通过对故宫的详细解说,能够让读者更深刻地认识到我们文明的价值,而不只是说去故宫;故宫已经没皇帝了,还在宣扬帝制,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只看看龙椅怎么样、三宫六院怎么样,我觉得在导向上有问题,我特别希望展现我们文明的辉煌和璀璨。
张英:你到故宫工作已10年了,如今“故宫学”的范围也包括沈阳故宫、承德避暑山庄等,逐步形成了“大故宫”的概念,你怎么看这个概念呢?
祝勇:“大故宫”也是我们老院长、“故宫学”的提出者郑欣淼先生的概念,故宫和故宫文化是一个整体,在历史环境中,它们是浑然一体的,彼此是不分的。
这几十年里,因行政隶属关系变化,如今颐和园、景山公园归北京市,故宮博物院归文化旅游部,但在清代来说,它们是一体的。皇帝夏天会去颐和园、圆明园避暑,去避暑山庄,在文化上分不开,是一个整体。我们做研究,如果把它们割裂来看,很多时候就会割裂它们内在的联系。
老院长提出了“大故宫”的概念,我进行了一些具体的写作。在写作中,我也深切感受到,很多东西分不开。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在《故宫的隐秘角落》里讲到文渊阁《四库全书》,藏在紫禁城里面;沈阳故宫文硕阁,也有《四库全书》;圆明园也有《四库全书》,但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毁了。沈阳故宫的《四库全书》还保存着,但去了甘肃;北京故宫的去了台北故宫博物院。以这一套文物为例,就可以看出“故宫学”是一个完整的系统,你割裂研究,根本不可能实现。
老院长提出的“大故宫”这个概念,我特别认同。在我写作的具体过程中,也没法去背离这样一个概念,它们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张英:2020年以《故宫六百年》为契机的书呢,也有好几套,你的书和其他书的区别是什么?
祝勇:我翻过其他一些书,没有完全通读。至于区别,可能我有我一以贯之的写法,就是从人性化的视角、人道主义的关怀,不仅写政治,而且写更丰富的紫禁城的历史等。这些写法,不仅在《故宫六百年》里有体现,在我其他的书里也有体现。往好听了说,是写作个性。
我是先开始文学写作,然后进入到历史,最后进入到故宫,这对我今天的写作有一定影响。周作人先生讲,文学归根到底是人学,表达了人的生命的历程、生命的情感,而且除了文学,没有哪个“学”能更深入表达人的精神世界。
文学研究人的精神世界、表达人的情感,所以我写作中的情感成分、人道主义成分,以及注重精神、内心世界的成分,对我今天写历史、写故宫,有很大影响。但我在写作过程中没有演绎,必须是非虚构,从历史档案出发,只不过进入的方式有文学写作的影子。这些可能与学考古专业、学史学专业后,进入写作的作者有所不同。
张英:从作家或学者的视角看,哪个皇帝是比较好的?
祝勇:还就是乾隆。因为乾隆的世界非常复杂,到今天为止,我觉得仍没有很深入地研究。我的《故宫六百年》肯定要讲到乾隆,讲到他的个人情感、家庭生活;在《故宫的古物之美3》中,也讲到乾隆,因为他有很多很奇怪的画,有点像《重屏会棋图》:他坐在前面的榻上,后面摆一张屏风,屏风上画着他,和榻上坐的乾隆一模一样。乾隆的内心世界挺幽深的,我觉得他是一个特别值得琢磨的人。
乾隆对古代艺术品有超乎寻常的痴迷,他的收藏也成为他很重要的一项成就。他还是一位执迷于艺术的皇帝……书法题字非常多,也画过一些、临摹过一些文人画和山水画,一生做诗四万多首,一个人PK全唐诗,因为全唐诗就四万多首。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特别有意思的、值得解读的一个皇帝,是挺有文艺情结的一个皇帝,虽然艺术造诣不太高。艺术世界里面的乾隆,和政治生涯里面的乾隆,完全是两个人。你说皇帝怎么可能超脱、看破红尘出世呢?他要掌控政治权力,管理天下,每天行使最高掌权者的职能,他怎么可能像文人和出家人一样超脱呢?但他在艺术上,又偏好于那些比较超脱出世、飘然世外隐居的,比较潇洒自由的艺术家,所以我就觉得他的脸谱有两面性,这个皇帝特别复杂和分裂。
怎么看待“故宫学”
张英:除了十年写故宫外,你工作的职务也是传播故宫哦,你现在正拍的纪录片《故宫文物南迁》,从中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祝勇:故宫博物院进入新世纪后,不断通过新方式来传播故宫的文化。从中央电视台拍的12集纪录片《故宫》(2005年播出)到《故宫100》(2012年播出)等,也一直在推进。
2018年,我们第一次以故宫为主题做文化综艺节目,这是一个尝试,得到单院长的很大支持。这三年做了三季,受到广大观众的欢迎。此外,2020年因疫情关系,网络直播等也在做,我参与了其中的一些活动。
至于《故宮文物南迁》,它是“大故宫”的概念,它跨越了大半个中国,还跑到了国外。抗战时期,文物南迁期间,故宫还在国外办过几次展览。我们想通过这样一个纪录片,讲述故宫百年的沧桑,以及国难当头时,故宫人的担当。
在拍摄过程中,我们尽可能摒弃以往纪录片的套路,也不会太媚俗、太庸俗化,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很宏大的主题。我们也不断在调整,探寻与故宫文化内涵相匹配的、同时能为当下大众接受的传播方式。
这个项目刚刚开始推进,还在探索的过程中。希望最晚在2022年能推出一个让观众耳目一新的片子。
张英:这几年,故宫文化在传播中,运用了很多数字新技术手段,你怎么看这种更年轻化、更流行化的尝试?
