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长篇小说连载·四)
2021-08-10黄孝阳陶林
黄孝阳 陶林
第五十九章 连环劫
1
“当年,乱世,天地修罗场,兄弟可以反目,手足可以相残,朋友可以变成敌人,敌人也可能变成朋友,你杀我,我杀你,也分不清什么是非。那时候,我实在太年轻了,十九岁,懵懂无知,被卷入杀戮当中。”
“那么到底是谁在杀谁?”
“清党運动,你说杀谁?无论国共,不跟老蒋的人,都要被杀。你姐姐救过我一命,也救过吕天平一命。十三年过去,我继续帮你和吕天平做事,天注定。”
“黎司令准备怎么处置白露?”黄开轩轻描淡写地一说,随即话题转向白露,“就算杀了徐永财灭口,谁也不能担保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徐永财出来。何况,凭这个理由去杀徐永财,也没法下得了手。这是其一。纸包不住火,凡事可能变坏,就一定会变坏。白露的身份迟早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这是其二。”
黎有望追问怎么处置白露。
黄开轩直陈,当前的选择也就两条。其一是与白露了断,并且要把白露排除出游击队。日伪千方百计想分化拉拢收编我们,用汉奸的女儿,这事不行。其二是爱美人不爱江山,随时做好把部队交给吕天平的准备,黎有望带着白露远走高飞。
黎有望会带着白露远走高飞吗?那是刘清和口口声声宣称要做的事,他比自己更在乎白露,可惜他是个汉奸。也好在他是个汉奸。
黎有望低下头来,拍了拍自己的马脖子,摇头,无声否决了这个建议。一边是家国,一边是缥缈未定的情感,他有自己的度量。
黄开轩便试出了他的心意。
“既然儿女情长这种事你不擅长,不妨对她打开天窗说亮话,把她是大汉奸女儿的身份告诉她。泄露的后果,也说清楚。她是明白人,不用太绝。白露不留在游击总队,让她去办办报刊,经营书店,到小学堂教书都成。她要是主动离开平州,就更好了。”
“只要她本人铁心抗日,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用?她也是无辜的。”
黎有望还是要为白露辩护。
黄开轩拉转马头想走,撂下一句话,“那你试试,没人拦着你。”
黎有望忙拉他胳膊,内事外事不决,都得问黄开轩,向他求对付刘清和之策,“对付刘清和,老K或者共产党会不会出手帮我们?或者,我干脆直接弄死他得了。”他隐去了76号绑架刘琴秋和囡囡之事。
黄开轩轻轻一笑,称刘清和乃癣疥之患,不足为虑,别想着弄死他。既然吕天平能容他,我等也能。派人把他看死了。看菜下饭,看谱落棋,见招拆招,“他是带着一整套计划来的,目的就是谋平州。敢摊开来跟我们闹,还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敌人,那些不像是敌人的敌人,那些貌似自己人的敌人。”
大将风度,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自认识黄开轩以来,不管逆境危境,黎有望从未在他脸上见一个“慌”字。临阵换帅,策谋攻伐,敉平兵乱,守卫城防,皆是缜密从容。黄开轩更像自己的姐夫吕天平,蕴藏无尽秘密,一个深海。此人深不可测。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现在,我信心满满。”黎有望叹服,“大鬼子、二鬼子欺人太甚,但怕他们个鸟。平州就算落在他们手中,也要先从我的头颅上跨过去!”
旷野无人,黎有望还有重重心思要跟黄开轩长聊,比如“新四军要来平州”,是否该透露些许给黄开轩,看看他有何等反应。
黄开轩却高声呼啸一声。那马听了他的啸声,开始慢慢加速。黄开轩掷地有声,“黎兄,你要好好活。要死,我先来!”
天已暮,黎有望想想白露、刘清和此刻都在平州城内,不知还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便慌忙打马跟上黄开轩。两人快马加鞭,直回平州。
2
白露启动异常联络手段,匆匆到绿柳晴旅社。
晴字依旧,风平浪静。
恰好碰到谭傻子。他伸出沾满污泥的手掌,乞讨,“大小姐,再给点钱呗。”
白露掏出三块钱,塞到他手里,嘱咐,“拿它去东街布衣市买件新衣裳,你身上这身长袄是寒天穿的。夏天近了,得穿单纱褂子和裤子。买到衣服,先去澡堂子里洗个澡,剩下的钱再买吃的。”
她一条一条说,谭傻子笑嘻嘻点头,鼻涕流出唇边,又哧溜一声吸回去。
以谭傻子为掩护,白露查看身后左右,确认无任何盯梢,方敢进店门。
到门厅,白露没先撞见钱掌柜,先撞见了一个穿着翠绿旗袍的女人。其人身量苗条,面容姣好,嘴唇涂着鲜红的蔻丹。
“哎呀,哎呀,白露小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怎生会在这里遇到上侬哈。”
那女人声音甜美,见白露,准确报出名来。
白露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反问,“您是……?我认识您吗?”
女人嫣然一笑,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北平城后海针线胡同,许卓城许先生府上,五进五出的大院子,里面那个金碧辉煌,美气唉。侬煞记不得啦?”
白露面色变冷,心跳加速。
那女子打开了话匣子,便难收住,“阿拉是上海天乐门剧院的舞女。年初寒天,许先生派专门的飞机把我们天乐门的人,从上海请到北平,是为他五十大寿献艺唉。我记得,侬也是祝寿嘉宾。还是他的干女儿撒。舞会上,你说了好大一通话,哎哟,慷慨陈词,连我这个小舞女都被你的话给惊醒了,决议投奔我抗战杀敌的男人来。”
这个女人说的,没一句假话。白露冷汗如浆。
今年初,自己受报社委派,也受父亲韩光义委托,到干爸许卓城府上去贺寿。贺寿是假,执行组织任务是真。许卓城颇为宠这位干女儿,视为己出。韩光义长年征战四方,白露在北平读书、工作,他多有关照。组织上深思熟虑,让白露把握好这条线索。
许卓城与父亲曾经是结拜兄弟,也是华北伪王克敏政府的要员。他政治上摇摆不定,组织上意在派遣她去探探虚实,掌握华北伪政府动态。
本是一次纸醉金迷的寿宴,白露勉为其难参与,许卓城偏点她说吉祥话、贺寿词。白露怒起,演说国家沦陷,日人横行,同胞惨遭屠戮,亡国耻辱,既不可喜,也不可贺。
话她还没说完,人就被许卓城的侍卫给拉走了。
或许是许卓城特别偏爱这个干女儿,她后续倒没有遇上什么麻烦。北平沦陷区内这样激进态度的青年,何止她一个。组织上认为,白露继续待在北平太危险,择机把她调到南方来了。
白露便是服从这个安排,到平州来探母。
那女子能准确地认出自己,显然她们真照见过。北平往事已了,灯红酒绿,红男绿女,过客匆匆,此刻还是不要相认为好。
白露礼貌地笑了笑道,“对不起,小姐,你怕是认错人了”,便避开了她。
那个女子依旧坚持认白露。
正好,钱老板出来解围,“白参谋,您来了,我带你看看要订的房间。”
说着,伸手邀请白露上楼去。两人径直到顶楼,至屋顶瓦面、有老虎窗的小工作间中,坐定说话。
“最近,为什么不跟我联络了?”老钱劈头严肃质问。
白露就不高兴了,“唉,你这同志,我找你多了,你说容易暴露,不找你了,你又怨我不跟你联络。”
老钱给自己解围,“怨我,我不会工作。好,我先跟你说些事吧。因为黎有望在搞监听,最近,我一直无线电静默。趁吕天平开放城禁,上级派了交通员入城,给我传了个情报。我想,必要得跟你说说。”
老虎窗的毛玻璃投下斑驳阳光,使得老钱的脸看来有温度,暖洋洋。同志的信任与温暖,轻盈如闪光的羽毛。
“我这边也是一堆火燎眉毛的急事。一是救国军改游击总队,你也见着了,丁聚元被逼走了,我观察吕天平的作为和言行,十分担心他有向日伪投降的倾向。二是日伪有大量敌特渗透入城了,他们要明夺平州,我想找你确认一个人的身份,他叫……”
“刘清和!”
老钱报出了名字,“前中统北平站初级调查员,伪装成进步青年,被中统派去策反华北伪维新政府要员许卓城的。他却反水,叛变中统,投靠了76号。现在,受上海梅机关影佐昭彰派遣,潜入平州,目标非常明确,策动吕天平或者黎有望下水。”
白露震惊。
“這些情况,上级全掌握了?我还以为黎有望冤枉他。”
“组织的耳朵和眼睛是雪亮的。就是因为察觉这一点,上级才把你调离北平,保护你。上次,日军轰炸盐州,故意绕飞平州上空恫吓,也为配合刘清和进城。现在,貌似风平浪静的平州,各派斗争局势已经白热化了,正是我们得咬紧牙关的时刻。”
老钱一字一句,吐字极清晰,态度极坚定。
“刘清和居然变成了狗汉奸!”白露愤怒,“找机会,我秘密枪毙了他!”
她与刘清和也算是自小相识,互相看着长大成人。虽家道中落,但刘清和学业一直很优异,留学日本,算是一个人才。儿时玩伴,转眼变成汉奸,国之大敌,她不得不愤怒。
“不成!”老钱说,“这个人的背后,是大股日伪势力,杀之容易,却之难。我们在盯着他们,还有人在盯着我们,时时刻刻想置我们于死地。这是连环相杀的劫面,无间之局,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稍有差错,牺牲掉的不仅仅是一两个人的生命。你得多小心。不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老钱不说,只是笑,卖关子,想必便是他开始提及的,上级靠交通员传输的情报。
白露急催他快讲。
“新四军要来了!”
白露兴奋了,阴霾一扫而空。老钱预料到她的反应,笑眯眯地继续说,“中央一直有让新四军跳出江南的战略部署。日寇轰炸盐州后,上级认为时机成熟,新四军东进的力量,可以与八路军南下的力量会师。要赶在日寇从枣宜战场抽身之前,开辟出一个范围足够大的江北根据地,继续给日本侵略者以沉重打击。平州,是他们渡江北上的一个良好通道。不过,基于战略考虑,新四军不考虑长期接管这四战之地。”
“能看到自己的同志,真好。我们能为迎接新四军做点什么呢?”
“上级没有给我任何指示,只是让我们准备着。迎接新四军不是我们的任务,有另外的同志在付出努力与牺牲。我们的任务,就是观察好吕、黎二人。吕天平和黎有望对新四军的态度,是对他们重要的考验!”
3
出绿柳晴旅社,白露往与来路相反的方向去。一路走过其他两家小旅社,佯作订房,找掌柜打听了房价。兜完一圈,她才回到位于宽良街的寓所。
吕天平忙着整编部队,没人来俱乐部看书看报。
白露开了门,上了楼,对着二楼外间挂着的母亲遗像拜了拜,点起三炷香插到香炉里。拜完母亲,她看了一眼地面,不声不响掏出手枪,蹑手蹑脚打开房门,朝着里屋喊,“不许动!”
床边端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戴着礼帽垂头而坐,捻着手里的香灰,“用香炉的灰撒在楼梯、入口处,看似无意撒落,其实有心安排。是祈祷伯母亡灵保佑你,还是防备有人秘密潜入呢?训练有素,这是黎有望教你的,还是军统、共产党?”
白露拿枪对准刘清和额头,冷冷说:“你下水做了汉奸,差点被你这个无耻之徒给骗了。多少魑魅魍魉,使出来?”
刘清和摇摇头,惨笑,解开外衣,露出胸口处一个枪疤,幽幽道,“你永远不了解我的心。我根本不在乎你是谁,甚至也不在乎自己是谁,我只有一颗心,给你幸福!”
白露好似一尊塑像,不为所动,静止如死。
刘清和喉结滚动,死死盯着白露,似乎想把她所思所想尽数剔出。
“你都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今年初,你大闹许卓城的寿宴,被他的侍卫赶出许府,你以为就这么轻易过去了吗?有人要杀你,你知道。这个疤就是证明。我一路跟着你走过后海,在北下洼子胡同,他们动手了,我替你挡了一枪。而你浑然不觉,你真以为那次暗杀是针对我的吗?是冲着你的!”
阳光在室内游走,刘清和拍了拍手,手中所沾之香灰亦随之疯舞。
“你来平州干什么?”白露扣着扳机的手指在打战,掌心有如锥刺。
“伯母已经仙去了,你完全没有必要待在这个是非之地了,除非,你还带着别的什么目的。”
“抗战打鬼子,算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只要不是因为黎有望,你有什么目的,我都无所谓。他根本不爱你,只是在利用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幸福很近了,我会像一个初生婴儿一样爱你。”
双方默然。静之中,有根弦在慢慢绷紧。一只不知蛰伏在哪的蟋蟀突然鸣起,铿锵有力,悄悄带来无尽杀气。
刘清和突然站起,伸手欲拉白露。白露晃了晃手枪,吸一口气,“汉奸,别动,差点被绕进去了。我抗日,是为民族,又不是为黎有望。你走,否则,立刻开枪。”
“有你在,我无处可去!”
刘清和不顾一切,似山魈一般,舒展双臂,去抱白露。
白露反击,两人搏斗。
听不到枪响,刘清和认为白露终还有意于自己,反抱得更紧。
白露用肘部向后一击,反转手腕绕开刘清和捏着她的手,反手抵在了他的腰部,冷冷说, “放手,我真的开枪了。”
刘清和立即竖起了双手,“果然训练过。是黎有望教的?”
白露望了一眼门外对面母亲的遗像,“刘清和,我只想陪母亲在平州平常度日。我和你都不是在北平时的你我了。我前几天听人说过一句话,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说得真不错。我念在我们自小相识的情分上,不忍扣下扳机。你快走吧,也算放我一条生路。”
刘清和退后了几步,拿出了一张白露在上海与黎有望在一起的照片,是在维尔蒙路咖啡馆外远距离偷拍的。他问:“就是这样平常的吗,枪林弹雨,朝不保夕?我都告诉你了,黎有望根本不拿你当回事。你还认我们有情分的话,就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处理完平州的事,拿到一笔钱,立刻带你远走高飞。”
白露说:“驱逐丁聚元,是你兴风作浪所致吧。你也看到了,一日为匪,终生不宁,何况是做了卖国的汉奸。刘清和,我们回不去了,就在几天前,我还以为你是单纯、进步的人,现在,我越看你越恶心!”
刘清和暴怒了:“不行,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不可能再失去你,除非我们一起陨灭!”说完,他扑向了白露,飞起一脚踢中了她持枪的手,踢飞了她的枪。白露连连后退,退到了外间,撞到了白母遗像下,把香炉连带遗像都撞翻了。白露分神,迅速为刘清和所制。
刘清和强吻她,被白露咬伤。刘清和说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她这种暴烈的性子。
一阵橐橐的脚步声。大股的警察擁上楼。
几条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刘清和。徐永财带着人马上来了。
“刘先生,你胆子肥包天,知道我们监视着你,还来找我们的白参谋叙旧。别不承认,我们埋伏着可都听到了,你们还真有前缘。”
刘清和放开了白露,整理整理自己的衬衣和领带,“徐站长,保护好我。日本人要是来了的话,我还能保你这身黑狗皮连带你的人皮,都不会被扒了。”
徐永财脸皮立即被冻僵,喝令下属,“带走!”
两个警察向前抓捕刘清和。
刘清和不屑,做好自己被抓捕的准备。徐永财一挥手,“不是他,是另一个。”
警察僵住,无所适从。徐永财瞟了瞟白露,警察才恍然大悟,去抓白露。
白露完全惊了,怒问,“你们疯了,我是救国军上尉参谋,与汉奸搏斗,凭什么抓我?”
“黎司令都已经下令了,密切监视刘清和,及一切与他有接触的可疑人等。徐某很为难,只能秉公处理。不用担心,黎司令会亲自拿你问话的,说清楚了,也就成了。”
徐永财缓缓转身,猫着脸对刘清和,不知是谄笑、请求还是威胁:
“刘先生,请您立刻离开这里。军人俱乐部,也算是游击总队的军事区域。为了您的安全,最好待在平州大酒楼里,省得咱兄弟随着您到处乱窜,累得慌!”
第六十章 孽世缘
1
警察局昏暗的审讯室内,潮湿沉闷。淡淡的血腥气,犹如幽灵一般游走。
黎有望坐在白露对面,两人隔着一张宽大的木质审讯桌。厚实的楠木,黑漆漆,犹如棺材板。他低头看着一个小本子,沉默不语。
白露则坐在被审讯者的位置上。白露瞪着他,他眼皮也不抬。空气就像石头一样凝固。最终,白露憋不住,先发话,连珠齐放,咄咄逼人,“黎有望,你是什么意思?刘清和是汉奸,你想必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我?他威胁我,你让徐永财鬼鬼祟祟地盯着。还抓我?他差点要了我的命。你们既然抓了他,为啥不干脆杀了他?”
“顺藤摸瓜,我倒要看看他到平州想联络哪些人。”白露的目光里有刀子,寒光凛冽,似黄开轩密藏的利刃,黎有望眼神躲闪,吞吞吐吐。
白露更恼了。她满腹愤懑和冤屈,像机关枪一样射出来:
“他刘清和若想强暴我,你也准备答应他,还替他守门吗?我跟刘清和以前是认识的,在北平时,是在报社里同过事。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不知道他是个汉奸,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还因为有一些抗日言论,被报社打压、排挤,还被特务暗杀过。这是我们决心一起辞职南下的原因。我回平州探望父亲、母亲,他去上海,我本以为就此别过,江河湖海再不见,谁知道到了上海,他下水了。”
黎有望无动于衷。白露不解释,厉声说,“你可以怀疑我,但是为了自证清白,把枪还给我,我现在就可以去枪毙了他!”
“不成!”黎有望欲言又止,最后才淡淡道,“刘琴秋和囡囡被他的人绑了!”
白露一怔,更是怒不可遏,“此贼如此猖狂了,你们还听任他在平州城里大摇大摆?他早盯上平州了。兴许,你姐就是死于刘清和之手。前日,在平州散发谣言伪报,别说不是他干的。哪怕脑子被狗吃了,也知道这是刘清和做的。”
黎有望摸了摸脑袋,被狗吃了没?还在。
白露说的话,连标点符号都是确凿的,都在滴血。他心中的痛也被刺中,一把刀刺进去还在旋转。但知道又如何?扣了刘清和,杀了刘清和,易如反掌。人质的性命,他姐姐的坟,平州全城百姓的安危,孰轻孰重?匹夫之怒不能有,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他低沉道,“岂止是散发谣言,挑唆士兵打架,挑动百姓游行驱逐丁聚元,他亲口承认,一件不拉。如果他是杀害我姐的真凶,这个仇,一定报。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查清楚他在平州的党羽。而你,先要撇清这个嫌疑。”
“愚蠢,黎有望,你太令我失望了。人模狗样,怎么长了个猪脑子。明面上,他在平州就冲着我来,这是他的疑兵分化之计,挑拨离间之计!”
白露真欲哭无泪,堂堂抗日健儿,被人视为汉奸内应,简直是天大的耻辱。她几乎要拍案而起。黎有望感知她情绪,挥挥手,示意她淡定。
“说正题吧。白露,原名韩映雪,你还有个日本名字,叫上野雪子!”
“雪子”,确实是母亲平日召唤自己的小名。“上野”二字,却从未听闻。
“雪,不是真的雪花,你出生在次年的春天。那雪,代表着雪一样的樱花。上野,倒不是某个日本人的姓氏,而是代表日本上野公园。那是你有夫之妇的白淑怡母亲和一个男人开始相恋的地方。这个男人,不是你的父亲韩光义将军。上野公园有小潭,名为不忍池。不忍池边,雪一般的樱花树下,她被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给迷住了。真没有忍住,才有了今天的事端。”
黎有望一字一句说,似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敌人。他把手中的日记本推到了白露面前。
“发烧糊涂了吧,满嘴胡话!”
白露简直想抽他一巴掌,把她能用的骂词全使出来。看到那笔记本,她却怔住了。字迹娟秀,以自来水笔锋端,学瘦金体之飘逸,完全是自己母亲的手迹。
“你,你怎么会有这?”
“我们抗日的每一个人,都要经得起调查。耀宗,把人带进来!”
罗耀宗就带着一个人进了警察局审讯室的门。
一個女僧人,老尼姑。白露一看,是观音庙的住持净尘师太,矮矮瘦瘦的一个老婆婆,百衲衣,菩提串,面容枯槁,泛着古卷青灯特有的昏黄颜色。
黎有望向净尘师太双手合十一拜。她也一拜,口呼佛号。
“令堂在仙去前,曾经把一批遗物交给净尘法师保管,嘱咐她兵灾过后秘密销毁掉,不要给任何人,包括你。抗战时期,乃是非常时期。我们向法师晓明大义,她普度平州,将它交给了我们。这些遗物,就是令堂的一些早年记忆。”
净尘师太半闭着眼,也向白露拜了一下,口中连呼:“阿弥陀佛!”
白露倏地起身,瞪着罗耀宗,转头再瞪黎有望,“监视我,你指使的。我还拿你们当过命的同志!”
“也是刚刚查出来。若非刘清和前来,我们也不会有此举动。”
黎有望令罗耀宗把净尘法师请出去,异常冷静,“游击总队的每一个人都要经得起调查。通过多方印证,你的生父应该是一个叫许卓城的,而不是韩光义将军。原因很复杂。”
对白露,此言如雷霆,甚至雷霆都不及。
“许卓城何许人也,你应该不陌生。一个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一个撬了二嫂的花花公子,一个背叛了自己民族的败类,窃任华北伪政府要员,据说要到南京汪伪政府就职了。你在北平的时候,跟这个许卓城还来往密切。”
白露心乱了,黎有望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心烦意乱,心乱如麻,心如刀割。母亲的日记,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多年以前她与许卓城相识、交往的点点滴滴。
发黄的日记中陈述着:
“二月四日晴,光祖隔洋托许卓城来看我,给我送了些衣服和吃食。他在帝国大学进修。我头回见得这般花样美男子,着实惊呆了。约十日后去上野看早樱开放”;
“三月十二日,主动去本乡町帝大看卓城,同游护国寺,向佛祖祈愿”;
“四月五日,读日本俳句集,见才女和泉式部说,心里怀念着人,见了泽上的萤火,也疑是从自己身里出来的梦游的魂。正说中心思矣,深陷其中,该如何是好”;
“四月二十九日,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在居酒屋同醉,夜不归。春樱如雪,罪疚如霜。断舍离。决意归国,返回光祖身边”……
2
白露泪流满面。她不断抹干眼泪,又不断流出来,像是无止境的苦泉之水。
黎有望一声不吭,尽量把自己藏在阴影里不去惊扰她。
凭着坚强意志,白露还是镇定了下来,抽搭着,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手绢擦拭泪水,问黎有望说:“你给我看这些,就想是说,许卓城跟我母亲有旧,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黎有望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也知道这个时候提这些旧事不好,不过,请你想想自己的生日。这也是令堂遗物中找到的。看看是不是这样,许卓城更像是你的亲生父亲!”
他把半张照片推到了白露的面前,照片上一个穿着西服的青年男子,梳着油滑的中分,一脸英气,相片的空白处用钢笔写着非常漂亮的两行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卓城题赠淑怡。”
白露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刻之前,她还是抗日将军韩光义的女儿,这一刻后,就成了汉奸许卓城的女儿。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但这显然就是事实。多年来,父母亲不和乃至离婚,父亲对自己不冷不淡,所有的谜,都有了一个妥帖的安放。她很快镇定了下来,为何偏偏黎有望会在这个时候搬出这些来,“你很早就知道这些了,是吗?一直让罗耀宗在暗暗调查我?”
“没有,我也是全力动手反敌特时,才刚刚得到线报。”
黎有望坚决否认,稍犹豫,低声道,“是徐永财递过来的,他们中统盯着许卓城。他要到南京上任了。意外挖到你母亲和你这里来的。我没有轻信,让罗耀宗到观音庙去查查看……真没想到,事情变成了这样子。”
白露拭了拭脸颊,“因为我这个身世,你就怀疑我跟许卓城、刘清和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是吧?汉奸的女儿就是汉奸?你就怀疑我是日伪间谍,就像川岛芳子那样是吧?我说我也刚刚知晓这一切,你可能不会信。但是我肯定不会为日伪卖命,因为我是共……”
她差点脱口而出自己是“共产党”,幸好理智的弦绷住了情绪,改口,“我是你共生死的战友!”
黎有望不敢看白露的眼睛,他垂着头看着桌面上一道长长的划痕,许是某人遭受徐永财刑讯逼供时,耐不得痛,硬生生抠出的。
“罗耀宗以前跟我说,高度怀疑你是共产党。你是共产党倒没啥,我还双手欢迎。但是,现在你这个身份,就算我没啥意见,要传出去,也是对你非常不利的。丁聚元就因为做过匪,结局,你也看到了。就算我们不追究,平州要是易主,换一批人马过来,他们更不会饶过你的。”
白露一惊,喝问:“谁会来?”她怕黎有望说出“投降”二字。
黎有望左右看了下,十分警惕。审讯室内并无监听器。
在密室中,他还用双手呈喇叭状遮住嘴,极低声,“告诉你一个可靠信报,新四军要来,共产党要来了!他们的武工队,对锄奸一事,可是毫不留情的。”
看到黎有望故作神秘兮兮的样子,白露觉得有点滑稽,忍不住破涕为笑,内心瞬间释然,“你这是听谁说的。就让他们来吧,大不了把我拉到小校场枪毙掉,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不能啊,我可不希望你死。但你继续待在平州,实在是太不安全了。想来想去,你还是离开平州吧,不要再搅和到这场绞杀里了。”黎有望声音在发颤。
“你这是要赶我走吧?落井下石啊,怕我带黑你,你自己说不清?我告诉你,姓黎的,越是这种情况,我越要用行动证明自己是个抗日战士。我父母的往事,与我何干?”白露瞪了黎有望一眼,“我吃中国饭,喝中国水,在中国生,为中国死,绝不会因为有个汉奸投敌的生父而改变。你说说看,我做过哪一件背叛平州的事了?你举出一件来,立刻把我拖出去枪毙了,看我说不说个怕字。”
黎有望被白露咄咄逼人的语气给噎住了。
几年前,在直罗山,他就领教过白露那暴风骤雨般的反诘,换到今天,没有分毫的改变。他突然意识到昨天黄开轩直冲灵魂的追问,在白露和唐晓蓉两人之间,更倾向于谁,他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也是这个汉奸女儿。她要是像唐晓蓉那样柔和一点,该多完美。
“是我要去杀刘清和,你拦着不让。刘琴秋和囡囡的安危重要,难道我的声誉和安危就不重要了?给我枪和充足的弹药,我押着刘清和去换她们。”
白露越说越激动,甚至拍了桌子,仿佛此刻受审讯的是黎有望。
“不行,你有嫌疑。”黎有望把气势夺回来,吼了一句,“在弄清楚嫌疑之前,你必须从游击总队退役,给你一点时间考虑一下。五天,哦不,三天——”
他伸出一个手掌比画了一下,随即按下去两根手指,“三天,考虑三天是不是离开平州。在此期间,我保证你的安全。三天后,我劝你还是跟着刘清和走,离开这里,他就没理由兴风作浪了。你要是还留在这里,有什么后果,請上野雪子小姐你自负了。本司令对你的劝告到此为止!”
白露还想吼他,见黎有望那冷酷的脸和一双通红的眼,心立刻冷下来了。
“姓黎的,算我瞎了眼了,还一直觉得你是个英雄。你就是平州城里最大的懦夫,最窝囊的懦夫。我就是嫁鸡嫁猪,也不会嫁给刘清和这种汉奸走狗的。好,我退役。但是书局是我向你盘下来的,付给你钱了,你没权力赶我走。我要在这里,坐等着新四军锄奸队来杀我!”
3
翌日,吕天平在召开了平州乡绅座谈会之后,单独留下了黎有望议事。所议的,自然是有关刘清和的事。
“刘清和要分化我和你!”吕天平开诚布公,“他把牌都摊在了明面上,要跟我们斗。炸盐州的飞机,先来恐吓我们一下,接着,他这个跳梁小丑闹腾。很明显,无论是南京还是日本人,他们已经能分出精力考虑解决平州了。暂时别动他。”
“没有,他好着呢,依然在上蹿下跳,搅得平州鸡犬不宁。”黎有望看看自己的这位姐夫到平州不过几日,仿佛苍老了许多,忍不住有点疼惜,挑了软话说,“吕司令,刘琴秋和囡囡在他手里,你这几天肯定是忧虑不少吧?我们得想个办法,把她们给营救出来啊。是不是能跟刘清和做点有限的交易?”
吕天平态度明确,“她们,不打紧的。我们不能向他屈服,那只会助长更多的无耻,所以也就没必要搞什么交换。我就是用这种态度告诉刘清和,他不可能再用囡囡来要挟我们任何事。刘清和是聪明人,必须要让他清楚我们的决心,此事可一不可再。如果刘清和不放刘琴秋和囡囡,那就是她们命该如此。建设一个民主自由的新中国,总要有人牺牲流血,如果要有牺牲,就从自己身边人开始牺牲。”
“自己身边人全牺牲了,这样的胜利又是为谁的?”
黎有望突然联想起自己的姐姐,心中那点对吕天平亲和的感觉瞬间又淡了。
吕天平没有注意到他微情绪的变化,自顾自地摊开手边的军用地图,慢慢讨论军事。刘清和能不能杀?杀了没意义,徒然激怒汪伪。日军在枣宜战场渐渐能抽身。以前的作战会议记录,大家讨论最多的,都是防备日军从南边渡江而来,疏漏了维阳方向这个陆上门户。日军现若沿津浦线从维阳方向调来一个大队,只要配合汪伪和平建国军的一个师,连整编、誓师都没有完成的游击总队不可能守得住平州。那时候,只能撤入九龙湖、二龙山的百里水荡中打游击。
“知道。几个月前,何志祥来劝降,他提及过这个方向的作战计划。我对平州的正西方也做了一些布防,提前布置好了观察哨,挖好了堑壕、暗堡。维阳方向的问题是,如果抽调兵力来犯我,南京门户就会空虚,活跃在皖中的八路军南下支队和江南新四军容易乘虚骚扰南京。纵然克服不了国都,也会给汪伪造成很大的压力!”
黎有望对这一带的局势熟稔于胸,非常从容地应对吕天平的兵棋推演。
吕天平否决,“你那是理想作战状态,各支队伍的配合要天衣无缝。如果他们按兵不动,或者时间上有差错,如之奈何?游击总队远没到一呼百应的地步。什么都是个空架子,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我接手城防,不可能与汪伪议和。但要稳住对方,让他们暂时不来攻打平州。日军方面现在全力扶持汪伪政府,妄图实现以华制华的策略。如果汪精卫觉得招降游击总队是有可能的,那么日军就暂时不会来。他们的目标还停留在争夺大城市和战略枢纽上。利用这点,先生存,再发展。逐步向外蚕食。等到形势发生变化,游击队强大了,才能真正一举发力跳出平州,甚至能向西切断津浦线,真正为抗日大业做贡献。”
“我们还用赵松的办法,虚与委蛇?”
黎有望顺着他的手,看向了津浦线。那是汪伪与华北日伪联络的一条命脉。
“挑担子的才知沉。赵松当初那么办,用拖字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吕天平似有无尽的感叹。
想到赵松那张忠厚的笑脸,黎有望也心塞,“你也看到了赵松所付出的代价。我们的时间,可能没那么多了,因为还有人要来。好在,他们是友军。”
吕天平几乎与黎有望同时脱口而出,“新四军要来!”
他们一愣,互相看,随后几乎又同时说出,“你是从哪得到情报的?”
怔了几秒之后,吕天平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说,“你跟我说过,军统的人潜伏在平州,这是他们给我发的一封信。”
黎有望拿起那封信,嗅了嗅,然后才看,見写着,“新四军欲自主北上,或以平州为跳板。你部可与韩配合,酌情处置。”
熟悉的口吻,熟悉的文字,这次却发给了吕天平。黎有望下意识地感叹,“老K!”
“我也看了你那些关于军统行迹的记录,不愧是戴老板调教出来的兵,滴水不漏,既是帮助我们,也在监视着我们。而你是如何得知的呢,也是军统告知你的?跟我说实话?”
黎有望犹豫再三,最后说明,“丁聚元走之前告诉我的,他有可靠的信报来源。”
吕天平点点头,“那么,我赶他走就对了。”
“你要防御新四军?”黎有望不解地问,“要跟他们起了摩擦,我们可能等不到日本人来攻掠平州就完蛋了。”
“我们随时可能完蛋,新四军可不是那个操刀的。你以为韩主席把卫长河七十八师最精锐的两个旅塞给我,又把宋敬涟的七十七师和冯沅的一七五师往南调是为了什么?整整十三个团压在我们背后。我为什么要全面收掉你的兵权?不把你往老韩的枪口上推啊!”
“娘的,绕了一圈,怎么觉得又回到直罗山了!”
黎有望憋气,无限的心塞,当年那种沉闷的感觉瞬间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只是因为国家有难,要打鬼子,我们才重新出山,否则永无出头之日。姐夫,如果处置不好,这次我们怕是就要彻底结束了。”
“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鬼子要打,汪伪要拒,也要应对好韩光义。至于新四军,我觉得勿用过虑。”吕天平显然深思熟虑过。
黎有望忽然觉得今天的谈话特别舒服,冰释了很多的猜疑,他捏了捏手中黄开轩的那把刀子,有点汗颜,还是放心不下一件事,“那刘琴秋和囡囡,只好听任刘清和他们摆布了?我想冒个险,押着刘清和去上海换人!”
“都说不用了。枪还在争吵的时候,金子已经办妥事了。”吕天平轻描淡写,“我已经委托一个在上海的朋友去处理了。我才想到一个事,既然我们已经跟新四军打过交道了,不如派个人去主动找他们先谈谈,巧妙地谈。我看看咱们营帐下,韩主席的女公子白露参谋十分能干,派她去如何?”
“不成,唯她不能去!”黎有望一拍桌子,蹦了起来,吓了吕天平一大跳。
“她已经向我请辞参谋一职了,退伍了!”
第六十一章 解甲去
1
傍晚,黎有望请人密约小学堂的校长左月潮,到老地方孙家铺子喝口酒,说是叙旧,联络感情。
左校长倒比黎有望早到了,在包厢里点好了酒菜,安静地看着一份报纸。
黎有望进门就看手表,歉疚,“队伍整编,下午忙着跟属下的新兵们训话,让左校长久等了。”
左月潮从怀中掏出表,说“不到一刻钟,没迟多久”,微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黎有望注意到左月潮所看的,竟然也是一份伪《中华日报》,心中不由得暗骂刘清和这个混蛋算是把谣言给散足了。左月潮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笑说:“我真不明白,那些间谍、特工之类的要费尽心机刺探什么情报。你看,就这一份胡说八道的报纸,能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
黎有望哈哈大笑,把一份飘着油墨香的新一期军报交给他,说:“要看看这个,登着你的关于国民教育的大作啊。请左兄吃饭,就为吃一口平静的酒,算是润笔费了。”
左月潮往窗外指去,“好,我收下。那个大黑个子是黎司令的警卫吧,请他一块来啊。”
黎有望笑着说:“他吃过了。草原上的壮汉子,吃不惯我们这里的江南小菜。一人顶三人的饭量,老说吃不饱。哈哈,有他在下面镇着,徐局长的人不敢来盯梢。”
那人正是乌力吉,背负着一把新的大刀片子,正在站岗放哨,很有关公麾下猛周仓的感觉。
两人喝了几盅小酒之后,左月潮直截了当地问:“说吧,黎司令请吃酒,肯定不是光喝酒这么简单,有什么事需要问询我,或者要我帮忙的吗?”
黎有望也不绕弯子,似乎羞涩地一笑,说:“被你说中了,既有事问,又想请你帮忙。不过这次,不是请你去联络新四军了。得先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们的新四军要来了,来平州了!”
左月潮一听,略略点头,说:“还真是一个不坏的消息。黎司令,你是想问我,我该不该高兴?”
黎有望哈哈一笑说:“你见到自己的同党来,自然高兴,也该高兴。我想问问左校长,你身份暴露,却不愿离开,是在等着这一天的吧?”话里有话,话中藏雷。
“不是,我只是在平州做着国民教育。”左月潮严肃地说,“他们来,我高兴。他们要是走了,我还待在这里,继续做着我的国民教育。我持有教育部的聘书,至今还未曾到期,没有理由丢下我的学生们。这,是我的信仰。”
黎有望喝了口酒。他很高兴,左月潮拿自己当兄弟了,其实是向自己表明了“并非为新四军而潜伏平州”。
“这么天大的秘密,其实这平州城没几个人知道,跟左兄说,是为你高兴,也为我自己庆幸,没有乱听胡言迫害左兄。要不然,新四军来了,我脑袋会被拧下来当球踢。”
“你啊你啊!”左月潮爽朗地笑起来,“好,到时候,我向他们证明,你是我们的朋友!”
等他笑完了,黎有望冷静地说,“丁聚元告诉我,张德文是自求死!他是用死向你报信吧?你们的牺牲精神真令我钦佩。我想了很久才想通,你们是故意暴露部分组织,在这两三个月里,让江北的国军、军统、中统这些蠢材,忙着追查你们在各个县的人,而无暇注意到新四军要北上的情况。我想此刻,江南的新四军已经做好新的部署,全力准备渡江北上了,要不然,管蔚然也不敢公开身份,与韩光义决裂吧?”
吃着菜的左月潮一怔,筷子悬着,“你找我来,也是问这个?江南新四军动向如何,我是真不了解。那么,我是该赞同你的推断,还是该否定呢?”
“不管你信不信,左校长,我是真拿你当朋友。”
对方真是敏感,黎有望连忙解释,“我收到过一份举报信,详细列举着小学堂里你们同党的名字。我把信烧了,没有下令徐永财追查。但是,我注意到,不到一个月,除了你和死去的张德文之外,其余的四个人陆续请假、辞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你这才有底气说,城里共党,只有你一人。于是,就有人向上面暗报,说我私通贵党。这,差点要了我的命。”
左月潮一怔,搁下筷子拱手,“谢谢,黎司令高抬贵手。”
“左校长,我不是向你卖人情,而是再次请你离开。我知道,那封举报信不是你们的内奸写来的,而是军统。他们随时会暗杀你的,特别是新四军将要来之前。那时候,我未必能保护得了你。”
“我要是不走呢?”左月潮自顾自吃菜,喝酒,十分坦然。
“我猜你一定不肯走,你好像在等着办其他的事。什么代号‘江龙之类的,是故意放出来迷惑军统的。哈哈,你才是真正的孤胆威龙,生死不惧。那就帮我一个忙,空下来的教员岗位,总得要人去填,对吧?光唐晓蓉小姐不够,我向你推荐一个人,你得帮我照顾着点她。”
左月潮低头思考了一会,问:“嗯,好,谁?”
“我们抗日救国军的前参谋,白露白小姐!”黎有望说。
2
黎有望原以为白露会考虑三天。没到一天,她就差了个士兵来传话。
这个士兵原来是俱乐部的文化骨干之一,名叫鲁培林,从粗通几个文字到能够读书看报,全是在士兵俱乐部练成的。军营里见不着女人,全是粗鄙不堪的老爷们,能到俱乐部见见貌美如花的白参谋,是他暗自读书的动力所在。一个农家子弟,一旦发现自己读书学习的潜力,就对拉大栓、当大头兵有点瞧不上了,一直幻想能跟着白露一起做做文职。
这天,他得了假出营,要到求知书局去看书。前一阵子,他看了《子夜》《家》之类的新小说上瘾,看了回营,再讲给一个排的士兵听。这几天,恰好因为部队整编事耽搁了看书,全排的士兵等着他看了回来讲下回书,这个士兵急匆匆地赶上门找白参谋,嬉笑着要借书看。却被白露冷脸无情地给轰了出来,说“这里已经不是救国军俱乐部了,摘牌了”,请他到黎有望那里传话去。
鲁培林见了黎有望,支支吾吾。黎有望让他有屁就放。
鲁培林重复白露的原话,“苏鲁皖游击纵队副总指挥好大的威风啊,我不干总可以吧。今日请辞,读书、学习俱乐部也不再给贵军免费使用了!”
黎有望哭笑不得,自己经营了六年的书店连同书报业务,是低价转让给白露的。白露所拿出的钱,他一分没花,全投在了军需上。后来,白露主动提出改造求知书局成为士兵俱乐部、识字班课堂和军报编辑部,让对书店颇有感情的黎有望由衷地欣慰。他倒是真没料到会走到今天这样的情况。
他对鲁培林有点印象,但记不起啥名,问哪部分的,是不是很爱看书。
鲁培林如实回答是老政府保安民团的,跟过赵松当警卫,叫鲁培林,老家莲河五里铺的,现在编入暂二大队。还有一大半的《子夜》没看完呢,心痒,就想知道大资本家吴荪甫家有钱人怎么过生活的故事。
黎有望笑笑说:“那好,专门放你去看书,付钱看。从我的警卫排那领一把盒子炮,边警戒边看。”说完,他写了一张手谕,并给了鲁培林三十元的法币钞票。
给钱看书,鲁培林自然是欢喜。拿了钱,领了枪,高高兴兴地再去求知书局花钱租书看。到求知书局的时候,他发现门虚掩着,觉得不对劲,慌忙抽出枪蹑着手脚进门,忽然听到楼上传出人说话的声音。他一惊,忙屏住呼吸,打开枪机,一步步贴近楼梯口听。
是一个男人在跟白参谋说话。
那男人温柔的声音就像是催眠,“小雪,如今国际大势你也看到了,德日两国势如猛虎,所向披靡。汪精卫先生才是识时务者,才是未来中国的主人。我学的是日文,中日文化比较起来看,日本人是徐福的子孙,他们继承了汉唐文化,是真正承接中华传统的优秀人种。今天所谓的中国人,都是五胡乱华的杂种。我们汉人的文明在元朝时就被忽必烈给彻底截断了。早几年的日本学界都在说,‘崖山之后无中国。我可不是帮着日本人说话,只是想跟你解释,这个贱民肆意流窜、文明崩坏、愚昧不堪的国家,还要待着干吗。我爱此国,国并不爱我们。我不是一心想做汉奸卖国,只是想哪边也不帮,远走高飞,找个文明富庶、和平的国家生活,不好吗?”
