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江亭与《合江亭》诗
2021-08-10周庆
周庆
在我们的《家谱》中,不仅收录有一世祖周敦颐的诗,还收录有二世祖周焘的诗,其中《合江亭》诗两首和《和吴栻暑雪轩》诗一首是后者作于他成都任上的。成书于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年)的《成都文类》这本书也将周焘的这三首诗收录了进去,这真要感谢袁说友、扈仲荣、程遇孙等九人的好意,他们将上至西汉下迄宋淳熙的千百年间文人墨客写成都的诗与文精选其中,不仅让今人还能了解到千年前成都长啥样,也让像周焘这样的历史文化名人的诗作得以保存,流传至今。而在今天,《合江亭》诗更像一张名片镶嵌在成都人关于合江亭的文化记忆中,让后人可以阅读,可以追忆,可以推想。
周焘在成都
周焘是北宋思想家周敦颐的第二个儿子。其母是阆州新井(今四川南部县)人,宋神宗朝资政殿学士、尚书左丞蒲宗孟的六妹。周焘弱冠之年因父荫授了一个县的司法,后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取了元祐三年(1088年)李长宁榜进士,先任贵池县令,元祐五年(1090年)前后升任两浙转运副使(宋朝许多地方只设转运副使,而不设正使)。这时苏轼正在知杭州府任上。两人同地为官,一见如故,亲如兄弟,多有诗唱和。
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年),周焘调任成都转运副使。在周焘不多的历史记载中,我查到了他在任成都转运副使期间曾做过的一件事。《宋会要辑稿·乐四》中有这样的记载:大观四年正月十三日(《宋史·乐志十七》中说:据《文献通考·乐考十九》应为政和四年)礼部奏:“教坊乐,春或用商声,孟或用季律,甚失四时之序。乞以大晟府十有二月所定声律,令教坊阅习。”从之,仍令秘书省撰词。大晟府是北宋官署名,崇宁四年(1105年)置,掌乐律,乐官为大司乐,副为乐典。二十八日,皇帝下诏:“将来夏祭用宗子学生舞乐指挥更不施行,只用大晟乐工,直候冬祀始用。”四月二十三日,成都府路转运副使周焘奏:“据成都府学申:本学所降大晟乐器两次,经释奠使用,今来在学诸生并已习熟。欲乞按试施行,仍乞今后府学春秋释奠,许用学生所习雅乐。”皇帝下诏依奏,并下旨“诸路州军更有似此精熟去处,依此。”从这里可看出,成都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在乐律方面是有传统、亦是有功底的(王建墓出土文物二十四伎乐也很能说明问题),并带有示范效应。不然,怎么连懂艺术的宋徽宗都下诏要其他州军向成都看齐,用这样的方法来练习。同时也说明,成都府路官员在抓此项工作时是得力的,所以将此事记录进了《宋史》。
另从一些史料看,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年)这一年,在周焘身上发生了许多事。
这一年,吴栻由知成都府调任朝廷兵部侍郎,周焘由转运副使改任知成都府一职,并加徽献阁待制头衔。(北宋初,文武百官入阁,置待制、候对官,备皇帝当面访以政事。南宋王明清在《挥麈余话》中说,有宋以来蜀帅带此职的,应该始于南宋绍兴年间的李璆。而南宋史学家李心传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说:“按绍圣间郑雍守成都不带职,政和间周焘上带待制,非自璆始”。)看来带此职帅蜀的,周焘应是第一人了。
而周焘好友孙俟头一年亦由陕西路转运副使改知秦州,趁履新的空暇之时也于这一年来成都走亲访友。周焘作为东道主在合江亭设宴招待过他,知成都府吴栻等人也有参加,大家有诗唱和。同年夏天,知成都府吴栻在离任前做東,在武担山与朋友相聚,周焘、孙俟都有参与,亦有诗唱和。