祝勇:我觉得是一个好现象,因为故宫的游客本身也在年轻化。过去故宫以中老年人为旅游主体,近年来,年轻人所占的比例大增,说明他们不是不喜欢传统文化,关键在于怎么能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魅力表达给他们,让他们发自内心地喜欢。我当年去各处游走,是自发的,千辛万苦地寻找,来自个人兴趣。在文化普及中,要能引发这样的一个兴趣出来,让人们对传统文化感到有兴趣、感到好奇,然后一步步再去了解、去研究。
这些年的尝试从结果看,的确引起了年轻朋友们对故宫的喜爱。我觉得下一步要让更多年轻朋友深入了解故宫文化的内涵,而不是停留在表面上。现在还有点儿停留在表面上,比如说穿个古装去故宫里穿越一下,拍几张照片,在朋友圈里一发,对背后的历史信息、历史价值,可能没有深入了解,还停留在感性的阶段。
现在故宫提出“四个故宫”的概念,就是:“平安故宫”、“学术故宫”、“数字故宫”、“活力故宫”。我觉得,平安是基础,没有平安,就没有文物的安全、建筑的安全,没有游客的安全,一切都无从谈起。
我个人理解,学术故宫是核心,数字故宫和活力故宫是一个创造、是一个表现。这个表现必须以学术故宫为基础,没有学术故宫作为核心,就变成“戏说”,变成哗众取宠,是不行的。
我非常希望故宫的游客,尤其是年轻的朋友,能够看到故宫的文化文脉,我们民族的文脉、我们民族的文化价值在什么地方,从而能够找到我们的文化自信。这个自信是我们文化自身的价值,它带给你的油然而生的一种自信。当你了解我们这些文化的价值,它们是怎么创造出来的、它的价值在什么地方,自然就会有这种文化自信。我觉得这是我们下一步工作需要努力的一个方向。
张英:你怎么看待数字化尝试,比如腾讯公司运用科技手段,把《清明上河图》变成动画片式的,甚至用三维、四维直接还原在艺术展的现场,这种尝试的前景如何?
祝勇:我觉得是挺好的一个尝试,腾讯作为高科技企业,有自身的技术优势和文化优势。另外,腾讯对文化,尤其是传统文化,一直比较喜欢。我觉得科技的背后也是文化,这些年腾讯与故宫博物院有非常密切的合作,我们是战略合作伙伴,而且腾讯也是我们故宫基金会的成员之一,所以合作非常多。
腾讯的优势跟故宫的文化资源相结合,能碰撞出很多新的火花。《清明上河图》动画片这种形式是一个尝试,其实在很多领域还可以有新的尝试。这个前景非常广阔。
张英:故宫作为传统的经典文化符号,在未来,它的生命力和创造性上还有哪些文章可做的?怎么让现代人更好地理解故宫的内在美?
祝勇:仅就传播这方面,我想故宫文化传播要与时俱进,要逐渐地尝试、探索新的表达方式。像《上新了,故宫》这种综艺方式,让更多人去接受、去理解,但背后呢,还要有深度,所以要借助故宫自身的学术基础。
广度与深度,不是背离的关系,不是说要广度就没深度了;挖得深,可能更有广度。我觉得,不能把深度和广度割裂开来,单纯取悦观众,而牺牲我们自身的严谨性、学术性。两方面能够并举,能够往前探索推进,是一个挑战,但也有很大的机会。工作有压力,也有动力,因为有创造性在其中。
张英:故宫是博物馆,但观众很难看完它。现在西北海淀有一个院,在副中心那边好像也要建一个院,什么时候才能够正式大规模布展呢?