听那人说自己是“汉奸”,鲁培林浑身汗毛奓起,寒气偾张。
只听白露参谋冷冷反駁,“刘清和,你今天要是真想找我来讲道理,那我就跟你讲讲。中国人是炎黄子孙,日本人拜的是天照大神。就算他们是徐福的子孙,他们也已数典忘祖,汉唐文化的精髓是什么?是兼容并蓄,大国风范,不是建一座园子、说一番茶道、穿一件袍袖宽大的衣服就是汉唐。所谓武士道精神,残暴嗜杀,狂妄自卑,这种极端化人格又岂是中国传统?五千年才是中国,四万万同胞才是中国,我就是为他们战死了,也不顾惜!”
“果然是帮黎有望给士兵洗脑子的,舌绽莲花啊。日本人的兵锋就架在脖子上,你们真这么自信,应该找他们去说啊。”那个叫刘清和的汉奸满嘴不屑一顾。
“我不想跟你再提什么帮你挡了一颗子弹这样的事。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人在上海把吕天平的姘头和她女儿给放了。哼哼,我小瞧了吕天平的能耐,高看了76号那帮人的德性了,十根金条,他们就把我的全部努力给卖了。你以为我会死心塌地为这帮人卖命吗?他们一样是中国人,劣等人渣!我就是要带你走。你不答应,我会把你、我自己和这个平州统统都毁了。”
这个男人的声音是异常地平静,可就连潜伏着的鲁培林听得也是毛骨悚然。只听白露随即冷笑一声,“你这个疯子。我要有枪,一定会毫不犹豫开火!”
“这么说,你没有枪了?嗯,恐怕是吕天平和黎有望担心你太冲动,没收了你的枪。他们都不敢杀我,是不是还劝你跟我走的?你就遂了他们的心意,也随了我吧。”
楼上开始轰隆的响动,两人似乎动起手来了。白露骂着“无耻,别碰我”,刘清和说“让你身子先随我,以后慢慢来”。
鲁培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持着枪的双手有点颤抖。他当兵不足一年,纯粹为吃口饭,训练严重不足。头一回上战场,只是跟着罗耀宗去赵汉生那里劝退,没打过硬仗。他对自己的战术水平非常不自信,耳听着白露的骂声越来越低沉,刘清和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随着手抖,腿也开始软了,找不到一丝勇气冲上楼去解救白参谋。
裆下甚至有潮涌之感。
3
“光天化日,还有王法吗,不许动!”
最终,鲁培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鼓起全部勇气冲上楼去。他闪出地板,平持手枪从外间进了内室,才见两人打斗导致房间一片凌乱。
两人已都倒在了床上。
刘清和正压在白露身上,扭头见一个士兵拿着枪冲上来,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放开白露,举手投降。他问:“你是过路的?”鲁培林板着脸说:“我是看书的,奉黎司令之命保护白参谋的安全!你是什么人?不要动,再动一下,我就开枪!”
白露从床上起来,整理好衣衫,操起枕边的一摞子书,砸向刘清和的后脑勺。这一砸却帮了倒忙,刘清和顺势往前一扑,抢夺鲁培林手中的枪。鲁培林太紧张,被他掐中了手腕。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打入了天花板。
白露也帮忙夺枪。刘清和见一不敌二,渐渐挪身到外间的窗户边,一脚踢开窗户,踢破了木窗棂,闪身跃出窗外。等白露取过鲁培林的枪到窗边射击时,已经见不着他的身影了。
精疲力竭,白露强忍,若无其事,把枪还给鲁培林,“你是一早来看书的那个小鲁吧?谢谢你救了我!”
鲁培林惊魂未定,“光天化日,强奸妇女,这狗日的,再遇到他,我直接开枪毙了他?”
白露见他又怕又恨的样子,摇了摇头说:“你走吧。答应我,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包括黎司令!”
鲁培林把枪插回到木枪匣子里,从口袋里掏出黎有望的手谕还有十块钱法币,挠了挠头说:“不成啊,黎司令让我专职来看书,顺道做白参谋的警卫的。我那半拉的小说没看完,心痒,后面的故事还要回营讲给弟兄们听听,看有钱人家怎么过日子。幸好他这么安排,不然你麻烦可就大了。”
白露看了看那份手諭,哑笑无语却没收下钱,“既然喜欢看书,挑些书带回去看吧,看完了还我。我就用不着你来警卫了。我已经不是参谋了,退伍了。”
说话间,听到楼下响起了动静,有人推门走动。
白露一惊,立刻伸手抽出鲁培林的佩枪,警惕地走下楼来。只见堂屋中站着一个男人,朗声问:“请问抗日救国军的白露白参谋在吗?”
透过楼梯栏杆,白露看到来人正是隔壁小学堂的左月潮校长,慌忙把盒子炮别在了身后的腰带上,慢慢走下楼,笑:“左校长,我在的。你找我,是来订开明书店的国民课本吗?我已经把货单电报拍给书店,城禁之后,还要一个月才能从上海运过来。”
左月潮摇了摇头,也把礼帽摘下,微笑着说:“却不是,教材的事,该学校司教股操心。我是专程登门寻访贤才来着。本学堂有位姓余的国文教员,告假回盐州老家奔丧,一去数月,至今不归。我刚刚才收到他的信,说在老家谋了份教职,不回来了。战乱之时,人才凋零,教育难以为继。我听说白小姐在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堂念过书,是高材生,又做过大报馆的记者,故特来问问,您有没有兴趣屈才在鄙校任职呢?”
左月潮斑白的头发在阳光中闪耀。白露觉得这一刻,见着自己的同志特别温暖。他那带着江西调调的嗓音,如安眠曲般柔和,有见之则敬的亲和感。
白露依旧推辞,“我在游击总队服役着,怕是分不开身啊。”
左月潮依然保持着微笑,“黎司令说你退役了,我这才忙不迭地来求贤。试用月薪十二块大洋。教学有益,月薪二十块。赵松县长和救国军都很厚道,战乱频仍,不欠教员们一份薪水。聘书我都带来了,愿意的话,我签个字发给白小姐。明日,你就可以到小学堂上课了。”
白露立即明白,皆是黎有望的安排。
小学堂是一个封闭的单位,刘清和不可能随时随地骚扰自己;左月潮是明面上的共产党,自己若跟着他干,新四军真来了,锄奸队不会为难自己这个“汉奸的女儿”。这份心意,面面俱到了。
白露有点感动,心暖,更有说不出的滋味。自己本来就是个共产党员,如今却顶着个“汉奸女儿”的嫌疑,不管是对于黎有望还是左月潮,都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这样的地下工作,是错位,是分裂,也是内心的撕扯。她呆呆看了左月潮几秒,最后装作勉为其难说:
“早上刚递交的辞职书,这会左校长就得到消息,这黎司令嘴风还真是一点不严啊。既然您来了,带着这么大的一份诚意,我就勉强答应了。不过,我得跟左校长禀报一下,去报馆上班之前,我曾经在北平向阳小学教过一年书的。”
左月潮一愣,从怀中掏出一张聘书:
“听说令尊和令堂可都是咱民国最早的一批师范生。教育世家,书香门第,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教书育人,无上荣光啊。”
左月潮就着一张八仙桌坐下了,用白露的文墨,打开了一张盖了章的聘书,在“兹聘任”三个字后的空白地方工工整整地写下“白露”,又在“礼聘人”后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左月潮”三个字。一边写一边问,“我听说,北平向阳小学的洪校长,是京师大学堂李教授的得意门生,你跟他熟吗?”
白露立即接茬,“您说洪钧启洪校长吧,我是听说了,但没找他问过。”
左月潮会心一笑,起身将聘书交到白露手中,并主动伸手跟她一握说:“那么,从明天起,我们就是同事了。同志,欢迎您到鄙校任职!”
第六十二章 故人来
1
天色晚,黎有望在军械所里打完铁,就喊警卫乌力吉到平州大酒楼去,说是带他到斌园去看戏。
乌力吉说自己看不懂南方人的戏,咿咿呀呀,在台上晃来晃去,唱些啥听不懂,一点意思没有,要唱,就是草原的长调,要看,就要看力士摔跤,那才带劲。
黎有望哑然失笑,告诉他,几百年前你祖宗也这么骑着马到南方来的,结果他们就回不去了,冒辟疆知道吗?就是你们蒙古人的后裔,结果你侬我侬的,比汉人还要缠绵。我们这一带,无人不知。
乌力吉就问,这个冒辟疆现在在哪,摔跤厉害吗,能扛几个回合,我现在就要跟他比试比试?
黎有望拍拍他胸膛说,别急,带你到斌园里,有人陪你摔。别穿军服,便装。
乌力吉一听可以摔跤,细小的眼睛两眼放光,厚厚嘴唇反复嘟囔着,这个好,司令快带我去。
两人着便服到了斌园。
黎有望花了一块钱打了两张偏座的票。
戏已经开始,是随着城禁开放而来的淮城京戏班子。唱《空城计》,老段子,老腔调,不出彩,耐听。梨园是太平行,吃的是太平饭。最近,四周各州县都有日伪盘踞,或在交战中,唯独平州稍稍平静一点,所以涌进来的戏班子特别多。
这个戏园子倒成了乱世中十分热闹的地方,也为老板詹耽敏赚了不少钱。相比之下,他对救国军的那点资助,只是九牛一毛。
黎有望没心思看戏,他在寻人。
看戏的人中,戏痴詹耽敏必然在捧场,一头银发的老狐狸依旧笑眯眯,活得真是滋润。除此之外,徐永财也在看戏,乐此不疲。王怀信搂着一个艳丽女子,也在说笑着看戏。
黎有望颇吃惊,但想他在上海呆了那么久,早已习惯洋场纸醉金迷的生活,到平州小地方来怕是一天两天也改不了。除此之外,他所期待的人,刘清和并不在。
乌力吉是真不习惯看戏,没听两句就哈欠连天,也闹不明白满园子的人为什么叫好,只有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黎有望猛拍他的肩膀,“醒来,摔跤的人来了。”
黎有望所等的,正是刘清和。他看着刘清和从东边耳门进场,坐在詹耽敏身边,喝了口茶,说了几句话,随后起身便走,就拉起兴致勃勃的乌力吉跟着出去。
刘清和回到平州大酒楼的客房部,吹着口哨,踩着木质的楼梯很从容地登楼。
黎有望两人则蹑手蹑脚地跟着他到房门口,开门进去。在他关门的那一刻,黎有望猛冲进房门,却被刘清和给绊倒了,闪身压着。刘清和冷冷地说:“鼎鼎大名的黎大司令进入角色了啊,也学特务来盯梢了!早听闻你姓黎的有一手,不过如此。我来给你上上特工课!”
说完,就狠狠地在他右颊打了一記拳。
刘清和准备抡拳打第二记,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随后被重重地横摔了出去。他所订的是一间大客房,空间足够大。翻个滚,想站起来,又立刻被黎有望扑倒。
刘清和果然凶悍,一个头槌就把黎家有的鼻子砸出血,向后仰去。他又想站起来,飞脚踢对方的时候,终于看清了真正的敌手,一个异常威猛的大汉。
乌力吉抓着他的双肩,又把他给拎起掼倒在地上,并用铁塔般的身体沉沉地压死。乌力吉说:“黎司令,什么摔跤高手,轻得跟小土鸡一样啊!”
黎有望命令他压好,擦着自己鼻子涌出的血,忍着痛,半蹲下质问刘清和:“我的警卫说你又去骚扰白露,竟想要强奸她?”
刘清和哈哈大笑,虽然在乌力吉的重压下半点动弹不得,倒还是挺嘴硬,喘着粗气说:“你要去见女人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这是德国哲学家的名言,你听过吗?”
黎有望听不懂他在扯什么,反手给他一个耳光,“无耻混蛋,我也听过一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战友残忍。老子跟你这样的人交手,简直是污了自己的双手!”
刘清和依旧哈哈大笑说:“别忘了,你一个巴掌,我就要吕天平女儿一条胳膊,要皇军让平州死一百个人,我说到做到。”
“别唬老子,我知道,吕司令已经请上海朋友把她们营救出来了。76号姓李的不肯放,姓丁的拿了钱就放。你以为这些汉奸走狗还有什么节操可言,他们才不在乎你这条狗在平州的死活。”
刘清和说:“76号放了,我可以让影佐少将再抓,那时候,她们可有得苦头吃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黎有望反手又抽了他一个巴掌,“当狗汉奸还当出威风来了!”
刘清和吐了一口血,笑着说:“两百个人了啊!”
“那我就换种方式,这个可不在你的话头里,老子掐死你这个混蛋!”黎有望掐住他的喉咙,眼看就要掐死,看着刘清和眼睛里越来越欢畅的笑意,最终颓然放手。
刘清和脸憋紫了,慢慢缓过气来,依旧哈哈大笑说:“来,再来。在我们教程里,这种令人窒息要气绝的刑罚,弄上三次,对方什么事就会交代。我就向你交代我是怎么一下一下强奸白露的,哈哈!今天,你不把我弄死,我不过瘾。”
“疯子,你放心,我不会要你狗命,留着你有用。这用处之大,可能连你自己都想不到。最好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在詹老狐狸的窝里待着,意淫你们那狗屁的‘千手观音计划,不要再让我听到你又去找过白露了。那时候,我也会到北平找什么大清刑部孙姥姥的干儿子,一片一片削你的肉。”
黎有望和乌力吉最终还是把刘清和丢在了他的房间里,扬长而去。刘清和独自在房间里趴在地上哈哈大笑,捶着地板,笑声如狼嚎鬼哭,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传出的。
一双黑色铮亮皮鞋无声无息来到他眼前,接着,一个男人蹲下来,带着笑意故意压低声音道:“刘先生,这下,是不是可以和我们军统谈谈合作的事了?”
浓重的南京口音,苍老,市侩,油滑,此刻却有凛凛杀气。
2
教训过了刘清和,黎有望却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痛快。
白露身世的秘密,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头上,比脸颊、鼻梁上的痛还刺骨百倍。如此时刻,他不禁换位思考:在这样的乱世当中,刘清和说带着白露远走高飞的念头,竟可能是乱局之中最好的选择。谁知道明天会怎样,战争会胜利吗,就像这越来越暗的天光,何时能看到亮?无休止的杀戮和战争,每一个人都朝不保夕,这恐怕是刘清和宣称比自己更爱白露的原因。
黎有望不禁扪心自问,自己爱白露吗?
这个问题让他感到难以回答。他根本不善于儿女情长,身世的飘零,姐姐与姐夫之间难以猜透的关系,动荡不安的时局和战争,都让他看不到出路。某种意义上,战争不可怕,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爱情。
他一路走一路想,六神无主。
到了慈云寺,尚未进门,就见唐经方府上的管家在门口逡巡着。一见黎有望,老管家就说:“黎司令,您这是去哪了?等您老半天了,我們家少爷请您去吃饭呢,怕是就等您开席。”
黎有望揉了揉鼻子,说:“我抓特务去了,什么饭局?要审犯人呢,我没空去啊!”
“是我家少爷邀请吕司令和您的,不为什么,就是自家人聚聚,吕司令已经到府上了,就等您呢。我家少爷吩咐,您不到不开席。”
黎有望看老管家说得郑重,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随着他上了唐经方那辆黑色的名爵轿车,转了几条街来到唐家大院。
恰如黎有望所预想的,还是卫长河张罗的饭局。但与上次不一样,参加饭局的有唐经方和他的“大太太”倪子君,卫长河和他的夫人唐爱英,唐经方的铁杆盟友宋醒吾和他胖胖的夫人。必然有吕天平,居然还有王怀信,以及他在斌园里带着的那个美艳女子,当然,也有唐晓蓉。
这是一次纯粹意义上的家宴。
黎有望没来时,这一桌人显然已经聊开了,说说笑笑十分热闹。黎有望一身打扮跟整个饭局的气氛格格不入。
大家都盯着他的鼻子看。他笑了笑,解释说:“走夜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吕天平说:“刚刚唐经理说,黎司令特别喜欢找各种理由请他的二小姐做事啊,为抗战还立下了不少的功劳,不是想以权谋私吧?”
黎有望用衣袖抹了把隐隐作痛的鼻子,“没有,这城里,能精通日文的,怕是只有二小姐了。我是高薪聘请,给二小姐发报酬,她都不肯收。”
唐经方哈哈大笑,“怎么能说黎司令以权谋私呢?这是我家为抗敌立下的功劳啊,唐门有荣啊。甚至连我家的几羽鸽子都能帮上忙,哎呀,都是抗日英雄啊!”
大家都哄堂大笑,唐晓蓉霞颜飞红。
吕天平说:“我这个内弟啊,是个军事人才,但拙于感情。”
他点了个题,下面就七嘴八舌起来。宋醒吾说:“本来我们就在积极撮合嘛,哈哈,没想到真对上眼了。”卫长河也笑着说:“不用给他们压力嘛,新式婚姻,自由恋爱,就是要慢慢发展。”女眷中,宋醒吾的胖太太说:“我是老派人,特别信金玉良缘,把两人的生辰八字报上来,我掐指一算,就知道八九成了。”宋醒吾说:“要什么金玉良缘,美人配英雄,有这一条理由足够了。”
黎有望看了一眼唐晓蓉,瞬间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心中怪道,这次又是要来一个相亲局?
吕天平说:“哈哈,都别拿我这个内弟开玩笑了。今天,受唐经理之邀大家聚一聚,可不是为了黎司令。他们年轻人的事,他们自己解决。我们是给老战友王参议做个见证,他和他的夫人肖女士刚刚并结连理,可喜可贺啊!”他所指的正是王怀信和他的新婚妻子肖含玉。
黎有望不禁盯着肖含玉看了一眼,心中疑云丛生,这个女子是什么时候进入平州到王怀信身边的,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上,来了这样一个美艳的女人,他不能不生疑。
他正生疑,卫长河已经带头站起来,给王怀信和肖含玉敬酒:“恭喜王兄啊,我听说你在军界中的辈分很高,打过无数的硬仗,能来平州助战,真是我们的福气。现在和肖女士结合,真是喜上加喜!”
他一带头,所有人都站起来敬酒。
王怀信不急不慢,“不提当年勇了,曾经一时糊涂,走了很长的一段弯路啊。今天,蒙吕司令不弃,恢复军籍,给王某人一个重展拳脚的机会,也让我和含玉能够破镜重圆!谢谢吕司令,谢谢卫司令,也谢谢诸位!”说完,他就一饮而尽。
肖含玉在他身边也是春风满面,满眼流情。
喝完了这杯喜酒,吕天平接着宣布第二件事,说:“今天,我们的游击总队是喜事连连,我和卫司令借唐经理的酒联合请局,除了为王兄贺喜之外,还要为一位老朋友接风洗尘。他也姓王,也是抗日杀敌的功臣啊!本来,他想全身而退回老家做个太平绅士,自自在在做个田舍翁,硬是被我给留下了,回到平州,继续为保我父老效力。老王,不要藏着掖着了,请入席吧!”
黎有望听到吕天平这一番话,心中不由得一惊,慌忙起身转过头一瞧,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背后,胖脸盘、眯着眼睛笑着。果然正是王文举!
“黎司令,得罪得罪,没打声招呼就回来了。有幸之日,望江楼,生死一局。别来无恙啊!”王文举伸出手,第一个问候的人,是黎有望。
黎有望握住他的手,又伸出拳头打了他胳膊一记,“真以为你回大西北养羊去了,太好了,太好了!”此刻,他是真心笑了出来。
3
坐定了,喝了一圈酒,王文举向大家自叙来历。他本意是辗转从越南取道西南回老家。因为莲河失守,赵汉生把全部责任推卸到他身上。汪伪对他下达了顶级通缉令,悬赏一万大洋捉拿,76号全力搜捕他。
吕天平只好安排他在租界暂且躲避,并说他背着个“伪保安团长”的经历回乡,十分不妥,不如继续留下为抗战效力,建功之后,再衣锦还乡也不迟。王文举也被说动了。
通过青红帮的大佬出面斡旋,76号最后放松了对王文举的搜捕。不仅如此,他还搭上了76号高层的线。这条线在营救刘琴秋和囡囡时又发挥了一次作用。
吕天平在获知她们被绑架后,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在上海的王文举。通过一番活动,76号竟迅速放了人。这倒正应了吕天平的话,“枪还在争吵的时候,金子已经办妥事了”。
营救出刘琴秋和囡囡之后,王文举索性应吕天平之邀,再度出山,回平州来襄助。
听明白了王文举去还来的经历后,黎有望才暗叹姐夫果然不凡,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能把各种各样的人笼络到自己的麾下。只是形形色色的人七拼八凑而成的队伍,能否经历大战的冲击,实在令人隐隐大有担忧。
不管如何,王文举是老朋友,是支持他取得莲河大捷的关键人物。
觥筹交错之间,黎有望稍稍有点看出这次酒局的名堂来了,游击总队就要誓师了,吕天平赶着时间采用添油的战术,一点点地往游击总队里添加自己的力量,平衡来自韩光义的威胁。这是暗中使力与卫长河掰手腕子。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卫长河的反应。这个文职出身的军人,长相颇似军事委员会参谋总长何应钦,永远是一副中规中矩,微微带笑的表情。不抽烟,喝酒也有度,只要出现在公共场合,军装的风纪扣永远不会解开。与前一任七十八师师长、大老粗刘寿良形成鲜明对比,也不像韩光义那样永远阴沉着脸,令人望而生畏。
可就是这副貌似友善的脸,才让人真正感到不可叵测。
酒喝多了,几位太太乱起哄。宋醒吾太太说:“要是黎司令娶了唐小姐,唉吆喂,那是一个美啊!黎司令就和卫师长做了连襟,金玉良缘唉。卫师长和吕司令就算结了亲了,平州的游击总队,那不就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这部分那部分的。”她貌似快人快语,说的却是一桌人共同的想法,都开始起哄,让黎有望赶紧娶了唐晓蓉。
话说到这份上了,唐晓蓉也十分害羞,推辞说明天有课,退席走人。
等唐晓蓉走了,卫长河借杯酒玩笑间,主动问唐经方的态度:“老泰山,你看看,就这么两个大千金,已经有一个嫁给了军人,担惊受怕的,二小姐也嫁给军人了,万一都战死疆场,会不会觉得不那么保险啊?那不是大乔小乔的遭遇。不如把晓蓉许个商贾大家的公子,强强联姻,把生意做得更大。”
唐经方哈哈大笑,“长河啊,你就这么一个小姨子,我怎么都觉得你应该比我更上心。国有难,先国事,后家事,不少百姓家四五个儿子全都上了战场,我唐某人也是晓得民族大义的,只恨独苗的犬子还小。要是真有两个义勇双全的女婿,可以先打日本鬼子嘛,赶走了鬼子,国泰民安,解甲归来,再跟我一块到生意场上大干一场,那时,也不迟嘛。”
算是一种变相的默认了。
卫长河就端起酒杯,向黎有望建议,“今天的喜事真多啊,王怀信高参成婚,王文举团长回来了。我听说,王团长不仅人回来了,事办妥了,还给我们游击总队又带回来三千杆枪和无数弹药,可以扩编两个大队,劳苦功高啊。在卫某撤防平州期间,黎司令对我老泰山全家照顾有加。老泰山也识得大体,暗中襄助黎司令不少。这是投缘啊。我岳父上午也表过态,再拿出二十万元助饷,真是天时、地利加人和。黎司令,我们一起敬敬老泰山如何!”
自吕天平回归平州以来,黎有望一直对七十八师的人马深怀戒备。
所有上蹿下跳的事,都是卫长河的哼哈二将周朝和何辅汉在闹腾,完全不了解卫长河有什么想法。如今,他的这番话就是表态了,愿意顺大家心意,接着这桩姻亲,跟吕天平修好,拉近关系。
这背后,显然也是韩光义的态度。在直罗山用黑吃黑的办法逼走吕、黎,是前仇。用与往事毫无瓜葛的卫长河,而不是宋敬涟或者其他人来平州,用的是怀柔之策。
黎有望看了一眼吕天平。
吕天平含笑不语。黎有望脑子虽有点眩晕,但是心里不糊涂。自己对唐晓蓉感觉究竟是怎么样?在黄开轩探过他之后,他也千万次地问过自己,單纯干净的小女孩,童年记忆中的小仙女。倘若白露没有被揭穿是汉奸女儿的身份,那么自己一定会含含糊糊、模棱两可地糊弄过去;可是此情此景,对于白露,他有千万种不忍,如果一脚就做了唐门的女婿,白露会怎么想呢?
黎有望端起酒杯,郑重地说明,“黎某是什么人?我还是知道点自己分量的。能有今天,靠的全是姐夫吕天平将军。新式婚姻,自由恋爱,互相选择。我幼年家贫,母亲含辛茹苦拉扯长大,温饱都不能保证,哪敢想高攀上平州首富的唐门?若非此乱世,我无非还是个贩书卖册的小商贩,怕是挨也挨不着二小姐。这金玉良缘,真的是说不起来。感谢各位的美意,屡次请二小姐帮忙,纯粹是为了救抗日之急,绝无非分之念!”
言罢,黎有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众人都是愕然。
餐厅外,唐晓蓉偷偷听完了黎有望的一番话,暗自抹了一把泪,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走进浓浓的夜色之中。
黑暗中,担任警戒指挥的黄开轩,静坐在走廊另一端,目送她离去,“哗”地擦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烟。
第六十三章 扬义旗
1
6月30日,按照前一晚夜宴后几个人秘密会议的商定,苏鲁皖游击总队成立暨誓师大会在平州小校场举行,部队统一换装。换装所换下的,主要还是原黎有望所部部分杂乱的军装,其余的人只要把原来八十九军的臂章换成游击总队的臂章即可。
游击总队指挥中枢、战区代表、八十九军代表、平州一干头面人物在座。大家起立,齐唱国民政府的《三民主义歌》: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歌毕,黎有望率先起身,带头向吕太平行军礼。众人跟上。卫长河没抢得过黎有望,也就索性在最后一个才敬礼,并主持大会,说:“诸位,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我们游击总队算是开张了。吕天平司令不顾生死,放弃了优渥之生活,来我平州,是为了战而来,不是为了苟且而来,欢迎他给我们发言,阐明我们这个游击总队的要旨。”
吕天平随即发表演说:“感谢大家信任吕某人。该说的,我在多种场合都说了。愿与我忠勇将士,值此国难当头、民族存亡之际,甘洒热血,为人类张正义,为民族争生存,为国家雪奇耻,为军人树人格,上以慰我炎黄祖宗在天之灵,以下救我民众沦亡之惨……”如是云云,依旧是一篇漂亮且高调的议论。众人听了,免不得掌声如雷。
下一个程序,就是宣布游击总队所部各单位名单以及指挥官。
这个任命,也由卫长河来宣读:“我游击总队,在国防委员会登记为独立军,目前,暂编为一个加强师的力量,该部总指挥吕天平中将,副总指挥卫长河少将、黎有望少将。一纵何辅汉上校,二纵黄开轩中校,三纵周朝上校,四纵王文举上校,五纵朱子松少校领上校职,六纵叶桂才少校领上校职。政治主任由吕天平兼任,参谋长由卫长河兼任,侦缉处长由黎有望兼任,副参谋长兼军需处长由王怀信兼任,莲河要塞正副指挥由王文举及何辅汉兼任,九龙湖支队指挥由黄开轩兼任,特战营长由周朝兼任,宪兵营长由朱子松兼任,通信连长罗耀宗上尉。”
长长的名单,错综的兼任,却唯独不见白露的名字。
吕天平、卫长河、黎有望的旧部大致三三分权。显然是一份考虑得很细致的方案,目前皆大欢喜。卫长河宣布完任命,就由吕天平授各纵各部的军旗。最后,轮到黎有望代表保卫平州的战士们上台讲话。
黎有望看着一大片熟悉的、陌生的脸,清了清嗓子,“兄弟们,在这个小校场,已经举行过一次抗日起兵动员了。这是第二次。这一次,我只有三句话,不管是抗日救国军,还是游击总队,最终都是要打鬼子的。因此,第一句,我等身为军人,为国捐躯,分所应是。”众皆凛然。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说:“第二句,我生国亡,我死国存!”众皆齐呼。
正在此时,小校场四周的防空警报声四起,大家都有点惊慌失措。警卫排长立刻抓起几个钢盔想冲上主席台,拉着几位长官到就近的防空洞躲避,却被黎有望揮手制止了,他说:“还有八分钟,我说得完。”
吕天平看了看手表,也挥手示意警卫排长下去。卫长河只得勉为其难地又坐了下来。
等大家都安定了,黎有望才说:“这第三句,不论生死,胜利属于我们,光荣属于我们!”随即竖起右胳膊,挥起拳头拍打自己的左胸肌。
座中的士兵立刻被感召,皆学着黎有望的样子,用右拳敲打自己的左胸肌,怒吼之声此起彼伏,群情愤然。
吕天平起身鼓掌。卫长河依旧似笑非笑在自己的座位上安坐不动,轻轻鼓掌,像看着一群上蹿下跳的野兽,心中波澜,脸上不惊。
此时,日机已经飞临平州上空。飞机引擎声小而轻。到头顶,还是一架零式侦察机。它的气焰极度嚣张,迅速俯冲低空飞行,掠过小校场上空,投下了东西,却不是轰炸,又抛下大量传单。
雪花般的传单落到了人群当中,也落到了主席台上,没有人敢主动去拿,只是在它落定之后才低头速读:“吕、黎迟早一战!醋海风波,丈夫狠心杀妻,又来鸠占鹊巢;小舅子为姐复仇,隐忍磨刀,只求慰告亡灵。皇军昭告平州官兵,早日与吕、黎切割,归化我皇道乐土,同建东亚共荣!”
大家都瞠目结舌了,原本热烈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异常尴尬。军容肃然,会场变得异常安静。如果说前次街头散发伪报八卦还是暗处下手,这可是光天化日下赤裸裸的挑唆了。
黎有望伸手抓住了一张空中飞舞的传单,仔细地看了看,当即向着台下将士宣布:“看看,日本人给咱游击总队送贺礼来了。这种下作手段,用了一次,还想再用。我已经知道,杀害我姐黎带娣女士的,就是日本特务,这是日本人在挑拨离间。吕天平将军是脑袋,我是手足,见过手足相残的,但谁见过脑袋与手足相残的?这小鬼子何其阴险毒辣啊,咱们干他娘的!”
“干他娘的!”大家又齐呼,精神皆为之一振。
身在平州大酒楼里的刘清和,被徐永财派出的便衣监视着,不能随便外出,只有在阳台上远眺着成立大会。他伸手抓住了一张传单,对着太阳看了看,不禁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自言自语道:“还是影佐少将懂我心啊,这个配合,实在是天衣无缝。黎有望,千手观音启动第三步了。来,我们继续走!”
传单上都印着三朵梅花图案的暗纹,若不借着强光透视,一般人都不会注意。这是影佐少将给刘清和传递的信号。
梅机关还在按照既定目标推进着“千手观音”计划。
2
在绿柳晴的地下室,钱老板代表组织严厉批评白露,“本来还是黎有望的参谋,能接触到游击队中枢决策层,现在好了,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退役,不声不响就到平州小学堂去做了教员。连誓师大会都没资格参加了,以后还怎么开展情报工作,更别谈争取把游击队争取到革命队伍中来?”
钱老板满脸严肃地让白露检讨自己工作中的自由散漫倾向。
白露委屈,被说到痛处,流泪不止。想想在老钱面前太失态了,她还是忍住了哭泣,“都是因为刘清和。我跟你之前也详细汇报过,可真没想到事情到了这一步。是黎有望要求我退役的。”
老钱不解,“他们怀疑你的身份了?哪一步不慎暴露了?”
白露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是我的身份,但不是暴露。我来见你之前,犹豫很久,想想,还是跟你说明白吧,我不知道组织上会是什么态度。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真的也是刚刚才知道。”于是,她就把自己从黎有望那里获知自己是汉奸亲生女儿的身份过程,一五一十向老钱说了出来。
老钱耐心听完了白露的诉说,恍然大悟,“这么说,你是许卓城的女儿了。”
白露点点头,低声问,“是不是,组织上也要考虑把我除名啊?”
“怎么会!你的忠诚,我不知道?再说,之前你也毫不知情嘛。与许卓城交往的这多年,你也是以韩光义女儿身份接触的,虚与委蛇。在日据的北平,你也是龙潭虎穴里走过来的。考验了这么久,组织放心。”老钱也是唏嘘不已。
“很多反战的日本人还能为我所用,你这个身份,不是关键。既然黎有望介意,我真不好再说什么了。你可以考虑用不用再呆在平州,如果愿意再呆着,哪怕是到平州小学堂当教员,那也要以此为掩护把工作做好。至于说了解这支队伍的情报,组织上已经启动另一条线索来工作了。虽然不太牢靠,但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是谁?”白露问,老钱不答她。
白露仔细想了想,试探着问:“是那个老三十路军的军官王怀信吧?”
老钱不答,聪明的白露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我偷偷观察过他,这人城府很深,又比较贪恋花天酒地的,看起来不怎么靠得住。”
老钱笑笑说:“当年在直罗山,为了向我们靠拢,王均如师长几乎丢了全部的身家和前程,甚至是性命。目前,组织上觉得,他还是可以信赖的。”
“我看他只是个失了势的军阀。很多军阀倒戈来倒戈去,顺势而变,随风而动,上台下野,这样的事情太多了。老钱,我就是多余的担心。你要与他接触的话,一定得非常小心,慎之又慎。”白露开始为老钱担心起来了。
“我是老地下,有数,你放心好了。”老钱颇为自信。
“既提及身世,你还记得一个月之前,你让我查黎有望和罗耀宗两人的来历了吗?上级通过艰苦的调查,渐渐有点眉目了。先说罗耀宗吧,此人老家姑苏,家族历来做丝绸生意,抗战开始时有点混乱,据说现在跟日本人合作了。他是黄埔九期毕业,之后在驻扎南京孝陵卫的陈颐鼎部八十七师二六一旅教导团做教官。南京之战中,这一旅在光华门被打散了。他可能是被家族在南京分号的人给救出去,但却没回姑苏,在江南各地流浪了一年。去年底,任援道在太湖边筹办‘苏浙皖绥靖军,他经人介绍进入王文举的保安团,跟他一起移防到莲河。”
白露恍然大悟,“嗯,我听说军统在江南大力筹办忠义救国军,办各种培训班。我想,他所谓在江南流浪的时间,一定是入了军统,后来被军统派着反投到伪军中来的。兴许,他就是黎有望和我们一直要找的老K。”
“嗯,你的推断很有道理。我们暂且就把他当作军统的人提防。”
白露又问:“那么,关于黎有望呢,你又了解到什么?他手上不会沾过咱们人的血吧?”
老钱又笑了,说:“你很关心他嘛。那还真没有。上级费了很大力气在江西寻访,得知黎有望的姐姐之所以一直瘫痪、半醒半明,跟吕天平有很大的关系。”
“什么关系?”白露追问说,“是为救他而造成的?”
“不是,据说是吕天平开枪打伤了她头脑造成的。他们原来是一对恋人,热恋,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那种程度。但不知为什么,吕天平亲手开枪打伤了她。偏偏是天可怜见,两枪没有中要害,但有一枪伤了脑子。不过,据说他开枪后立刻后悔了,拉着她到处求医,保下了一条性命,成了一个废人。经过十几年的康复,本来这个黎带娣渐渐回复神志,可你见证了,她又死于76号的枪口下。”
“是嘛,这样一出苦情戏。唉,老钱,你这些说法都是坊间流传的故事吧?”
白露见老钱点头,继续自己的推理了,“坊间的故事,都是能开口的人讲出去的。吕天平能开口,他可以这么到处说,事实究竟如何呢?我反而怀疑起刘清和传的那些瞎话,未必全是造谣。黎带娣半昏半醒,终生废人也就罢了,她居然康复了,指不定就是已经有新欢并生了女儿的吕天平为了甩掉黎带娣这个麻烦,真的借76号之手除掉她呢。”
“你这个推论不合理,如果没有你引来上海的同志及时赶到救下你们,吕天平也会被打死的,他有必要这么冒险嘛?一切等上级派人继续调查,挖出过去的真相再作定论吧。”
老钱否认了这个推论。
白露还想争辩:“那次枪战又没打到最后,谁知道76号会不会真的上来杀掉他?如果一切真是这样,我们可要小心,吕天平指不定要下水,要倒向日本人!那黎有望的麻烦可就大了。”
“你啊你,哈哈。”老钱说,“自己的事没愁完,还是放不下黎有望。”
“老钱,我最后一个问题要汇报。我到小学堂上课了,接触到左月潮了。他是暴露的平州地下党,人端端正正的,看着不像叛徒。你说,我该不该向他探听点啥?”
“千万不能,越是新四军要来,我们越要进入静默期。我们的使命,始终是在敌人的心脏工作。”老钱郑重地说。
白露吐了下舌头,心想幸好没把试探左月潮的事跟他说。今天跟老钱一番谈话,一下让她如释重负,她不想再节外生枝找不愉快了。
“映雪同志,既然你先主动跟我和盘托出了,那么,我也不妨开诚布公,告诉你最后一个情报:近期,汪伪那边据说又派出一个大员来说降吕、黎了。”
“谁,还是那个何志祥?”
“许卓城!”
3
许卓城的车队一行三辆车,浩浩荡荡从南京出城,渡江北上沿着沿江公路取道维阳往平州方向来。他的座车是最中央的一辆丰田AA轿车,黑色锃亮的烤漆,丝绒面料的座椅使得颠簸的旅程变得特别舒适。重获高位,这个把月在北平与王揖唐摩擦的不快,一扫而空。
日本人派出军车为他们送行,一路考察,这是何等的威风。他很受用。
何志祥和司机坐在他的前排。
他身边坐着的,是一个美艳的日本女子。这个女子日本名字叫作松下姬衣,还有个中国名字“李香菊”。还是汪主席懂他,知道这样一个纨绔公子的喜好,没有派什么稀奇古怪的人去北平做他的工作,直接让李香菊前去。这个女子是什么来历,许卓城一清二楚,几句话就套出来是川岛芳子和梅机关在伪满洲国“新京”欢娱场里物色来特训出的女特务。
这又何妨?只要是这样的美人来,许卓城乐于入彀,高高兴兴地跟贼眉鼠眼的老头子王揖唐作别,到南京就任。
穿旗袍的李香菊别有一番东方女人的风韵,许卓城的手一直在她大腿上摩挲,赞叹,“姬衣啊,你这个中国名字实在太土了。香菊,村姑的名字,远比不上你日本名字有味道。你看,我们晚明‘秦淮八艳里有一位李香君。君与菊,一字之差,境界何其不同。我看,你不如叫作李香意,香意缠身,让人流连。”
李香菊捂着嘴一笑,推开了许卓城的手,“都说许长官是大才子,不知道菊是我大日本之国花吗?我还听说,许长官不但是才子,还是个风流才子,风流债缠身,几房姨太太还不满足,走到哪都要留情,这平州你可有什么情债?”
许卓城哈哈大笑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嘛,你说是不是?平州,你这一提,别说,我多年前跟这座城还是有故事的。大好河山啊,锦绣玉人啊!”
李香菊也學他的口吻,“嗯,大好河山啊,锦绣玉人啊?”故意把两个“啊”字拖长娇嗲。
许卓城被一撩,忍不住又在她大腿上摸了一把,又被她给打开。李香菊突然换了一副冷脸,说:“河山配玉人。我们大和民族是中国古老汉唐的继承者,最有资格成为眼前这片大好河山的主人。大日本帝国的大东亚共荣圈的邦联制战略构想与政治号召,是最先进的、最能吻合大东亚人民全体福祉的。许秘书长,你别光顾着游山玩水,怀旧思故,别忘了此行任重道远。若能成功说降吕、黎二人归顺,那就是和平使者,有大大的功劳啊。”
许卓城极度不习惯李香菊突然变了一副嘴脸,一下子把他蓬勃的兴致扫得干干净净。他耸了耸眉头,对李香菊的话不置可否,感慨,“嗨,这世上人如果不为名为利,他们就不晓得该为啥忙了。你一个美女,好生被男人宠着就成,就不必为侵略涂脂抹粉了。这是政客们的花言巧语。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奇怪的民族,一方面懦弱世故,不管谁来当皇帝,有饭吃就行,懒得争;另一方面历史上那么多拿着刀把子过来的,最后都被这个古老的民族用文化给征服了。就算你们的天皇当上了我们的皇帝,那又如何?不过换了家天子磕头。我们中国人和你们日本人不同。我老家淮城,离这不远,出了位了不起的将军,姓韩,托身卑微之时,可以从别人胯下钻过去。我们都以他为楷模,你们日本人肯定做不到。只要以韩将军为榜样的人在,中国和中国文化就亡不掉。”
李香菊对中国文化了解得很浅,听了许卓城这番云里雾里的说辞,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好嗤之以鼻。
坐在前排的何志祥懂许卓城的意思,忍不住插嘴,看着后视镜里许卓城那只试探着想去拉李香菊玉手的手,出言讥讽,“我听说,许秘书长是大雅人,佛道儒,书画琴剑、小学金石、古董收藏、诗词曲赋无一不通,就算是票友唱戏,也不比几位梨园大家差。还尤其懂女人心,擅房中术。我说首词,您评评觉得写得如何?”