但发生在该年的另一件事让我没闹明白。据《宋会要辑稿·职官六十八》记载,这一年,蜀地西北的涂、静、时、飞诸州蛮众攻茂州,恣意杀掠。知成都府周焘遣兵马钤辖张永铸等领兵前往进击。但由于张临阵胆怯,畏惧不敢进,使平叛之事一度搁浅,因而一众人受到连带责任——六月六日周焘受到降职处分。而从史料看,这一年夏末周焘在合江亭设宴招待孙俟等人,而知成都府的吴栻尚未离去,他还在《和周焘合江亭》诗中称其为使者(转运副使的简称),怎么六月六日周焘就以知成都府的名头受到了处罚?看来这条史料有问题:要么是记错了周焘改知成都府的时间,要么就是记错了周焘受处分的年份。然而,从孙俟来成都的时间推算,我以为周焘改知成都府的时间应为政和六年(1116年)更为合理。因为孙俟是在政和六年由陕西路转运副使改知秦州的,他偷闲来成都走亲访友不可能在这里待上一年多。他和周焘、吴栻等人发生在成都的故事也应为政和六年合适。若要真说都发生在政和七年这一年,周焘就应该是冤上加冤了——匆匆接任就遇上了四州蛮匪作乱这档子事,还遇上了个怂包军事长官,一不小心就落了个不能知人善任的罪过。而实际上,北宋兵马钤辖一职是受朝廷经制的,府路行政长官根本没有资格任用这样的一方将帅。该路若遇事情,府路行政长官需与这个军事长官共商量后,才能签书遣军马之公事。这样看来,周焘是代人受过。这次事件连利州路廉访使者丁弼也没跑脱,跟着一起受了坐黜。上述这些,便是所能找到的周焘在成都为官期间的一些活动线索。
《合江亭》诗的由来
不管是政和六年也好,还是七年也罢,《合江亭》诗是这年夏末由周焘做东于锦水之东的合江亭宴请孙俟等宾客时所作,而周焘《和吴栻暑雪轩》诗则是这年夏天在参加吴栻组织的武担山聚会时所和。(参见2018年第5期《文史杂志》载拙文《由家谱引出的成都故事》)周焘与孙俟同为转运副使,虽分别出使两地,却为多年的朋友。既然朋友到访,哪有不招呼的道理?于是周焘选择了当时成都的名胜之地合江亭来宴请孙的到来。
说到成都的合江亭,它很有些来历。李冰治水时,为解决成都平原的水患与灌溉问题,开凿了两条大河引流入成都,一条称郫江,一条称流江(即检江)。二江从成都西与南方向并流而过,因郫江在靠近成都城的内侧,亦称内江;流江在外,也称外江。二江流到城的东南方向后作了汇合,即在今天的合江亭位置;但当时并没修合江亭。到了唐贞元元年(公元785年),新任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到成都后干的第一件民生大事就是开凿解玉溪:由西北方向的内江引水穿城流经扬雄宅、东西玉龙街、桂王桥街、梓潼桥正街,过大慈寺再与东南方向的内江相会,用以解决城中的用水问题。同时,他在两江汇合处又为成都人民建了一处游玩之地——合江园和合江亭,应该说这是当时成都的一处地标性建筑。后来,在合江亭周边又衍生出一些园林,有五代十国蜀王王建父子修的芳华园;有宋代时与合江亭隔江相望(锦江南岸)的赵园。几座花园相互辉映,各园中绽放出的梅花、海棠相映成趣,使这里很快便成为名胜之地。晚唐之时,西川节度使高骈不仅修罗城,而且还改郫江水道,形成两江抱成都的格局。郫江改道之后,仍与流江在合江亭汇合,两江拱亭,风景依旧。而锦水之上的港口亦由热闹非凡的万里桥移至合江亭处,让这里舟楫往来,白帆点点,更加热闹。此处于是成了迎来送往、踏青赏花、娱乐休憩、游宴请客,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的好去处。
流风所及,蔚然成景。合江亭能名声大噪,享誉千年,这应得益于唐宋时一批名人大家的诗文渲染。北宋知成都府、后又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宰相)的吕大防曾为合江亭作过《记》:“俯而观水,沧波修阔,渺然数里之远。东山翠麓,与烟林篁竹,列峙于其前;鸣瀬抑扬,鸥鸟上下,商舟渔艇,错落游衍。”这给合江亭作了一次生动形象的广告。
宋人蔡迨《合江园记》:“合江园,唐尹韦忠武(韦皋卒谥忠武)作,后因其亭为楼阁台榭,参植美竹异卉,荟翳参差,而春芳夏阴,波光月晖,以时献状无不可爱,故为成都园亭胜迹之最。”
合江亭作为宋代成都的一处名声很响的宴游胜地,范成大、陆游来此赏过梅。范成大在担任四川制置使兼知成都府時,曾在合江亭开宴赏梅,写下“雨入南枝玉蕊皴,合江云冷冻芳尘。司花好事相邀勒,不著笙歌不肯春”“何处春能早,疏篱限激湍。竹间烟雪迥,马上晚香寒。唤渡聊相觅,巡檐得细看。极知微雨意,未许日烘残”等诗句。他在《吴船录》中这样描写合江亭:“合江者,岷江别派自永康离堆分入成都及彭、蜀诸郡合于此。以下新津,绿野平林,烟水清远,极似江南。亭之上曰芳华,前后植梅甚多。”当他离开成都之时,友人为他送行也是从合江亭开始的,甚至还有人顺沱江而下,一直送到合江县。范成大有诗云:“合江亭前送我来,合江县里别我去。”