祝勇:就我了解,故宫北院区正在推进,会是一个专门为展览而设计的空间,展陈面积大大提升。紫禁城是古代居住和办公的空间,是古建筑。尽管这些年,故宫博物馆三任院长致力于扩大开放面积、不断增加展览空间,但开放会给古建筑保护带来一定压力。
此外故宫当初是为人居住而设计的,空间有限,不太适合展览。专门设计展览空间对提升故宫文物的展览率有很大作用,可能未来几年,故宫北院区会落地,会投入运营。至于具体时间,现在很难确定,但未来几年吧,我觉得应当可以。
香港那边也有一个故宫博物馆在建设中。另外,故宫也在扩大跟地方博物馆的合作,争取我们的文物能走出去。比如我经常去成都,成都博物馆曾和故宫博物院合作办了一届乾隆展,在国内外引起很大轰动;成都博物馆乘胜而进,后来又办了敦煌展。
张英:如今故宫学成为一门学科,你觉得未来它有哪些新的角度和新的可能?
祝勇:从2003年郑欣淼老院长提出“故宫学”的概念,到2020年已十七年,取得了长足发展。郑先生写了《故宫学概论》,是第一部专门阐述“故宫学”的专著,已经出版了,此外他带起了“故宫学”的一个研究队伍。经过后来三任院长的岁月,现在“故宫学”的研究队伍不仅在故宫内部,也不仅局限在故宫学研究所,整个学术系统都在“故宫学”这样一个旗帜下。这样一个概念经过不断发展,早已溢出于故宫之外。
从外部看,现在很多大学都开设了“故宫学”,硕士生、博士生、博士后都有了。故宫学的范围、领域非常开阔,在全国到处开花,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参与进来。学术研讨活动也越来越多,未来会有更大发展。
张英:故宫学在国际化这方面推进状况如何?
祝勇:故宫学也在国际化。世界上许多国家有很多研究故宫学的专家,故宫学研究所和他们也有非常密切的学术往来,以及合作关系。
故宫学研究所聘请了外国的很多故宫学专家,比如雷德侯写过《万物》,还有德国、英国、法国、美国的一些学者,已纳入到故宫学这个体系中。
此外故宫不断在举办国际学术研讨会,故宫的一些大展都有国际学术研讨会,比如2015年“石渠宝笈”那个展览,“清明上河图”那个展览,国外重要的、研究中国艺术史的专家,还有研究故宫的艺术史专家,几乎都来了。
我们和世界五大博物馆间的合作也非常多。比如大英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等收藏了大量的中国文物,其中有一部分是故宫流散文物,也在“大故宫”的范围之内,需要国际学者共同合作,才能完成对它的研究。
张英:你写了《故宫的风花雪月》、《故宫的隐秘角落》、《在故宫寻找苏东坡》、《故宫的古物之美》、《在故宫书写整个世界》,以及两卷本的《故宫六百年》,下一本会写什么?
祝勇:刚交稿的一本是写书法的,关于故宫藏的一些书法,从秦代写起,而宋代的比较多,因为写完苏东坡后,我觉得那一代人非常厉害。
苏东坡的同时代人,老中青都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包括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晏殊、蔡襄、米芾、黄庭坚等,太多了,如滿天星斗。
苏东坡被认为是千古风流人物,林语堂说他“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实际上苏东坡不是天外来客,也有时代基础,与他身边那么多大师孕育的文化环境分不开。我们今天说高原、高峰,如果苏东坡是高峰,那是因为他生长在一个高原上。所以,我觉得意犹未尽,开始写这些人。
我现在手头在写一个全新的、可能体量比较大的一本书。前不久我看了柯林斯的《文明的故事》,整整十五卷,我觉得我应当写一个大部头的、对得起故宫的作品。我目前的想法是用十年时间,写一部更大体量的、关于故宫的作品,不急着出版,慢慢去写。
张英:对于作家来说,至少还有三十年的创作成熟期,你统统要花在写故宫上?
祝勇:我现在想不了那么远,首先,能不能活三十年还是个问号,如果按马识途的写作长度算,我还有五十年,这个不太好说。但我65岁以前的事,基本已安排好,就是写这一部大书,能写成多少卷不好说。
柯林斯写《文明的故事》,是从古希腊古罗马开始,一直写到近代,是一个纪念碑式的工程。我觉得年轻时的积累,到这个年龄,应当结出成熟的果子,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五十多岁是一个作家或学者的黄金年龄,是真正的青春时代。我觉得应当超越眼前的诱惑,真正去干这辈子应该干的一些大事,对得起自己的写作,也对得起故宫。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