许卓城收回自己的手,捂着嘴咳嗽一声,说,何秘书长有雅兴,我安能不奉陪。何志祥想了想,就把词吟出来:
“西江烟雨哭陆沉,魑魅魍魉狐兔,北土沦亡黄流注。中原烽火弥路,悲恨相继,万里烟尘,江山知何处。难忍东倭猖寇,醉生梦死内战,媚倭求存,何言对国人!闽海羊城兴义师,苍苍太无情,天涯海角,足迹无门,千载留泪痕。鸥蒙山重,北顾延河非。”
许卓城扇了扇自己的鼻子,无尽厌弃,“这首词太直了,想学稼轩和放翁,但才具不足,不可久传。这首词是谁写的,请问何秘书长跟这首词的作者,有什么瓜葛吗?”
何志祥皮笑肉不笑地,“这倒没有。只是您刚才的一番高论,让我联想起来这首词了。到平州,劝降结果不知如何,可您的个人安全,要千万小心啊!”
许卓城就不答他的话。他知道何志祥对自己是一肚子的意见。
本来何志祥这个“副秘书长”眼见着可以把“副”字去掉,没想到舟先生在汪主席那力荐许卓城,让他从北平空降南京,硬生生拦在了何志祥上头。无论是下水投靠伪南京政府的资历,还是实际工作能力,何志祥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可何志祥不得不接受事实,他所仰仗的褚长官被舟先生压着,他也只好屈居许卓城之下。
李香菊也知道两人不睦,就开口为他们劝和了,“我听不懂你们在讨论什么,但是大家这一趟来,任务一定要完成好。吕、黎的游击总队已经誓师了,平州越拖越麻烦。否则,我这趟姨太太就白当了。”
李香菊是日本方面安排,以许卓城姨太太的身份作为掩饰一同前去。
“不,当然不能白当!”许卓城打起了哈哈,化解了车中的尴尬气氛,说,“最好,这趟结束,你就真的做了我的姨太太,小四。这才是真正体现中日相睦。你说是也不是?”
车队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胖乎乎的军官骑着马,笑眯眯地带着两队士兵迎在路中间,高声问:“在下是平州游击总队吕司令麾下军官,莲河守备王文举,特在此恭候许卓城特派员到我们平州玩赏!”
第六十四章 三岔口
1
黎有望在县府办公室找到了吕天平,质问:“汪伪居然也派人来祝贺游击总队成立了?”
吕天平斜着抬起头,说:“怎么了?战区顾长官送来了贺礼,连韩主席派人也送来了贺信。都是老相识,汪伪的人就不能来吗?劝降团里还有你的一个老朋友,何志祥。”
“他们脑子烧啊,我们要跟他们对着干的不是?”黎有望说,“何志祥以前是来过,我早就让他打哪来回哪去了。”
“不能这样硬。你看,发出贺信的还有,这一封。”吕天平又丢了一封信在黎有望面前,“新四军江南纵队指挥管蔚然,他是指名道姓给你的,说愿意再跟你配合,江北江南打出几个漂亮仗来。他们的人都要过江北来了,还跟我们放这种迷魂阵。”
黎有望脸上一阵尴尬,恨不得马上拿起管蔚然的信点火烧了。
“不急,你看,还有一封也是指名道姓给你道贺的,想都想不到!”
吕天平稍稍停顿才亮出真相,“是日军第二十二师团师团长小野行男写给你的,感谢你两次交还阵亡将士尸体以及部分俘虏,也希望你早日归还最后一个被扣押的日军士兵,坂冢。最好,当然是带着队伍早日归顺他们大日本帝国。”
黎有望脸上就青一阵红一阵完全挂不住,“他们分明是想分化我们。”
“知道就好,上门道贺,来者不拒,战场相见,来者不惧。”吕天平说,“我已经让王文举去莲河把南京方面来人迎接到平州来了,安排在宋醒吾的东亚大饭店。水越来越浑,我们脑子不能昏。”
“为什么不安排到我们指定的绿柳晴旅社?也好监视他们嘛。”
“档次不够,排场不大。宋醒吾说起来,跟汪伪特派员还有旧,希望他能帮我们看着他们,方便的时候,互相之间还能传个缓和的话。”
“宋醒吾与南京方面有旧。他们派出的,是个什么样的特派员?你熟悉吗?”
“来人叫作许卓城!他刚从北平到南京任职,就到咱们这来劝降了,急着立功啊。”
听到“许卓城”的名字,黎有望不禁身躯一震,喃喃自语,“怕什么来什么,怎么会是他?”
吕天平一怔,问:“怎么,你很熟悉这个人?”
黎有望探了吕天平的口风,就知道徐永财并没有把许卓城是白露亲生父亲的事向吕天平汇报过。算这小子识相。他淡淡掩饰说:“我只是担心,他急于立功,不好对付。”
吕天平摇了摇头,用手拍了拍桌面上各路的贺信,“此人以风流才子自诩,也颇有才能。骨子里贪财好色,有私心无大志,应该不难对付。难的是我们旗帜已经打出来,这几路人马都想把手伸到平州来,我们该如何在其中周旋?”
“卫长河有什么意见?”黎有望问。
吕天平拍了拍管蔚然的那封贺信,“他的意见是,我们应该把重兵布防在莲河,防止这一路的人过江北上。看来,韩主席已经给他发了密信。”
黎有望拍了拍南京和日军方面的贺信,问,“那么这两路来夹攻平州,我们该如何处置?”
“既然你能想到,他们安不能?小野已经在向东边的清江县调拨人马了,还是按照源田的行军路线,扇形展开,兵临许庄、田汊还有吴家桥。”
“韩光义会不会南下与这个小野作战呢?江北,就属他的实力最雄厚了,控制不住小野的师团以清江为基地侵略扩张,他将无立足之地了。”
“以我對韩光义的了解,他绝对不会把心思放在鬼子身上的。首要的,他还是要防止新四军进入江北。这人,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打鬼子,他怕输。趁着新四军还是个软柿子,他能找到自信去捏的。”吕太平的脸色凝重了。
“那么,我们就跟着他去捏新四军?无冤无仇的,多树一个敌人,这又是何必呢。家门内的敌人还没肃清嘛不是。”黎有望揉着自己的鼻梁,瓮声瓮气,含含糊糊地说。
“所以,有人告发你有同情共党的倾向。”
“我们站在这么一个微妙的三岔口上,非常微妙啊。不过,我们要在平州阻着新四军北上,这是痴人说梦:一者,未必能阻住。老蒋多大的能耐,十多年前就说要剿清匪患,清了没有?没有,这不是军事问题,是政治问题。我们凭什么阻?你还记得当年在直罗山,白露想用政治胜利与军事胜利救你一命的往事了?最后的胜利,必然是政治胜利。二者,我们要豁出命去阻,必然是两败俱伤,日伪得利,韩光义得利,于我们何利。冲着新四军,我一枪都不会发的。”
了解吕天平的态度后,黎有望又释然了,“姐夫说得对,我想来想去,当初在直罗山,不就是走的这么一遭,过河拆桥,连炮灰都不如。今天又是这样的局面,我们该如何处之呢?”
吕天平推着管蔚然的信,放到小野来信的上面,“让新四军过平州,然后往东去,跟着他们一起,对付小野。打鬼子,才是我们起兵的初心,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啊!”
两人四目相对,非常不经意的一番谈话,基本确定了以后至少半年内游击总队的战略方向。黎有望暗暗点了点头。这时候,传令兵来报,吕天平的故人许卓城求见,请吕司令去叙旧来着。
吕天平一愣,对黎有望说:“我跟他又有什么旧可言?”他转脸看向黎有望说:“一起去见见这风流老才子?”
黎有望知道吕天平这是怕自己怀疑,刚刚他说的战略用心已经明白了,安能怀疑自己的姐夫,随即表示自己见了这些卖国贼的嘴脸就恶心,就想上前胖揍一顿,这些大事就劳烦吕天平辛苦。
2
许卓城到平州后,包下了东亚大饭店顶层一层的上房。他就请吕天平在东亚大饭店的松鹤厅吃饭。吃的是西餐。分餐而食。南京方面,李香菊、何志祥作陪。平州方面,卫长河、王文举、王怀信作陪。双方以饭局为谈判桌,摆开架势。
“游击总队,游击总队,这个叫法很妥啊,游击谁姑且不论,但总是一支队伍。”许卓城笑眯眯地说,“听说你们还有一位年轻能干的黎司令,他怎么没来?”
吕天平则没有答他的话,笑眯眯地问:“他啊,有别的事。许特派员说我跟你有旧,我想想,自己要有二十年没北上北平了,怎么会和你有旧呢?”
许卓城哈哈大笑说:“吕司令贵人多忘事啊。还记得当年,我们也是在谈判桌上握过手的嘛不是?那时候,你是国民革命军北伐军代表之一,我是北洋政府代表之一,我们在南京初步洽谈的嘛,对不对?那时候,你我资历尚浅,没有话事权,所以交流不多,但我对你的印象极好,你是南方人中难得真心主和的。”
吕天平回想了一下,恍有所忆,“哦,你这一说,我有印象了。不过,我记得那次谈判,最终我们双方是谈崩了吧。”
许卓城连连点头,“光阴似箭啊,一晃十三年过去了,天翻地覆啊。所以,我殷切希望,这一次,今天,我们双方能够达成一个美满的协议,解决好平州问题。”
吕天平笑,“看来许特派员是志在必得了?”
许卓城也笑,“关键在你吕司令啊。其实嘛,也就是点个头的事。”
一边切着牛排、默不作声的卫长河突然发话,“许特派员,我想问问你,贵方的汪主席对于共产党和新四军什么态度?”
许卓城转脸看卫长河,“卫司令,你问得还在点子上。汪主席的态度是一贯的,坚决要清乡剿共,绝不姑息养奸。”
王怀信忍不住冷冷飘了一句,“你们才是奸吧!”
“很好,既然如此,我们就还是有得谈的。哈哈,不过我建议呢,许特派员既然来了,就要有点耐心,多留几天,好好在平州呆呆,我们可以慢慢地谈。”卫长河很满意。
许卓城哈哈一笑,“我来之前就听说卫司令当年在国防部任职,参与过多次的剿匪计划的制定工作,深得上峰赏识,既运筹帷幄,也能冲锋陷阵。如今,你受韩光义主席之命,坐镇平州,很好地协调了吕司令和黎司令这对郎舅,堪称是中流砥柱啊。既然你们有这个盛情,我的确也不着急,慢慢谈呗。”
这番话十分阴险,既说明他是有备而来,又分化了吕天平和卫长河的关系,一石二鸟。
身为老江湖的吕天平和卫长河两人相视一笑,也不表态。一直不作声的何志祥也发话了:“那么,关于和谈一事,黎有望黎司令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李香菊就插嘴,“那个黎有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他的态度很重要吗?”
何志祥丢下刀叉,取了根牙签剔牙说:“李女士,你就有所不知了。我跟黎有望打过交道,此刻的平州,他的态度不重要,但是他没有态度就很重要了。”
李香菊瞪了他一眼,按捺住脾气,“既然何副秘书长跟他打过交道,为什么没有能够把他劝说好归顺,归顺南京汪主席呢?”
何志祥丢下牙签,“如果韩主席没有派卫师长来平州,我是有点犯难。等我不犯难的时候,这不,汪主席派了许特派员来了嘛不是。”
吕天平看看何志祥,又看看李香菊,心中猜中了七八分,许卓城与何志祥之间明显有分裂。他看了王怀信一眼,用眼神交换了彼此的意见,“如果我记得不错,何副特派员应该也是我们在闽赣边老八十九军的故人吧。大家旧相识,再聚有缘,天大的缘分啊!具体的原则、指导和细项,我们可以分头慢慢谈,不一定一次就非要决定那么多。我下午刚刚说过,此时此刻,我们又共同站在一个三岔口上,每一个决定,都会对大家有极大的影响,理应慎之又慎。对吧,许特派员,何副特派员?诸位,干杯!”
一次匆匆的宴会,每个人都似露非露地亮出一点各自的底牌,但又等于什么都没说。
饭后,李香菊立即找许卓城密談,“许先生,你说的还真不错,你们支那人真是比我们日本人还善于兜圈子,一顿饭吃下来,我什么也听不出来。”
许卓城就伸手想搂她的腰说:“如果你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的姨太太,可以跟我到房里慢慢剖析。”
李香菊打开他的手,说:“我会明白的,走着瞧就成了。你先休息,我还要到平州看看,了解这个谜一样的小城。”
吃完饭的王怀信也私下找到吕天平密谈。他踌躇了很久,才找到这样一个说话机会问吕天平,“吕公,以前跟着黎司令的那个白参谋,还在不在军中效力了?”
“嗯,有望告诉我,说她突然提出退役了。”
“这么突然,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蹊跷?”
“是有点奇怪。不过,一个女孩子家,跟着一群老爷子在一起干打打杀杀的营生,未必是好事情。我们整编完成,她提出退役,也情有可原。你可能不知道,她可是韩光义主席家的女公子,真要长年耗在我这个游击总队里,我怕是还得要供着她,退役了也好。”
王怀信稍犹豫:“吕公,那么有件事,我怕是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内子肖含玉的出身,你也知道的。今年初天寒的时候,她随剧院的舞女一起到北平演出过,就是到许卓城府上为他祝寿的。在那里,她亲眼见过白露与许卓城交往甚密,以干女儿的身份为他祝寿。这点你不知道吧?”
吕天平一愣,皱起眉头说:“不知道。黎有望没有跟我提起过,怕白露也没跟他提过。”
“我怕冒昧地说,你还认为我对白露当年在直罗山公开骂我有什么芥蒂。但今天一见许卓城,我觉得还是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为好。会不会,韩光义与许卓城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要靠这个千金来联络?我这只是个猜想。别忘了,当年,我们都是被韩光义当作敌人来处理掉的。你,我,黎有望,何志祥,都是这样。吕公,在这个三岔口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慎防第二回啊。”
吕天平点点头,瞬间陷入了沉思。
3
在吕天平和许卓城第一次宴谈时,黎有望带着黄开轩、罗耀宗还有唐晓蓉,在慈云寺秘密审讯着保卫平州之战后俘虏下来的日本通信兵坂冢小次郎。这段时间里,黎有望一直要求罗耀宗想办法利用这个不起眼的小兵坂冢,秘密破获日本人的密码。
坂冢居然十分配合,完全没有源田那股子死硬的武士道味道。他每天被游击总队的人好吃好喝招待,关在慈云寺后的一个独立院子里,只派了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兵负责看着他。好几次来提人时,那个小警卫兵都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坂冢要是想逃的话,倒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他永远这么老老实实地待在屋子里闭目养神,丝毫没有准备逃之夭夭的念头。
有时候,小兵被派上劈柴之类的任务,坂冢还比画着主动要帮忙,光膀子噼里啪啦忙活半天。来巡视的黄开轩额头冷汗直冒,骂小兵说:“懒东西,他代你劈柴,你还有胆子打瞌睡。这小鬼子一斧头砸你脑门上,你他娘还有几条命可活?”
可坂冢就没砸他,也没逃。
日本侵华战争的仗已经打了九年,最富有狂热军国态度那伙日本军人死的死、伤的伤,所剩已不多。征到类似坂冢小次郎这样的娃娃兵,也渐渐露出了山穷水尽的兆头来。
黎有望一直想从坂冢那里套出日军的密码来。
通过坂冢,黎有望才知道破译密码需要那台黑铁皮匣子里的密码机配合使用。这台复杂的机器,正面最底部磕着一块黄铜铭牌,有一行容易辨认的汉文——“九七式欧文印字机”,看起来像个打字机加发动机一样繁复的东西。截获日军的电文,需要根据一定期的密码本,在其中调整转轮,然后输出新码文,再翻译这些码文,才能获得一行正正规规的内容。
尽管手头握有一个密码本,坂冢也把密码机的使用办法给说明白了,但罗耀宗穷尽平生所学,十份日军电文还是只能翻译出不足一份来。相比较而言,军统所发的密码就像是小道消息一樣,清晰可破。如此折腾,验证了十来天,坂冢只好实话实说:
“我们的电码,分成不同的类型,有商务版的,有外交官版的,有司令官级版的,有海军通行版的,有陆军通行版的。每一个版对应的密码本都不同。莲河基地所用的密码本是海军版的,便于与过往的军舰、轮船联络。我在连队使用的是陆军版的,除非陆军与海军部队之间部分沟通的密码可以通译,除此之外,我也是抱歉无能为力的。”
罗耀宗说果然是,能译的电文都是日本陆军告知海军方面,某师团要跨江北调,给予护航或防止误击的通电。
黎有望就追问陆军版的密码本在哪?坂冢深为歉意地说,源田大尉从清江县出征前下令烧掉了密码本、砸毁了电台,也就切断了与江南大本营之间的联系,不成功便取义。
黎有望只有暗骂源田这个王八蛋,死了也要下无间阿鼻地狱。
现在,日军师团长小野行男已经来信说要黎有望交还坂冢。吕天平也说,日军正调兵过江。从今天起,黎有望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立即处死坂冢,要么乖乖交人。权衡再三,他决定杀了坂冢。他请唐晓蓉跟坂冢说,“谢谢你的破译工作,你到后院帮我们挖个方坑吧,我们想埋掉这些无用的机器。”
坂冢高高兴兴地扛了一把铁锹到后院去挖坑了。
一直担任着翻译官的唐晓蓉则有点担心地问黎有望:“黎司令,看你的样子,并不是想埋了机器,难道你想杀了这个俘虏吗?我担心,他们要报复起来,会很凶的。”
她倒是真为这个日本小兵害怕起来了。那晚在门外偷听了黎有望在酒桌上的话,得知了他的真心,她一直装作若无其事,本来心中有点小波澜,很快就平复了。可临到要杀日本人,还是在偷偷为黎有望担心。
黄开轩在一边冷冷地说,“你个女孩子家,别问这些事,小日本让我们的人挖坑活埋自己干得多了!南京,我多少弟兄躺在了万人坑里,都在等着我回去把他们挖出来重葬了呢,个个在我梦里叫,挤得慌。”
唐晓蓉听完,更是吓得花容失色。
过了不大一会,坂冢的坑挖好了,抹着额头的汗,高高兴兴来找黎有望复命。
黎有望支开了唐晓蓉,带着罗耀宗和黄开轩,随坂冢一起去后院。这个认真的日本士兵,规规矩矩地挖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正方形坑,长与宽极为标准地相等,四边的土都码得一般高,底部拍得也很平整。连黎有望看了都赞叹,这个小鬼子做事还真是有一手。
黎有望叫坂冢跳进坑里去,随即拔出左轮手枪。坂冢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慌张地摆手嚷着什么,像是在求饶。可惜唐晓蓉不在了,已经没人翻译,就算是求饶,三个中国军人也听不懂。黎有望深吸了一口气,扣动撞锤,对坂冢说:“小鬼子,坂冢君,下辈子不要再当侵略者了!”
坂冢跪下来痛哭,垂下双手和头颅,亮出天灵盖,准备迎接致命一击。
“砰”一声枪响。黎有望吹了吹枪口,对罗耀宗说:“快,去把唐晓蓉追回来,我有几句话要带给小野,请他少安毋躁,等着我。不过现在,我和他还没到开战的时候!”
一直负责看着坂冢的小兵连忙跳到坑里,激动地对坂冢说:“小鬼子,快给咱黎司令磕头啊,他饶你不死了!”
第六十五章 惊天雷
1
许卓城到平州不久,天色就全变了,夏季的暴风雨来袭,滂沱的大雨把平州浇了个透。1940年的夏天并不算很炎热,暴雨袭来,给小城增添了无数的寒意。
白露打了一把油纸伞到慈云寺来找黎有望,浑身淋了个半湿。她在门口恭候多时,最终等到从军械所打铁归来的黎有望。两人前后进屋。
黎有望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一边问她:“你来干什么?”白露说:“来问你一件事。”
黎有望说:“你已经不是军人,最好不要问关于军事的事。”
白露恼了,问:“是不是还因为我是许卓城的女儿?”黎有望说:“让你走你不走!嗯,去小学堂教书也挺好的,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什么事情,我能回答,你就问吧?”
白露激动了,“哦,你个王八蛋现在与我说危险,脸比天变得还快。本姑娘在新化、上海等地方,跟着你枪林弹雨时,你不说危险?就因为我爹是汉奸,你就看不起人,明摆着欺负人。我问你,南京方面是不是已经派了许卓城到平州来了?”
白露气得直哆嗦,眼角分明闪出了泪花来。
黎有望也不知道说啥好了,百感交集,也不想回答白露的问题,只得给白露递手帕,却被白露扔在地上。等着好不容易收住眼泪,白露继续说:“我爹是汉奸,你就急着跟我撇清关系,怕污了清白声誉,损了游击总队的抗日大业。这个大道理,我认了。今天我就来问你一句话,许卓城是不是来平州了?”
黎有望不敢吭声,也不善于撒谎,鼻子如蚊子般轻轻哼了一下,随后说:“你怕是听左月潮说的吧。安心教书,这些事跟你无关。”
白露啐了他一口,骂:“懦夫。我要杀了许卓城这个狗汉奸,为我娘,我爹,为我自己,为中国人讨个公道。那时候,看你们还怎么说!”
“不关你事,就不关你事啊。”黎有望听了惊爆起来,大呼,“白露,我告诉你,别以为本司令不会用强制手段驱逐你出城啊!”
白露转过身,斜着眼瞪了黎有望一下,说:“好,你试试看。”
说完,一甩手中油纸伞,夺门而去,正好遭遇打着一把大黑油纸伞的王怀信。
王怀信非常礼貌地冲着她一笑,说:“白参谋,有空我们夫妻要请你小聚,为你退役送行。”白露也收敛住了不快,温和地称谢说真心不必了。
王怀信入门见黎有望,试探着问他:“我听人传一些关于白参谋的风言风语,说她跟大汉奸有什么关系。这个,黎司令晓得吗?”
黎有望并不知道王怀信是在使诈,以为徐永财走漏了风声,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嗯,别瞎传,这也不是她的错。”
王怀信抹了抹胡须,意味深长地说:“嗯,黎老弟,不能让她再害我们第二次了。吕司令请你跟我一起去和他密谈,有要事商议。雨虽然很大,但麻烦你走一趟吧。”
黎有望就跟著王怀信一起走入雨中,来到绿柳晴旅社王怀信临时的寓所,面见吕天平。
吕天平果然在等着,看着窗外滂沱的大雨。肖含玉为他们准备好了茶点后,主动退出。
黎有望抬头看着房间里老式的巴洛克状缠枝吊灯,“这里只是我们的临时招待所,既然已经娶得娇妻,以后必须得给王师长安排一间独立的院子,真正过上日子。”
王怀信含笑不语。
吕天平见黎有望来,回身招呼他们两人坐下,直入主题,说他已经见过许卓城三次了,明的暗的条件,他都已经交到了自己手上,有件事要与黎家有商榷下。
黎有望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地说:“许卓城是住在宋老板的东亚大饭店里吧,得给他加强一点警卫力量啊。我恐怕这城里有人会杀他。不是新四军的锄奸队,就是军统的人,弄不好日本人或者76号也有可能。他们干掉他,然后赖在我们头上,正好找借口打平州。”
“日本人打平州还需要找借口吗?小野师团主力,已经陆续过江了!”
吕天平脸上毫无惧色,“我想,还是尽可能拖住许卓城比较好。谈越久越好,所以,我已经让周朝的特战营警戒在了东亚大饭店周围了。说说他们的条件:明的,不用说,我们交出平州,地位不变,换面旗子,投在汪伪麾下。我说暗的,当初赵松怎么与南京沟通的,我想你有数吧。”
黎有望开诚布公,“给他们黑钱,上下有份,他们保平州,就是由宋醒吾帮助赵松操作的。后来,何志祥想来找我把这笔钱给续上。我没有答应他。怎么,那个许卓城又跟你开加码了,这次的主子,该由姓褚的,换成姓舟的了?”
吕天平点点头说:“聪明。纳岁币换和平,也是历史的老戏份了,没什么奇怪的。这个许卓城自承替汪精卫和舟先生跑腿之余,还能做军火、物资的掮客,只要有钱,啥武器装备都有。所以,我先让王文举跟他接触着。这方面,他比你我都熟悉。这种不言国事只谈生意的人来,真是好,我们有充分的余地和他周旋。你有没有兴趣跟他谈谈呢?”
“我能有什么意见?”黎有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吕司令跟他谈就成了,什么样的生意不能谈呢。况且,我们还跟新四军做过交易。现在换成了许卓城,就算要把平州的百姓都卖了,也得开出一个好价格嘛不是。”
吕天平表示,既然说到新四军,许卓城的随员何志祥还代表南京秘密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我们让出平州通道,把新四军引向韩光义的防区。
“是吗?”黎有望费解,“这是他自己个人的意见,还是南京方面的意见?他们要造成鹬蚌相争之态势吗?据我所知,何志祥也同样视韩光义为死敌。”
“平州的局面真是复杂得无以复加了。我觉得这种情况下,非常有必要去和新四军秘密联络一下。我想了想,以前白露联络过新四军,彼此那么默契,即使她退役了,到小学堂里去教书了,但继续为平州做点事情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黎有望就不知道这是吕天平和王怀信两人在设局试探自己了,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张嘴道出了实情:“真的,绝对不能派她去,她这人很复杂。”
吕天平若无其事地说:“我略有了解,她父亲跟许卓城有旧,在北平念书,免不了要去他府上走动,这很正常,人情世故嘛。难道除此,你还知道他们之间还有更深的联系?”
黎有望仰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吊灯,深吸一口气,“白露就是大汉奸许卓城的亲生女儿!”
2
夜色落下,滂沱的大雨稍稍止住。
吕天平和黎有望走后,肖含玉在绿柳晴旅社的客房内帮着王怀信整理衣物,王怀信则在一张靠着窗的长桌上写字。两人新婚几日,还处于蜜月期,渐渐进入了新婚夫妻角色的佳境,就开始变得无话不说、无话不聊。
肖含玉絮絮叨叨说她不少姐妹做了“抗战夫人”。王怀信问什么是“抗战夫人”。肖含玉说:原本仗着青春美貌想攀高枝的女子,看到战争无情,生死都难料,想开了,随便找个男人就嫁了。有的甚至仅仅一面之缘,就跟人走了。谁料谁会生谁会死,用情太深的,一转眼缺了一个,那是伤上加伤。
王怀信哈哈大笑说:“原来你百里迢迢来找我,就是想做我的‘抗战夫人?”
肖含玉摇头说:“老王,我跟你还是有很深前缘的,在天乐门来来往往寻欢的客人里,你一眼见就不同,跟他们很不一样。我原道是一个受了挫的生意人,却没想到是保卫过上海的大将军,指挥过千军万马咧。哎呀,我打小就想自己的男人戴着金盔披着银甲,威风得来噻!”
王怀信摇摇头说:“往事不能提啰。我现在就觉得这样平常的日子挺好,来看看我写的这幅字。”肖含玉看了一眼说:“老王啊,我认字不多,山、无、水、天这些我晓得的,其余的,你写的是啥呢?”王怀信朗声读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肖含玉问是什么意思?王怀信说,就是老王我在发誓,这辈子只会对你一个人好,活着同一床铺盖,死了睡一个墓地。
肖含玉一听,丢下手中的物什,从身后抱住了王怀信,眼泪流得稀里哗啦。
王怀信问她怎么了?肖含玉深情地说:“怀信,有你这一句话,我这辈子都值了。”王怀信抚摸她的手说:“卿不负我,我不负卿。”
肖含玉情绪平定了,抹干了眼泪,突然问王怀信:“怀信啊,你下午和吕司令、黎司令商议的是什么军国大事啊?”王怀信戒备地问:“你一个女子,问这个干吗?”肖含玉说:“我添茶倒水的时候,好像听着一耳朵白露小姐什么的。是不是因为我跟你说过一嘴在北平见过她,你们就对她不放心啊?”
王怀信回想起下午黎有望详细说明如何查清白露是许卓城的亲生女儿的过程,笑了一笑,“具体为什么你不用问了,但是你跟我提过这么一下,实在是非常好,立功了。”肖含玉更担心,“你们不会把她抓起来吧?”王怀信摇摇头说:“不会,她会派上大用场。不要再提她了。”
肖含玉就提另外一个话题:“你让我收拾东西,是你要出远门,还是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住?”王怀信说:“是我们。我们要搬到一个正正规规的大房子去住,不能总是寄身在这个旅社里。”他警惕地看看四周和天花板,又说:“别人的屋檐下,总是叫人不那么放心,况且,还是在昔日敌手的屋檐下。”
肖含玉就纳闷了:“什么昔日敌手?你还跟吕司令、黎司令打过仗?”
王怀信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跟妻子说漏嘴了,索性就说破:“嗯,打过,六年前,就在我老家不远的大山里打得一仗,天昏地暗。吕天平滑头得很,倒是全身而退。我半世的英名,全他妈给打光了,如丧家之犬一样兜了一大圈子。”
肖含玉就没法理解了,“怀信,别这么说吕司令,我也闹不起过去。过去就过去了,现在,不也一块齐心协力打鬼子了吗?”
王怀信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头脑说:“嗯,齐心协力。虽然我寄居人下,但是眼还是很明,脑壳子还很清爽。吕天平和黎有望这对郎舅,一个有雄才,一个有大略,但不能算是英雄。吕天平深谋,稳妥,不爱犯险;黎有望聪明机智,胆子也大,但少历练,眼力不足。唯独你老公雄才大略兼具,一遇风云便要化龙,他们也不在話下。”
肖含玉忙说:“怀信,我头回看你这么志得意满地说话,好似换了个人似的,听得我心慌。侬不要瞎说好吧,更不要干什么不好的事吧。你说换房子,哪来这么多钱?”
“好,听你的,不瞎说。”
王怀信搂着她肩,“快收拾好吧,明天我们就换到大房子去住。我现在是苏鲁皖游击总队的副参谋长兼军需处长,不久后,还会发更大的财,谋一个安顿妻室的托身之处,何足为虑。既然你跟白露还有过一面之缘,以后若有机会,可多与白露沟通感情。小黎这人,几乎没啥软肋,不过,我看这个白小姐,算是一个……”
在绿柳晴旅社的监听室内,黎有望和罗耀宗几乎是同时摘下了耳机,黄开轩在一旁抽着烟,沉默不语。罗耀宗很意外,“黎司令,我一直怀疑那个叫肖含玉的女人有什么问题,现在听起来,好像王处长更有问题,他是什么来历?”
黎有望叹了一口气,“他原名王均如,是老三十路军的,内战时,跟我们在直罗山对战过。都是往事了。开轩,王怀信这是要搬到哪去?”
黄开轩道,“是詹耽敏借给他住的院子,吕司令同意的。”
黎有望心头一紧,“他们这是在唱哪出,再搞一次兵变吗?”
3
尽管雨下得很大,但是许卓城心情很好。他特意邀请李香菊到他的房间来,一起叙叙。李香菊刚刚冒着大雨从外面回来,也闲着无事,两人喝着清酒,带着一种戏谑的心情来长聊。
李香菊说:“来平州三天了,好像你一直没有闲着啊。绕着我跟他们谈了很多吗?有什么样的成效了吗?”
许卓城笑笑,“不是刻意绕着你,男人的事情,女人掺和太多不好。不过,你是我姨太太,我可以不向你隐瞒。卫长河的态度是可以合作,但不言投降。这一说,回旋的余地大大地有。而吕天平,就是一条披上泥鳅皮的老狐狸,装着十分老实巴交,但是十分难缠。给他封官许愿,吕天平表示官帽子没有嫌小的,但官帽子不能是歪的。我说破,他无非是忌惮黎有望。他说黎有望不过牵马执缰之徒,扑掌立杀之。不过,杀黎有望易,但游击总队马上就会分崩离析。那是他的本钱,他怎么会这么做?软硬都不吃,此人是有点本事的。”
许卓城言语之中,满是对吕天平的激赏态度。
李香菊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立场,别忘了舟先生的任务,舟先生手下可管着财政部。许卓城冷笑,“别他妈拿舟先生来压我,要不是他指示你们日本人冻结了我的钱,我才不会为他跑这个腿、卖这个命,碰这么难缠的对手来过招!”
许卓城不仅仅是个老花花公子那么简单,他在北洋政界打拼多年,身为老牌政客,长袖善舞,也经营有方,捞了不少钱财。作为亲日派,他向来喜欢把钱都存在日本银行里。没想到这种聪明给他埋下了致命的软肋,汪伪政权建立后,迅速采用冻结原政府要员存款的办法笼络人员。许卓城首当其冲,一个不小心,百万大洋的存款都被冻结了起来。这使得他不得不出来干伪职。他托老朋友问,汪伪财政部为什么冻结了他存在上海日本银行的那笔巨款。得来结果说,不是财政部做的,是政府在进行中央银行筹备工作,日方为配合相应工作暂时冻结。
许卓城十分愤怒。这是明抢,但也无计可施,只得乖乖到南京上任。刚到南京,汪伪方面就告知他,汪先生的和平救国理念,主要是抓三大工作,一是枪把子,二是笔杆子,三是抓钱袋子。目前,重中之重就是抓枪把子,建军是一方面,学孙中山办军校的方法,尽快办起“中央军政干部训练团”,这是细水长流。更要紧的是招降纳叛,突破口在那些非老蒋嫡系的地方杂牌军。平州膏腴之地,是钱袋子。政府忙于筹建组织,新近还都,万事待开头,一直没有腾出手来解决平州问题。而今,这州县却被吕天平与黎有望两人占了。
许卓城投靠汪记,所要纳的投名状,就是出面前去平州说降吕天平,说服游击总队回归政府。这事办成了,不要说那笔冻结的款子,还要给许卓越颁发和平救国勋章,另外再给五万大洋的重赏。
无论是重赏,还是勋章,都入不得许卓城的法眼,他更担心自己百万之巨的存款就此没了,这等同于切了他的命根子。
李香菊知道这其中的隐情,因此特别喜欢伤口上撒盐,拿账户的事刺激他。许卓城只好用一种类似汇报的口吻跟她说:“我已邀请吕、黎后日松鹤厅赴宴。四种情况:吕、黎皆来,皆不来,吕单独来,黎单独来。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
李香菊点头说:“很好,降的突破口,挑动吕、黎关系,待矛盾激化,除掉黎有望,栽在吕天平身上,逼得吕天平只能降汪。我们可以分而击之,你继续主攻吕天平,我来解决黎有望。”
许卓城不屑地看了这个女监军一眼,呷了一口酒,用腿碰了碰她的脚,“哦,我的姨太太,你会用什么办法对付他,用你曼妙无比的身体吗?”
窗外电光一闪,李香菊也笑笑,撩一下头发,“你们男人难道会抗拒吗?”许卓城一口喝了酒说:“我肯定抗拒不了!”说着,就想扑向李香菊。
李香菊这一次居然没有躲避,主动迎上,抱住了许卓城,在他耳边大声喊:“趴,躲!”
许卓城倒没有被色迷了心窍,看到李香菊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随着她的怀抱向沙发后一滚。“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打穿了玻璃窗飞过沙发上空,径直射到了墙壁上。许卓城躲过了一次狙杀。
电光还在闪耀,李香菊喘着粗气,从沙发边上掏出手枪,滚到窗户边上,借着一闪一闪的电光向外侦察。她能看到窗户上的弹孔,平直射入的,是一个等高点。七层楼高的东亚大饭店,已经是平州最高的建筑了。能与它等高的建筑,只有不远处大教堂的钟楼。刚才与许卓城说话时,她就是借着电光瞥见了钟楼上有个戴着礼帽、穿着西装的男人身影,才知道大事不好的。等李香菊悄悄举枪看向钟楼时,那个男人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雷声开始接二连三地传来,轰隆隆一阵连一阵。李香菊心尖一震,喃喃自语:“这个笨蛋,看见电闪就紧张,应该等雷响再开枪。笨得要死!”
警卫匆匆来敲门。许卓城握着枪去开门,警卫们都握着枪,神情紧张地向许卓城汇报:“楼下有人奉吕天平之命给许特派员送来一箱礼物,要让许先生亲自验收。”
许卓城忙随着警卫下楼一看,送禮人早不在了。他让警卫打开箱子一看,里面竟然是自己一个警卫的尸体,脖子被刀给割破,脸上还贴着一张纸条,“许卓城,狗汉奸,死而尸分,白露敬上。”
惊雷一声,隆隆作响,玻璃都发出震颤声,倏倏沉吟。
周朝带着十几个特战营的人披着湿淋淋的帆布雨衣,人人手持盒子炮,从门外闯入了饭店,一边大声嚷,“有人想行刺许先生!全体加强警戒!”
“没事了,我已经安全了。”许卓城捏着纸条,尚未还魂,“只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第六十六章 大江流
1
就在和许卓城虚与委蛇地谈判之际,吕天平总算迎来了一位令他开心颜的客人。
雨停风骤,吕天平一早到城南门的水码头,一条条运粮船正在靠岸。卫长河和王怀信两人陪着他一起跳到船上查看,搬开上面几个粮食袋子,下面露出了墨绿色的弹药箱。
船老大身着跑船人常穿的那种黑短便衣,却向吕天平敬了个军礼,“吕长官,卑职是苏皖北区兵站中校副主任,奉第三战区司令顾长官之命,押解三千支中正式步枪、十万发步枪弹给游击总队,作为成立之贺礼。这是交讫清单,请您审阅、查验。”
吕天平给他回敬了个军礼,接过清单交给王怀信,“辛苦了,到平州先休息一下再走。三千杆枪至少可以再武装五千人,我们的游击总队可以扩编到一万人了。麻烦王处长审验。对,压船的粮食,也要运到仓库里。”王怀信应声到船上查验。
卫长河问中校:“顾长官还有什么其他指示没有?”
中校压低了声音说:“有的,他让我口头带个贺信给诸位:大丈夫不可为不义者,将以有为也!”
卫长河一愣说:“完了,就这个?”那个中校说:“就这。卑职熟记于胸,一字不错。”
卫长河看了看吕天平,询问,“这个算什么,打哑谜吗,顾长官是什么意思?”
吕天平笑了笑,解释,“不是哑谜,是一个典故。他让我们好好守着平州,随时准备牺牲以成仁的意思。当年安史之乱,张巡守睢阳失陷,被叛军俘虏。外求援军的小将南霁云,随士兵隐藏在人群中,张巡点了他名,质问他南八为何怕死。南霁云说,‘大丈夫不可为不义者,将以有为也。不是怕死,是准备日后有一番作为。我们”
一个穿着士兵军服的也从船上跳下来,走到吕天平面前,摘下军帽,笑着说,“天平,是我!”
吕天平一惊,仔细一看,这个士兵杏眼蛾眉,穿着宽松的男人军服,衣袖都显大。显然是个女子,并且不是旁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刘琴秋。吕天平一辨之下,十分激动,但在卫长河身边,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琴秋你好,真没想到你会跟着贺礼一起到。囡囡,她还好吧?”
刘琴秋也知道吕天平在克制,看了看旁边的卫长河,低声说:“还好,我托人把她送到了大后方,她现在很安全。”
吕天平懂了,不声不响地点点头,“好的,让你们受惊了。”
卫长河咳嗽一声,推了推眼镜,问:“吕司令,这位是……?”
吕天平大大方方地介绍说:“她是《大公报》记者刘琴秋女士,乔装随船来我们平州的!”
卫长河一听,脸上瞬间桃花开,“刘记者,久仰久仰,未想到吕司令的金屋藏娇,竟然是这等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难怪顾长官舍得出这么大一份贺礼。晚上,我们在东亚大饭店吃饭,为嫂子接风洗尘。嫂子一定要来参加!我就先带押送官回城去了,你们找没人的地方慢慢聊,我不打搅,哈哈!”
卫长河带着那个中校走后,刘琴秋就和吕天平沿着河岸散步。
雨后的世界充满了氤氲的水汽,沿岸的柳树已经繁茂得遮天蔽日。吕天平却愁眉不展,若有所思。刘琴秋主动拉他的手,问:“老吕,想啥呢?我来,你不高兴吗?”
吕天平脸红,“怎么会呢,你平安归来,是我最大的安慰。我是心忧平州啊。你看,一场大雨,这莲河的水涨了这么多。因為战乱,我们各方都无暇修固水利,甚至都有以邻为壑的计划。如果再这么持续降雨,我怕平州会遭灾。这几天,西南几个集镇已经有大量百姓怕鬼子来进攻,往平州城涌了。战一开,水一发,死人多,再有传染病出来的话,平州危矣。”
刘琴秋点点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天平,你自己要多小心身体。我听说汪伪来劝降的人已经到平州了,他们没拿你怎么着吧?”
吕天平看了看刘琴秋,嗅着她发梢特有的清新,温柔地笑,“不用替我担心,他们不来人,直接来兵,我才真正头疼。有人来了,还能慢慢周旋。他们派了一个叫许卓城的北洋老官僚来了,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阵势。”
刘琴秋把手臂套在了吕天平的胳膊里,把头温柔地搁在他的肩膀上,“现在国内人人都在传说新四军要移师江北,是重庆方面故意把他们的行军意图给公布了出来,不知他们何种居心。日本人在调兵遣将,汪伪也在调兵遣将,韩光义也在调兵遣将。你的平州,此时此刻是不折不扣的风暴之眼了啊。”
“嗯,让他们来吧。”吕天平的表情很释然,“他们不来,平州的困局解不开。我倒担心他们会又像在直罗山那样,还没来就走了。他们来了,我们就跟他们一起打鬼子,并肩作战。”
“万一,韩光义又把你给出卖了呢?”刘琴秋忧心忡忡。
吕天平说:“吃一堑长一智,游击总队就要抢在他们前面发起战事。这次,不能被他们任何人来指挥我,要让他们随着我们的节奏来走。我会细细琢磨这事的,看朝日伪哪个方向用兵再说。”
“嗯,你还是要多小心,囡囡还小,我特别不希望在这时候出什么事情!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场婚礼呢!”