陆游来合江亭观梅,则写过两首游赵园的诗。他在《游东郭赵氏园》有“诗句带花香,东风不敢吹”这样的佳句。而更为出名的是《自合江亭涉江至赵园》的“政为梅花忆两京,海棠又满锦官城。鸦藏高柳阴初密,马涉清江水未生”四句诗,它们至今还以对联的形式悬挂在合江亭的廊柱上供人品评观瞻。你若有心,方能从中读出在南宋时期的枯水期里,锦江的某些段落的水也并不深,照样可以骑马涉水到河对岸的赵园去观梅的。
既然说到此,当然也离不开周焘一众的宣传。周焘之诗,是古人唯一以成都合江亭来命题的诗。这组诗对合江亭来说更具特殊意义。在《成都文类》这本书中作为“亭馆”类诗,唯一宣传合江亭的,就只收录了这组诗。
这年盛夏,在一个却暑知秋的夜晚,月已中悬,残星几点,江面上薄雾轻起,飘袅于画舲间,余音尚绕梁盘旋,湖光水色更是迷人。一群诗人推杯换盏,好不惬意。兴致所起,东道主周焘率先提笔,以所在的合江亭命题,写诗一首:“共思赤脚踏层冰,聊适江皋兴自清。昨夜雨云驱浊暑,晓来烟水快新晴。山疑九叠张云势,滩激千岩落布声。巾履从来在丘壑,愿陪闲日此间行。”此诗把其心境与当时情景混融一体,发人妙思,引得众友纷纷叫好!诗押庚韵,于是诗人们纷纷挥毫和之。
吴栻《和周焘合江亭》诗写道:“使者风流照锦城,东郊揽辔更澄清。春江合处烟凝晓,秀岭横边日弄晴。石鼎煮茶浓有味,金钟注酒酾无声。何时却信桥南步,细读诗人古柏行。”诗中所提“使者”,当指周焘转运副使的身份。“风流照锦城”应是对周焘家声与才气誉满锦城的赞美。
孙俟和道:“炎夏江风冷欲冰,坐陪袁谢有余清。旧闻蜀地四时雨,今快岷山千里晴。旋切银丝尝鲙味,聊欹玉枕听滩声。晚来忽起扁舟兴,更傍中流看月行。”诗中可看出客人对合江亭优美环境的喜爱,并情不自禁地抒发了对蜀地的好感。
趁着酒性,在未尽兴的狂欢后,周焘再度挥毫写下《合江亭》诗之二:“却暑追随水上亭,东郊乘晓戴残星。余歌咽筦来幽浦,薄雾疏烟入画舲。兴发江湖驰象魏,情钟原隰咏飞令。故溪何日垂纶去,天末遥岑寸寸青。”诗的前半部分表达了乘兴而来,与朋友欢歌抒怀的一种惬意;后半部分睹景思乡,分明又生发出些许乡愁。这首诗押的是青韵,朋友们也兴致不减,调墨弄笔,纷纷唱和跟进……
这些诗都被袁说友等收进了《成都文类》,为后人了解古代成都、了解合江亭起到不可或缺的推介作用,亦当留在合江亭的文化记忆中。
《成都文类》是本什么样的书
《成都文类》是由宋朝四川安抚使袁说友召集属下扈仲荣、杨汝明、费士威、何德固、宋德元、赵震、徐景望、程遇孙等8人在南宋淳熙年间收录、整理、编辑,并成书于庆元年间的一套共50卷的诗文总集。它上起西汉,下迄宋孝宗淳熙年间,跨时1300年之久,共收录373位文人的诗、文、赋1153篇。题材多为历代骚人墨客歌咏蜀地山川之灵秀、文物古迹之繁盛的内容,较清晰地记载了成都地区的物产、风俗、教育、名人等方方面面的情况,相当于今天介绍成都名胜古迹的一套大全书籍,极具地域文献价值。因文千篇有奇,分都邑、城郭、宫苑、楼阁、亭馆、寺观、江山十有一门,各以文体相从,故曰《文类》。加之所收作品的作者多为蜀人或为官蜀地的人,编者又身为属地的官吏,遂取《成都文类》为书名。
诚如主持者袁说友在该书序中所说:“天地之秘藏,发而为名山大川;山川之秀灵,敛而为文章华藻。二者相为颉颃而光明焉也。《两京》《三都》之赋,摹写天地,绘绣山川,绚道德,掞天庭,润金石,谐《韶》《濩》,舆乾坤造化周流盛大于宇宙之间。千百万世下而知有两京、三都者,以此文也。……益,古大都会也,有江山之雄,有文物之盛。奇观绝景,仙游神迹,一草一木,一丘一壑,名公才士,骚人墨客,窥奇吐芳,声流文畅,散落人间,何可一二数也!凡此者,予来三年,亦既略睹矣。或曰:两京、三都以赋而传,使无传焉,斯文泯矣。然则繇汉以来,其文以益而作者,今独无传,可乎?有益都,斯有此文。此文传,益都亦传矣。爰属寮士,摭诸方策,裒诸碑识,流传之所脍炙,友士之所见闻,大篇雄章,英词绮语,折法度,极眩耀,其以益而文者,悉登载而汇辑焉。”
此书能在南宋出现绝非偶然。它是蜀人历来重视蜀文献的整理与编纂,以及宋代蜀地人文荟萃风气下的产物。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古人已远去,成都名胜古迹大多亦不复存在。那么,此书存在的意义,就无须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