刘琴秋搂起了吕天平,双颊炙热,眼眶湿润,很想去吻他。
这时候,王怀信匆匆赶过来,咳嗽了一声,“吕公,枪已经清点完毕了,总数三千支不错。我让人把枪送到军械库还是营地?”
吕天平撒开刘琴秋,红着脸,“存放在县政府内吧。枪支管理一定要严。丁聚元领走的那一千支枪现在还没追查到去处,真是见了鬼了!”
2
许卓城又在东亚大饭店的松鹤厅请吕天平和黎有望吃饭,单独请客,三人之外并无他人参加。因为吕天平之前已经预先打过招呼,黎有望只得硬着头皮去见许卓城。至松鹤厅一见之下,许卓城果然如徐永财所提供照片上的眉目,虽然年过半百,依然可见一贯养尊处优的派头,不失为一个俊美的老男人。
黎有望不得不感叹,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他也从许卓城的眉眼中明显看出了白露的影子,比起韩光义那副嘴脸,舒服多了。胸壑之中,感慨万千。
许卓城一见黎有望,也是颇为欣赏,“久仰小黎司令大名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吕司令有着这么一位英武勇猛的小舅子相助,当真是如虎添翼。今天请二位来,就是想见见黎司令,吃个便饭,联络情感,绝对不谈公事。”
吕、黎二人自然谦虚一番。
许卓城偏偏接着话茬,继续说,“我也听说了,吕夫人不幸蒙难。是日本人闹的一场误会,可惜了啊。听说吕司令的如夫人也到平州来了,哈哈,何不一块请来赴宴呢?”
吕天平微微笑,“呵,许先生的消息够灵通的啊。内子刚来,水土不服,带不出这样的场面。”他转眼看了黎有望一眼,见他的脸色微微有点僵。吕天平心知肚明,许卓城故意提这个话题,就是分化他俩,绵里藏针,很见效果。
果然,黎有望冒冒失失地问:“刘琴秋也来平州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吕天平低声说,“你不需要知道,她是来送战区的贺礼的。我们不谈家事,跟许先生说话。”
两人简短的对话,许卓城全入眼中,冷笑不语。
吕天平随即转移话题说:“许先生,刺杀你和你警卫的事,我们已经全力在查了,应该很快会有眉目。”许卓城摇摇头说:“不要紧,出来为国家办事的,就要冒這个风险。汪先生不知已经遭遇过多少次这样的情况了,与他相比,我这个,不值一提!”
“需要提一提的。我的下属根据教堂钟楼现场脚印勘查和一些目击者的线报,已经锁定一个叫刘清和的人。他先于您从上海而来,为76号做事,也受金碧辉,也就是川岛芳子女士的委派,到平州来说服我们。这个人你熟悉吗?”
许卓城脸色一变说,“怎么可能,我为他们来平州跟你们谈判,他们对我下黑手刺杀,这个,逻辑上说不通吧?”
吕天平说:“倘若他们想把你的死栽赃到我头上,以之为借口,武力解决平州问题呢?日本人的做事风格,恐怕许先生了解得比我多吧。”
许卓城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在日本银行里被冻结的存款,连忙掏出手绢来擦拭,强作欢笑,“可能,可能,跟你的夫人遇刺一样,也是一场误会吧。来,来,两位司令,我们光顾着谈事情,菜还一口没吃,边吃边聊。”
黎有望慢慢从对姐姐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说:“许先生,据我所知,这个刘清和就是一条疯狗,见谁咬谁。76号虽然窥视我们平州很久,但派出这样的疯狗来,恐怕不是专门针对我们来的。因为忌惮日本人的兵威,我们暂时拿他奈何不得。不过,许先生,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他和吕天平心有灵犀地配合,迅速扳回局面。
许卓城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对了,凭刘清和一个人,应该是不可能同时跑到钟楼上狙击,又能杀害我的警卫的吧,他应该会有帮手。”随即,他从怀中掏出那张纸,递给黎有望说:“黎司令能帮我查查,这个人也在平州吗?我这两天也调查到,她好像帮着黎司令在军中做过事,你熟悉吗?”
黎有望接过纸来一看,见是“许卓城,狗汉奸,死而尸分,白露敬上”,猛然吃了一惊,脑子立刻就像电闪雷鸣一样乱,嘟哝出声,“怎么会是她?”
许卓城一见就知道问对了,连忙接着追问:“那么,黎司令看来是认识这个白露了,现在,她人在哪里呢?”
黎有望翻来覆去仔细看了那张纸,嗅了嗅,把它还给了许卓城,自顾自地端起酒杯,一饮而下,直截了当地,“她已经不在我军之中了,退役了。我目前判断,这是一场嫁祸,白露应该跟此事无关。恕在下冒昧地问一下,许先生难道不认识这个女子吗?你,刘清和,白露,三个人之间,在来平州之前,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许卓城张口欲再说。这时候包厢的门被王怀信硬生生给闯开了,他对守门的警卫说:“我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向吕司令汇报!”
两个警卫都没有拖得住王怀信。许卓城连忙挥手制止自己的警卫再纠缠。王怀信径直来到吕天平身边,低声耳语。吕天平则认真听完了王怀信的报告,随后,用一种奇怪的表情向许卓城通报说:“许先生,我们的谈判可能要暂时搁置几天了。就在我们说话间,两件大事发生了。第一,韩光义主席麾下的一七五师在清江县北,跟日军小野师团的人交起火来了。”
许卓城一听,也不意外,点头说“哦哦,好啊”,真不知他为谁叫好。
“这第二嘛,大江要流,是谁也拦不住啊。新四军已经悄无声息地渡了江,来到我们平州了!”吕天平依旧是波澜不惊地通报,脸面上丝毫不见有情绪变化。
许卓城脸色随即一变,比遭遇了刺杀还要惊惶。
3
是夜,乌云稍稍散去。
奔腾不息的长江,滔滔不绝的长江,依旧在千年不变无声无息地流淌。多少英雄豪杰,曾在大江上走过,丝毫不改半点痕迹。有风来,便有波涛起,一层一层地向两岸堆去。月亮从乌云的缝隙中稍稍探出了一点的光辉,投射在粼粼的江面上,也投在江北密密层层的芦苇岸边。即便是烽烟遍地、国破山河在的悲壮,依旧是一幅星垂平原阔、月涌大江流的壮美之图。
滚滚长江东去水,那也不是水,是流不尽的英雄血。
连续三艘木桨船从长江南岸某处,悄无声息地划过了大江,向北岸逼近。
船上的桨手打着赤膊,深谙水性,让船很轻巧地在波涛的间隙中快速驶过。船头的领航者也是目光炯炯,手持一把裹着布条伪装的步枪,警惕地向北岸某处眺望。这时,北岸某处的芦苇荡里,突然闪出了一束光芒,那光芒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圈。
站在船头的领航者,兴奋了起来,说:“对,管老总,莲河岸到了,是我的兄弟在接应我们!”
那人迅速也把手中的电筒给打开,对着那个光芒也画了一个圈。随即,对方的光芒变成一闪一闪的,像是灯塔在导航。赤着胳膊的桨手迅速划桨,把船向那有闪光之处驶去。到了岸边,船径直冲向泥沙滩,丢下铁锚,搭出一块船板。船上覆盖着的帆布被掀开,在领航者的带领下,许多潜伏着的士兵从船舱内猫着腰钻出来,带着各自的枪械,迅速登岸,并迅速在芦苇丛中散开,拉开一条警戒线。
一个宽额头、花白头发、穿着警服的男人用手电照了照船上的领航者,迎上前说:“赖警长,您真的又回来了!”
那个领航者一瘸一拐地走向他,双手与他紧紧相握说:“老苏,我现在不是警长啦,是新四军武工队的战士。莲河镇上的兄弟们都还好吧!”
老苏说:“还好,都继续在莲河扛着刀,黎司令待大家都不错。现在,守在莲河的还是王文举,多了一个八十九军来的何辅汉。”
这个领航者,正是以前莲河警局派出所的赖贵明,此时他穿着一身便服,但他带来的那些人都穿着灰土布的军服,胳膊上的蓝色肩章标识着“N4A”。这些都是新四军的战士们。
赖贵明对老苏介绍,“这位是我们新四军的管蔚然支队长!”
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军官从他身后闪了出来,握着老苏的手,“谢谢您,接应我们!”
又有一个人从管蔚然身后闪了出来,一拳打向老苏说,“嘿,苏大牙。老子,你还认识吗?我待你们就差了吗,在莲河防守,没少跟你们派出所里一帮人喝酒!”
这人穿着不甚合身的新四军军服,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月光照清了脸,不是旁人,正是丁聚元。
老苏吃了一大惊,“丁大当家的,怎么是你,不是传说你被吕司令派人给礼送出境,秘密处决了吗?”
丁聚元哈哈大笑,說:“一枪没打死,我翻过来。这不,老子又回莲河来了!”
管蔚然连忙笑着提示,“不是丁大当家的了,他现在是我们新四军北进突击支队的副支队长丁聚元!”
丁聚元忙收了笑,给老苏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军礼,“对,敬礼,现在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丁副支队长!”
三艘船百人的队伍都上了岸,船夫立即拔了锚,向江南岸掉头而去。
赖贵明继续在江边打手电发信号,不一会,又有五艘木船陆续靠岸,大批的战士从船上下来,都背着行囊和干粮,无声无息地钻入江边芦滩警戒待命。
管蔚然照手电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凌晨三点整,他不由自言自语说:“奇怪,老余怎么还没有到?”
话音刚落,两个战士猫着腰,拖拽着一个穿长褂的中年人来到管蔚然面前,低声汇报说:“队长,发现这人鬼鬼祟祟在江堤上。”
管蔚然一看那人,连忙说:“快,放了他,他是我们的同志,平州地下党的同志!”
两个小战士慌忙松了手。
那个中年人也不恼,笑着说:“我们的战士警惕性可真高,我就是来找你们的!提着脑袋,才找到你们啊!”
“老余,你辛苦了!”管蔚然握着他的手,问,“我们北上一路的布防图带来了吗?”
老余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带着,不过暂时存这里。江北几个县的同志各自用生命换来的总图,我不敢轻易带在身上。”
管蔚然说:“左月潮同志还好吧?他,没有事吧。”他心中所担忧的,是“牺牲”二字。
老余说:“自从悄悄离开小学堂之后,我已经几个月没有与他联络了。不过听说,黎有望没有为难他。他还在小学堂教着书,好像还在他们救国军的军报上发了文章。”
管蔚然点点头说:“很好,希望黎有望不要继续为难我们。老余,我们上岸了之后,该往哪去?我们的先锋支队开拓出来的路线,对于后续部队的北上十分重要。”
老余折了一根芦苇,找了一块白净的沙滩打手电比画。
管蔚然、丁聚元、赖贵明都跟着蹲下来看。老余边画边说,“有两条路线,目标都是去盐州。我是盐州人,我给你们带路。一条是北道,是易道,容易走的路,沿着平州维阳中间线,快速到平州北部,沿着九龙湖边向东北方去盐州。这一路,路不好走,但安全,南京方面正在劝降平州的吕、黎,沿路正是诸多势力的防区空白地带,到了盐州境内就会有人接应,南下的八路军,还有袁司令江北挺进军的人。另一条是南道,也是难道,极其难走,从莲河向东,沿着平州、清江、新化的边界走,那里有日本人,还有韩光义的八十九军最厚的兵力。冲破他们的屏障,过许庄、田汊、郭店、皇桥、吴家桥,到达盐州南的白马镇,在那里,可直接与南下的八路军会师。”
管蔚然说:“看来,陈老总、粟老总的预判真是一点不错,跟你们提供的情报大致不差。北道是容易啊,但也有危险,如果维阳方向的伪军和平州的吕、黎拦腰截击我们怎么办?”
老余摇摇头说:“这倒不会,他们没有那么强的实力。我们的新四军在南方八省打了这么多年的游击战,骁勇善战,如果大部队在渡江后都走这条路过,以他们的战斗力绝对挡不住。两万五千里,前头围堵,后头追兵,也没把我们怎么着。”
管蔚然长叹一声,说:“是这样啊!也正因为是这样,老总们才让我们要向难处去啊,不跟鬼子过几招,就不能让韩光义真正服膺我们!”
老余说:“若是韩光义跟我们起摩擦又怎么办?我们孤军要面对他十万人马啊。”
“嘿,依我看,就要跟韩光义硬杠上一家伙,让他知道咱们的厉害。老子憋着一口气这么多年了!”丁聚元冷不丁地大吼。
第三部 至暗黎明
第六十七章 吴家桥
1
莲河镇北,王文举和何辅汉两人带着各自人马,呈“品”字阵形拦在大路上,阻住了新四军的去路。已经构筑好了防御工事,鹿角、铁丝网、轻重机枪、掷弹筒、手榴弹、迫击炮都摆好就位,只等上面一个命令。双方荷枪实弹地对峙着。
静默无声,只有群鸟在聒噪。
“你们是新四军哪个部分的?我们卫司令有话,友军到此,恕不接待。”何辅汉举着铁皮喇叭喊话,打破了平静,“请你们从哪边来回哪边去!否则因误会而产生摩擦,破坏统一抗战大事,全由你方负责!”
管蔚然就出面喊话,“我方是新四军北上先遣纵队。根据我军军部与战区司令长官的商议结果,全军移防盐州敌后,请给我军移师的方便。”
何辅汉说:“对不起,鄙人没有收到上面任何关于贵军移动的消息,不能放行!”
王文举这时候就笑眯眯站出来调和了,“对面应该是鼎鼎大名的管队长吧,大家都是自己人,兄弟我绝对不会为难你们的。烦您找找上面,从上面撂一句话下来,我跟何团长,一定会礼送贵军过境的。”
“王文举你这个王八蛋,你他娘的又回来守莲河啦!”
丁聚元从新四军这边站了出来,气呼呼地骂,“耍了老子一把,你拍拍屁股走人,怎么今天还有脸做拦路狗?”
“丁大当家的!吕司令让人滚蛋,没想到你这个土匪,丧家之犬,居然去投了共。有你在,我想这个莲河,你们更过不去了!”
何辅汉举着铁皮喇叭嚷嚷,把自己的轻蔑也毫无掩饰地传了过来。
“何辅汉,你这个打黑枪都没能耐的货,老子今天就在这,有能耐再来啊。你要是敢让我向我的兄弟们喊话,看他们是愿意跟我走,还是跟你干!”丁聚元自信满满。
果然如丁聚元所说的,王文举和何辅汉麾下很多士兵,听到了丁聚元的声音,纷纷互相转告:“丁大当家的回来了,他弃暗投明,去了新四军!”
何辅汉转身看到这些人,大声叱责,“丁聚元是匪,是共匪,不许瞎传!违令者以乱军心论,立刻枪毙!”
双方骂战归骂战,仅仅只是在对峙着。
吕军的人没人敢放一枪,管蔚然的新四军也没有再向前半步。直到中午,新四军两千人的先头部队悄无声息地集结完毕,士兵们利用树木、芦苇丛和草丛作为掩护,吃着干粮。
管蔚然的电台收到了上级的命令,后续第一批五千人的部队已经在下游的江都全部渡江完毕,两位老总也已经安全过了江,新四军东进的三分之一主力已经到达江北,江南军部也在皖南向东慢慢移动,如果先锋开路部队走得顺利,后续的人马按计划也会走这条路北上。
管蔚然顿时感到自己肩上担子沉甸甸的。
不过,有七千人的精兵强将做后盾,他还是自信满满的。老总来电还说,韩光义部已经和日本小野部交火起来,立足江北,首当放下成见,驰援韩部。
电文说得明白,可是莲河吕、黎的人硬生生地拦着,怎么过?
总不至于硬闯吧,管蔚然踌躇不前。
王文举又举着铁皮喇叭出来喊话,“新四军的兄弟们,我们吕司令传来话了,你们可以过平州了。不过,要按照我们指定的路线走,如果你们同意,我即刻给你们放行指路!”
管蔚然一时不知底细,忙找老余、丁聚元来商议,會不是吕天平给自己下套。
丁聚元的意见是,“平州的底子不过五六千人,以我们新四军的实力,他们要十倍于我们才能吃得下。况且,我们后续还有五千精兵,怕他们个鸟。再说,还有那么多我的老部下,老管,向前冲,不怕。”
有了丁聚元的这番话,管蔚然吃了个大定心丸。他一推自己鼻梁上厚重的眼镜,下定决心,“不耗在这儿了,走!”
王文举让人把铁丝网和鹿角给搬开,让出一条道来。
管蔚然令人吹集结号。很快,他的先遣纵队就集结完毕,各部按照两人队形,背着枪械行囊向莲河镇开拔。
王文举握着管蔚然的手,讪笑,“管指挥,一路走来,辛苦了。你们真厉害啊,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了江,到了莲河。要不是你们主动派联络官来找我们,可能过了莲河,我们才发现。”
管蔚然笑笑说:“行脚四方,过贵宝地,化个缘,唱个喏,也是必须的!”
王文举解释,“我真不是刻意为难管兄,实在是守土一方,责任在肩。吕司令派罗耀宗飞马驰来,让我们放行,你看,我一刻都不会耽搁。还有,既然你来了,老丁也在,大军先开到五里铺去休整一天。你老管一定给我面子,晚上到望江楼,嘿,兄弟们好好喝一顿。那里,可是咱黎司令开第一枪杀鬼子的地方。咱们一杯酒尽释前嫌,酒足饭饱,明天继续上阵杀小日本。”
管蔚然被王文举这番热情搞得有点头大,推辞不好,不推辞也难办。何辅汉则在一边冷着脸,不愿与新四军的任何人搭一句腔。
2
吕天平秘密召集卫长河、黎有望等一干人开会。
这阵子,他这个新上任的游击纵队总指挥忙得焦头烂额,一边与许卓城周旋着,一边关注着新四军的动向,一边还要应付大量涌进平州的东南以及东部集镇的难民,一边还要为游击总队筹措军费。战区三千支枪的到达,意味着要可以至少再扩充五千人的兵力,五千人的饷银、粮草,又是一个全新的负担。偏偏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来自韩光义的求救电报:“一七五师冯沅率部突进吴家桥,被日军钳形包围,危矣,望汝部速施援手,光义!”
吕天平在卫长河、黎有望面前摊开地图,“我派出了侦察员,得到的确切消息是,韩主席本来命令冯沅带着所部三个团到新化南一带摆开阵势以拒日军的小野师团。当冯沅得知小野只带了一个大队过了江,甚至没带太多重武器之后,有了奇袭立功的心理,竟然快速突到了吴家桥,想快进快出,准备打小野一个措手不及。没有想到,日军的乱象只是小野的诡计,他迅速钳制住了冯沅。正好几天的暴雨,吴家桥四周河水暴涨,冯沅进退不得,数倍于敌,却被硬生生分割包围在了孤岛里。”
卫长河拿放大镜看了看地图,大摇其头,“冯沅这人素来就好投机取巧。在南京时,挑到燕子矶布防,结果唐生智命令一下,第一批渡了江走人。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他咎由自取。吴家桥犯孤险之地,他也敢走,天王老子也难救他啊。”
他是给自己定调子,也是给吕天平明示,绝不可能用七十八师所属的纵队去支援冯沅的。
吕天平安能不懂,他就向着黎有望说话:“我们必须要驰援一七五师,抛开老赣军的兄弟情分不说,那也是一支抗日的力量。要是被全歼,或者投降了鬼子,我们有愧。必须让冯沅顶住,我们增援。”
软话,不是命令,带有请求的味道。
吕天平其实不用对黎有望说这句话。一七五师,直罗山里那支苦命的杂牌队伍,永远是吕天平和黎有望的牵挂。
“是,吕总指挥。”大道理,小道理,黎有望都懂。但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可是,据前线情报,兵临许庄的酒井中队也有整装待发的姿态。如果我们往吴家桥增援,他们出许庄、过田汊,向北突袭,断了我方援兵的后路怎么办?这分明是小野围点打援的奸计啊。我们的电台都是明码发送,基本上就是在跟鬼子做广播。如果明示冯沅,我们要去增援,这不是明摆着自投罗网吗?”
黎有望说得句句在理,就算心里有小九九的卫长河也不免连连点头赞同。
吕天平反问黎有望,那你说怎么办,绝不许坐视不管。黎有望说:“我们去吴家桥也得是征调船只,水陆并进,全军赶过去至少一天半的时间。他们围点打援,我们就围魏救赵,以拳头对拳头,集中兵力打许庄冒头的酒井中队。”
“那么,冯沅就不用救了?假如我们和酒井中队僵持在许庄,小野也死死不撒手,吴家桥怎么办?”卫长河逼问道。黎有望立刻说:“那时候,卫师长还可以出兵吴家桥嘛。”
绕了一圈,黎有望还是想把自己拖上战场,卫长河轻轻一笑说:“如果我们把平州的兵都搬空了,平州就成了一座空城,如果日伪方面再从维阳方向背后捅我们一刀怎么办?那时候,只要伪军一个团,就能轻松拿下平州。”
这的确是一个真实的问题。
吕天平陷入沉思,最后把铅笔摆在了莲河北的五里铺,“我们还有一支预备队,让他们去打吴家桥!”
卫长河赶忙提醒他说:“司令,王文举和何辅汉的两个纵队要留着守莲河。那个方向上更不能丢,丢了,难以收回,平州门户洞开。”
“不,让他们去打,那里有一支新四军,我们给他们划个道,去吴家桥。是骡子是马,拉出去跑,验验他们对敌作战的诚心和能力。”吕天平坚定地说,“已经开战了,不容迟疑了。黎有望带朱子松和叶桂材的两个纵队去许庄,王文举、何辅汉守好莲河,周朝和黄开轩的人守好平州城,并作为总预备队,随时做好支援。”
“吕总指挥,卑职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请神容易送神难啊。新四军擅离防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到了我们平州,到了地头上才打声招呼,我们没有武力驱逐他们,已经算是相当地客气了。如果他们打赢了,救下了冯沅的急,赖在吴家桥不走,我们如之奈何?”
卫长河摘下眼镜,小心地用手绢擦拭着,似乎在暗示着吕天平,眼光要放明了。
当年,年轻的吕天平冒死脱离军阀军队,带着三千赣军子弟南下广州投身革命,又回师北伐,才挣得了一七五师这个“杂牌精锐”的名头。冯沅以进步青年面目投軍,深得吕天平器重,将治军心得倾囊相授,虽无师生之名,但有师生之实,由一介文书官极速提拔为副师长。
谁想冯沅为了赚得一七五师师长的位子,暗通韩光义,坑了吕、黎二人。这已是军中人所共知的事。
“救急如救火,我们不能坐视一七五师被吃了。吴家桥巴掌大的地方,现在挤了三个旅在里头,小野就是放开手去啃,也要啃一阵子。”
卫长河完全没有料到,吕天平真能摒弃前嫌,出手救冯。
“至于说战后怎么处置新四军,这个由韩主席说了算,也由新四军自己说了算。火燎鸡巴毛了,先打鬼子再说。这一仗南北出击,南北都要胜。新四军打不赢吴家桥,那是冯沅的命劫;黎有望要啃不下许庄,小野必定调酒井中队北上增援,那就前功尽弃。是死是活,全由自己定。吕某人和卫师长坐镇平州,静等消息,如果全输了,与日伪的谈判周旋,怕是只有走李鸿章的路,把平州拱手相让了。诸位,那时候,大家就该考虑是否得效法张自忠将军。杀身成仁还是舍生取义,二选一了!”
吕天平的这番话不重,但太狠了,连一直不那么经心的卫长河都凛然一栗。
“跟小鬼子们干!”
一直沉默着的黎有望突然猛一拍桌子说,“老子已经请人通知小野了,让他等着我了。中国男子汉,说话要算话,舍生取义要干,杀身成仁也要干!”
3
小野行男把自己的野战司令部放置在吴家桥和许庄的中间点上,远离繁华、糜烂的清江县城,搭建了几个野营帐篷,用树枝和草叶覆盖,做了颇为粗放的伪装。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被日军野蛮驱逐到由铁丝网和岗哨所组成的集中点去了,小野并不担心行踪泄密。
小野行男从锡城亲自带一个大队渡江北上,原本想迅速解决江北问题。到了地头上才发现,这里正规军和杂牌军犬牙交错,就像江北纵横的河网、芦荡和泥沼一样令人眼花缭乱。除了蒋军十万人的正规部队,还有各种各样说不清来路的游击军骚扰。若非伪清江县政府连连向南京政府告急,南京催促侵华日军华东司令部,华东司令部催着小野,他才不愿轻易踏足江北,得让那些少壮旅团长好好去建功立业。
小野是个颇为低调的师团长,早年担任驻法武官,对法军的堡垒战术和机械化程度颇为赞叹,但参观过马其诺防线后,就预言若有战事,法国人肯定不成,这么多先进装备在手里,只能做最懒惰、消极的防御,简直是马鹿至极。在他到德国参观军事训练后,更坚定此念。如此眼界的人回到日军之中,深知自身与主流强国的差距,很难唱高调,因此,他被任命为乙种师团的师团长。而他同届的帝国陆大同学,几乎都是甲种师团的师团长、方面军司令,甚至是参谋本部的高官了。
小野先带了一个大队到清江,本拟再抽一个大队携带辎重渡江,择机或西进攻击平州,或北上攻击韩光义。突然接到密报,江南有大股新四军在移动。他不敢掉以轻心,剩余的联队继续保留在江南,自己在接到黎有望送还的士兵坂冢小次郎之后,也准备回锡城坐镇。万万没想到,韩光义部的冯沅自不量力,送上门给一块肥肉吃。
吴家桥,小野一遍一遍地在地图上看着这个小集镇,暗笑了起来。
日军所用的军事地图比冯沅所用的不知精确多少倍,环绕吴家桥的等高线、河流的宽度和深度都有标明。小野计算了几天的降雨量,立即明了,到时候这个集镇就会成为一个孤岛。他急速命令武田达也大佐带领两个中队,携工兵搭桥、速渡,冒雨包围吴家桥,虽然人数上远不及冯军,但是有充足的弹药、机枪和迫击炮,加上空军的助战,已经给冯沅造成极大杀伤。
正在他策划对吴家桥最后一击时,有参谋官报告在许庄的酒井中队遭遇到一股平州方面军的攻击。根据影佐少将在平州城内传出来的线报,带兵前去的,就是两胜日军的黎有望。
小野一愣,用铅笔圈出了许庄,“又是这个平地冒出来的黎有望,我还以为他要去吴家桥!”他沉思了片刻,让参谋拨通酒井中队的电话,直接下命令给酒井俊中佐:“酒井君,黎有望没有中计。听说他是一员猛将,喜欢猛打猛冲,你构筑好防御工事,以逸待劳即可!”
酒井在电话里嚷嚷,“不,将军,您不知道,他连一次冲锋都没有,只是拿着缴获我军的各种炮,不停地轰击我军。我,我快顶不住了……”
电话没说完,就中断了。
小野愣在了那里,随即摇了几次电话,再度接通酒井都不得。他立即摇动另一部电话,打给包围吴家桥的武田大佐,“武田君,你们那里情况怎样?”
电话里传来武田得意洋洋的汇报:“报告将军,非常顺利,我们的工兵把周围所有桥都爆破了。这个冯沅没有足够的船,他几次想突出吴家桥,都被我们轻易地打退了。仗打得很顺利,我们在彼岸边集中了足够的火力,我们的冲锋舟来去自如地水面驰骋,支那人的尸体漂满了水面。哈哈。”
小野本来想试探着让武田退回来,一听到他这么兴致勃勃、稳操胜券的感觉,话到嘴边也克制住了,只是嘱咐,“武田君,务必要小心,平州方面会有人从你背后突袭。”
“嗨,将军,你真是太谨慎了,难怪源田会抗命出击。这种平原水泽地带,他们突袭我们的散兵包围圈,只能找独个堡垒打,是找不到重点的。在外围,我会用游击战对游击战。只要我们的飞机能够再集中轰炸冯沅几次,吴家桥就夷为平地了。”
小野知道这个年轻气盛的大佐又要犯轻敌的毛病了,山本、源田、小渊都是他曾经的部下。他沉默了片刻,用命令的语气对武田达也说:“如果发现有人突袭,立刻撤出吴家桥,向许庄方向靠拢,与酒井俊合兵,吃掉黎有望。不求歼敌数,只要拿住这个人,把皇军的威名打回来。你,明白?”
武田也沉默一小会,随即在电话里重重地说:“嗨,明白,我!”
武田的句法很奇怪,只有小野知道,一个“我”字后面省略掉的,是武田要帮自己的下属们报仇的决心。正因为他没有说出口,小野这才放心地挂掉了电话,武田已经明白,什么是这场仗最重要的环节,那就是抓住或者杀死黎有望,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到平州的城门上。
挂了电话后,小野随即命令参谋官给海军航空兵发一份求助电报,趁着短暂的晴天,紧急呼叫上海陆基俯冲轰炸机低空俯冲轰炸吴家桥,顺带把自己指挥部的坐标也给发上,防止误炸。口述完这份命令,小野突然心中隐隐一慌,问参谋官那个被放还的小兵坂冢是个什么兵种?
参谋官想了想,报告,“是通信兵!”
小野犹豫了起来。参谋官问,还继续呼叫俯冲轰炸的支援吗?
小野抚了抚指挥刀的刀柄,闭目良久,长吸一口气,说,呼叫,你去发报吧。参谋官垂头说:“嗨!”转身退去。
平州城内,罗耀宗守在从日军那里缴获的电台前,看到电台的红灯亮了起来,“嘀嘀”作响,慌忙戴上耳机,匆匆记录发报内容。许久,他打开一张小型地图,在上面用圆规和直尺比画,找了一个点,匆匆写下了一张纸条,对一位自己训练出的通信兵下令:
“急发前线黎司令,三个字:野46。”
第六十八章 乱象生
1
和谈之中突起战火,何志祥这个谈判副使在平州城内似乎无所事事,每日在东亚大饭店的包房内喝茶,看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消遣。
本来,作为副使,完全被许卓城夺了大权,副秘书长何志祥就是个陪衬的角色。他内心怨气重重,就算在南京伪政府下水做汉奸的资历,怎么说都比许卓城强,只能陪衬他来做说客,实在太憋屈。到了平州才发现,他能寄予说降的对象黎有望也被吕天平给夺了权,自己连个谈判的对象都没有。眼见许卓城和吕天平一次又一次秘密会谈,自己连个到场说话的份都没有,更是郁闷。他对来监军的李香菊更是不屑一顾,日本人竟然派出这么一个风尘女子、婊子出身的看着自己,尽管也素喜风月场,但心高气傲的何志祥连话都懒得与她说。他本来想自己提前回南京。日本人也不省心。正谈判着,小野师团居然又跟韩光义部打起来了,平州立即全城戒严。何志祥更是进退不得,闭门谢客,闲适自得。
这天,他却一反常态地早早出门去。
随行的警卫兵拦在他门口,冷冷说:“何副秘书长,为了您的安全,没有许主任的批准,不能随便离开这个饭店。您是知道的,三天前枪击,郎四被割喉了。”
何志祥猛然瞪了警卫一眼,“闪开,许卓城什么东西,号令到我的头上来了。老子枪林弹雨走过来的,也是像他那样的包吗?”
何志祥独自离开了东亚大饭店,看了看阴霾重重的天空,又瞄了一眼不远处教堂的尖顶,嘟哝了一句:“臭枪!”
他叫了一辆黄包车,给了三块钱,对车夫说:“拉我在平州逛一圈,然后到小校场的大元茶楼去。”车夫得了钱,十分高兴,说:“好咧,客官,不过,前方打仗,城内多处街道军管着,不让过。”何志祥说:“那就绕着点。”
车夫带着何志祥在城内七拐八弯地逛了一圈,最终把他拉到了小校场边的大元茶楼。
一路上,除了多了些士兵荷枪实弹巡逻,人们似乎若无其事一般,照常生活、交易,好像隔着百十公里外的战争跟平州毫无关系,也完全顾不得防空之类。何志祥感叹国人的心真大。他在茶楼外买了一份平州救国军报看看,吹着口哨上楼。
到了二楼的包厢外,何志祥留心看看外面有没有暗桩盯梢,随后一路吹着口哨逡巡。这时,一个包厢内也传出了口哨声,是一首非常小众的二十年代末期日本流行的和风J-POP音乐,跟何志祥的口哨声对上号了。
门是虚掩的,何志祥推门而入,里面坐着一个穿着西装、戴着礼帽的男人,在安安静静地擦拭着眼镜。他面前摆放着几样茶点,皇桥烧饼,山楂糕,枣片,瓜子,驴打滚,还有一壶热滚滚的龙井茶。所有东西,那人是一样没动。
“是你?”何志祥一愣,“怎么会是你,是万里浪让你来?”
“何秘书长,别来无恙。”那个男人也一愣,然后笑着,“别那么大声。看来,何先生脚踏两只船,也在帮军统做事啊。”
那個男人,正是刘清和。
“很好,是你,就对了。”何志祥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要什么,正好我可以给你。现在,我可以明确,我们都在为军统做事吗?”
刘清和摇摇头说:“是你在为他们做事,我是为我自己。能给我一条生路的,我就为他卖命。”
何志祥哈哈大笑,说:“哈哈,刘清和,我回南京后摸过你的底。你的父亲是北洋军阀,你的母亲是个日本歌姬。你名字里的‘和字,就是这么来的吧。好啊好,上次来平州,你是个小跟班,我们帮日本人做事。这次,我是个小跟班,但我们都得帮军统做事了。你是许卓城的干儿子,中统的叛徒,在76号拿薪水,偷偷为梅机关效力,现在又投靠军统。一群鳄鱼头顶上跳芭蕾舞,你可真有胆啊!”
“清和,是四月的意思。不过现在,我究竟是谁,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不过,敢问何先生,你,是老K本尊吗?”刘清和询问。
何志祥愣在那里,说:“我不是。恐怕,是老K安排我俩见面。”
一天早上,何志祥在房间内吃早餐,咬了一口大饼,竟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汉字“蜀”,以及署名“K”,后面是一行密密麻麻的数字。敏锐的何志祥立刻把随身带着的《蜀山剑侠传》翻出来看,每一段数字都对应着页码行数和列数,拼出来就是一封信:“蓝,大元茶楼包厢见你之助手,用梅机关暗号,可知后事。”
何志祥背后的冷汗,如涓流一般淌了出来。
十七年前,何志祥在上海任招商局小职员。因报国心切,热血澎湃,秘密到湖州八雀寺,跟从过“暗杀大王”王亚樵。王亚樵把他编入最早一批“铁血团”核心七人小组,用“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为代表。王亚樵自领“赤”,何志祥为“蓝”。后来,王亚樵的结义兄弟“橙”戴笠倒向蒋,主持军统,想方设法除掉了王亚樵。
何志祥也跟着倒霉,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投降戴笠,在他的安排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投到韩光义军中做监军的少校副官。
精明过人的韩光义有所觉察,处处打压何志祥。最终,还是成功把他给逼走了。
军统方屡屡策反投靠汪伪的何志祥。何志祥都拒绝,表示“大行无胆、小忙可帮”。他也听说一位资深的军统元老“老K”到了平州。
这次,他能准确称呼自己为“蓝”,一定是军统直接得到戴老板的授意出手。
“那么,老K给了你我什么指示?”何志祥直截了当地问刘清和。
刘清和说:“杀许卓城,搞乱吕、黎,实在搞不乱,都杀。”
何志祥一头雾水:“他们要杀许卓城我还能理解,搞掉吕、黎,这是为什么?”
刘清和说:“他们的人想要接手平州,建江北忠义救国军。”
何志祥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你行动了吗?”
刘清和说:“开了一枪,但没打中。”
“原来是你的臭枪,不足千米的狙击,还没打中。自己的干爸,下不了手?”何志祥讽刺道,“那么,我负责什么?”
刘清和说:“付钱!你想办法从许卓城冻结的账户里划出五十万给我。如果你答应了,第二枪,我会打中的。”
“军统倒是会做无本的生意。好,我答应你。那么,杀了许卓城,你怎么跟日本人交差、怎么跟76号交差呢?”
“做汉奸的,能有什么好下场?”刘清和幽幽道,“日本人也喜欢他的钱一直被冻结着,你懂的,仗打到今天,他们也缺钱。至于76号那边,还不是你何秘书长一句话的事。许卓城的死,无关紧要。我反水中统投靠他,也是为了钱!他要是诚心拿我当干儿子,会把我这么一直往火坑里推?”
2
下午,徐永财带着警察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平州小学堂。他们不顾校工阻拦,硬生生冲进校园,到了三年级甲班捉拿白露。
白露正给学生们上着国文课,突然见到这么多警察来抓人,并不惊惶失措,而是有礼有节地质问:“徐局长,光天化日,平白无故,你凭什么抓我?”
徐永财冷笑说:“白教员,你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吧?你是什么身份,你自己心里有数吧?现在吕司令也知道了。我们高度怀疑你勾结刘清和,参与刺杀南京特使许卓城未遂。作案动机,是为了掩盖你自己的可疑身份。带上。”
两个警察连忙去抓白露。白露拼命挣扎,说:“别碰我,我倒是想杀了这个狗汉奸,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干。不是我!”
“听真了。”徐永财冷笑说,“所以,才叫‘未遂嘛。先带到警察局里,慢慢审!”
他们刚把白露押着出了课堂,就遇到了闻讯赶来的左月潮和唐晓蓉。
左月潮怒斥,“你们逮捕本校教员,不跟本校长说一声。你们有什么证据?”
“左校长?明目张胆的赤色分子,还有脸跟我说证据,要证据是嘛,我现在给你?”徐永财拔出佩枪,直指左月潮的眉心。
白露挣扎着怒吼:“徐永财你个王八蛋,汉奸刘清和就大摇大摆地在平州待着,你连一根毛都不敢动他,倒是敢到小学堂来作威作福。是黎有望给了你这个能耐吗?”
“不好意思,收拾不了日本人,收拾不了汉奸,但是收拾几个穷酸小教员,我还是有点能耐的,不需要谁给我胆子!”徐永财笑笑说,“别废话了,走一趟吧。兴许,黎司令打了胜仗回来,这事情能弄清楚了。但是,胆敢有阻拦逮捕者,就地枪决!”
他用枪口在左月潮额头上点了点。
左月潮微微一笑,“徐局长,如果你要问询白教员,应该是客客气气地请她去。至于说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成见,请对着我来,不要牵连到白教员,更不能吓着其他的老师和我的学生们。”
这时候,许多老师和学生都纷纷应和起左月潮来,把徐永财团团围住,包括唐晓蓉。
徐永财看了看周围的人一眼,“你们都嚷嚷什么,别的地方我不清楚,小学堂我还不明白吗?你们当中绝对不止四五个共党,把你们统统抓进局子里都不会冤的……”
“我们是新四军武工队。”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觉得自己腰眼上被什么硬的东西一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我们奉命保护左校长安全!带着你的狗快走。”
徐永财转过头一看,是几个校工打扮的人,都穿着灰土布短衣。
其中一人,他是认得的,前莲河派出所的警长赖贵明,正是他用枪指着自己。枪上遮了一块破抹布。徐永财冷峻的脸立刻转为谄笑,“我当是谁,老赖啊,你不是离开莲河了吗,怎么不声不响地又回来了?你个死瘸子,神气啦,投了共……党了?”
賴贵明笑笑说:“徐局长,你在警察局做的那些破事,拉帮结派,卖官鬻爵,瞒上欺下,我对你的警局早失望透了。你为了取信于黎司令,把我的哥哥赖贵生给拿了,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枪毙了。这是公论,我且认了。可要是你敢动左校长一根毫毛,我们的人会让你知道,新四军武工队的枪子是不长眼睛的。”
这番话说得徐永财冷汗淋漓,他慢慢垂下枪,慌忙辩解,“赖兄,有所不知,贵党合作抗敌。城内日伪汉奸特务众多,我这是一直保护着左校长。至于白露教员,她,她……她跟贵党无关,她,她是汉奸许卓城的亲生女儿,她是一名潜伏在平州的日伪特务。我有确凿的证据,不然,她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从游击总队退役?否则,黎司令那么向着她,我怎么敢动她?徐某人做事可能有点没分寸,但是心里不是没有谱!她想暗杀掉许卓城,掩盖自己的身份!我听说你们新四军的武工队,也在江南干了不少锄奸的事,好,我们撤,把她交给你们。我倒想看看贵党、贵军是不是真心抗日。”
众人听了徐永财的这番话,顿时起了哄,议论纷纷起来,原本紧紧围着的人不自觉都向后退了几步,让出了很大的一个圈来。
白露张嘴想辩解,最终,泪如雨下。她绝不能在徐永财面前承认自己其实是一名共产党员,那样更有说不清的麻烦。
左月潮冷静地说:“好,那就有劳徐局长先回去吧。关于白教员的事,我先慢慢了解一下,然后到游击总队司令部跟吕司令、黎司令、徐局长再说,好吧。”
徐永财瞟了一眼白露,也各看了一眼左月潮、赖贵明,最后一扭头明示手下的警察们说:“我们走!”警察们慌忙撤退。
其中有些警察认识赖贵明,偷偷拍了他的肩膀,微笑着向他挤了挤眼。
等警察们都撤出了校园,左月潮吩咐所有教员和学生们都回到各自的课室去继续上课。众人散尽,操场上只留下了五位武工队员。左月潮主动伸出手,与赖贵明一握,“赖队长,幸会,昨晚刚进城,今天就遇到这事,辛苦你们了!”
赖贵明向左月潮敬了一个军礼,“我们奉命保护你出城,江北的侦察任务已经完成,你没有必要留在平州了,可以转移到大后方去。”
左月潮摇了摇头,“对不起,赖队长,我想这是来自你们新四军的命令,不是省委的命令吧。你看看,白老师还在,我的学校和学生们还在,我是不能走的。我还有事情要做,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些事情,我得留下。如果你们东进、北上,同志,祝一路顺风!”
看到徐永财带着一队警察撤出了平州小学堂,在对面阁楼上用望远镜观察着的刘清和微微露出了诡笑,暗骂,“中统的人,果然还是一群废物!”
3
前线战事正酣,吕天平似乎倒悠闲了起来,与刘琴秋过几天夫妻该有的甜蜜日子,让他稍稍体味到了家的温暖。天近晌,他特意嘱咐刘琴秋不用备饭,自己来到王怀信新迁入的府邸之中,登门为他道贺。
王怀信借住的是詹耽敏家。作为本城头号大地主,詹家自然也有很大的一片墙院。在轮船局唐家暴发起来前,詹家大院向来都是平州城最大最好的院落。后来唐家靠办洋务兴起,一度扩张的风头超过了詹家。直到唐经方手里,大家族要搬到上海租界里的洋别墅里去住,卖掉了不少庭院,詹家大院才又重归平州位。
王怀信就住詹家大院后门临善贤街的一个雕梁画栋的侧院里。这里跟吕天平所居住的平州吕家老宅相距不足数百米。是詹耽敏主动提出来要借给王总参谋长住的,方便两位指挥走动。吕天平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不第秀才,终生以做私塾先生为业,学问不大,但为人勤勉,累两世才在平州城内攒下一个四合院,传给了吕天平。与上海长租的吕公馆相比,平州善贤街上的这套祖上的院子才算是吕天平真正的私邸。
吕天平来找王怀信商议军费的事情。吕天平在客厅里一落座,就说:“黎有望这小子轻松啊,自己拍拍屁股上了前线,一大堆旧账丢给了我们。我刚刚帮他擦完了屁股,用军费赎回了前段日子守平州时给乡绅们打的借条。这小子太实诚,筹军费干吗要自己签大名,想赖都赖不掉。难怪有人会诬告他贪污,他们是不知道打个仗,花钱多凶。现在,我们的钱粮空了,现在军饷、公饷、赈灾、练兵,各处要钱用。成立大會那天,捐款总数不过三万元,真是打发叫花子的。怀信,我们下一步继续劝捐,还是发债吗?”
“吕公,还发什么债啊。打土豪劣绅,现成的好办法啊。”王怀信笑笑,“你要善待百姓,不等于善待这些土豪劣绅。新四军为什么这些年能发展迅猛?就是他们打土豪,分田地,让穷苦百姓有口饭吃。有我们在平州,他们这些豪绅日子不但过得太平,连个人财富都在增长,这可是在打鬼子最艰难的时期啊,这帮家伙!对于这样的富户,还用客气嘛,直接吃他们就是了。”
说着,王怀信掏出了一个账本递交给吕天平:本县某乡绅新讨小妾花了多少钱;某乡绅新买田地,又花了多少钱;某乡绅强买了谷物,赚了多少钱;某乡绅涨了地租,又赚了多少钱;某乡绅偷种了罂粟、熬制了鸦片,赚了多少钱;等等。一句话,对这些乡绅的家底如数家珍,对这些人干过的坏事件件记录清楚。
吕天平翻看账本,问,“怀信,这个账本从哪来?”
王怀信低声说:“是詹耽敏詹老派人收集而成的。吕公啊,这些可都是来钱的依据啊!”
吕天平叹息一声说:“土地与农民,穷户和富户,收入与分配,任它什么时代,都是头号大问题啊。我们江北和江南不同。江南的乡绅、地主世代积财,地就那么多,钱没处使,就纷纷投入实业。江北多水患,水患多了土地就容易兼并,大地主多,豪绅也多。你说的办法对,但咱们也得有拿来主义的学习精神。当然不能照猫画虎,得先挥大棒,再给胡萝卜。打完杀威棒后,依托游击队搞个商贸公司,给这些乡绅参股的机会,学李鸿章如何动员民间资本,自愿,不摊派,建立互信。当然,民间资本对官办的总是有警惕的,做个局,与几个乡绅达成协议,让他们挑头先缴,起一个带头作用,再贴息退还。”
王怀信哈哈大笑,“吕公,你啊,还是放不下在上海做生意的积累啊。我看你啊,早已经不是一个军人,而是生意人了。你摆这么个局,他们肯入套吗?”
这时候,房间内有人也笑:“前方打仗,后方算账,自古皆然。既然吕司令有心这么干,老夫当仁不让要带头了,否则,我会是你要打倒的头号土豪劣绅。”
詹耽敏摇着一把扇子从内厅走了出来。
王怀信笑着解释,“詹老会长中午来查看查看我们一家在新宅里的住宿情况,没想到你突然造访,只好让他暂且回避一下。”
“不是。”吕天平用手指了指王怀信,“怀信,你刻意安排的!”
三人继续坐下来,喝茶议事。
詹耽敏先是痛骂在恭喜游击总队成立认捐会上的众乡绅,说他们鼠目寸光,表示自己固穷,也想尽力捐纳为抗日大业出力。他问:“那个唐经方说要拿二十万出来,怎么样,吕司令,你拿到了钱没有?”
吕天平不言语。王怀信说:“那是给他女婿卫长河的,难落到游击总队的口袋里啊?”
詹耽敏心知肚明,朗声道,“这种买办是靠不住的,靠着洋人做着流水的生意,连祖宗的土地都不要,不如双脚踏在这地上的人来得可信。唐经方总笑老夫没办实业。其实,这平州第一台蒸汽机、第一间生丝加工厂、第一家棉纺厂、第一家机械面粉厂、第一家五金工厂,哪个第一家不是我们詹家两代人做出来的?只是,竞争不过这些洋买办,国内亦无保护之法,都夭折了吧。若吕司令真有心重振平州商贸实业,老夫愿为马前卒。”
吕天平板下脸来询问詹耽敏说:“詹老,我那个内弟,一直控告您趁着他到上海与我会面之际,策动了兵变,并且言之凿凿,却拿不出什么铁证。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机会跟您细说。如果您真心想跟我合作,我觉得现在是该说说的时候了。您老听说过76号的‘千手观音计划吗?”
“没听说过,观音庙我倒是晓得。”
詹耽敏摇头,“我说天平啊,旁人的风言风语,我不以为然。可是,我跟令尊吕鼎铭公,可是颇有交情的。你也别忘了,当初,你带着北伐军到平州城下,也是老夫劝说北洋镇守使罢兵,为你开的城门!”
吕天平岂敢忘。从南昌开拔后,他重获蒋的信任,作为先锋军过南京、入江北、抵平州。詹耽敏代表全城士绅,劝说北洋军投降,他才不费一兵一卒,获得一生中最高光的荣耀。得平州,江北闻风靡降,被尊为“光复江北首席功臣”。
“不错,那次兵变我参与策动的。我是害怕平州乱起,再度落入丁聚元这样的匪徒手里。我这是为平州计!与之相比,跟汪伪和谈并不是最坏的一条路。最坏的,是平州陷落到匪徒的手里,那样更是万劫不复。既然你们抗敌缺钱,还可以向上面要嘛。恐怕你们都不知道,我的小儿子孝光在财政部应差,专署江浙一带的财税。现在内迁在重庆,深得孔财长的赏识。日前,他还有信辗转寄到家中来问候。这方面,我可以帮你们再想想办法。”
吕天平和王怀信面面相觑,他们察言观色,似乎詹耽敏并没有说谎,兴许,他也是被人给利用了。
第六十九章 争许庄
1
日军在许庄的酒井俊中佐被彻底地打蒙了,对手人多势众,火力也猛,完全不见冲锋,只是一轮一轮的炮击。对方所用的,显然是缴获自家的迫击炮和41山炮,用得很出色,炮弹落点极准,酒井俊的前沿指挥所差点被掀了。自侵入中国以来,还没遭受过这样被对方火力压着打的局面,酒井俊只有暗骂小野师团长急着渡江北上,没有把炮兵联队拉过江北,他只能用本队携带的迫击炮还击。
许庄是一个点,对方是一个面,还击了几轮,一旦喘息下来,对方又开炮,炸死炸伤无数。与野战指挥部之间的通信时断时续,酒井俊一直请示小野是否撤退回清江县城,小野给予的答复是,“坚持两天,武田大佐吃掉了吴家桥,就来与你合围黎的人马。”
这两天十分难熬。
白天敌人在打炮,到了晚上,休息充足的中国人会发动突袭。
酒井俊的神经一直紧绷着。突入己方阵地里的中国人太可怕了,他们几乎不携带步枪刺刀,而是拿着毛瑟手枪冲锋,到战壕里直接拔出亮闪闪的大砍刀猛砍一通,很多士兵的人头直接被他们给削去了。这唤起了酒井俊的恐惧记忆,在华北长城的喜峰口战场,他的部队也曾遭遇过二十九军的大刀队。七年过去了,没想到在号称更“文明开化”的江浙地区,他又遭遇这种疯狂的进攻。用刺刀白刃杀人,是日军训练的日常科目之一。可是中国人又厚又狠的大刀一刀砍下来,能连枪都劈断,令人望而生畏。
帮助黎有望训练大刀队的,是那些流落到游击总队里的西北军战士,包括乌力吉在内的一群人。黎有望向他们请教白刃战法,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吟诵出“迎面大劈破锋刀,掉手横挥使拦腰。顺风势成扫秋叶,横扫千钧敌难逃。跨步挑撩似雷奔,连环提柳下斜削。左右防护凭快取,移步换形突刺刀”。这个战法口诀,让黎有望乐得大喜,亲自上阵,搜罗城中废铁,用木炭煅烧,打出了千口大刀。许庄实战一用,果然不同凡响。
黎有望却不恋战,突袭就是突袭,宰了一些日寇,破了外围防线后就撤退,不拿战士的命往堡垒森严的许庄中心地带冲,那样必然是一场用生命换胜利的苦战。他另有谋划,在等着清江北端吴家桥的消息。
到了第三天,久等的消息终于来了。
一好一坏,坏消息是日军出动了海军航空兵,用颇为精准的俯冲轰炸,把盘踞在吴家桥的冯沅炸得是焦头烂额。镇子外围,武田达也的进攻一日不息。冯沅不断拍电给韩光義请求支援,韩光义的回复一直是死守待援,冯沅甚至电示“如不支,可否缓和”。韩光义不准。所谓的“缓和”,就是“投降”的意思。电文都是明码,多方可以接收到。无论是在前线的黎有望还是坐镇平州的吕天平读了,都对冯沅颇为不齿。好消息是,管蔚然的新四军先遣纵队已经逼近吴家桥,一口咬在了武田的腰上。
武田对平州来袭倒并不是完全没有戒备,但完全没有想到来战的是在江南的老对手管蔚然的新四军部队。在江南时,武田曾经多次西向出击,“清剿”管蔚然盘踞三个县的自卫民团,每次都是铩羽而归,无功而返。
日军来,他们就化整为零,潜入湖荡、丛山、竹海密林之中,以游击小队方式四面出击。日军退,他们就整编为大股部队整军追击。日军佯退反扑,他们则立刻整军化零,任何轻重武器都不管用,搞得武田达也头疼不已。
这次跨江攻击吴家桥,武田也跟着中国的游击队学了一手,用来对付冯沅。他把所部编在几十个冲锋舟上,轮番登陆吴家桥攻击一七五师,成效十分明显。加上海军航空兵九九式俯冲轰炸机的精准轰炸配合,以少吃多,灭了冯沅的两千多号人只是时间问题。
幸赖冯沅这两天的苦撑,为自己赢得了一线生机。他还闷在吴家桥镇上一个酒窖子里躲着日军轰炸的时候,副官给他带来了一份电报,汇报,“师座,我们得救了,我们就要解围了!”
冯沅摔下手中的酒瓶子,通红的脸上顿时有了光彩,“好啊,七十七师还是七十八师来增援了?”
副官犹豫了一下,如实相告:“是新四军,他们在猛攻武田!好像听到新四军的名头,我们的侦察兵发现武田开始有计划地撤退了。”
冯沅要扇副官一个耳光,“蠢驴,新四军还在江南,怎么跑过来救我了?肯定是他们看错了。”即便如此,想到自己能获救,他还是颇为欣喜,连忙拎起一个飞碟钢盔,跟着副官到地面上,爬上了一个目标不太明显的屋顶,举着望远镜向镇子外看去。
果然,他发现原本四面人影的日军几乎不见踪影了,冯沅欣喜若狂,高声对身旁的副官说:“快,快,传令,能跑的兄弟都出来,向北突围!”
副官慌忙要下屋脊,传他的命令。天空中传来一声闷雷声,接着是一束连贯而沉闷的啸叫。副官警觉,高声嚷,“不好,师座,鬼子又来俯冲轰炸了!”
冯沅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慌忙按着头盔从屋脊上向下滚,到了竹梯边往下滑,几乎是狗吃屎的姿态摔到了地面上。从梯子上滑下的副官慌忙把他拉起,两人连滚带爬地向前冲。一架涂成墨绿色的日军九九式陆基舰载俯冲轰炸机像幽灵一般从云层里钻出,调整好姿态,冲着那栋房子猛然俯冲下来,引擎的啸叫声越来越刺耳。到了低空,飞行员迅速拉开炸弹挂杆,释放炸弹。随即,一颗二百五十磅重的高爆弹继续呼啸着落下,像长着眼睛一般,准确地落到了屋顶。
猛烈的爆炸将整个屋子掀了起来,砖石、瓦片、泥土如开花一般四处飞溅。恐惧激发了运动的潜能,这电光石火间,冯沅和副官两人猫着腰,手足并用,竟然溜了近两百米,被气浪给掀倒,为泥土碎片所覆盖。
轰炸机飞行员想是对自己这次轰炸十分满意,在爆炸点上空盘旋了一圈,摇了摇机身,志得意满地拉升,钻进了云层,向南飞去。
从泥堆里爬出来的冯沅吐了吐口中的沙泥,对着远去的飞机比画中指,骂骂咧咧,“小日本,老子肏你妻女!”
副官拍打着他身上的泥土,说:“师座,这是今天最后一架飞机了,咱们赶紧撤吧。要是鬼子换重型轰炸机来,我们就全完了!”
2
入夜,黎有望咬着粗粮馍馍,在马灯下掏出一张颇为潦草的平州、清江交界地图。地图上纵横各草绘着十个坐标点,他用一把刺刀脊在坐标点上比画,找出了4和6经纬线交会的点。
黄开轩、朱子松和叶桂材三人围在他身边。叶桂材问黎有望:“已经第三晚了,黎司令,今晚用不用发动一次全军冲锋,一举拿下许庄?”
黎有望摇摇头说:“不成,卫长河的人按兵不动,就是想我们的队伍打光。要是硬冲许庄,以敌人以逸待劳的火力点设置,少不得要再丢二三百个兄弟的性命。我要干一票大的,值得去搏一场!”
黄开轩反驳,“酒井俊已经暴露了怯象,要赌就赌一把大的,兴许就是几十个兄弟,兴许伤亡更少。就算牺牲了二三百弟兄,可我们要是取得了许庄大捷,三胜日寇,名扬天下,又何惧卫长河的掣肘?”
“不成,生龙活虎的兄弟们,不能为我们求功而枉死。”黎有望猛然一拍手头的地图说,“田汊乡东北二十公里,清江县小王庄附近,小野行男的野战指挥部就设在那里!我带着百十个弟兄,夜袭小野,保证一举端了他的指挥部!”
黄开轩又反驳,“不成,这样更冒险,要是小野重兵防守,你有去无回,怎么办?”
“能端则端,不能错失战机。”黎有望说,“你记得在直罗山,王怀信,呃,王均如把自己的指挥部就设在最前沿的高地上,用三个团伪装成五个团轮番攻击我们。其实在他走马灯的间隙,我们冒险往高地突击一次,就能活捉他了。至今与他复盘当年,他还嘲笑我敢打死仗却不敢打巧仗。现在,换成小野,我要敢一次。我意已决,不用多言。”
到晚,黎有望就点了一百人马,带上足够的子弹和手榴弹,集中三十挺汤普逊冲锋枪,领着朱子松一起,由老乡带路,向小王庄方向突袭。
到大致位置上,黎有望就让大家下马,跑步前进,不打手电,不照火把,摸黑前行。果然,在一处宽敞的林木之后,他们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一看就不是老乡家的油灯火,而是行军汽油灯、马灯的照明。
黎有望学了几声蛐蛐叫。这是口令,让众人嘴里都含上一枚小雨花石,在草丛间匍匐前进。在接近那处野营之地的时候,黎有望突然吐了嘴里的石头,大声喊:“兄弟们冲,活捉小野行男!”
却是一座空营。营地里的灯都亮着,通信设备和文件都匆忙带走了,留下了行军床之类的什物和一些用具,粗木搭建的桌子上一个铝制的行军水杯里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黎有望端起来闻了闻,泡着一杯红茶。红茶下面居然还压着一张纸条,竟是小野行男手书的一封信,完全用汉语语法书写着:“黎司令,見信已迟,吾军已撤至清江城内,下次再晤!小野行男 奉上。”
黎有望一拍脑袋,骂道:“小野这个老鬼子,娘的,赶快往清江方向追击!”众人慌忙收队,准备追击。黎有望想了想,又举手说,“算了,不用去了,怕是留个口袋阵等着我们钻!回许庄,看看能不能吃上许庄的鬼子一口。”
一队人马匆匆赶回许庄之时,天已经放明,一夜扑空,人困马乏。
黎有望陡然发现许庄外围已经被突破了。可游击总队的人正与一支新四军部队,在薄薄的晨雾之中各自举枪对峙。
黎有望摘下钢盔摔地上,大声质问:“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黄开轩悄无声息地到他身边,“在小王庄扑了个空吧?鬼子偷偷撤了,吴家桥和许庄的鬼子都撤了,撤退到清江县城里去了。吴家桥的鬼子是被打退的,这儿的鬼子也是夜半偷偷撤的,我们没来得及觉察,就被一个老熟人又捡着了一个大便宜。”
黎有望一愣,说:“新四军里有哪个老熟人?管蔚然?”
“黄副司令,当着黎司令的面,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谁捡谁的便宜啊,我们是冲进许庄后才发现是空城的!”
满面春风的丁聚元从新四军的队伍里走出来,迎向黎有望。如今的丁聚元依旧脸挂伤疤,形容消瘦,较之原来模样有了很大改变,原来玩世不恭的表情却变得严肃得多了。
“丁聚元,我猜你就去投管蔚然了,果不其然。当上新四军了,威风啊!五根黄鱼花哪去了?”黎有望见到丁聚元,兴致立刻起来了,上前去捶了他胸口一记。
丁聚元哈哈大笑说:“交给管政委当军费了。得要谢谢吕司令不收之恩,让我找到一支喜欢的队伍。”
黎有望说:“你们不是攻打吴家桥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许庄?”
丁聚元说:“管政委见武田悄无声息地跑了,怕他们集中兵力到许庄这点,让我带五百人尾随追击,驰援你老黎。这不,就跟你又碰头了!虽然没打着鬼子,但老兄弟相见,格外亲啊。听说你奇袭小野的指挥部,怕是也扑空了吧。以后有这样的活,通知兄弟一声,一起去,我们夹击,指不定就逮住小野那老狐狸了。”
黎有望弄清楚原委,颇为羡慕地拍了拍丁聚元的肩膀,“恭喜啊,投着了一个好队伍。虽然没活捉小野,但好歹我们联手打退了鬼子,算是一次小捷吧。不过,贵军这赖在许庄不走是几个意思?”
丁聚元哈哈大笑说:“不是不走,是想向吕司令、黎司令借个宝地呆呆,作为我军江北根据地。鬼子撤退后,冯沅屁滚尿流地逃回新化,管政委已经开进吴家桥。我跟他一南一北,借个地盘歇歇脚,确保我们后续的大军能平安过境,抵达海滨盐州换防。”
“丁兄,你们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吧。”黄开轩忍不住说,“吕司令、黎司令能同意,韩光义主席同意了吗?你们要往北走,拦在面前的,那不就是韩主席的防区吗?你们可有本事过得去吗?”
3
丁聚元说:“我们后续还有五千人马,精兵强将,过得去过不去,可不是由韩主席说了算的。他要是拦着,得有些本事。”
黄开轩冷笑说:“连前带后七千人,少倒是不少。不过,跟韩主席的十万人马比起来,还是有点自不量力吧。为了丁兄计,我觉得你们不要走这条道。”
丁聚元仰头看看天,“二当家的,这事嘛,你我说了都不算,天意算。我们谋自己本分的事。黄副司令这架势,是不给我们在许庄呆着?”
黄开轩把手按在枪匣子上说:“倒不是,丁兄要是想歇,可以直接去清江县嘛!虽然那里城坚兵多,可是宽敞啊,有吃有喝。你们呆在打烂了的许庄,还要时刻提防鬼子来突袭,睡得也不踏实。”
丁聚元真没想到此刻的黄开轩会这么不顾情分,有点心寒,拔出了一支左轮手枪说:“有你们这么打仗的吗?不顾老百姓死活,也不注意转移群众。许庄的百姓欢迎我们新四军,送吃送喝,不成吗?小鬼子敢来,也不用听了管政委的名字就跑。我们在江南怎么招呼他们,在这里一样。”
黎有望連忙调停黄开轩和丁聚元,“都是自己兄弟,怎么说着说着枪子味就翻上来了。我个人,绝对同意丁兄在许庄。不过,这事,还是要问问吕司令、卫司令。咱们都是生死之交,总不能一大早地在这干瞪着,招呼兄弟们都把枪放下,先整一顿热腾腾的面条,吃饱了,慢慢聊。”
黄开轩不服这口气,不管黎有望的调停,迅速拔枪指着丁聚元,“姓丁的,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丁聚元瞪了他的枪口一眼,隐忍着说:“黄兄,我这个人好玩枪,以前逼着黎司令玩过几把。今天,要顾着黎司令的面子,所以,我邀请你玩一把。一颗子弹,谁赢了,或者说谁是幸存者,谁就占许庄。”丁聚元倒掉五颗子弹,转枪膛,对着自己额头开了一枪,是空枪,又把枪递给黄开轩说:“你可以不玩,但,许庄是我的。”
黎有望笑着上前要拿枪,“又来了,这枪哪来的啊?老丁,来,我继续陪你玩。”
丁聚元摇头表示这是他与黄开轩的事,黎兄就别掺和了,一枪断恩义。
黄开轩看了黎有望一眼,收了自己的盒子炮,接过丁聚元的枪看了看,“看来是从鬼子手里缴来的,二六式拳铳,老枪啊,威力不够大,但能杀人。”黄开轩朝自己开枪,也学着丁聚元的话说,“你可以不玩,但,许庄是我的。”
也是空膛,随即立刻对空开枪,说,“下一枪,实弹!”
果然是实弹,“啪”一声响,众人震惊。倘若这一枪黄开轩继续交给丁聚元自己来打,丁聚元必死无疑。
黄开轩接着又装入一颗子弹,拨转了左轮交给丁聚元说:“这一枪给你来!”
丁聚元问他是什么意思,冷笑:“黄司令,你这算是救我一命,还是算饶我一命?我可没有你这样的手上花活。”
黄开轩摇了摇头,“刚才一枪,算是送给丁兄的,恩断义绝。这种游戏只是老毛子玩剩下的,还是一战时俄国那支早已被失败击溃的沙俄军队玩出来的,跟许庄有个屁关系。别他妈来这一套!”
马蹄声响,却是何辅汉带着所部的人马赶到。何辅汉高声喊:“本纵队奉卫师长的命令,自莲河火线驰援许庄!”
黎有望看着马上趾高气昂的何辅汉,哭笑不得,“卫长河倒会挑日子出战,仗都打完了,何团长你才从莲河赶过来,打扫战场吗?”
丁聚元看着人马越聚越多的平州军,不由得哈哈大笑,“你们这是要仗着人多,跟我强抢吗?我们新四军别的本事没有,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何辅汉冷笑说:“丁先生,我们吕、卫两司令已经同意贵军在吴家桥暂时休整了,你不去找你们管指挥会合,跑到许庄来赖着不走,还想怎的,耍无赖?”
“好吧,今天,我老丁就要耍无赖了。”丁聚元挥了挥手中的枪,“我的要求不高,既不要枪也不要钱,只要你们的吕总指挥过来,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一声对不起。这样,我就把许庄双手奉还。我丁聚元是当过土匪,但打鬼子不是货孬种,被你们这帮小人灰溜溜地排挤走了,我不服!”
众人寂静。这时候,又有一匹快马赶到,这回是一名新四军队员。他下马后,立刻对丁聚元耳语,“管政委接到陈、粟两老总的命令,在吴家桥集结等待后军赶到。管政委让你立刻退出许庄,撤回吴家桥。”
丁聚元得令,顺手就卖人情,“今天就看在黎司令的面子上,我们撤出许庄。不过,一句话烦请带给吕天平:他欠我老丁一声道歉!”
这时候,又一匹快马到,马上的却是罗耀宗。
他喘着气,晃着一纸手令,高声喊:“吕司令有令,吴许大捷,振奋人心,暂容新四军在吴家桥、许庄就地休整,游击总队所部不得为难。后续事宜,交由战区顾司令长官、省府韩主席及新四军长官协调解决!”
黎有望、黄开轩和何辅汉听到这个命令,都各自震惊,各有心思。
还是黎有望最先打破了尴尬,他耸耸肩,哈哈大笑说:“大伙看,这不,都没事了!老丁,老黄,也别玩什么俄罗斯轮盘了,瘆得慌,咱们一块搭个灶,煮点面,吃早饭,复盘战事。搞酒,必须有酒。小鬼子被咱们活生生地吓跑了,这等高兴事不庆祝,自己兄弟在此挤对,你们都是娘们。”
“你小子,想死兄弟了,我还欠着你一个娘们呢!”丁聚元也哈哈大笑,猛拍黎有望的肩膀,勾搭上了,“听说你拿着那十门小钢炮,炸得酒井哭爹叫娘啊,炮弹都打光了吧?在你手上就是一堆铁桶了,能不能匀个三四五六门给咱的队伍呢?”
黎有望得意地笑着说:“是,莲河库存的二百发高爆弹全用光了。还剩三发,是源田剩下的毒气弹,用不着了。不过,我干吗要送给你?”
两人架着胳膊往到处是残垣断壁的许庄集内走,真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第七十章 饮间道
1
作战的三天,平州各种流言四起,太多的人在传这次鬼子派了一个师团来攻打平州城。还有人说吕天平把自己所倚仗的队伍都派出去打鬼子了,有人就会趁机把他给拿下。还有人说鬼子是配合和谈人员来打平州的,打输了,吕天平要赤膊上身、跪行到和谈代表驻地乞求投降;打赢了,吕天平要在菜市口杀和谈代表祭旗。
流言蜚语自带腿脚,跟真正的战局毫无关系。
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搞得许卓城心慌,不断催促着吕天平尽快弄出一个初步意见来,要不然就送自己出城回南京。吕天平回复许卓城,局势太过微妙,非他一人所能决定,此刻如果放他回南京,和谈之门怕是会永远被关上,不如等个结果再说。
至于许卓城一行的安全,他吕天平可以拿自己的人头担保,绝对安全。许卓城不信。吕天平说:“那我就亲自为许特使做警卫吧。我们一起等前方消息。”
果然,第三天一早,许卓城就从房间的窗帘后看到吕天平真的来了。他招呼王怀信,让他在平州的东亚大饭店对面的小酒馆门口摆一桌酒,摆上几把条凳,然后,施施然坐下,独自就着花生米、烫了一碟干丝、烧了一盘小杂鱼喝酒。
都是平州特色的早点小菜。王怀信陪在他身后,汗都出来了,这若是有人一枪暗中射来,如何是好?王怀信说:“吕公,你这么做太不安全。我们再派些人手,给许卓城加强警备就够了。”
吕天平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今天应该就有消息。我也在看着他。”
王怀信没啥说的,就站在吕天平身后一脸警惕。
两人就这么呆着。只见一个穿着青翠色丝绸上衣、黑色百褶长裙的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款款而来。等她坐到了吕天平对面,吕天平和王怀信才看清,原来是白露。
王怀信的手摸向腰上配着的勃朗宁手枪,白露侧抬起头瞪了他一眼,王怀信收起手,挡在嘴唇边咳嗽一声。
白露把油纸伞搁在一边,取碗倒酒喝一口,柔和地问,“嗯,女儿红,真甜。吕司令,我到处找您,没想到您在这里唱空城计啊?”
吕天平说:“是。”
白露问:“有用吗?”
吕天平笑笑说:“到今晚,我若还没死,那就说明有用。”
白露说:“这城里什么妖怪都有,您不怕死?我听说,黎有望这次出征要是不利,你可就要死了。”
吕天平扬了扬眉毛,“死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越怕死的人,死就越喜欢找上门。平州虽不太平,但我很安全的,因为目前,誰也不会从我的死中得到好处。”
白露问,“我的身世,您知道了吧?”吕天平点点头,“略有听说,深表同情。”白露说:“那么,您该知道我为什么来了吧?我要见许卓城!”吕天平张开嘴,随即一笑摇摇头说:“不可以,如果你要见韩主席,我可以派人把你安全送达!”
“吕天平!”白露拍案而起,“你们太过分了,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要进东亚大饭店,跟许卓城把话说清楚!”
王怀信慌忙拔枪,被吕天平回手制止。吕天平依旧在笑,说:“现在,也不是你说清楚的时刻。说不清楚的事,不要去说,会做错事。”
白露慷慨陈词,“今日之中国,为什么会积弱?就是像你这样畏首畏尾的人太多了,又想要抗日的美名,又不敢跟日寇、汉奸撕破脸,首鼠两端、举棋不定,还对别人疑神疑鬼。我要找许卓城证明我的清白……”
白露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这时,徐永财带着一队警察荷枪实弹地沿街跑步来到吕天平身边。徐永财高声吼:“拿下嫌疑分子,保护吕司令!”
警察们立刻蜂拥而上,簇拥到吕天平左右,枪指白露。
吕天平连忙朗声说:“徐局长,根据教堂马修礼神父的目击和现场脚印的比对,刺杀许特使的嫌疑人是刘清和,不是白教员,不要再为难她了。”
徐永财敬了个警礼,“吕司令,还有另外的嫌犯把许特使的一个警卫割喉了,白参谋同样有嫌疑配合刘清和作案。他们都与许特使有扯不清的关系,急于杀人灭口。”
吕天平说:“警卫的尸体我请法医一起查验过了,刺杀者先从背后捂住嘴,然后割喉,并抓住了警卫挣扎的手腕。刀口侧上倾,手掌握痕宽大,身高明显比一米七五的警卫要高,且孔武有力,是个男人,绝不是白露教员。显然,是刘清和有同党,并有意嫁祸于她。这些,恐怕徐局长自己也一清二楚吧。我说,不要再为难她了。”
“是,属下明白!”徐永财立刻换了张脸,对白露笑着说,“白小姐,本人只是努力尽责行事,多有得罪。请你移步吧,我还有公务要向吕司令汇报!”
白露瞪了他一眼,拿起油纸伞就走,撂下一句话给吕天平:“吕天平,你们这样对我,我一个弱女子都为你们这帮老爷们感到脸红!”她说完就想冲向东亚大饭店,化装成路人的特战营便衣立即聚集拦住她。白露眼见这堵人墙,一脸不屑地走了。
见白露走远了,徐永财慌忙凑到吕天平耳边汇报:“吕司令,大事不好了,新四军武工队的人混到咱平州城里来了。他们找到了那个老共党分子左月潮,躲在小学堂里,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属下很担心他们会危及您和平州的安全啊!”
吕天平摇摇头,“新四军在帮我们打吴家桥,救韩主席的一七五师。他们能不知不觉潜入城来,真要取我和你的人头,还要客气什么?来的都是客,都得供着啊。徐局长,我奉劝你少操点心,如今平州这个局面,稍有雷池,我们都不知道会犯什么样的错。只有以不变应万变,你觉得呢?”
徐永财点头,又敬了个警礼,“吕司令明示,属下明白。”
2
许卓城在窗帘后看着吕天平独坐喝酒,为自己镇守。白露来了,他一惊。她显然是来找自己的,但显然也被吕天平给挡了回去。他也看到了一个警察局长带着警察来了又走。按照事先了解的情报,这个局长应该叫徐永财。等到徐永财走了,许卓城决定,下楼去会会吕天平。
许卓城的警卫长正坐在客房门口,用凡士林给手枪擦油,见他出来慌忙起身,问:“先生这是要出门吗,出饭店?”许卓城点点头说:“不用紧张,我到大街对面会会吕司令,他的警卫力量在,我很安全!”
许卓城乘着吱吱作响的电梯到了一楼大厅,几个警卫簇拥着他走出饭店。出了饭店的门,周朝的便衣立即围上来。许卓城戴上礼帽,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透个气,这么好的天气,不透个气,实在是浪费啊!”
许卓城径直走过街道,来到吕天平面前,也坐下,笑着问:“吕司令,可饮一杯无?”吕天平摆摆手说请自便。许卓城直接用白露用过的酒碗倒酒,边倒边说:“让吕司令亲自给我当警卫,许某歉疚啊,特来敬吕司令一盏。”吕天平微微一笑,举碗回敬。两人都是一时豪杰,都知道对方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喝完酒,许卓城才低声说:“吕司令恐怕不是为我站岗这么简单吧。你是怕我跑了,还是在唱空城计?”吕天平说:“我只是想许特使绝对安心,绝对安全。”
许卓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说:“我已经有了消息,你们在许庄跟鬼子打上了,而且是与新四军联手,让他们去救吴家桥的一七五师。我真有点看不懂了,吕司令,你一边和我谈着,一边听命于韩光义,一边跟新四军眉来眼去。你这是想在几条鲨鱼背上跳来跳去,踩翻了哪一条,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吧?你究竟准备站哪一边呢?”
吕天平不动身,慢慢说:“这不是正给许特使扛着刀,留你好好谈谈吗?”
许卓城说:“老吕啊,我们都是中国人,不用拐弯抹角。你是军人,我是政客。从华北到华东,我是从一个漩涡跳到另一个漩涡里,早已厌倦官场生涯。这年头城头变幻大王旗,什么主义啊大东亚共荣圈都是假的,能够自保并全身而退才是真的。这次来说降,也是情非得已。你拖着我,无非是指望黎有望在前线能胜。胜了又如何?几万、几十万人次的大会战都打不赢日本人,你们凭这一万人不到的杂牌队伍,在日本人的重兵集结腹地,取得一两场无关紧要的胜利,有什么意义?”
吕天平说:“岂不闻蒋委员长在《抗战必胜的条件与要素》的演讲中提出的战略上初期之‘以空间换时间,第二期之‘积小胜为大胜,以配合盟军之整个战略。胜利虽小,积累则多……”
许卓城嗤之以鼻说:“老蒋的话,恐怕他自己也不敢信。盟军,哪来的盟军?德国人咄咄逼人,英法自顾不暇。苏联到处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美国人还是孤立原则。只有狼群在结盟,日德意越走越近,我们中国人孤立无援,就像奥地利、波兰、捷克斯洛伐克这些弱小国家,无人眷顾,独自扛着这一场世界性的战争。如果你相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那可能要等到我们死了之后才能见到吧。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古人。”
“谁?”
“陸游,陆放翁。他一辈子盼望收复中原,一辈子都见不到,所以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但是王师北定中原了没有?没有。到头来,只有陆秀夫带着宋朝的小皇帝跳悬崖。陆游的儿子,甚至他儿子的儿子,都没法在家祭上告诉他什么了。”
许卓城对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充满了自信,他说的的确也是他所笃信的一套。
“许特使此言差矣。”吕天平笑笑说,“王师如何,赵宋如何,哪里是陆放翁能够左右得了的?但是陆放翁自己如何,汗青自有后见。人生在世,所为皆是‘修我,到今天,我们并不在乎赵宋王朝,更关心的,还是那个赤胆忠诚的陆放翁,难道不是吗?”
许卓城本欲喝酒,听了一愣,慢慢回味吕天平的话,最后,长叹一声,“我听说吕公义(吕天平,字公义)是一员儒将,今天这个特殊的情境下,交心一谈,果然如此啊!果然如此啊!这么说,其实你就想拖着我,我们没得谈了。”
吕天平学着许卓城的口吻,“我听说许特使是风流才子,今日一见,也果然如此啊。既然说到赵宋,我们不妨掰开来说说。文天祥临死前,有人教他‘大光明之法,心存大光明,受死无惧。我也试试看,我心中的大光明,就是平州几十万父老的平安,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要再像国都那样生灵涂炭了!果如此,我死而无憾。”
许卓城又一愣,喝了口酒,抬起头死死盯着吕天平的眼睛看。许久,他才发出了一丝诡异而欢快的笑,“我在北平、在南京,与同僚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佛法。既然吕兄也萌生了禅修觉悟,这么说,我们还是有得谈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干!”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许卓城悄声说:“人逢知音千杯少啊。告诉吕公一件事,其实跟着我来的那个女人,李香菊,并不是我的四姨太,而是日本女间谍,负责监视我的。在新京,那女人就是一个歌姬。他娘的,小鬼子就派了个歌姬骑在我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哈哈,我请她出来给我们唱上一曲助兴如何?”
吕天平低声,“李香菊,真名松下姬衣,算是川岛芳子的左膀右臂。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母亲被父亲抛弃,以至于她未足成年,就不得不在长春的欢娱场里谋生,因此被川岛芳子相中培训,专门送到了你身边。”
许卓城一惊,“你居然全知道,厉害啊!”
“我们也要搞情报的。”吕天平喝了口酒,依旧面无表情,“为了接近你,她还认识了为你效力的干儿子刘清和,并且似乎与他颇有纠葛。你们这一家人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这是在唱哪出?我实在看不懂。”
许卓城又是一惊,真真正正的大吃一惊。
吕天平知道的太多了,令他瞠目结舌。正在这时,一骑从街头奔出,到此慢慢控马减速。马上人是罗耀宗。他喘着气向吕天平汇报:“报吕司令,许庄大捷!黎司令已经带着人马回到平州城南了!”
吕天平微微一笑,“传令下去,说前方儿郎已克敌!”
3
倘若许卓城真的派人去请李香菊来唱曲助兴,一定会扑空。
这天一早,她在早餐的烧饼里吃出了一张纸条,约她到平州大酒楼304房小聚,署名“青禾”。李香菊不用跟许卓城通报,自己带着包,用一块黑纱巾蒙着头,从饭店后门走出去来到平州大酒楼。
李香菊到了房门口想敲门,发现门没有锁,径直推门进入,十分警觉地把手伸进了小包内。她非常警觉地弓着腰,轻声喊:“青禾。”
突然一个阴影从门后袭来,想拦腰抱住她,把她按住。李香菊避让反击,身手极是高明,迅速拔枪后抵。只见寒光一闪,一把短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然而她的南部小手枪也反手死死抵在了后面人的脑袋上。
“姬衣,我们都慢了一秒钟!”那人放开了刀,李香菊也撤下了枪。果然是刘清和。
“青禾君,我知道你会来这一手,你吓不着我!”李香菊转身把房門踢上,就要顺势拥抱刘清和。刘清和却推开了她,说:“坐吧。你是我的上线,上线得有上线的样子。”
李香菊有点失望、有点气恼,寻了张沙发坐下,气势汹汹地问:“为什么要擅自对许卓城动手?我们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条。芳子长官要是知道了,怎么交代?”
刘清和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说:“你别忘了,我现在是76号的人。听命于谁,并不完全由你们做主吧。我跟许卓城有私仇,我沦落到今天这样子,完全是他害的,我难道不能公报私仇?”
李香菊笑笑,说:“你要杀他可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许卓城是来说服吕天平易帜降汪的,我们的目标是吕天平。这个战略性的骨节眼上,你可不能胡来。”
刘清和说:“吕、卫、黎三人,表面一团和气,实质上互相猜忌,相互提防,貌合神离。我想,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个契机导致他们相互火并,三只狗互相咬,到时可轻取平州,何苦如此大费周章,要跟他们谈什么!你们来,他们只会卖力地演各种双簧给你们看,拖着你们,漫天要价。我杀许卓城,也就是想给火上浇点油而已。”
李香菊骂道:“你还真会火上浇油啊,擅作主张!小小一个平州,我大日本皇军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取之,为什么不取?因为军部定下以华制华的策略,而汪精卫政府需要吕天平这样的头面人物归降。吕天平便是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那么多省份,那么多地方杂牌派系,都顺风解决。汪精卫要游击队,更需要吕、黎两人,尤其是吕天平,他一个人的价值顶得过一个军。这是解决支那事变最好的结果了。”
她说得很有“道理”,刘清和依旧认为是妇人之见,“吕天平,是人雄;黎有望,是枭雄。他们在平州联手,众多蠢蠢欲动之心也就犹豫了。此时若电令和平建国军进攻,平州唾手可取。如果真让他们在许庄又胜一局,这说降的价码可就水涨船高了。在今天的环境下,招降平州是个能立功捞钱的肥缺,其实76号那边有人也想杀了许卓城,另派自己的人来招降建功。南京方面就不应该找许卓城这种人来招降,这种人有奶就是娘,什么时候,他把日本人给卖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都到这个时刻了,我们在支那节节胜利,没有谁能比皇军给的奶多。”李香菊颇不以为然,“许卓城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也是一个合适人选。南京以前来联络平州的那帮人只顾着自己从平州捞钱,毫不顾及帝国的利益。指望他们,平州或许永无解决之日。许卓城不同,他的钱被我们扣着,他要解套,饥饿得很,不得不拼命。我大日本皇军的战斗力难道你不清楚的?哪怕被十倍军力包围,他们也能固守待援起码三天。游击队打残了,谈判很顺利的。你要是再敢擅作主张,小心我向芳子小姐揭发你。你可别忘了,自己身上还流着大和民族的血。大和民族优良品质就是绝对地效忠,绝对地服从。”
刘清和由衷地看不起这个女人,“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啊,一口一个支那,一口一个皇军。还大和血?我父亲是中国人,你母亲是中国人,咱们说到底,都是夹在两头受气的野杂种。虽然中国现在这么不堪,但我倒从来没觉得自己不是中国人。你不了解中国人,都是一群绵羊,但若有了狮子带领,他们会成为一群嗜血的狼。黎有望就是这种狮子。我可以跟你赌一场,你赢了,以后行事就听你的;你若输了,以后请你这位大和血的贵女子不要对我颐指气使了,我们互不欠。干完这些脏事,我就远走高飞了。”
李香菊的语气立即变得柔和起来,“清和,日本女人从来不赌,只跟随强者。如果你一定要走,请带上我一起走嘛。”
刘清和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不由得咳嗽了一声,“不杀掉许卓城,我怕是走不了。平州,将是我的坟墓。”
“你放屁,你撒谎,你心里是牵挂着那个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她就在平州。在北平时,我就知道了,一清二楚。你挨的那一枪,其实应该是她的。你他娘的都上了我的床,还是放不下她。真当我是个婊子吗?你这个混蛋!”李香菊有点气恼了。
气恼情绪就像流感,很快从李香菊身上传染到刘清和身上,“你们利用我去套许卓城,难道那时候,我就不知道?对不起,你就是个婊子货。你不提这茬还罢了,提这茬,我肯定要杀了他。”
“好吧,我就是婊子,但是我这个婊子爱上你了。”李香菊咬牙切齿,“怎么样,我一定会缠着你的,直到天涯海角?只要战争不结束,我们两个杂种是免不了纠缠在一起了!来啊,是个中国男人,还敢来吗?”
她撕下了外衣,露出洁白的胸膛。
刘清和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公兽,他红着眼,喘着粗气,猛扑到李香菊的身上,疯狂地撕咬着她的身体……
第七十一章 都天会
1
许庄大捷,退了鬼子兵。平州城禁开放,全城又一次沸腾了。
老百姓热闹着,但军中不能懈怠。
吕天平特意召集游击总队全体将领到慈云寺召开会议,统计战果,检讨得失。卫长河的部属,哼哈二将周朝、何辅汉也一并参加了会议。这对于他们而言,简直是一种羞辱。但是卫长河安之若素,笑嘻嘻地坐在二把手的交椅上,一起分享胜利的荣光。
吕方的人马自然不放过这样的机会。王文举则赞美黎有望怎么力挽狂澜,王怀信则歌颂吕天平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还摆空城计,唬得各路宵小不敢动弹。
吕天平告诉大家说:“我在街边摆桌,不是空城计,是为了看着许卓城,各方势力人马都在这平州城内潜匿,游击总队有多少斤两他们会不知道?我要向各方传达两个明确信号:第一,我吕天平与黎有望生死相共,他若战死,我不独活;第二,游击队必赢此仗!”
众人,特别是黎有望明白了吕天平的心意,不由发自真心地鼓掌。
吕天平继续说:“此仗虽是一次胜利,却是一次侥幸。我们只是退了鬼子,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杀伤。我们对小野的实力有所误判。鬼子共有一个大队一千二百余人的兵力,北围吴家桥,南犯许庄,摆出了至少一个联队的阵势。这让我们胆怯了。而此战胜利之根本有两点:一是游击纵队打得坚决,短时期内集中了优势兵力,许庄方面,是敌人兵力的四倍有余。二是黎有望战场指挥能力高,以炮击为先驱,令我军之伤亡少至不可思议之数;黄开轩又能根据战场形势灵活用兵,率领大刀隊猛砍猛冲。特别是何辅汉驰援及时,帮上了关键性的忙。但经此战后,日军必会提高对游击总队的重视度,接下来的回扑必定是恶仗。”
吕天平这番话有水平,指出事实,把这场大捷的过程简约精当地描述,让大家心服口服,两边还不闹别扭。
何辅汉有点汗颜,他的所谓“驰援及时”,完全是吕天平封的,是给卫部人马的面子。他眼见卫长河依旧在笑眯眯地鼓掌,真心叹服师座的心理素质。
轮到黎有望发言,他先说吕、黎是大脑与手足的关系,与将士上下同心,才赢得这一仗,最后说,“小野是个贼将,特别精明,是个难缠的对手。他不好赌,不恋战,不贪虚功,进退自如。我原本是可以端了他的指挥部的,可是功亏一篑。可惜啊,太可惜了!”
大家说来说去,就是没有人提到新四军,仿佛解吴家桥之围,与平州兵相持在许庄的管蔚然、丁聚元那两千多号人马并不存在一般。
这是一个有趣的僵局,最终被黄开轩打破了。会议即将结束的时候,黄开轩抱怨,“诸位长官,新四军还在平州、新化、清江三个地区交界处。此役之中,他们帮冯沅解了围,但背后也捅了我们一刀子。诸位长官认为,下一步,我们将如何处置之呢?”
一句话如一颗炸弹,触及下一步的关键问题,会场立即冷场。
沉默不语的卫长河终于开腔了,他不急不缓地说:“诸位,新四军在江北的存在,已成既定事实。目前,他们的先遣纵队,暂在吴家桥休整。我得到准确情报,后续的五千人马已经在江都渡江,大摇大摆地沿着汪伪防区南沿向我平州方向过来,由两位身经百战的老将领指挥,气势汹汹啊。当然,他们的军部、机关以及大部人马,还在皖南山区里走着。一军跨江分为二,也是一着险棋啊。”
既然打开了话盖子,吕天平索性也说开了:“此次支援吴家桥,新四军出了大力,所以韩主席也同意他们暂时在吴家桥休整。他们的目标地是海滨的盐州,我个人认为,如果他们的后队要来,拦客不如送客,让他们也去吴家桥会合,一起北去得了。”
卫长河阴阴地一笑说:“吕司令的心可真大啊,都知道金平州、银莲河,如果他们反客为主,赖着不走,我军如之奈何?”
吕天平立即表示他会派人去新四军那边讨个准确说法,不然的话,只有先礼后兵了。
卫长河否决,“那么,就算他们不呆在平州,北上要经过的可是韩主席的防区,若韩主席不借道,大家擦枪起火,搞起摩擦来,我军又将如之奈何?”
吕天平算是终于听懂了卫长河话里的意思,这是逼着自己表态。
他只有以长官的身份反问他,“我已经表过态,这样的大事,我们区区一方游击总队,不必拿主意,交给韩主席并战区司令顾长官乃至重庆去裁度,我们等命令就是了。那么,卫副司令,依你之见,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卫长河依旧把球踢给他,“如果先下手为强呢?”
吕天平点醒他,“不要轻敌,他们有七千人马,绝非孤立无援,南下的八路军,也在向长江一线不断靠拢,等着跟他们会师。还有很多我们看不上眼的各种七八条枪、三五十人的小队伍在不断投奔他们,所到之处如海绵吸水。另外,新四军渡到江北的两位指挥长官,不知卫副司令有所了解否,你自信是他们二位的对手否?”
“有些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卫长河往背后的椅子上仰了仰,似乎在自言自语,“好吧,还是按照吕司令的命令执行,我们就坐等吧。兴许,他们会从维阳方向北进。汪伪没有任何动作,日寇也没有任何动作,他们就是想把新四军赶到我们这条路上来啊!”
“卫副司令,你话中的意思,是不是巴望着日伪联手灭了新四军才心满意足?”
黎有望实在看不惯卫长河这副目中无人的姿态,忍不住拍案而起。
吕天平慌忙挥手制止黎有望继续说下去,“我已经派出了一个绝对中立、绝对适宜的人手去找他们的指挥官沟通联络了,我们不妨也等等她带来的消息吧。”
卫长河立即警觉地问:“谁?”
吕天平说:“战区顾司令长官的表妹、《大公报》记者刘琴秋女士,我的女人。卫副司令,派她去,你应该放心了吧?”
2
翌日,吕天平就在小校场召开贺捷大会,庆祝许庄大捷。会上,他转达第三战区嘉奖电令,在抗战如此艰难之时刻,嘉奖苏鲁皖游击战总指挥部暨麾下各部。分别颁给吕天平一等云麾勋章、黎有望二等宝鼎勋章,以及部下若干勋章。
众将士无不欢欣鼓舞。
面对众人,黎有望真心地说:“没有那些战死的兄弟,就不可能有许庄大捷,更不可能有游击纵队的今天。这枚勋章,黎某得之有愧,它该属于所有战死的兄弟,应悬挂于英烈牌上。我还认为,阵亡将士抚恤金标准从即日起提高一倍,伤残者一律由游击总队安排出任平州县乡各级公职。”众人掌声雷动,齐呼万岁。
吕天平上台,也表示自己也把勋章献于战死的英灵。他说:“当年,蒋委员长在江西搞新生活运动。本司令来平州多了,发现战乱中,乱象起,本城众民或许有朝不保夕之感,战火越炙,行乐之风愈烈。诸位啊,战火之下,我们应不忘建设我们的生活,应愈挫愈勇,永葆积极明德之心胸。不论敌人是否兵临城下,我们都理应把平州建设成一个模范区。今日起,平州继续施行新生活运动,要点就四条,‘不抽鸦片,不赌博,不嫖妓,不酗酒打架。”
轮到卫长河,他很简洁明了:“同意吕司令的意见,当然剿匪的经验,就是攘外先安内,安匪先安民。平州也一样,治城先治人。我们要以振作之精神、饱满之士气,为即将来临之匪患做准备。我们与重庆虽然相隔千山万水,有日寇、汪伪之阻隔,但是,领袖之精神与意志一样作用于我平州。”
授勋之后,黎有望却并不怎么兴高采烈。
一条无形的缝隙已经在整支游击纵队里四处蔓延,本来各怀心思的众人,经历这次大战后并没有把心拧在一起,相反,更加各执一词,各有主张。这令他感到隐隐的不安。他鬼使神差一般来到平州小学堂外。求知书局的门仍然敞开着。他一喜,连忙进门,却见一个小兵端坐在正厅之中认认真真翻着书看,一支中正式步枪搁在他脚边。
黎有望一愣,随后想起来这是奉他之命来帮白露做警卫的传令兵鲁培林。见黎司令来,鲁培林慌忙起身敬礼。黎有望就问他:“怎么,刚打完仗回来就来读书啊?”鲁培林说:“回司令,小说就要看到结尾了,全连的弟兄们等我回去讲结局呢。”
黎有望嘉许,“很好,原原本本地讲给他们听。回头有空,我也到你们那去听。”
随即问白露在不在,鲁培林说应该还在小学堂上课。
黎有望就从小学堂一个隐秘的侧门进入了校园。白露的课室在一层高小部。她正在给小学生们上公民课,解释为什么今天要在学校张灯结彩,说我们的队伍打胜仗了。小学生们欢呼雀跃。她随即教唱一首抗日歌曲:《抗敌歌》。
童声清澈,佳人婀娜。黎有望侧身躲在教室后的阴影里,鼻子都看酸了。
有个清脆的声音轻轻袭来,“黎司令,你怎么在这?”
黎有望转身一看,竟然是唐晓蓉亭亭玉立站在面前。他一时尴尬,有点语塞。唐晓蓉往教室内看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了,微微一笑说:“来找白教员的,是吗?”
“不是,巡视本校教育。”黎有望拉了拉军帽,尴尬地看了看唐晓蓉上方的楼梯口。唐晓蓉用手头拿着的教材捂嘴一笑,说:“听说黎司令又打了个大胜仗,大家都很振奋啊。怎么样,我做的事帮上忙了没有?”她指的,显然是密码翻译工作。
黎有望立刻换上一副笑脸,用恭维的语气说:“还是发挥了作用的,只是我没有把握好战机。我说唐小姐,你和罗参谋两人合作的工作,简直是珠联璧合,不停地帮我们的大忙。既然说到了罗参谋,你可别小看他,他可是姑苏大丝绸商罗家的公子啊……”
黎有望莫名其妙地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的是个啥。
唐晓蓉依旧是保持礼貌的微笑,“好啦,我要去上课了。黎司令啊,如果还要再翻译一些材料,随时可以叫我,我随时准备为抗敌效力。唉,我走了,不然白小姐会误会的。她出来了。”
黎有望顺着唐晓蓉的目光转身,果然白露站在了自己的身后。黎有望有点尴尬,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昔日巾帼战将,此时不得不教稚子,白参谋,委屈你啦。”
白露与擦身而过的唐晓蓉相视一笑,随后半开玩笑地说:“能看着你活着回来,我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委屈的。得胜将军啊,来找我这个小教员干吗?”
黎有望看了看左右,吆喝教室里嚷嚷着、扒着窗户看热闹的学生都坐好了,随后说:“我们征战的几天,刘清和这个狗汉奸没有来骚扰你吧?”
“没有,他突然安分得很,好像消失了一样。”白露说,“你们一回来,鲁培林就来站岗放哨,我更不怕他了。”
“还因为,学校里有新四军武工队的缘故吧……别装不知道啊,我一回来,徐永财就跟我汇报了,要我端了学校。这怎么可能的事,我干吗要跟新四军老朋友过不去?”黎有望自顾自直说,“看来把你拜托给左校长是正确的。听说,新四军是十分讲理的,武工队的人应该没有为难你吧?”
“他们为什么要为难我?就因为我是汉奸许卓城的女儿,像你们这样深怀成见?”白露睁大眼睛,带着笑意故意反问道。
“我听吕司令说了,你去找过许卓城了。他拦住了,没让!听我劝,别找他了,你要是找他了,很多事就说不清了。”
“你来找我,就为跟我下这道命令?”白露装作生气地质问。
“没有,没有,绝对不是。感觉自己还活着,就想见见你而已,我也说不清为什么。”黎有望说,“想告诉你一个意外的事,你绝对想不到,丁聚元居然投奔新四军了,还人五人六地当上了什么副支队长,好像投对了队伍,神气得很呢。”
“我知道。没有别的事,我得回去继续上课了。”白露说完转身就返回课室去了。
黎有望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用蚊子一般的声音哼哼,“唉,别走啊,晚上我想请你聊聊的。”他完全不知白露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请求。
3
如吕天平所担忧,获胜后的几天里,平州城乘着民间都天會的气氛,陷入了一种近乎狂欢的气氛里,好似真靠一城的力量挡住了日军的千军万马,甚至扭转了中国战局一般。己方伤亡了二三十人,救了冯沅的一七五师,消灭了近百人的鬼子兵,把他们打得躲在清江城里,头也不敢露,这战功,着实是厉害了。得意便忘形,便有认识上的假象——日军也不如一直吹嘘的那么强悍,有了骄傲轻敌的念头。
再次安葬了一批阵亡将士后,黎有望满心忧然。
全城只有黎有望一人心知肚明,这一次的吴家桥、许庄的胜利,一靠的是新四军助战解围,二是小野本身就是一次试探,他必定在观察着局势,等待组织下一次更大的进攻。倘若他只是救吴家桥,或者只是打许庄,胜算很大,如果分兵两头,多半要吃大亏。战功乃是浮光掠影,这并不能算是关键的胜利,只是两次恶战之中的喘息。况且城内谍影重重,暗流下的较量并不因为这次胜利有什么改变。
将领们为争这种虚功有分歧,底下士兵因为这仗可是打出了交情,勾肩搭背,开怀畅饮,今朝有酒今朝醉,所有人都当吕天平倡导的什么“新生活运动”是个屁。甚至连黄开轩、朱子松、叶桂材、王文举等属黎之心腹的人也在一起饮酒作乐,轮流坐庄吃喝。
朱子松、叶桂材酒多了,就信口议论战事。
黄开轩则一直沉默不语。叶桂材瞧不起此战之中卫长河部的表现,觉得吕天平屁股坐歪了,何辅汉的驰援简直就是一个笑话,鬼子的面也没见着,结果他也被授予一个三等宝鼎勋章,冲锋陷阵的黄开轩却没有任何的勋章。几个人就把话题往这方面扯去,猜想黄开轩闷闷不乐的原因一定在此。
叶桂材喝得半醉说,要去把黎有望拉来喝酒一起快活。
黄开轩压低声音说:“我看就不必了,黎司令每战后要闷着自己,总结作战经过,我们不必打搅他。”朱子松哈哈大笑,“没有的事,我的人瞧见他下午偷偷溜到小学堂去找白参谋了。哈哈,兴许晚上他们就搅在一起。”
这样一提起女人,话匣子立刻被打开了,众人兴致勃勃,各自聊自己的情史。王文举的妻儿老小在西北,大后方,儿子有家,女儿出嫁,他无牵无挂。叶桂材的老小在广西独山,也是后方,已经留后了,也是战死无憾。只有朱子松和黄开轩两人还都单身。朱子松是跟着黄开轩的老部下,他忍不住说:“黄副司令,自我认识你以来,就没见过你接触什么女人,半生戎马,连女人是啥味道都不知道太可悲了啊。我们去花街如何?”
叶桂材附和说:“一起扛起枪,一起嫖过娼,那才叫铁哥们嘛。”
黄开轩开始有些犹豫,被大家一鼓动,便动心同去花街快活。
花街是平州有名的欢娱一条街,依着内城运河稻河支流夹河而建,自古对齐的是维阳城繁华的花柳界,如今对齐的是大上海滩十里洋场的欢娱场,与世界同步。自古运粮或者运货的船从西北门入平州,到人工挖成的塘湾里卸了货之后,宽阔的水面收紧成散入城中的几条支流。大船进不去,也不必进去。水手、货主会搭乘各个花楼来拉客的小船往城内走,探寻平州隐秘的欢乐所在。几乎是从城西北曲折地来到城东北,在文庙和贞德碑林后不远,一大片区域就是花街了。
平州自古繁华。平州男人都知道,在平州有三桩事逃不脱,“三奶奶的手,抱月楼的水和花街的女人”。“三奶奶”是接生婆的代称,生到世上,自然逃不脱;抱月楼是澡堂子的代称,平州最古久的澡堂子叫抱月楼,信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平州男人泡澡堂是确不可免;花街的女人,就不用说了。虽然历代圣德和朝廷都明文禁止嫖娼,但是那是官顶子们骗人的规矩。寻常百姓,吃喝足,到花街寻点小欢,人生这卑下的乐趣足矣。平州人能宽容花街的存在,正如他们一样宽容和尚能吃肉、娶老婆。
这一伙人换了便装后,摇摇晃晃到了花街。临到街头那巨大的“人间乐境”牌坊下,一阵冷风吹过,黄开轩突然冷静了下来,对其他的人说:“今天酒多失态,不陪诸位了,我还要值班巡城,你们尽管去。但最好悄悄的,不要惹事,毕竟吕司令的话已经撂下了。警察或者宪兵营查到可不好。”
黄开轩是头一回来花街,看到这个牌坊,两边一副对联“正正经经不妨两相共枕,真真假假毕竟一夜鸳鸯”,不由得想起了平州的一句俗语“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理直气壮”,不禁哑然失笑,再无放纵之心了。
朱子松自己就是宪兵营长,大声嚷嚷:“没事,黄兄,兄弟们今日也准休假了。”其余人千拉百拉,黄开轩就是不去,最终还是告辞走人。缺了黄开轩这样闷闷的伙伴,大家感觉更为轻松了,找了一家最靠里的花楼。
老鸨见是一伙虎背熊腰的醉汉,心中猜着十有八九是当兵的,立刻冷下脸,“客官,最近从战场上撤退归来的军爷特别多。吕司令已经传了令,花街里当兵的一概不许接待。现在平州太平,四方的客官多,姑娘们忙着呢。你们要喝花酒,须得把赏钱先摆进花盘里,姑娘们才能安心伺候几位!若是遇到部队或者警察来巡查扛枪的人,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人我不保,赏钱也不退的。”
朱子松受不得气,就嚷嚷了,“当兵的怎么了,没有我……他们浴血沙场,挡着小鬼子,你还能在这平州城内做生意?老子虽然不是当兵的,但你这副声口,老子看不惯!”说着就要动手打人。
老鸨急了,忙跑到门外嚷嚷道:“不好了,当兵的闹事了啊!”仿佛是配合她的叫嚷,几乎一瞬间,门外响起了“嘟嘟”的警哨声。徐永财兴高采烈地带着一伙警察从主牌坊那冲了过来,一边吹哨,一边说:“不许放他们走后门跑了!”
第七十二章 末世城
1
黎有望跟着鲁培林一起在求知书局里看书到天黑。半年之前,他就过的是这般静好的日子:进书、卖书、读书,周而复始,外面的暴风骤雨似乎全不关心。
鲁培林皱着眉头看厚厚的《子夜》。黎有望读的是几本当店老板时没来得及看完的翻译小说,写的是苏联和东欧一些国家游击队和战士们的故事。这些人打的仗,要比自己在平州艰苦得多,但似乎他们总是那么信心满怀,在密林、大雪、深山里与敌周旋,永不言败。身为军人,他以前时常想,微不足道的一支队伍,微不足道的破袭战,跟千百万大军团大混战相比,小小的胜利和失败,对于整个战局而言有何意義?但是他们的毅力与品格,是远远超越战斗的本身意义的。战争,说到底还是信念和意志的较量。
平州的这支游击总队有信念,有意志吗?
和众人一起开过贺捷大会之后,黎有望深感疑惑。
这的确就是一支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就跟当年簇拥到直罗山沟里的那支拼凑而成的八十九军一样。每个人都计算着自己的利益,谋取自己最大的好处,在必要的时候干出意料之外的事。只知冲锋陷阵的黎有望就像个傻子。他以前还为自己那样的傻而自鸣得意,甚至愤愤不平,但是现在只有面红耳赤的份。
六年过去了,国难当头,世界并没有什么变化,所有的人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有黎有望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像个局外人,洞悉一切,无力改变。
白露教学完毕,在学校修改了一些学生的作业才回寓所,也就是求知书局。看到黎有望和鲁培林两人还在空荡荡的堂屋里看书时,她颇为意外。
鲁培林终于看完了《子夜》,为书中人物而感叹一声“原来富人家要败了,也这么快当啊,我只道咱穷人家扛不住风浪一拍呢”,随后高高兴兴背起大枪回营去给弟兄们说书了。只留下黎有望颇为尴尬地合上书,也准备走。
白露则笑眯眯地问他:“怎么,你这是要加房租,还是在等我啊?”
黎有望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电灯泡,支支吾吾地说:“你要是不忙,我想跟你随便聊聊。”
“这么闲啊,黎司令,当心小鬼子反扑啊!”白露拍了拍身上的粉笔灰,依旧在笑,似乎“汉奸女儿”的嫌疑正如这些浮尘一样,对她而言轻松拍净了。
黎有望说:“有新四军在吴家桥挡着,他们一时半会是不会轻举妄动的。当初,我们是跨着江配合,现在背靠背,更可信。”
白露说:“算是找着一支可靠的盟友了。可是,新四军会走的,他们不是说要往盐州去吗?”
黎有望突然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有什么人跟你透露了吗?”白露眼珠一转,很快回答说:“左校长提到过一点点。”黎有望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说:“这么要紧的事都说,那么,他有没有拉你进共……党啊?”
“我可是大汉奸的女儿啊,他怎么会呢?共产党的锄奸队,厉害着呢!”白露故作夸张,“你要是专门问我这个,我可要休息了啊。天要黑了,男女有别,请便吧。”
黎有望挠挠头,有点失望地,“不是,我就是顺嘴问问。你有没有空呢,到河边走走,我们再聊聊呢?”白露点点头,笑说:“只要你不觉得跟我这样的人走,被人瞧见了,说你暗通汉奸,我无所谓了。已经陪着你走了多少路了。”
最后一句话,白露真是无心而出,脱口之后,她不禁觉得自己眼眶一湿。从直罗山到平州,意外地相识,意外地重逢,的确不知不觉走了很远。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黎有望并没有那么纤细敏锐的感觉,接不住白露的话,只是像个大男孩一样,闪身出了门,回头笑对她说:“那么,请吧,白小姐,一起欣赏这美妙的平州夜色。想请你到斌园看场戏,说姑苏来了一个昆曲班子,唱得好听呢,就像是画眉鸟叫一样。”
白露从门后捞出一把油纸伞,“我还是遮着点,别让黎司令被人笑话!”
两人一起把求知书局的门板收好,沿着尚义街向西,故意绕了一圈,贴着稻河的边沿临水的街道走。这条路线,正是丁聚元劫城时,黎有望让白露先走自己断后的路线。倏忽光阴,短短几个月之间,大家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黎有望一念起,就聊起了小学堂的教员张德文,说到了他慷慨赴死的真相。白露也证实,那天她被困在观音庙,的确听到丁聚元隐隐约约在跟张德文长谈,并没有殴打他的情况。黎有望摇头叹息道:“丁聚元这个混蛋,早就找好路子了。”
聊起丁聚元,他还是忍不住赞叹他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投个了好队伍。
“凭什么就判断新四军是个好队伍呢?”
“我观军容很有眼力,一支队伍怎么样,看两眼就有数了。他们的军服都很破旧,很多人还穿着草鞋,人人身材消瘦,要是不报姓名,看不出谁是官,谁是兵。他们的枪械也破旧,负重也多,可无论行进撤退速度都飞快,冲锋掩护,协同极好。最关键的,每个人精神焕发,双眼里都闪着那种必胜的光。我看,这才是我要的队伍,有精气神,游击总队跟它不能比。”黎有望边说边比画,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白露掩唇而笑, “黎司令,可要注意你的言辞啊,你是国军游击总队的副司令。”
“副司令怎么了?自从当上了这个副司令,我感觉自己窝囊得连一头猪都不如。”黎有望满脸的颓废,“我负责侦缉,忙了这么久,查了这多的各方线索,我越查越心惊,越查越觉得这里又是直罗山的迷魂阵。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不愉快的事。我还是想劝你离开平州,这里在酝酿着一个更大、更深的漩涡。但我又不希望你走。”
白露侧着头故意鼓起嘴、侧过脸问:“为什么?”
黎有望说:“我实在搞不清我该相信谁,该怀疑谁,但坚信,唯有你值得信赖。什么都不说,能这样看着你,也真好。”他动情了,语气间有了蜜味。
“不介意我从将军的女儿变成汉奸的女儿了?”白露得寸进尺了。
“你现在是白露,是白教员,是你自己,谁的女儿都不是!”说话间,黎有望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张开手臂去抱一抱白露的肩。
一个警察风风火火地冲着黎有望跑来说:“黎司令,黎司令,徐局长差我到处找您,您的两位军爷跟我们局子的兄弟干上了!”
黎有望一阵气恼,感觉血涌脑门,骂道:“这帮货,永远不肯消停!”
2
两人匆匆忙忙随着警察小跑去花街,沿途经过一处人群聚集处。是两群人在互相拉扯,中间居然有个穿黑袍、戴白头巾的修女在拉架。
警察挥舞警棍高声喊:“黎司令来了,黎司令来了,听他处分。”
黎有望进入人群一看,却并不是他的部属军官。是两个士兵在跟几个地痞拉扯。他掏出手枪,对空开了一枪。所有人立刻松手。地痞头子是平州本地有名的无赖汉柳五。柳五一见黎有望就说:“黎司令,这不关您的事。这是卫师长带进城来的两个兵,抽了老板的大烟不给钱。”
黎有望抬头看到,果然是烟馆“吞云轩”。
平州人都晓得,这是宋醒吾的产业,只是他不居台面,法办不着。柳五就是宋醒吾的代理人,地痞就是柳五所雇的打手。烟馆的日常经营由他们出面负责。两个士兵一副萎靡样,脸面上都流着血,打着哈欠说:“老子在前线卖命奔突,一夜行军上百里,靠的就是几口烟土才得劲。日她的,到你这抽一筒,还问老子要钱!黎司令怎么了,就是卫师长来,我也不怕。凭你们这伙鳖孙,也想动手打俺们,先问俺的拳头中不中!”
一口河南腔的老兵油子,原属卫长河的人马。
黎有望一脸冷霜,问老修女:“嬷嬷您好,您所见证,是谁先动的手?”
老修女手持一本《圣经》,一脸虔诚地说:“我的天,司令官,您宽恕他们吧。他们都是罪人,现在这个城简直变成了索多玛,所有人都在疯狂。神会宽恕大家的!”這个修女每天晚上都会在沿河街道上布道、感化,特别是烟馆进出的那些瘾君子。显然,她不愿告密,说出谁先动手。
黎有望就问:“宪兵营呢?朱子松呢?宪兵营的人不巡街?”
那两个士兵中年轻的一个弱弱地说:“俺就被分编在宪兵营,放假三日。”宪兵营是朱子松带的兵,黎有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再多言语,立刻低声喝令:“快给老子滚回营去!”他自己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柳五说:“拿去!”
柳五为难地说:“黎司令,不够啊,还有两个兄弟身上落伤了!”
“竹枪一支,打得妻离子散,未闻枪声震地;铜灯半盏,烧尽田地房廊,不见烟火冲天。”黎有望眼睛一瞪,缓缓说,“我任城防司令时,已经下令关了烟馆,你们怎么又偷偷开张了?柳五,我警告你,现在平州虽然不是我做主,但你再多一句废话,你和你的人,我全拉夫入伍,编到我的敢死队里去爆破鬼子碉堡。不信试试?”
地头蛇斗不过强龙,柳五鼻子一捏,拿了十块钱招呼手下走人。黎有望也让人押送两个士兵去军营的羁留所先关禁闭。
处理完了这件事,他们才到花楼前。白露不愿在花街里走,只在牌坊处等他。
满街的莺莺燕燕听闻黎有望来,纷纷打开窗子嚷:“哎呦,大英雄黎司令居然来逛花街了。”“黎司令上来撒,太仰慕你了,不收你钱,保你一夜酥到骨头里。”……不堪入耳。
到了那间花楼,黎有望见徐永财十来条枪羁押着两个人。居然是朱子松和叶桂材,更是气得火冒三丈。其实本应该还有王文举。奈何这个“混江龙、不得罪”人脉极广,花楼老鸨熟悉,警队的人也熟悉,他得了个空,早早就溜走了。只有朱子松、叶桂材两个丁系旧部,在棺材铺就跟徐永财有旧仇,被看得死死的。
黎有望拿了一盆水就浇在醉醺醺的朱子松头上。
朱子松彻底醒了,认出了黎司令,顿时羞愧难当,支支吾吾说:“我,我只是来逛逛街,连手也没摸上!”叶桂材则不好意思地低头不语。
黎有望问军纪是如何处理。朱子松结结巴巴地说军纪里没有明文不准嫖娼这条。黎有望吃了一个噎,冷笑一声,转脸问徐永财这种在公共场合闹事该当何罪,是不是可以追究一个寻衅滋事罪。
徐永财赶紧表示说:“回司令,咱平州暂时也没这罪,也就不用罚钱。参军作战,饷银都是用命换来的。如果要罚,不如就找一牌子,在上面写着‘我是军人我招妓,让两个军官在脖子上挂着在城里走一圈示众如何?”
黎有望深知这是徐永财故意使坏,要出自己的洋相,鼻子里哼了一声。朱子松慌忙求饶,表示那还不如杀了他,赶紧向徐永财赔罪,愿意赔钱给花楼。徐永财也知道事不能做绝,出了恶气,点到为止,连忙卖个人情说:“黎司令,都是一时冲动,精虫上脑,跟这里的妈子赔个不是,这事就算了,我也不会提交到吕司令那里去的。”
黎有望又哼了一声,不表态。
朱子松慌忙起身,生硬地对老鸨拱了下手,“得罪了,我们不对!”叶桂材也拱手,说:“一时糊涂,错了!”
黎有望不再说什么,低低地说了一句:“回营吧,昨天还是战斗英雄,今天就这副样子,我们军人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
说完,他转身掏出一枚弹壳,凑到鼻子下嗅了嗅,低声对徐永财说:“徐局长,我正要找你。这是出战许庄前,某人刺杀许卓城时在教堂钟楼落下的枪弹壳。是我们军械修理所产的复装弹,复装的是黑火药而不是无烟药,装汉阳造的狙击步枪上。我们营里用狙击弹的一发不少。我记得你的警局狙击队也用这种弹,怎么到敌特手里的,你得给我一个解释!”徐永财顿时瞠目解释、汗如雨下。
黎有望头也不回就走了,也不理睬一路上还不断有花楼的女子高声嚷道:“黎司令,上来啊,被子都给您铺好了,身子也洗干净了,只待您啦!”
在远离花街的地方,黎有望又找到了白露。此刻,他面色铁青,心如冰塞,只好说送白露回家休息。白露问明白原委,忍不住吃吃笑,“看来,吕司令要发动新生活运动还是有點道理的。这样的队伍,的确太松弛了。”
“这就是我说游击总队不是我想要的队伍的缘由。几千年克己复礼一套有用吗?个个调子唱那么高,但做出的事,永远那么腌臜。新生活,什么新生活?没有全新的精神,就不可能有什么新生活的。不能以上率下,如何能做得好?”
黎有望恨恨地说,完全自言自语。
“何止新的精神。新的生活,要有新的制度,新的法度,新的文化,苟日新,日日新,造就一批全新的人。这是一个革命性发展的过程,要时刻防止旧的反扑,旧的蜕变。不是喊几句口号就能做到的……”黎有望挑起话题,白露却不禁滔滔不绝起来。两人交心长谈,不知不觉就到了求知书局门口。
“最后一个问题,修女嘴里不停说平州是索多玛,什么意思啊?”
黎有望疑惑不解地问。
“这是《圣经》里的一个典故,说一个城罪恶太多太重,上天便降火毁灭了它。以后,这个名词就指代那些罪恶太深的地方吧。”白露解释道。
黎有望摇摇头说:“如此说来,她说的不对。平州不是索多玛,混乱只是暂时的。发起战争的那些人的城才是,他们最应该受到天火的惩罚。”
3
第二天,黎有望找到吕天平,开诚布公地说:“自从那么多身份叵测的人来到平州以后,平州城越来越混乱了,越来越腐败。我很担心等不到日寇来犯,平州城就会起内乱自灭了。”
吕天平说:“这就是我倡导新生活的意义所在。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大早来找我说这件事。朱子松和叶桂材昨晚的事,我知道了。他们两个纵队的带兵权,我暂时收了吧。不是徐永财告诉我的,是黄开轩告诉我的。他也参加了酒宴,酒后不乱性,还知军人的廉耻,没敢踏入花街。纵然有军功,丢了这么大的脸,我是不会护短的,我想,你也应该不会。”
黎有望被他这番话一讽,立刻变得激动起来。他争辩说:“你要把两个纵队的兵权交给卫长河?”
吕天平冷冷地说:“不,给王怀信代管。他是老军人,老成稳重。”
黎有望说:“为什么不给黄开轩呢,他不是没有踏足花街吗?”
吕天平说:“知而不劝,等于同罪。他的纵队和九龙湖支队兵权,交给你代掌!”
黎有望还是意难平说:“你应该彻查卫长河的人马,他们有很多士兵吸鸦片!”
吕天平说:“他们的人,不要你操心。你还是想想有空去九龙湖里的二龙山巡视巡视,训练好游击战术,做好湖防,那可是平州北部的屏障。你以前在平州搞的禁烟很好,我还会继续做。我已经让人去查平州地面明的暗的大小烟馆多少家,查到一家封缴一家,没收所有鸦片。至于花街上的花楼,采用规劝停业的办法。有人建议我兴办几个被服厂,为全军置办军服,妓女们视其个人意愿,愿意者编入被服厂,不愿意者由县政府发给遣散费。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将试着施行。”
黎有望无话可说,只是闷闷地问:“让我管二龙山的人马,是不是对我的惩戒?”
吕天平把身体前倾,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反问:“你自己认为呢?”
黎有望立即直立敬礼,说:“我甘愿受罚,即日起离开平州,驻防二龙山!”
吕天平说:“你有空去巡视巡视就够了,人暂时不要长时间离开平州。新四军的后续队伍,也到我们平州界了。五千大军,两位名将指挥,迅速行军。汪伪的和平建国军派了赵汉生带着两万人跟着他们,却一枪不放,就是要送他们过我们平州,看我们怎么办。你说我们怎么办?我是犹豫万分啊。”
“他们的前队已经在吴家桥,后队必定要找前队会合。不过平州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我们暂且借道吧。”黎有望真没觉得有什么可犹豫的地方。
吕天平立即从抽屉内掏出一封密信摔在桌上,摆了一个请的手势。黎有望迅速展开信来看,一看之下,抽了一口冷氣。这是韩光义亲笔写的一封密信。在信中,他宣称是代为转达战区司令长官的密令,要求吕部人马做好集结,阻止新四军北上,如条件允许,可择机与韩部人马配合,在平州、新化间解除江北新四军部武装。韩光义自己的要求是,放新四军至郭店、皇桥、吴家桥三个乡狭长地带就地休整,劝其放弃武装,退回江南,如果不从,则以破坏统一抗战之罪,武力解决该部。如果成功,韩光义将令卫长河所部退出平州,冰释直罗山前嫌,还将把一七五师全师移交吕天平,提请国防委员会升格为一七五军,以人格担保,绝不食言。
黎有望几乎是嚷着说:“这不是农夫与蛇嘛,新四军刚帮他解了围,他就来这手。韩光义安的是什么心啊?这究竟是战区长官的意思,还是他个人的意思?”
吕天平示意他克制、小声,随后慢悠悠地说:“所以,你以为我夺你兵权是坑你吗,我是在救你。这是党国的意思,是重庆的意思,也是南京的意思。你总是说我们还在直罗山兜圈子。是的,的确如此。人还是那样的人,事还是那样的事,不会因为日寇入侵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的。韩光义没有任何原则,唯一的原则就是认定他的中正校长。他是不会考虑什么民族大义、共御外敌的。所以,小野不是败退到清江城里的,他是以退为进,让出一块地盘来,留给我们各方,让我们内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黎有望额头冷汗如雨出,“这么一说,我们必须与新四军一战了。新四军目的是北上,去日寇侵犯的区域。他们与平州无冤无仇,我们把他们截留在此地,是自找麻烦,还要乘人之危,背后插刀,这种事情,大概只有韩光义能做出来吧。他或许想同时收拾掉我们和新四军吧。”
“明白就好。你是不是总觉得有什么大漩涡?我也这么觉得。现在它慢慢露出狰狞来了。我已经请刘琴秋前去与新四军接触了,等她带回来他们的意见吧。目前而言,他们前后队的会合,是不能挡的,挡也挡不住……”
黎有望焦虑地抢话说:“如果让他们全军在吴家桥会合,那不等于把他们送进韩光义的口袋阵里面了?纵然我们不动手,卫长河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我终于看懂,为什么韩光义要把他的两个旅塞给你了。他们如果得手,下一步要解决的,还是我们,卫长河不会那么轻易就走的,一七五师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回来;如果我们拒不做他们的帮凶,那么你就会是第二个吉鸿昌。我想这一次,不仅仅是把你我赶出军界这么简单了。”
“你我如何,还是小事,如果我们跟着韩光义一起与新四军拼得两败俱伤,那么汪伪和日寇将笑到最后。他们会轻而易举地全取江北之地,本省反抗之本将全失,抗敌火种全灭,再也无人能撑得住这至暗的国难。”
吕天平的脸上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忧虑来。
这种忧虑既让黎有望感到同情,更感到可靠。在这个纷繁错综的局面里,吕天平想到最后的,还是“国难”。黎有望不由得感叹:“这一纸信来,真的就把我们平州变成了末世之城索多玛了!”
“什么索多玛?”吕天平颇不解。
“一本书上的典故……没什么。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吕天平的忧虑神情很快就消退了,深思了良久,“跟新四军交底,放他们来;也回复韩光义,执行他的命令;与日汪周旋到底,保平州到最后一刻。苟为国家计,必然要牺牲一端的话,到时候,怕只有我自己了。”
第七十三章 弦上箭
1
白露下课经过小学堂茶房时,被一个校工叫住。这个校工是武工队赖贵明装扮的。局势如此混乱,左月潮不撤走,他也暂时不能撤走。赖贵明说有人留了一封信给白露。白露一愣,慌忙接过信来看,信封里只有一个字:“情”。
她一惊,慌忙谢过赖贵明,匆匆地向绿柳晴旅社赶去。
到了旅社门口,见还是“绿柳晴”三个字,她就稍微心安了。她见到了老钱,来到地下室,秘密交流。老钱忧心忡忡地说明情况,“映雪同志,你忙着教学,可能不知道,新四军后续主力已经到平州境了。他们跟吕天平沟通好之后,将去吴家桥,与先遣纵队会合,再向东北方挺进。拦在他们面前的,正是韩光义的防区新化。这一关不好过啊,有人给了我可靠的信报,韩光义准备对新四军动手了。”
白露一惊:“新四军可是解了他们的围啊,他怎么能这样?你的信报来源准确吗?”
老钱说:“韩光义这个人,是个死硬的顽固派,也擅长于背后捅刀。他做什么事出来,都不奇怪。不过上级并不惊慌,有理有节地与他周旋就是了。此人军事素质并不过硬,真正发生摩擦了,也不怕他。只是眼下面前有一个问题很麻烦,如果平州这边和韩光义那边夹击新四军,两头作战会很被动。韩光义把卫长河放到平州来,其实很早就布下这个局了。”
白露忙说:“那么,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同志往口袋里钻了吗?”
老钱说:“所以,这边的关键,要看吕、黎二人的态度了。他们要是被胁从作战,新四军到江北来的火种恐怕就会有危险了。以我观察,一直以来,他们似乎跟新四军的关系并不坏,做过交易,十分礼待。先遣纵队过境时,他们也没有为难,还协同作战打出了许庄大捷。我很想探探他们的底。”
白露说:“老钱,有个事我得跟你汇报。丁聚元这个人你知道吧?”
老钱说:“知道,不就是劫城杀害赵松和张德文的那个土匪吗?前不久被吕天平赶出了平州。他怎么了?”
白露说:“你说过一句话,我印象深刻,不要被表象迷惑,要洞察表象下的波澜。张德文之死,是全体江北地下党的一次集体牺牲。现在,丁聚元已经投奔新四军了!”她随即把从黎有望那里听来的事情经过转述给老钱,随后立即说:“吕天平非常反感丁聚元。他在新四军那边,还因私废公,与黎有望争夺过许庄。这对于新四军的名声,乃至吕天平对新四军的亲和度,我担心都会是一种障碍啊。我觉得,新四军也该把他给赶走!”
“是你个人不喜欢丁聚元这个人吧。既然情况是这样,更不能轻易下判断了。”老钱一愣,盯着白露的眼睛看了几秒,“兴许,是吕天平有意把他赶向新四军呢?看来,左月潮和他的同志们做了这么大的牺牲,才给新四军部分主力抵达江北做好了充分的铺垫。我们应该尽我们所能,不要让这种铺垫变成一个陷阱。吕天平内心真实态度怎样,我们不能乱猜。但是最近有一个动向很特别,他借助一个很小的事情,把黎有望三个纵的指挥权都交到了王怀信的手里。”
白露大为惊异说:“就是朱子松、叶桂材他们在花街丢丑的事?”
老钱点点头说:“是啊。正如你上次猜中的,王怀信是我们的人。在闽赣边,还叫王均如的王怀信,带着三十路军残部想找红军会师,被韩光义堵在了直罗山。当年,也是你那支如椽大笔,把他的旧军阀做派给兜了底,几乎是身败名裂,只有投降下野,流落上海。在上海时,他被组织吸纳。不过,还在考察期。他一直与共产国际联络着,为我们抗击日本法西斯争取一定的国际支援。吕天平应该是知道王怀信的身份的。他肯把三个纵队的指挥权交到王怀信的手里,你说,他的倾向究竟如何呢?”
提起往事,白露也是唏嘘不已。但是,她还是要陈述自己的意见,“这么说,吕天平应该不会对新四军背后捅刀了。这样一来,关键又全系于王怀信身上了。自从被驱逐出军界以后,他可是一直没有再掌握过任何一支队伍。如果他在关键时刻、关键地点上一人的抉择,能决定新四军北上将士命运的话,我觉得还是不能冒这个险才好。我们还不如争取一下黎有望,那三个纵队可是他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老钱严肃起来,“到目前为止,经过对王怀信的考验,组织觉得他还是可以信赖的。如果他不可信任,那么,黎有望就可信任吗?三个纵队都是他的人,他一声令下攻击新四军,会不会又出现截然不同的结果?”
“他应该可以的!”白露忙说,“老钱,我以个人人格担保黎有望绝对无意于与我们作对。我太了解他了。他是我们的朋友。甚至,他对我们很有好感,在积极向我们靠拢。你应该能感觉出来,如果没有他的保护,无论是左月潮,还是平州地下党,都要牺牲更多的同志。”
老钱点点头,“我早就知道黎有望并不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没有一定的心胸,他也不会站出来敉平平州之乱的。我也知道,你和他之间有感情的。”
白露立刻脸红了起来,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说:“其实,是他一直在向我主动表示好感。”
老钱笑了,就像是一个长辈看着小儿女的恋情,随后又认真地说:“可是感情不能代替理智啊。黎有望是个难得的军事人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到时候,他若再次挺身而出帮助新四军,那么以后的处境一定会非常危险。他不是我们的同志,没有必要让他做无谓的牺牲。必要时,你可以带着他一起去延安。可是若是他在关键时刻,为了私利考虑,一刀捅向我们的队伍,我们应该毫不犹豫地除掉他。这点,你能接受吗?”
白露如被一桶冰水从头泼下,浑身冰冷。她隐隐感觉到老钱为这番谈话应该酝酿很久了,所以才在通联信件上写着一个“情”字,的确是大有幽意。
老钱说:“映雪,你不必立刻回答我。现在,我们再说另一个人,许卓城。现在,他被吕天平变相地羁留在平州城里,还在和谈着。吕天平真是多处下注啊。”
白露把自己从纷乱的情绪中拔了出来,“吕、黎靠抗日起兵,绝不可能易帜的。”
老钱说:“降日不可能,降汪未必不可能。汪精卫那套和平救国还是有很大市场的。他们不倒向韩光义,倒向南京汪伪,对全国抗战来说也将是一个麻烦。”
白露犹豫,问组织上是不是已经下达了刺杀许卓城的命令?老钱摇了摇头说:“没有,就算有,也不会让你来执行这个命令,也因为一个‘情字。我听说你去找过他。既然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最好也要避开这个嫌。”
白露问:“我若试着去说服他离开呢?”
老钱摇摇头,说:“没有这个必要,走了许卓城还会有张卓城、李卓城来平州。关键的,还是在吕、黎二人,他们会怎么处置。还有,就是对我们新四军意志力和战斗力的考验了。我军不自强,無人能帮。”
2
大变在即,箭在弦上,吕天平没有整军备战,却突然宣布在平州中心的广场小校场发起轰轰烈烈的“新生活运动”。这让包括黎有望在内的所有人都看不懂。
运动的第一件事是开大会,开全民公审大会。
在会上,吕天平高声道:“平州之治,与日寇、汪伪治下的周围州县有什么不一样吗?从我到平州这些日子来看,没有不一样。抗战到如今,如此艰难,日寇和汪伪兵临城下,平州苟安一隅,依旧这样醉生梦死,烟土一样在贩卖,夜夜笙歌不断。富人奢靡,公人贪污,军人腐化,这样的平州投不投降,归不归顺汪伪,有什么样的区别呢?所以我们在平州城要新生活,在平州的乡村要建设,多办学堂,多建医院,多搞农民夜校,要禁烟,要劝阻不良妇女,要多宣传抗日,让民众始终不忘大敌当前!从今天开始,我们对着英烈的碑石发誓,要把平州建立起一个模范区,朴素,高效,廉洁。有这些精神,不管明天平州是不是还在我们手中,我都有信心,它会深深埋下不屈抗敌的种子!”
吕天平的话说完,一挥手,几个警察押着五花大绑的柳五来到台中央。平州城上下这才知道大名鼎鼎、欺男霸女的“柳五爷”,原来并不是排名,而就叫“柳必五”。
紧随其后上台的警察局长徐永财高声宣读,“兹查明本城惯犯柳必五明目张胆从事鸦片贩卖,有案兹多,怙恶不悛,平州三十八个集镇,每个集镇里都有他的货。据此,县法院陈世瑜推事裁定,根据国民政府禁烟委员会颁的《禁烟治罪条例》第五条第一项及第十九条做出判决:没收其全部家产,判处死刑,立予枪决,以示惩儆。”
瘫软成一团的柳必五被拖下主席台,看见队列前排站着的黄开轩,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结结巴巴,“我是帮宋老板出货的,我冤啊!黄队长,救救我……”
黄开轩不作声。
一脸晦气的宋醒吾冲上前,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振臂一呼,“打倒柳必五,还我国人健康体魄!”
一次公审,给平州所有人的心以极大一震。
黎有望也是慢慢才回味出吕天平的用意何在,整顿精神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或许想借助于这样轰轰烈烈的活动,分散对新四军的注意力。
在公审大会召开过后,徐永财的警队和朱子松的宪兵营奉命,开始在全城查封烟馆娼寮。一阵子鸡犬不宁,鸡飞狗跳。朱子松属于戴罪立功,带着他的宪兵报复性地巡查。他被免除了兵权,每天不用到营内操练士兵了,但心中更为愤愤然。这次,黄开轩、朱子松两人的兵权同时被免除,他觉得是吕天平有意为之。吕天平一贯不喜丁聚元,黄开轩、朱子松都是丁聚元的旧部。这点无人点破,但是朱子松心中了然。
连续多日,士兵把收缴来的烟土搬好堆积在宪兵营指定的一个仓库里,由警察局和宪兵共同看管。负责监守的宪兵和警察都感叹,这个柳必五真好大手笔,这些烟土若按市价计算恐怕不下六万大洋。
其中一个很谙行的老兵油子偷偷对朱子松说:“朱队长,我这就要入账了,数量全在我们这帮兄弟的一支笔底下。上缴一半,剩下大家分分,绝对是一笔好买卖。”
朱子松瞠目相视,“狗胆子包天。不怕有命贪赃,没命花钱?这若让两位司令知道了,你我再长十颗脑袋也不够!不要再提这些事情。”
老兵油子笑着说:“朱队长,你要忌惮那些警察的话,我拿人头担保,他们可以搞定,而且就是他们提出来的。货交由他们出。平州这么多瘾君子,关了烟馆,等于要他们的命。为了保命,他们什么黄货白货都肯拿出来。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赚几个钱,你我一月薪水也不过二十块大洋。你害怕的话,我们拿出四成,不行,三成也可以。”
朱子松听了火冒三丈,简直想立即枪毙这个老兵油子,枪拔了一半,又放回了匣子里,冷冷地说:“据实登记,我会请法院的人来抽验,给我把事干利索了。”
朱子松随后即到慈云寺向吕天平复命。
在那里,呂天平正在召集黎部连以上人马开一个“新生活运动”会议。吕天平开诚布公,“现在平州内外都是事,偏偏是这么忙乱的时候,我还要搞什么‘新生活运动,有人认为是无事生非,拿着陈年的旧账簿子算新账。诸位,吕某人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疯了。平州至今还未建立起一个战时的体系,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明面觉得平州永远不会落入日寇之手,但很多人已经相信它就在日寇手中了。我们要通过这场运动的组织充分动员民众,建立起一个高效的有强大后勤供给的战时体系。我们现在一个纵队实际上就一个团的兵力。平州把杂七杂八的民兵都算在内,到了底不足十个团。日军一个师团来,就是十六个团。不要说武器装备和训练水平,连拼人海战术我们都没资格。现在部队刚打完许庄,要急速扩军,放手招兵。四十万平州人全部武装起来是不可能的,但我看至少得备有二十个团,才能真正与他们一搏。只有打鬼子与分土地这两件事才能真正动员群众,让他们为民族而战,尤其是为自己的土地而战。但现在还不是搞土改的时候。灾民这么多,我们可以从中募兵,提出‘跟着游击队天天吃饱饭,让平州每个地方都知道,搞好征兵扩军的工作。只要能把民众搅动起来,不管它最初的愿望是什么,善加引导,就可以纳洪流于堤槽,使之成为水利。”
众人听了,无不信服吕司令的意见。
黎有望知道,吕天平这是准备扩充自己的力量,防止未来有变之中,有压倒性的力量去与卫长河以及韩光义对抗,不禁带头为吕天平欢呼。
“黄开轩!”吕天平说完长篇大论,引得群情高昂之际,突然在会场上直呼黄开轩大名。闷在一角抽烟的黄开轩一惊,连忙站起来说:“有!”
吕天平把一沓的材料丢到黄开轩的面前,“我削了你的兵权,很多人为你打抱不平,觉得我对你部有什么偏见。今天,我就开诚布公地说。这是你的部下与柳必五勾结贩卖烟土的证据,我们总以为莲河方向是交通要冲,烟土必然会从那里走。没有想到,这个柳五爷会从特别偏僻的田汊、郭店一线,通过黄队长的防区倒烟土。你可知情否?”
黄开轩呆若木鸡,完全没有想到吕天平最终查到自己头上。他支支吾吾想辩解几句,转头看到黎有望死死地盯着自己,眼神中百感交集,惊愕,猜疑,惶恐,难以置信。
犹豫再三,黄开轩说:“下属知情!那是为救国军筹军款,不得已而为之!”
3
众目睽睽,黄开轩直承其事,朗声说:“救国军初创,我负责整体内务事务,人马日渐壮大,军饷极不够用,为了不给指挥作战的黎司令分心,我只有在过境的烟土上抽取厘金,以滋我军用。其中很多钱,我用来添置通信器材、购置药品和小型军工器械,还有与韩光义的部队换军火了。否则,枪支够用,弹药也不够,弹药够用,药品也不够。黎司令建立的通信连、军械修理厂、军医院、士兵俱乐部,哪一块都要用钱的,包括打许庄时也没有那十几挺立下大功的民二四式机枪,火力一开,打出去的可都是钱。吕司令既然查起,可以明鉴,下属没从中贪墨一分钱,要不大可枪毙我。还有现在打仗,战士多有负伤,很多士兵是活活疼死的,只要控制好用量,烟土也是可以镇痛、救命的。”
整个会场的气氛几乎凝固了起来。黄开轩依旧直立着,大家的目光在他身上和吕天平的脸上游动着。
黎有望站起来表态,“吕司令,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有人举报我贪墨公帑了。属下有过,主官其责。开轩的事,理应责罚我,什么样的罚,由我先当。”
“我已经罚过了,不用再罚。先罚责后明理,是因为我有私心,偏袒诸位。过去之事,既往不咎。规矩已立,从此照办。”
吕天平冷着脸说,随即起身离去。
等吕天平走远了,大家立刻嚷嚷了起来。
有人为几个受了罚的军官打抱不平,抱怨,“吕司令也只晓得在上面指手画脚,尽提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这个‘新生活运动纯属狗屁!”有人则建议黎有望寓禁于征,开征烟土税与花捐。鸦片与卖淫确实丑恶,完全不必一禁了之,前者是财源,后者能鼓舞士气。七嘴八舌,如群鸦聒噪。
黎有望反问众人,“新四军那边有鸦片与卖淫吗?他们的军饷寥寥,有时候连一口饭都吃不饱,为何能打能胜坚持不倒,还不断发展壮大?”
众人语塞。
“吕司令拿小节责罚我部,其实是在这个关键当口,帮大家免除掉更大的追责。”黎有望说,“军法明令禁止军人参与烟土交易。救国军时期,我们还是个野队伍,谁也管不着。现在是游击纵队,就是一个有名号的队伍了。今天杀这个柳必五,就是杀鸡给大家看,懂不懂?再出这样的事我再难保诸位了,不仅仅是指挥权的问题,而是身家性命了!”
众人都沉默,无以再应对黎有望。
所有的军官都散尽回营了之后,黄开轩单独和黎有望抽烟,说话。黄开轩从怀里掏出一份密件、一册图画本,递给黎有望说:“黎司令,谢谢你帮我在吕司令面前挡着,要是没有你,我怕是命都会没了。现在,吕司令夺了我的兵权,甚至连二龙山也拿去了。现在你兼九龙湖支队的支队长,这里是一份我手绘出来的二龙山布防图,二龙山周围的水域深浅,水道的走向,苇丛的厚薄范围,二龙山里的壕沟、暗堡、营地,都一清二楚地标示着。你可以拿去,熟悉山寨,以备后用。”
黎有望拿过来翻了翻,不由得眼睛一亮,赞叹,“这要说军事绘图准确,还属你黄子亭(黄开轩字)有一手。当初老丁,丁聚元准备劫城之前,估计整个城图也是你绘出来的吧。对了,还有他手头那份周边形势图,我跟罗耀宗两人描着地图画地图,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活生生放跑了小野。”
黄开轩笑了笑,“雕虫小技,也派不上什么用了。黎兄别提老丁了,吕司令这么不待见我和我的一帮兄弟们,还不是因为我跟过老丁做匪?他这是顺坡下驴,把你归属的全部兵权给王怀信,不就是收在自己手上了。”
黎有望凝视手中的地图片刻,陷入沉思一般,随后抬起头来对黄开轩说:“他这么做,有必要,也迫不得已。有必要,是因为平州城在和平的幻影里泡得太久,有点麻痹了,颓靡了。迫不得已,是因为韩光义又要动手了!”
随即,他把新四军前后队吴家桥会师,韩光义发密信让平州出兵的事跟黄开轩大致上说了一下。
黄开轩自然是十分震惊,香烟烧到了手指,吃了一烫,才慌忙甩开,“照这么说,吕司令想让王怀信带兵作壁上观了。他这样举棋不定,会给自己惹大麻烦的,不信任你这个内弟,却把宝全押在王怀信身上,这不是跟当年在直罗山,他无端地信任冯沅一个情况吗?王怀信是党国的弃将,当年在直罗山就因为首鼠两端才不为老蒋所容。他这样的人,吕司令就信得过?如果他带着队伍投了新四军,或者变节投了汪伪,我们如何才能自保?”
黎有望思索了片刻,说,“可以这么说,一夜间,平州似乎全系于王怀信了。毕竟,他是正牌的师长出身,打过很多硬仗,指挥三个纵队野战,他比你我都有经验,否则,直罗山,我也不会输在他手上。以我的观察,王怀信这人年过半百,新娶娇妻,贪图安逸,应该不会跟清苦的新四军走,我只怕他临阵倒戈投汪。”
黄开轩说:“我刚才还在郁闷,我秘密籌集军款的事,会有谁向吕司令揭发。想必,就是这个接任了军需处长之后的王均如师长。他囊括了我们的兵权,必定有什么想法,黎兄,我们都得小心为上。”
“黄兄,你不带着兵也好,可以专心帮我搞侦缉工作。别忘了,这个平州城内还有很多的敌人要对付。不过从今天起,我们做个约定如何?不要再像通过柳必五筹军款那样瞒着我这么久,我们可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黄开轩犹豫了片刻,垂下头,“好!那是明知你会反对,不得已为之。”
黎有望开心地笑了起来,掏出黄开轩的刀交给他,“谢谢兄弟手绘的二龙山地图,这把刀真不错,一直没用得上,还你!”
“都是兄弟,分什么你我,喜欢?你收着。我还有。”
黎有望哈哈大笑,弹出刀刃,“这是什么?这是剏。我那酸溜溜的姐夫,说话太绕。这刃上有什么样的毒,毒性如何?”
黄开轩说:“我江西老家梨桥县龙虎山上的五步蛇毒。小蛇的毒,没试过,不知道。这蛇很奇怪,一生蜕皮七次,每蜕皮一次都变一种颜色,面貌变化太大,它的大蛇都不认识同类的小蛇,见之则要猎杀。然而,每次蜕皮,它的毒性都弱一点,若自噬小蛇,危险极大。小蛇是青蛇,毒性最强,老蛇是白蛇,毒性最弱。这也算一种天演中的平衡吧。你说有趣不有趣?”
“有趣,有趣极了。只是蛇认得出颜色来吗?”
第七十四章 阴阳间
1
许庄大捷,平州欢欣,整个城里又一次沸腾。
许卓城掀开窗帘一角,看了看街道上巡游庆祝的人群,冷笑几声。他沾了个假胡须,戴上一副平光眼镜,带着两个警卫从东亚大饭店出来,去往观音庙拜菩萨。
出门,就见李香菊也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问:“许先生,你这是要去哪?”
许卓城推了推眼镜,“你监视我?我要看看平州,看看现在它什么样的局势。”
李香菊提醒他,“许先生,你应该知道,说服平州归降皇军是一回事,但私下里和平州做交易是另外一回事,小心皇军要了你的脑袋。”许卓城冷笑一声,“小娘子,本官人又不是被吓大的!”李香菊依旧拦着他说:“那个枪手还在这城里!”
许卓城自有其敏感,他盯着李香菊几秒,目光好似扒开她的皮,“你应该见过刘清和了吧。警告他,老实点,我当他那一枪是给我报信的。一直是我罩着他,我要是死了,对他可是一点好处没有。”
许卓城终于还是走出了东亚大饭店,周朝特战营的人,也随即贴身跟着他。许卓城没有让司机开着他的轿车出去,而是叫了一辆黄包车,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直奔观音庙而去。临近观音庙,找了一个香烛店买了些香烛,随即步行到观音庙当中。
庙中只有四个女僧,正在行早课,在观音大士的座下诵经。许卓城先向看门的居士奉上香火钱,随后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进入院中,然后伫立在一棵古槐树下默默听女僧们诵了几遍观音经,听真了“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几句,不由得唏嘘不已,叩门拜佛。
许卓城奉上的香火钱足有大洋三百,观音庙住持净尘师太不得不亲自出面谢布施。许卓城双手合十,说:“法师,弟子有惑,求解脱。”净尘就问:“因何等因缘起?”
许卓城说:“困于色相,五蕴不明。”
净尘缓缓说,“若有众生,多于淫欲,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欲。若多嗔恚,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若多愚痴,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痴。无尽意,观世音菩萨,有如是等大威神力,多所饶益。是故众生,常应心念。”
许卓城再拜,“南无观世音菩萨,弟子明白了!弟子扰此法境,也是查访一个人。”
净尘一愣,抬头睁眼,瞅了瞅许卓城,幽幽说,“今天国历8月18日,农历中元节,百鬼夜行。你来打听的,该是个死者。”
许卓城点点头默认。
“你是北平来的许先生吧?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來了,我以为等不到你。”净尘终于点破了关节。
许卓城心一惊,把手伸进怀中,那里有一把德制的瓦尔特小手枪。净尘转身回去,从观音像下一个蒲团内抽出一封信,交给了许卓城。他伸出手,双手接过。净尘再拜一下,说:“这是净凡居士让转交给你的。此信转交,老衲无牵挂了!阿弥陀佛。”
许卓城慌忙拆开信,不由得浑身战栗。这正是净凡居士,也就是白淑怡女士的亲笔。她写道:
“卓城,见信我必不在了,不要再找我了。我已不能知你是怎么到平州找着的。自我与光祖离婚后,你一直在找我。你寄到我平州老家的那些寻访信件,其实我都收到了。你已有家眷妻室,我已负光祖,不愿再负你,也不愿为多妻之一,故未曾回复。你觍颜事伪后,更无可能。一段孽情,我并不悔,日日青灯事佛,尘劫已销。留此信与你,是答汝信中之疑。雪子的确是你的骨肉,勿复疑虑,更不可加害之。你悔改吧。”
一封信,读得许卓城五味杂陈,天旋地转,忍不住老泪纵横。另有一个知客的女居士来问许卓城,需不需要做法事。许卓城环视了观音庙一下,“有位净凡居士的牌位是不是供奉在这个庙里,我只想去烧一炷香?”
那个女居士点点头说:“是的。您和她什么关系呢?一早上,她的女儿就来供奉过了,马上就要来换供,您要征得她的同意吗?”
“我是她老家人……”许卓城想了想,最终摇摇头,“算了,就不叨扰亡魂了。谢谢。”说完,他合十一拜,转身将信塞入口袋,离开观音庙。
许卓城刚出观音庙门,就见到白露撑着油纸伞,从石拱桥下走了过来。那容貌和神情宛然似白淑怡还活着,许卓城一下看呆了。下了桥的白露也看到观音庙门口四处警戒着的一群人。她一眼就看到了许卓城,连忙加快步伐。两人遥遥相望。
周朝特战营的几个便衣认得白露,迅速拔枪把她挡在了远处。许卓城朗声说,“不要拦她,她是我的女儿,我和她有话说!”
虽然他有令,但便衣们只是让白露靠近点。
许卓城说:“我只是想在你母亲面前烧一炷香。”白露冷嘲,“你就不必黄鼠狼给鸡烧香了。我也不是你的女儿,你不配。”她这么一说,许卓城心中反而了然了,显然是白淑怡或者其他什么人已经告知白露,自己才是她的亲生父亲。
许卓城咳嗽了一声,隔着便衣对白露说,“雪子,我在跟黎有望和谈着。他是个人物。满城都说他有意于你。我看这人不错。我们老家淮城的婚娶,做爹的是要把女儿的手交把女婿手上。你娘不在了,我可以做主。认这么多年的干女儿却是亲生的,我还派人去杀你,想想真是罪疚。”
白露突然哽咽了,爆发了,说:“你不配做爹,你不配,你不配!想想你盗妻叛国,我就觉得恶心!”
她还想向前冲,几个便衣铁脸无情地将她给拦住了,几支烤蓝的枪管冷冷地对着她。有人低声吆喝,“再近一步,就开枪了。”
沉闷的天空开始淅淅沥沥落起了雨来。
许卓城一直沉默站着,任凭点点雨滴落到自己的身上。白露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头也不回。许卓城望着她的背影,一声长叹。
2
王怀信约黎有望家宴,说是同僚交流感情。不用说,黎有望也知道王怀信是几个意思,他所获得指挥权的三个纵队,全是黎系旧部。虽然说是暂时代为指挥,可这个“暂时”二字到什么时候,全凭吕天平和黎有望两人之间的博弈。这三个纵队里,人数最多的还是平州所募的民兵,从当兵起就认一个“黎”字。王怀信知道自己指挥不动,自然要笼络黎有望。
黎有望也不拒绝。他对王怀信有莫名其妙的好感,特别是通过监听,确认他的那个老婆真的只是个普通舞女,而不是汪伪或日寇派来拉他下水的美女特务之后。老K很早告诉自己王怀信通共。通共怎么了?当年在直罗山,打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仗,枉死了那么多战士,就为了拦住三十路军和红军的会合。内耗有什么用,大家好好谈不成?
正因此,吕天平把三个纵队交在王怀信的手里,黎有望才不吵不闹。若是给了卫长河,估计他八成会武装抗拒。这就是吕天平的手腕所在。
黎有望找了家花果铺子,买了两盆万年青、几斤鲜果子,提着到王怀信的府上。
这宅子,是詹耽敏借给王怀信住的,冲的是吕天平的面子。稍稍犹豫了一会,还是敲了门。来开门的是王怀信的妻子肖含玉,一见黎有望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连忙招呼他进院。
一个院子有个精致的上海女人就很不一样,原本阴森森的詹家老宅,顿时透露出雅致的生活气息。黎有望左看右看,赞叹王师长真是有福气啊。王怀信穿着严整的军装在正厅堂内等候。等黎有望入内,他才惊讶地发现,白露居然也在。白露似乎并不知道黎有望要来,看到他也一怔,“你!”
黎有望问:“你怎么来了?”白露说:“是肖女士三番五次邀请的。”肖含玉慌忙笑眯眯地打圆场说:“哎哟哟,黎司令你有所不知,我跟白小姐以前就认识的撒,在北平就认识,这么有缘。若非为寻怀信而来,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遇上她。”
王怀信请他们坐下,春风满面,“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小啊,在直罗山,我虽然没有跟黎司令和白小姐打过照面,可因黎司令的枪、白小姐的笔,自此以后,人生境遇大变,不能不说莫大的缘分啊!”
黎有望不禁侧目而视,“王兄莫不是对我们还怀有芥蒂吧?”
王怀信一边给黎有望倒酒,一边说,“怎么会呢,相遇就是因缘。我不仅没有芥蒂,还要感谢二位。你看着中元节刚过,外面的月亮不那么圆了,但还是很亮堂。这人生啊也一样,不要求圆满,圆满易缺。只要能看见光亮,就足够了。”
黎有望颇为不解,白露却抢话了:“王先生言下的意思,是我们害得你人生有缺了?”白露之所以答应肖含玉发出的邀请,完全是在和老钱谈话后,也有心想主动探探这位“王同志”的底细。
王怀信哈哈大笑,一边摆着手,“岂敢岂敢,是谢你们成全。莫大的成全。人间大多数事,不那么明亮,也不那么黑暗,居于阴阳之间。人不能总背阴,要见阳啊。你们二位让我找到了光亮。”说完,他举杯向黎、白两人致敬。
一桌的酒菜,都是肖含玉亲自下厨做的,精致的海派小菜,甜而不腻。
黎有望说:“王兄请我们来吃饭,应该不是专门为了说这番人生高论的吧?”
王怀信笑而不答。
肖含玉忙抢了话头说:“自然不是了,是我倡议的。我跟黎司令第一次见面,是在那个大富翁唐老板家。黎司令果然是一表人才,不虚英雄之名。还有那个唐老板,哎呀,真是有钱人啊,别看人待在平州,在阿拉上海滩,也绝对算得上是坐头牌交椅的一个大亨啊。这么个有钱人家,要把如花似玉的二小姐许配给黎司令,都在说什么,什么金玉良缘哩,要跟卫司令做连襟。我就看不懂了,哎哟喂,我们的黎司令居然不要哩,一口回绝了,面子里子都不给大家。我猜黎司令一定是心中有人了,而且是用情很深的。会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黎司令这样子哩?后来,怀信就告诉我噢,是我们的白小姐啊!哎呀呀,这真是天造的一对姻缘。”
肖含玉这么快嘴快舌地说着。黎有望不禁看向白露,发现白露正炙热地注视自己,双眼闪闪烁烁,似有无限的幽意蕴含其中,惊、怜、爱和嗔怪,无比复杂,却直击心扉。他慌忙避开。
肖含玉喋喋不休,“黎司令、白小姐都说小不小了。黎司令这边呢,个个都巴望他能娶唐门的二小姐,金玉良缘嘛。而白小姐却是孤身一人在平州,没有长辈帮衬,也没有亲人关照,更没人帮着说道说道。凡事啊,要说个破,不说破了,男男女女就都这么端着。一直端啊端的,一不小心啊,好姻缘就滑过去了,是不是啊?我和怀信啊,就当白小姐是自家的亲妹妹来,要为她提一提!”
话到这个份上特别明显了。黎有望沉默不语,白露则垂头,脸红如桃花。
时机恰恰好,王怀信举杯打破尴尬,“我和含玉两人,都是客在平州,靠着吕司令的信任,还有就是黎老弟的支持,才能有口饭吃。队伍是你创建的,我指挥不动,只是代管,非常时期非常之任,你尽管放心,关键事情,请你给话。干了这杯酒,为黎司令的许庄大捷碰杯,咱们以后都是自己人!”
黎有望不得不与王怀信碰杯。气氛极其融洽。
酒过三巡,黎有望才试探着问,“有件事我一直疑惑,是谁举报黄开轩从烟土中抽厘金的?为什么不先跟我通一声气?”王怀信一皱眉,说:“我知道你会怀疑是我。不错,我代管军需。可是柳必五是认人不认职,又不向我交款,我怎么能这么快挖出他来呢?兴许是徐永财,兴许是那个军统的老K。”
黎有望就不再提这茬话了。
接手侦缉以来,他有了一个重要的心得:越是复杂的局面下,遇到疑惑越需要沉静。如看不到一个完整的线索,首先,得让所有的事实堆积在心底,慢慢它们会聚合到一起。沉静才是最大的力量。关于吕天平,关于詹耽敏,关于王怀信,关于平州的变局,每一步都需要如此。
3
晚宴毕,肖含玉“善解人意”地扶酒足的王怀信入房休息,也就早早地让两人出门。微醺的黎有望和白露并肩出门,一起踏着月光散步。欢愉的心绪依旧,仿佛要是继续几天前那次被草草打断的散步。
漫长的沉默后,还是黎有望低声先打破了尴尬,“月亮真好啊,纵然不是七月十五的月亮,缺了那么点,还是好。”
白露抿嘴一笑说:“是啊,月亮真好。”
黎有望又说:“说到月亮,我想起来了,好像斌园里又推出了一出新戏,是昆曲《长生殿》,要不要一起去听听?票有点贵,起座两块钱,詹耽敏这老狐狸真黑。”
白露又哑然失笑了,“在北平,追梅老板、程老板的戏,末座五块钱大洋还一票难求。不过,我不爱听旧戏,喜欢看电影和文明戏。就免了吧。”
“我只恨每一分钱不能用在抗敌上。里里外外都是敌人,这日子,每一晚都无法睡个好觉啊。”黎有望知道白露笑自己穷酸了,辩解遮脸面,“你说说,这个王怀信到底是什么颜色的,黑的,白的,红的?”
“自从被你们清退,我每天都能睡个好觉。”白露故意怼他,随后才说,“我看这个人啊,复杂得很,或许正像他自己说的,出于阴阳不定之间吧。”
这一说倒提醒了黎有望,他忍不住询问道:“那么,你呢?上次跟刘清和配合刺杀許卓城警卫的人还没有查明。监视许卓城的人说,你在观音庙外见过他的面了。你不会真的想杀了他吧?”
白露真的不高兴起来了,“这种事,你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是谁干的,他们‘千手观音计划中的其他人呗。”
黎有望迷惑不解了,“刘清和为什么要这样做?非要在我平州地盘上火拼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不是游击总队的侦缉总指挥嘛。”白露双手一摊,“这么威风凛凛的一个抗日英雄,去把那个刘清和抓起来问啊。你不是要抗日啊,怎么平州城里的两个额头上贴着标签的汉奸,居然还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啊。对了,我还是大汉奸的女儿,你跑过来这样问我,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合适吧。”白露排山倒海一阵数落。
黎有望也不知道说啥好了,支支吾吾,“我只是心中疑惑不解,千头万绪。看来,真是要去找找刘清和解疑了。这小子像条疯狗,发起疯来还挺让人怕的。”
“知道是条疯狗,你还让我跟他走啊,这是安的什么心啊?”
黎有望眼前的却是审讯室里刘清和那狂妄的笑声和叫嚣,“我比你更爱她”。老半天,他才不禁自言自语,“其实,是我更喜欢你。”
白露又喜又恼,怔了半天,问:“你说什么呢?”
黎有望这才回过神来,酡红的脸更红了,说:“我,比他更喜欢你。”
白露把头给低了下来,说:“你该不会打算娶我吧?”
黎有望抬头看月亮,说:“如果算是证明,我是有这个打算。”
白露扑哧一笑,说:“打算,打算过多久呢?”
黎有望不敢看她,自顾自地说:“可能很快,也可能很久。总之,要那么一点时间吧。”
白露追问道:“这一点时间是多久,总不会要等到把鬼子赶出中国吧?
黎有望摇摇头说:“不用,我们的事,别提鬼子。生死都不惧了,还管什么鬼子。王怀信有句话说得对,打鬼子重要,家也重要。就算他们十年二十年地没赶出去,中华得有后,也得要有人继续打鬼子啊。”这话有点赤裸裸了,“得有后”是几个意思?他越说声音越细。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啊?”
黎有望说:“快则数月,慢则一年,看我什么时候离开平州吧。”
白露好奇地问:“你也要走吗?”
“难道你真不准备走吗?”黎有望问,“平州已经是兵临城下,朝不保夕了。平州的队伍,也不是我要的那支队伍。还有多少人、多少事,还值得我们羁留?”
“走,要去哪?”
“继续打鬼子,哪里有支队伍在全心全意打鬼子,我就走到哪里,走向他们,哪怕是天涯海角。你,会跟我一起走吗?”黎有望低声试探着问。
“那,你得先娶我。”白露腆着胸,背着手,一跳一跳,内心有点激动了。
“嗯嗯,只是,有一个问题非常为难。”
“什么问题?”
“我还真弄不清楚自己该向谁去提亲,是找韩光义,还是找许卓城?”
“你这个人,坏死了,你怎么能这么坏呢!”
白露气得眼泪下来了,举拳要打黎有望。那欢愉的一瞬间,黎有望也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是爱:爱就是在一起,一起悲,一起喜,天涯海角再起。
在石拱桥下,两人相拥相吻。一吻定此情。一片白月光笼罩着肃杀的平州城,有风吹过,静静的水面上凭空泛起点点涟漪,凭空增添了无限的柔情蜜意。
第七十五章 事变起
1
借着许庄大捷的气势,吕天平和许卓城在东亚大饭店里开始第三轮的正式谈判。
双方开出各自的价码。吕天平提出,自己可以不与汪伪和日军为敌,但要求保证平州的足够自治,可以缴纳一定的安保税费,但日伪不得进驻平州。许卓城提出,游击总队需要通电归顺南京汪记,日军可以暂时不进驻平州,但是南京方面将要派出部分官员(包括军官)到平州来“协助”工作。缴纳税费额度可以协商,但是平州必须编户到南京政府名下,并且共同开展“清乡”与“剿共”。
吕天平听了许卓城的要求,简直如听天书般荒唐。
“你们还不如干脆派上十万八万的大军前来,踏平平州。在这时候,我要是提什么剿共的话,在吴家桥的七千新四军可不是吃干饭的,许先生不是拿我的人头开玩笑吗?”
许卓城笑笑说:“可以缓一步,先解决新四军嘛。这七千人马在吴家桥一带休整,就是养了七千条饿虎啊。我估计,就算你吕司令没什么想法,韩主席那边也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我想,以老韩的脾气,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动手的。”
“难道共产党跟许先生有什么生死过节吗,你偏要拿他们开刀?我去惹他们,不是捅马蜂窝吗?我得如实向你通报,这城里可是有新四军武工队活动的。你这个态度,也要当心自己的安全啊!”
许卓城打哈哈,“那么,此事可以暂时搁置。我们坐等韩主席那边什么动静再说。我的几条里,只要吕司令等点头两条,我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通电归降,我还有什么退路可言?这城里无论是共产党的武工队,还是军统的锄奸队,明天就可以让我横尸街头。所以,为什么不是许先生答应我的条件呢?”
吕天平摊开手,表示谈不拢。
许卓城一愣,盯着吕天平的双眼,“这么说,到现在这一步,我们是谈不下去了?吕司令如果觉得凭着许庄那边虚晃的一枪,就能漫天要价的话,恐怕你会失望的。南京方面并没有给我太大的弹性空间。反共你不同意,归降你也不同意,吕司令,这平州可不是悬在半空中的,我们也不是只能跟你谈的。”
吕天平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那么,就请许先生再斟酌斟酌,也可以探探其他人的口风。先不急下定论嘛。如果你觉得呆在平州不安全,可以先回南京,考虑成熟了再过来谈。”这简直就是在打脸逐客了。
两人正对峙着,突然一个传令兵匆匆进入会场,交了一函电报给吕天平。
吕天平匆匆扫视,脸色一变,但瞬时又收敛了起来,继续抬头微笑对着许卓城说:“刚刚收到前方急电,是外围的部队提请回到平州城轮休事宜。这些老爷兵啊,享福惯了,在野战地待久了,就要瓜熟而代了。”
許卓城笑眯眯地点头不语,看着吕天平脸上僵硬的笑容,准确地猜测到他完全是在扯谎。他和吕天平继续谈了谈,果然发现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他的微表情下蕴藏的一定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情报,重要到肯定能影响和谈的进程。
老政客许卓城焉能错过机会,他随即向吕天平表态:
“我有耐心,也绝对相信吕司令的诚意。这样子吧,我们先休会,各自回去再商量,再斟酌。我呢,也用电台跟南京方面沟通,把吕司令的意见传达过去。我用明码,不用密码,说什么,都是开诚布公,你们也不用费力监听了,哈哈!吕司令要相信,我是带着满满的诚意和耐心而来的,没有一个结果,我已经做好终老平州的准备了。哈哈!”
第三轮正式谈判结束。
许卓城回到客房立刻叫来李香菊,把会谈的结果通报给她,并指示她说:“松下小姐可是专业搞情报的,下一步该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刻了,弄清楚卫长河和黎有望两人的真实态度。我不相信这个乌合的游擊总队,在归降的问题上,一点缺口都没有。这是其一。弄清楚吕天平究竟收到了什么情报,导致他信心动摇了,看看下一步,我们可以采取什么有效的应对策略。”
李香菊说:“川岛指挥官派我来时,可没有给我这么多的任务。”
许卓城冷笑说:“哼,她只给你一个任务,就是监视我。可要是平州这里谈不来,我就是脱光了、把骨头掏出来给你看着,又有什么意思。送给你一句中国的古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别忘了,你还是我名义上的四姨太,不肯陪我睡也罢,总得帮我做事。”
李香菊对许卓城的冷言冷语不屑一顾,“我会想办法的。”
“另带上一句话,让刘清和给我消停点。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名堂,不过,他再乱来,我可对他不客气了。”
2
吕天平收到的,是一封来自韩光义的密电。他告知吕天平,本人已经跟新四军下过通牒,必须从八十九军的防区吴家桥撤出,撤入平州境内,不得由新化北上盐州。
新四军照办,已经撤到了皇桥郭店一线,盘踞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此两地属于游击总队的防区,按照战区司令长官的部署,韩光义下令游击总队必须驱逐新四军回江南去,如果新四军抗命,他可以施以援手,共同解除其武装。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吕天平慌忙召集卫长河、黎有望和王怀信商议如何应对。
卫长河显然先行收到了韩光义的密令,“既然韩主席有令,我等还要犹豫什么,发照会给新四军两个领兵的,限他们三天之内离境,要是发生摩擦,他们全权负责。”
卫长河的反应倒丝毫不出意外,当初韩光义把他两个旅借到平州,兴许就是为了布下这局棋。剩下的是黎有望和王怀信两人的态度。
黎有望直截了当地,“我们疯了,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为什么早不让新四军走人,偏偏在大捷过后这么做,岂不是被天下人耻笑?我们要是这么就动手,岂不是干了日寇和汪伪想干而没干成的事?”
令吕天平和黎有望都很意外的是,王怀信的态度却很暧昧,“我们可以先找新四军谈谈嘛,万一他们肯撤回江南呢?孤军悬在江北,跟他们的军部隔着江,也是不安全的嘛。能不能前进,全凭韩光义的态度,这是受制于人。”
“吕司令不是派了夫人去找新四军接洽吗,她回来了吗,带回来什么消息呢?”卫长河点醒。
“新四军暂时留着她,对她以《大公报》记者这样中间人的身份不怎么信任,认为她无法全权代表我们平州的态度。我找三位来,就是要拿一个统一的态度,好由她直接传达给新四军的长官们。”
“吕司令是不是比较怕新四军啊?怕是怕不走他们的,要是他们挑起摩擦,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郭店到皇桥,非常狭小的一块地,挤着他们的大军。韩主席背后有十万人马,我们两边夹击,硬挤也把他们给挤扁了。况且,我们可以使用围剿时期的战术,步步为营,以堡垒和阵地向前推进。我们的给养充足,平州囤的粮食太多了。而新四军在那螺蛳壳大的地方里,只能吃土。”
卫长河志在必得。
吕天平冷眼瞅了卫长河,“我提醒卫司令一句,新四军是背水一战。我听说,在江都的时候,日伪军也尝试着进攻他们,三百人佯攻,结果全被新四军给反抄了。三官殿大捷,打得鬼子也怕。他们这才决定,把他们‘请到我们平州。这是明摆着要挑起我们抗日力量的内斗,我们何必明知仇者快,还要让亲者痛呢?”
一贯微微带笑的卫长河突然把脸给冷了下来,“吕司令要是想拒绝韩主席,你可以直接回电给他。我卫某人绝对不会说个不字。但有什么样的后果,我得再次提醒你,共产党绝对不是我们的什么亲者。他们精通武装割据,永远是党国的大患。”
黎有望又耐不住,嗖地站了起来,一拍桌子,“永远容不得异己,才是国家的大患,鬼子就在我们鼻子尖下,明目张胆地说‘以华制华种种,我们还要内斗,那是正中他们的下怀,平州绝没有好果子吃。”
卫长河斜过头,阴森森地说:“黎司令,你这是对我拍桌子吗?不要冲动啊。我听说当年,吕司令就是在委员长面前拍了桌子,才让你们去了直罗山。很巧,那次军事会议,我正担任着参谋书记,负责文书纪要,也算是个见证者。冲动是魔鬼,不要再犯第二次了。”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卫长河这一说,分明是让吕、黎二人下不来台。
黎有望想要开口骂娘,却被吕天平伸手示意坐下。
吕天平心平气和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卫司令提它作甚?这样吧,我和卫司令各出两个纵的人马。我这边呢,由怀信指挥,你那边呢,由何辅汉或者周朝指挥都成,你来定。我们把人派到郭店观察,看看新四军有什么动向,或者韩主席、顾长官有什么新的指示,再做下一步的决定。我们游击总队自己内部的事,大家好商量,不要伤了和气!”
吕天平说到这一步了,卫长河自然也收敛了一下,恢复了笑眯眯的神态,“悉听吕司令的指挥。其实自长河回平州驻防以来,向来都是以团结为重,以和气为重,一切事务都是吕、黎两位司令在张罗。这是考验诸位对于党国忠诚的时刻,但是到了今天这一步,是箭在弦上,万不得已不得不发。完全是为党国大业考虑,而非长河个人的意气用事。如事有所成,韩主席绝不会食言的,游击总队可以编为一支正规军。吕司令见谅,失敬了!”
黎有望非常想反唇相讥:“原来你蛰伏着,从来没想过打鬼子,就是处心积虑要对付共产党的!”话到嘴边,硬生生地给咽了下去,他和这个笑面虎般的卫长河师长之间的间隙,终于在今天暴露了出来。
吕天平不让黎有望带兵到郭店,算是对卫长河的妥协与退让。黎有望闷闷不乐,话不多说,甩了膀子,拂袖而去。
卫长河看着他的背影,推了推眼镜,露出了一个意味复杂的冷笑。
3
韩光义已经决心武力解决新四军北上的问题了,黎有望匆匆赶回到慈云寺自己的办公室内。他第一个念头是想找左月潮通报情况,让他去联络新四军,至少让对方有所准备。仔细一想,左月潮被徐永财死死监视着,找他太容易暴露。
思前想后,他只有差自己的警卫乌力吉,把在城内游动搞监听的罗耀宗找来。
罗耀宗大汗淋漓地赶了回来,询问黎司令有什么吩咐。
黎有望问:“罗老弟,你是黄埔九期的高材生,入伍就在中央军嫡系,起点这么高,却屈居在我这一个小小的游击队内整天忙前忙后,是不是觉得委屈?以你家的背景,去大后方做事,岂不美哉?”
罗耀宗一愣,说:“黎司令找我来,就为说这个?为抗日效力,只有距离鬼子最近的地方才是最值得待。你们,吕司令和你,不都在这里吗?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到后方去?”
黎有望哈哈大笑,“我们这伙杂牌军,是无处可去。最近忙的有什么收获?跟唐小姐配合得还算好吧。你当留心留心,她可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哦。”
罗耀宗会心地一笑,“唐小姐把剩余的日军资料都翻译出来交给我了。拿着他们来往的电文,我大致上能判读他们这套密码的一些套路。他们应该把德国人的东西简化了不少。可惜,我一个人实在脑子不够用,想要准确判读、破解他们的海陆密码,恐怕真是做不到。不过,通过现有的一些资料来看,鬼子似乎在积极准备向南方用兵。他们在做不少的准备,比方频繁提及采购奎宁之类的药品、短军衣之类的热带作战服,训练登陆作战,俯冲轰炸之类的准备。”
“做不到就算了。战争,还是要一刀一枪地靠血和肉去拼杀。知道鬼子们要干什么又如何,他们还是很难啃。南方,南方,他们还要向南多远。不管他们了。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收获?”
“我基本可以确定,徐记棺材铺是军统的一个据点。兴许,徐老板就是黎司令一直念念不忘,孜孜以求在寻的老K。最近,他发出的电文特别多,应该详细在向戴老板汇报平州与汪伪和谈的情况。”
黎有望哈哈一笑,“不用费脑子就能想到。这个老徐,气味太大了,棺材铺里的松香味那么重,死人都能被熏活了,我第一次登门就注意到了。就算写密信,都能嗅出独一无二的味道。这个军统徐老K把我们耍得团团转,还赚了我们那么多的棺材钱,倒是两不误。不要惊动他,让他安安静静地密报着。其他还有什么?”
罗耀宗说:“最近平州大大小小的电台,开机都很频繁,好像蛰伏着的势力全冒了出来,联络各方的都有,我都有点忙不过来了。还有,我们布在绿柳晴旅社的两套监听设备一直闲置着。我想,是不是想办法移出来,安装到平州大酒楼或者东亚大饭店,去监听刘清和或者许卓城?”
“挑最要紧的说。”黎有望摸出了一盒香烟,亲自点上一支交给罗耀宗,自己则另点了一支。
罗耀宗其实不抽烟,既然黎有望以这种方式表达亲热,他也只好咳嗽着抽下去,沉思了良久,“我截获一条韩主席给吕司令发的电文,因为没有他们之间准确的密码本,内容不大敢肯定,不过我方的密码简单,容易猜,可能是说要……”
“你猜得对,他要我们对新四军下手!”
黎有望没等罗耀宗说完,就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怀疑谁,只是觉得罗老弟你不会欺骗我。你怎么看?”
“黎司令怎么就知道我猜得对呢?现在既然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了,其实就是想听听我的心里话,是吧?”
“以老弟的能力,肯屈居事鄙,不计地位,一定是胸怀大志,那是为国为民。我知道以你的身份,不应该公开对新四军表示出什么好感。它是一支抗日武装,我们自己打起来,火拼光了,只有汪伪和日寇渔翁得利。这个大道理我也不必多讲。你能不能晚上秘密骑我的摩托,去一趟皇桥,向他们通报一声?”
这番话说出来,就是泄露军情。可以说,完全是杀头的话。
黎有望既然对罗耀宗张口,罗耀宗也明白,是把自己当成掏心窝、托性命的兄弟。
罗耀宗沉思须臾,“黎司令可能过虑了一点,我们游击总队不缺人会向新四军通风报信。你也知道的,王怀信是通共的,而且吕司令还派他的夫人在跟新四军谈着。我觉得,你不必冒這个险。”
“王怀信这人,似乎有东山再起的野心。他通共,说不定只是权宜之策。刘琴秋是顾长官的表妹,吕司令投靠顾长官,让她去谈判,指不定是招降新四军,这叫先礼后兵。火拼一起,多少兄弟又得无辜送死,就像我当年在直罗山一样。死一个人,就少了一个抗日的战士。多往新四军发一枪,就少了一颗打向鬼子的子弹。你遇到盘查,就说是我派你去策反丁聚元的。我写封给丁聚元的信。事情败露,把全部责任都推到我头上就是了。”
黎有望说的是大义。一场火拼,无论死者何方,都是中国抗日的战士。
罗耀宗真的被黎有望给感动了,随即试探,“黎司令,你是准备离开平州?”
黎有望一怔,没想到罗耀宗真的聪明过人,准确说中了自己的心思。他也不隐瞒,“耀宗,夺莲河要塞,其实是跟你隔空配合,十分默契。你是条潜龙。是潜龙,更应该看到平州这样苟且偷安,人心离散得长久。抗战战局虽大,平州却不是战场,而是一枚棋子。棋子的命运在他人的摆布之下。我想做战士,不想做棋子。就算是棋子,我也是个过河的卒子,舍命向前拼。”
罗耀宗郑重表态,“既然黎司令如此推心置腹,小弟我愿与兄共存亡。我会尽力通报给新四军。至于用什么法子,黎司令不必知道,但一定会非常稳妥。不需要你写信冒险。日后有人追查,你只用说,你让我发一些欺骗电文,来验证日寇是否在监听我们的电台。”
黎有望懂了,主动伸手与罗耀宗相握,“谢谢兄弟深明大义。”
两只有力的手握在了一起,瞬间觉得彼此不但是战友、同志,还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有传令兵通报:“黎司令,有个自称是李香菊的日本女人求见!”
第七十六章 新生活
1
李香菊大大咧咧在黎有望对面坐下,拉开了天鹅绒蕾丝边的披肩,跷起了二郎腿,将半条雪白的大腿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许四夫人,你不陪着许特使跟吕司令谈判,到我这破庙里来有何贵干啊?”
李香菊说:“黎司令,不用揣着明白当糊涂。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从许卓城,也是迫不得已。”
“不好意思,四夫人,我还真不知道你什么身份。只是觉得孤男寡女,你找我有什么可谈的,谈情说爱吗?”黎有望换了一副轻佻的表情,慢悠悠地说。
李香菊哈哈大笑,“看不出来,黎司令还这么解风情。我是许先生花了三百块大洋买来的,连妾都不是,只是他畜养的歌妓玩物。假如许先生要把我送给你,你收不收呢?”
“不好意思,我这里不是婚姻法庭,管不着您的家事。”黎有望目光炯炯,“至于我嘛,你也看出来了,鄙人穷军官一个,浑身家当都不值三百大洋,你这身家,我收不起。”
李香菊抛了一个媚眼,“穷富之变,于黎司令易如反掌嘛。我略懂一点中医养生之道,就谈话间,我见黎司令你肝火太旺,目赤。特别想做一锅滋补鸡汤,给黎司令调养下身子。需要枸杞、当归、附子、党参、川日金加上鹿鞭、肉苁蓉一煮,自然有了血气,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嗯,苟且归附,参加日军,果然是一味好补药。四夫人这是来招降的吗?”
黎有望听出了话外之音。
李香菊又媚笑了,“听说黎司令不但一表人才,还特别机智,今日一聊,果然如此。那么,你愿不愿意服下我这味壮阳鸡汤呢?”
黎有望立刻冷下脸来,说:“那么,四夫人是代谁来送这碗鸡汤呢?许先生,还是川岛芳子女士?”
对方仗着势强,摊开来做戏,索性,就将面摊开来。这是黎有望的心计。
李香菊也冷笑,“黎司令果然是门清啊。我说你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吧。今天你们至少有四个纵队开拔出城了,出的是东门。日汪都没有来进攻,那么,想来是往郭店、皇桥方向去找新四军的茬了。平州将要有大变动啊。吕天平这老狐狸,跟我们百般拖延,在谈判桌上虚与委蛇,已经渐渐磨掉了我们对他的耐心。现在平州空虚,黎司令要是顺从我们,只要一道命令,你就是讲和的首功。”
黎有望抬头,看了看房梁,反问,“我若要投降,何必等到吕天平来平州后呢?”
“那是你之前对与日军为敌还充满幻想,以为凭借一己之力、一州之力能够有什么作为,却没想到自己的赫赫战功,却成了吕天平和卫长河垫脚的石头,自己也成了一枚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我这么说,应该不错吧,黎司令?”
黎有望哼哼一声,不回答。
李香菊说:“我不代表许卓城,我代表的,是大日本皇军。数次交手,你杀了不少日本人,但是交还尸骸和战俘,表现出了一个文明绅士的风度。大日本帝国和皇军对你这样的绅士还是十分欣赏的,你是建设王道乐土的理想人才。”
黎有望依旧是哼哼一声,并不回答。
“你知道我们的计划叫作‘千手观音。为什么是千手观音?那就是我们其实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方案,一切观平州音讯而动。在我们下一步的计划里,可以启动神光作战,就是炸平平州,让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可以杀掉吕天平,就说是你为姐报仇与他火拼,然后策动他的人灭了你;也可以杀了你,散发吕天平与汪精卫的秘密协定假传单,说吕天平对你不放心下了毒手,再策动你的人灭了他。还可以另找识时务的人选,把你和吕天平都灭了,让和平建国军顺势进攻,顺顺当当接管平州。千手观音,千手齐发,天罗地网,你们没有选择。”
咄咄逼人。
黎有望看了看左右,“四夫人,我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慈云寺,这是佛门。你拿着菩萨的大名,跟我说这么歹毒的计划,你不怕惹佛祖和众阿罗汉的天怒吗?”
“是啊,所以嘛,我还有一碗鸡汤奉上给黎司令滋补。你若诚心顺服,咱们温柔地解决事情,会有一笔大钱给你。连我也可以归你,让黎司令舒舒服服地投入皇军的怀抱。到时候,你可以将吕天平礼送出境。比较起来,这算不算最好的解决办法?”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黎有望说,“四夫人既然敢跟我把‘千手观音计划和盘托出,想必是对拿下平州把握十足了。佛祖脚下不打诳语。四夫人你先回去吧,容我考虑考虑几日如何?”
李香菊到黎有望面前,伸出手指勾了他下巴,触及毛茸茸的一层短须髯,温柔一刀,“人家都把牌给你摊开来了,你还想拖下去。还想我宽衣解带吗?拖得越久,对你可越不利哦。要是暂时不想投降皇军,你收了我也成。你要是觉得是许卓城拦着我们的床榻,大可以干掉他。不过,千万可别当皇军是病猫。这可是你在平州最后的机会了!”
李香菊走后,罗耀宗从内室走出来。
黎有望问:“耀宗,你说说,她为什么要来找我?”
罗耀宗说:“看来,汪伪和日寇对吕司令的耐心真的快用尽了。我侦听到许卓城与南京的电报,南京一再催促他拿出结果来,不要被吕司令和你给耍了,许卓城回电恳求再宽限数月,南京方面同意了。”
黎有望点点头,“数月之内,有关于新四军,一定会有一个结果,许卓城这是在观望。日本人真是有恃无恐,什么都摊开来跟我们玩,难道我们只能束手无策?”
“杀了许卓城,会怎样呢?”
罗耀宗沉思良久,试问。
2
手中重新掌握了兵权,王怀信从一个客籍参谋长,一下子变成了炙手可熱的重要人物,一时间来访之人络绎不绝。直到他即将领兵出征之前,都还在走马灯似的接待访客。
首先,是近水楼台的詹耽敏。他给王怀信送来了两个好消息,第一个是他在重庆做事的小儿子詹孝光给他回信了,如果坚持在东线御敌防共,可以考虑从财政上帮助游击总队,拟拨款五十万法币,可以用划拨给战区的物资抵扣。果然,作为孔财长的秘书,能量真的是通天。蒋委员长对杂牌军向来是一毛不拔,川军出川抗日,向他申请军火补给,他还开出一发子弹五毛钱的价码要钱。能拨给五十万法币,当真是天大的面子。
王怀信听了叹了一声,心中犹豫着“防共”二字该如何解释,是防而不打,还是刀兵相向。詹耽敏带来的第二个好消息,是一连串的示好,“我家中蓄着一个优伶,名唤枕月。我老了,耳朵背,听不清戏了,大敌当前,也没什么心情。我看王夫人独自一人忙里忙外的,实在辛苦,就让这个枕月帮忙服侍服侍王先生吧。”
这显然是拿女色来笼络王怀信。
一直过着清苦、郁闷生活的王怀信,知道自己有贪财好色的毛病,倒是有一丝念头想到自己是个“共党”。可是组织上只给他只言片语的指示,让他追随、帮助吕天平去平州。
吕天平并不是本党的同志,他的游击总队也是国民党的武装。这些东西,不收白不收。他只是犹豫了片刻,就笑纳了詹耽敏的“美意”。
到了下午,身材瘦长的枕月就住进了王怀信的院子里,还带着一盒詹耽敏相赠的“礼妆”,一盒金银珠宝。
肖含玉不痛快了,劝诫王怀信,“怀信,无功不受禄,天下哪有这样豪爽的出手?你到平州才几天,借住在人家府上,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你怎么就能随便收人家的东西……还有一个,女人。我怕要你还时,代价不是一般两般。”说着,她就抹起了泪来。
王怀信挠挠自己的后脑勺,“詹老诚意相赠的,纳之有何不可。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太辛苦,有个女伴,帮帮你手罢了。我要是不收下,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子就会被老詹扫地出门,只能到花街去谋生,境遇甚至还不如你在天乐门呢。你说,我于心何忍呢?”
肖含玉顿时无话可说,不过是数月之前,王怀信还信誓旦旦说两不相负,稍稍得志,就这样忘形。她无从知道自己是否是看走眼了,只是一个风尘女本能的不安与惶恐。倒是那个枕月,对自己的境遇不置可否一般,笑眯眯地称肖含玉“夫人”,把一身戏服穿在身上,娉娉婷婷地对月蹁跹,像是闹了鬼一般。
到了半夜,肖含玉想用自己的身子留住王怀信,可稍一入睡,就发现枕边人已经起身,溜到了偏房去。她不禁垂泪不止。
明日即将出发,王怀信在家里用放大镜静静地看着郭店周边地图,努力默记主要村庄、河流、高地,考虑火力和兵力的配给。此时此刻,他已完全恢复了一个老军人之态,如蛰伏的老虎,没有人敢打扰他。
肖含玉坐在院子里生着闷气,切菜。枕月则在自己的屋子里无止境地化着戏妆。这时却突然有人敲门造访。肖含玉起身问王怀信见不见客。
王怀信让她出门传话:“除了吕司令,来人一概不见。”
那人让肖含玉传一句话:“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请夫人转告,是洪钧启先生托我来找王先生的。”
肖含玉学不来这两句诗,只能含含糊糊念了给王怀信听。
听到提及“洪钧启先生”,王怀信脸色大变,立刻让肖含玉在门口把风,把那人请到内室说话。枕月在自己屋内,侧过镜面远远看着人来人去,不动声色地描眉。
来人一身长袍,见王怀信一脸茫然,忙摘下自己的礼帽和一口浓密的络腮胡须,挺直了假意驼着的腰,露出微笑,“王师长,恭喜你终于又真的执掌虎符了。”
王怀信立刻认出了他,哈哈笑道,“原来‘石僧就是你啊,钱老板!哦,应该叫老钱同志。石僧,我还以为会是乔装的和尚之类的人。住在绿柳晴的时刻,你真是瞒得滴水不漏啊。不过,我猜到组织上让我住那里,一定是有用意的。很高兴以上下级的身份见到你啊,老钱同志。”
来人,正是绿柳晴旅社的钱老板。
钱老板也笑笑,“不是事关新四军安危的特别时刻,我是不会这么冒昧登门惊扰你的。”他主动伸出手,和王怀信握了握。王怀信的手,特别冷。
两人坐定,王怀信直入主题,“我知道你的来意,江北的局势,你我都清楚。我初掌兵权,手头三个纵队,都是黎有望的旧部,我没把握将他们带向新四军。”
“暂时不需要。”老钱摇摇头说,“韩光义是不是约请吕天平一起,准备对新四军动手了?”
王怀信犹豫了片刻,最后勉强回答,“是。我被派向郭店,就是为这个准备的。”
老钱就问:“你是怎么想的?”
王怀信有点为难地说,“难办啊,我相机行事吧。”
老钱说:“虽然不用你把人马带向新四军,但绝不能让这支刚刚过了江的队伍眼睁睁被包了饺子。组织和我都信任你。我这是命令,也是嘱托。”
“老钱,这平州,这条线上,除了你我,还有其他的同志吗?关键时刻,多点自己的同志做帮手,我才能踏实啊。”王怀信没有立刻表态。
老钱沉吟了片刻,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没有,没有其他人了。平州地下党已经暴露,被‘冰封很久了。我们俩孤军奋战。”
就在老钱沉吟的片刻间,王怀信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故意提高了嗓音,“老钱,请你放心,请组织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绝不会与新四军为敌的!”
3
距离韩光义所约定的出击新四军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吕天平却越来越不忙正事,不问军务,反而在城里大讲特讲什么“新生活运动”,并且越搞越认真。
这天,他把县府官员和暂时停职的一帮军官都召集起来开大会,包括黎有望、黄开轩、朱子松、叶桂材,也请来了詹耽敏、宋醒吾、唐经方等地方绅士代表,甚至还请来了左月潮、唐晓蓉和白露等文教界代表,一本正经地在县政府小礼堂作动员发言。
吕天平作纲领性发言,“平州的‘新生活运动,并不是什么空架子,是一次认认真真的运动。运动之主旨、目标与任务,是改造一个新平州。自宣统皇帝退位以来,平州的辫子剪了,不停的是你殺我,我杀你。但生活其实没有任何的变化,我们一样不知道文明的、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该怎么过。搞新生活,不是一个口号,不是光靠县府发布一个条令的。必须发动民众:一是纲领要简洁易记,那就是‘改造旧生活。二是不要让警察成了人们行动的监督者,依靠民众开展各种运动,尤其是街头戏剧这种,让百姓参与其中,寓教于乐。三是坚定地铲除平州地面上现有的烟馆娼寮。四是要真的改造了生活,卫生,文明,有礼,要纪律、品德、秩序、整洁。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意见呢。”
宋醒吾第一个站起来表示,“鄙人非常赞同吕司令的意见,鄙人又不抽烟又不赌博又不酗酒又不嫖娼,属于热烈欢迎新生活的民众,愿为吕司令做先驱模范。”
他这番话,简直是平州城里最大的笑话。立刻有人反唇相讥。是朱子松,他诘问:“宋老板果然很新啊。那么,柳必五贩运的那些鸦片,是在别人家的烟馆出卖的吗?”
大家都哄笑了起来。詹耽敏轻蔑地哼了一声。
宋醒吾掏出手绢,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向四座鞠躬道:“所有烟馆,我都关闭了,可以改作民众教育室。由鄙人带头,学习礼义廉耻,培育亲爱精诚。”大家依旧哄笑。
黎有望发言了,“鸦片烟,我是深痛恶绝的;虎门销烟以来,国人一直为摘掉东亚病夫帽子而搏。不赌博,这个应该能管得住,赌是万恶之源;酗酒这个,可以适量喝,以不打架闹事为底线。禁掉烟赌酒,平州就太平得多了。”
叶桂材附议黎有望,他红着脸说:“各位老总,我和朱子松是有过察看。其实呢,不嫖娼这个,他也不反对,没有家室的兄弟们生理需要如何解决?能否拟设军中茶室,专门解决官兵的生理需要?吕司令是不是可以考虑让人以招服务员的名义,本着自愿原则在街头招聘流浪、贫苦妇女,以及女性犯罪者可自愿以此抵罪呢?”
真是个鬼主意。大家又哄笑了起来。
白露听不下去,忍不住站起来,“不可。这些妓女多半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操此贱业,可以把她们组织起来,比如服装生产乃至伤兵救治等。我们说民众的力量,她们也是民众的力量之一,要解放她们。我们可以遵循国母教导,组织起抗战妇女救国会,宣传,募捐,救孤,慰问,也可以为战士们说媒结亲,真正地安下军心。”
詹耽敏立刻大摇其头,表示反对,“不可不可,女为坤德,守阴则安。女人家女人家,好好待在家里才叫女人。我不反对你们清理花街,让那些女人去做军服,但要搞什么妇女救国会,实在多此一举。”
唐经方忍不住讽刺说:“詹老,你家女人是不是有点多,怕组织起来对付你,你老吃不消啊?”
众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詹耽敏怒目相视,反唇相讥,“唐老板的姨太太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吧。小心自家,前面砌墙挡虎,后舍篱笆窜狼,乱了辈分,后院起火啊。”
众人不知他说些什么,场面一下子冷了起来。
唐经方哼一声,话是自己挑起的,却不多言,只点起一支雪茄抽。
吕天平慌忙接过话头,咳嗽了一声,说:“抗战妇女救国会的提法很好嘛,白教员如果有兴趣,我想请你出面做这个妇救会的秘书长。”
他话音刚落,角落里不知谁弱弱冒了一句,“汉奸的嫌疑女儿,哼哼,抗日救国?”
白露立刻被激怒了,又一次“嗖”地站起来质问,“谁说的?给我站出来,你哪只眼睛看真了我是汉奸女儿?我们一人提把枪,出门就去清江找鬼子拼命,你个不要脸说阴话的,敢不敢?”
无人回答。
黎有望慌忙伸手拉白露坐下。她依旧愤愤地说:“敢说不敢做,还算不算个爷们?”
吕天平又得来救场,“诸位,提及妇女工作,在此,我要感谢唐晓蓉女士,她组织起了妇女护救小队,帮助我们救治了很多的伤兵。大功不言啊。最近,平州的流行病又有冒头的趋势,年初,各乡就报有鼠疫。战乱一多,进城避难的人也多。大战必有大疫。大疫一至,死的人比战火毁伤还要多。我们的运动,要重点搞好衛生、做好防疫。我想建立新生活卫生会,请唐晓蓉女士做秘书长,组建防疫队,战时平时都能发挥作用。”
唐晓蓉只是安静地听着,完全没想到吕天平会突然在那么多人面前点自己的名,红着脸站起来摆手说,“吕叔叔,救伤我该做,秘书长却不敢当的。不用不用。”
唐经方为自己女儿撑场面,“晓蓉啊,是吕司令点将,造福桑梓,不用推辞的!”
吕天平伸手示意唐晓蓉坐下,又看着稿子说,“战时之教育,左校长功不可没。我听说日军飞机飞过,左校长临危不惧,没一天耽误课程。这是对国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啊,有关新生活的教育,左校长有什么意见呢?……”
吕天平的话还没说完,罗耀宗匆匆跑入了会场,跟他耳语汇报,“韩光义的冯沅部又开进了吴家桥,在向皇桥开进。他们要提前动手了!卫长河已经下令去电给周朝、何辅汉,让他们在郭店攻击新四军了!”
众目睽睽之下,吕天平讶然失色,匆忙宣布立刻散会。
第七十七章 战郭店
1
周朝、何辅汉两人万万没想到,自己近五千人马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在郭店乡这个自己的地盘上,会这么不堪一击。他们胸有成竹,想搞突然袭击,两人做钳形配合,南北合围新四军的尾队。这支担任警戒的尾队仅仅有一千多人,由老冤家丁聚元率领。
面对七十八师人马的突袭,丁聚元似乎有备而战,用小股兵力疑作主队,依托郭店集镇抗击,大股人马跃出钳口打游击,专门盯着南路的何辅汉打。新四军的反击果断又勇猛,把突袭的何辅汉纵队咬在了郭店之外的方沟集。
丁聚元端着望远镜看何辅汉旅,咧开嘴笑,颇为叹服,“粟老总果然神算,服了服了。他们果然图快,一心想追击,没带什么重机枪。”
他把手头的轻重机枪集中起来,回手就给何辅汉一顿好招呼,把他们打得抬不起头来。随后丁聚元就在阵前喊话说:“何辅汉,新四军丁聚元在此。你这个狗杂种,打老子黑枪一把不成,还能让你成第二把,你当老子是窑姐吗?这次不给你白嫖了。你们被包围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我们二龙山的老兄,赶快到老丁这来,大家重新聚义。”
对何辅汉杀伤力最大的,正是丁聚元这一通喊话,远超过他那几十挺轻重机枪。
被混编在他纵队下的原丁系人马,听到他喊声立刻呼应:“丁大当家,果然是丁大当家的!”
不声不响之中,就有人开始开小差,开溜逃跑。何辅汉的营连长们开始鸣枪警示。自家阵脚大乱,更给了丁聚元以反击的机会。他组织了三个百人分队,从三个角度试探着冲锋。果然,不明就里的何辅汉最终选择了撤退。
丁聚元立刻召集所部杀回郭店。一次反突袭,只牺牲了三名战士,结果多出了两百余人来。他大喜过望,更是一鼓作气地杀向了周朝。
周朝已经获知何辅汉溃败的消息了,郭店已经被他团团围住,只要再猛攻个把小时,有十足的把握拿下。尽管他麾下兵强马壮,但弄不清丁聚元指挥的新四军是三千人还是四千人。搞这种摩擦的起意在于突袭制胜,既然突袭不成功,要是被对方包了饺子,笑话就闹大了。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刻,丁聚元又跑到他背后喊话。
这次喊话的,并不只有他一人的嗓子,还有百十人的喊话队:“丁大当家的加入新四军了,兄弟们快过来聚义吧!我们都过来了!中国人不杀中国人!”
这一喊不要紧,周朝麾下的人马又开始乱了阵脚,又重复了何辅汉的败局,有人开小差了。周朝一边鸣枪维持阵列,一边暗骂,“吕天平搞的什么东西,三股人马打散了混编,他娘的埋雷!”他迅速下令整军撤围,向平州方向退,一边差人与王怀信联络,催促他的两个纵队攻击郭店。
王怀信前晚还躺在枕月的温柔乡里,今天就匆匆领兵到郭店布防。他故意让队伍走得慢,让立功心切的周朝和何辅汉打前阵。他准备看菜下饭。如果周、何二人打得顺利,他就跟着打,打得不顺利,他就“完成”组织交付的任务。结果刚接上火不到三个小时,就传来了周、何不利的消息。这时候,他们哥俩才想起来把自己往前推,真当打了多年恶仗的王均如师长是个“戆大”。
参谋问他该如何处置,他沉思了片刻说:“如果对方来追,在郭店外二十里摆开一个长阵,对空鸣枪,火力足够大。最好震天动地,但不许往新四军方向发一粒。”
果然,丁聚元解了郭店的围,收罗了诱饵兵力,又添了投诚过来的本部人马二百多人,信心大增,爽快地骂一句:“他娘的,打得过瘾,老子索性去收了平州!”也不向上级请示,亲自给队伍散了一圈香烟,讲话:“同志们,咱们新四军南征北战,到江北打鬼子、救友军。他们好,一声招呼不打就想吃了咱。这是农夫与蛇啊。奶奶的,不带这么欺负老实人的。咱们要好好给他们看看铁军的军威!”
说完,他就带着人马向西杀去。果然,他遭遇到了王怀信的阻击,一线长龙不断地鸣枪,轻重武器齐吼。丁聚元不敢贸然冲锋突击,在一个柴草垛子顶上举着望远镜看了一小会,心有所感,大声对部下说:“狗日的,打怕了这帮龟孫,鸣空枪吓唬咱们呢。他们足有三千多号人。算了,不追了,回郭店戒备待命。”
丁聚元看出来这支部队不是周朝和何辅汉的人马。他猜测应该是黎有望的人,对空鸣枪是打给周、何二人听的,也是向自己打招呼。这份人情,丁聚元还是心领神会的。他把手里的盒子炮插进枪匣,暗骂:“黎有望这小子厚道。嘿嘿,他要跟了我新四军才更好。”
王怀信的侦察兵回来通报,追击过来的新四军已经撤回了郭店。一个参谋官问他要不要追击。王怀信想了想,说不急,我们还是请示一下吕司令吧。参谋官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新四军连续作战肯定十分疲惫,追击必有战果。正这么说着,通信兵报来了吕天平的命令,“吕司令来电,所部纵队驻防郭店外野,不得与新四军摩擦交火。”
王怀信拿到电文,满意地笑了笑说:“多请示吕司令,准没错。”
周朝和何辅汉刚刚把各自的队伍整顿好,就都骑着马到王怀信的指挥部来。刚下马,周朝就质问:“王指挥,您老为何止步不前,不去追击敌军?”
王怀信扬了扬眉,“没有我及时殿后,你们的人差不多折光了吧,你们这气势汹汹地过来,是在问我的责?”
何辅汉说:“我们分别跟敌军缠斗这么久,一定把他们折腾得人困马乏了,正是你出击的好时机。苦头我们先吃了,你可以顺势摘果子。你这按兵不动是几个意思?”
“有多久?”王怀信低头摸出怀表看了看,叹息,“三个小时。我的天,真是海枯石烂啊。你们知道鄙人当年在直罗山跟吕司令对弈了多久?一个月,昼夜不歇。两位还是少管我怎么指挥,去好好整顿自己的部属,考虑一下怎么回去跟吕司令和卫司令交战报吧!”
两人自讨没趣,尴尬不已,心情灰暗极了。
2
许卓城派出联络人员,请吕天平赴东亚大饭店继续非正式会谈。
等吕天平忧心忡忡地赶到他的房间,许卓城就丢出一份报告给吕天平看,“南京方面在不断催促,吕司令究竟有没有诚意和平解决平州问题呢?”
吕天平说:“现在江北局势太过于微妙,希望许特使有点耐心,再给我一点时间。”
许卓城点点头说:“嗯,时间啊,时间,在平州一秒都像被拉长了一分钟,我天天听广播,看报纸,人都被困傻了。吕司令究竟在等什么呢?”他掏出一份文件来,摔在了吕天平的面前。
吕天平打开看,竟然是日军华东军司令部参谋部拟定的一份《神光作战计划》。简而言之就是总结了吴家桥作战的经验,准备出动小型俯冲轰炸机,精准轰炸平州军营、城墙、县府指挥部、慈云寺等重要地点,这样既能保存平州经济的元气,也能准确打击敢于反抗的游击总队。“神光作战计划”配上了平州城防图,重要地点被圈画得一清二楚。吕天平看了这份计划,额头上不禁汗如雨下。
许卓城在一边说风凉话,“许庄大捷,吴家桥解围,你以为你们讨到大便宜了吗?真以为干得过鬼子?那是日军一直没有对平州露出真正意义的獠牙。他们在按照自己的棋局下棋。打许庄时,如果日军放弃吃掉冯沅所部的想法,一开始就是集中力量扑向许庄,这仗你吕天平打算怎么样打?他们之所以这么打,是在练兵,练他们的航空兵。现在知道,下一步他们怎么走了吧?”
吕天平说:“很好嘛,你为什么还要向我泄密呢?”
许卓城哈哈一笑说:“日本军部内部意见不统一,高层有相当一部分势力主张以华制华,要扶持汪政权收编杂牌军。这一派很想试试不费一枪一弹收下平州,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明显拖延。另一波主战派的人耐心可不多,这日军对平州的“神光作战计划”就是他们拿出来的,如果这次我还不能成功说降,平州化为瓦砾之地指日可待。”
吕天平把“神光作战计划”放到茶几上,用手绢擦了擦汗,“这么说来,你我都没有什么时间了?”
许卓城笑笑说:“不用在我面前扮猪吃虎了,难道你不知道这种的结果吗?像刘清和这样的情报人员,可以大摇大摆在平州城里逛,日本人画出这张作战图又有何难的。或者说,平州根本就是不设防,你没打算坚守它。我,没有说错吧?”
“你强我弱,随你怎么说吧。平州几十万张嘴要吃饭,不可能因为战争的剑拔弩张,因为几个间谍闹腾,就顾不上灶台里的热浆水。完全城禁了,军管了,依赖工商业谋生的平州人怎么办?日子总得要过。” 吕天平一副苦脸。
“嗯,命好拼,家难当。”许卓城表示赞同,“有个事我可以向你透露,我这边南京方面给出的更高筹码。你可以进‘中常委,在南京方面排进前二十号。怎么样?已经居我之上了。汪主席看重的,是你手底下的一两万条枪。这一杯,已经是最后的敬酒了。你要是再不端起来,下面真的是罚酒了!他们可真不是没办法的。”
吕天平皱了皱眉头,“办法多的是啊。比如你这边,恐怕已着手安排人刺杀黎有望,然后逼降我吕天平。”
许卓城语塞说:“上面的确是有这层意思,但我是不会动手的。”
吕天平让许卓城给理由。
许卓城长叹一声,“我想,白露的真实身份,你们都知道吧。这个关键时刻,一定是有人蓄意放出这样的风来。不过,不是什么坏事。是真相,总得大白于天下。白露居然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件事至今我还没有缓过神来。这些日子,我在平州也没闲着,一直在反思自己。所谓国事,现在我眼里,是不能与家事相提并论的。我知道你那个小舅子和白露已经是日久生情了。老实说,黎有望这个人,我也喜欢。他呢,单纯,不像我,也不像你。我已经负了淑怡和白露,再也下不了手,去杀白露喜欢的人。只是若你总是这么拖着不降,我许卓城不动手,可不等于汪主席那边不会另派人马来动手。谁让他年纪轻轻就出尽了风头呢?你们这一山的二虎,只能容一个,除非他先动手杀了你。如果他能这么做,我想,他也不会是白露喜欢的那个黎有望了。”
他的这番话倒大出吕天平的意外。吕天平反问道:“难不成,许兄在反思之余,还想出了其他什么好办法?”
许卓城说:“我们做长辈的,就多担待一些吧。我看这样,你吕司令还是降汪不降日,不过暂时不用发通电,做足了表面文章,签字归顺即可,我到南京后再斡旋,尽量确保对你的冲击降到最低。你呢,也不要拖泥带水,不解释,直接把黎有望与白露一对鸳鸯礼送出境,送到上海去。我会设法送他俩去海外,去美国。牺牲我们,成全年轻人,这算我们的秘密协定,吕兄意下如何?”
吕天平沉吟不语。
许卓城察言观色,最终甩出了他最后一张牌:“天平啊,我知道你很难。在郭店,已经跟新四军接上火了是不是?卫长河的两个旅折了,王怀信按兵不动。这一仗下来,平州城脆弱的平衡已经没有了,下面将是一连串失控的反应啊。股票交易所,你去玩过没?高入低抛,追涨杀跌,玩股大忌,万事同理啊。我先回客房了,你再斟酌斟酌,考虑考虑。”
3
一大早,天刚亮,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徐永财躲在绿柳晴旅社对面的民房内,抽着烟,看着钱老板从屋子里走出来用带钩的竹竿挑下“绿柳情”的招牌擦拭。一切如常。
徐永财在门缝里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将头上戴着的毡帽向下拉了拉,拔出腰间的勃朗宁手枪,轻轻拉了栓。随后,闪出了门。
刚出门,就有人一把拉住徐永财的衣领,高声嚷嚷,“太君,太君,这里有个共党,我抓住共党了。”拉住他的人竟是穿着单衣在街上游走的谭傻子。徐永财抡起巴掌,给了谭傻子一记结实的耳光,“滚你妈的蛋,别碍事!快给我上!”
等对面的钱老板从容不迫地将“绿柳晴”三个字给重新挂上,一队便衣才从徐永财的身后蜂拥而出,猛扑向正转身回旅社的钱老板。一伙人把钱老板团团围住,死死按到墙上。钱老板惊惶地说:“你们要干什么?光天化日的,要抢劫吗?”
徐永财一脚踢开抱着他大腿鬼哭狼嚎的谭傻子,飞速跑到钱老板身后,用枪抵着他的脑袋说:“一条大鱼啊,藏得真深,老子真没想到是你。老实点,你们的地下据点被破获了。”他随即一甩头,示意另几个便衣警察:“不要惊动房客,进去搜地下室和顶层,看到电台就给我搬出来带走。”
钱老板抗议,“凭什么抓我,凭什么抓我!”
徐永财冷笑道:“凭什么?你是共党间谍!共党的新四军连一声招呼不打,就在郭店袭击咱们的队伍了,破坏了抗战团结。你要是左月潮那样摊开身份,公开说自己就是共党,没有吕司令的手令,我还不敢拿你怎么着。可惜啊,你是秘密间谍,老子抓的就是你!”
钱老板争辩,“你得拿证据,拿证据!”
“证据,会有的,先跟我到局子里去尝尝我的几样手艺再说。”
进去搜查的便衣警察出来汇报了,他们陆续说“报告局长,搜了地下室没有发现电台”“报告局长,搜了天台阁楼,也没有发现电台”。
徐永财一愣,质问,“你们他妈的都搜仔细了没有?任何暗室、阁楼、廊道、杂物间,一条缝都不要放过!”搜查的便衣警察纷纷摇头互相做证表示没有发现任何地方有电台。徐永财又问厕所、水缸、厨房、粮食筒里有没有,他们还是摇头表示都搜过了,并没有。
看着街头开始有行人,徐永财匆忙下令:“把这个姓钱的先带到局子里再说,留一班兄弟在这里慢慢搜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还要蹲点,看看还有什么人会来找这姓钱的。一旦来问,不管是谁,就算是吕司令,是我亲妈,都要给我先拿下。”
三个便衣回答“遵令”,便又潜入了旅社内。
“钱老板,麻烦你跟我走一趟。”徐永财回过头对钱老板说,“这城里,有你们新四军的武工队,被他们撞见了,大家就得当街火拼了。咱做事,得干净利索,尽量不叨扰他人,对不?”
随即,警察局的一辆厢式福特小卡车开了过来,徐永财让人把老钱押进去。临走前,他还刻意到街对面拎着谭傻子的衣领,用枪口拍他的脸,威胁道:“傻子,你要是把今晨看到的事情到处乱嚷,老子一枪崩了你的脑袋。懂不懂,轰!”
谭傻子被吓怕了,摇头如拨浪鼓,“太君,我绝对不说!不说,打死也不说!”
徐永财点点说,“对,这才是一个聪明的傻子,哈哈!”
徐永财志得意满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对自己此番雷厉的行动颇为满意,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從谭傻子第一声叫嚷起,街对面的阁楼上就有一双眼睛审视着他的全部行动。
那是罗耀宗的双眼。
罗耀宗冷静地傍着阁楼窗户,面无表情默默地看到钱老板被带走。他用一架小望远镜,注意观察着宽良街的动静。在隔着几个门面的徐记棺材铺,有人探头探脑,似乎也在查看这边的动静。罗耀宗看了看手表,耐心地等着。
钱老板被押走后一刻钟左右,他的监听机器红灯亮了起来。罗耀宗迅速到椅子上,戴上耳机,听着“嘀”“嗒”,记录下点和画。他花了一个小时破译出这条电文,内容是:“已按计划破获P共谍秘密据点,黄雀。”P,显然是平州的代称。
破译出电文后,罗耀宗又来到窗前观察。此时街上熙熙攘攘,来往的人已经很多了,谁都没有注意到绿柳晴旅社发生过什么样的变化。罗耀宗看到三个便衣在旅社大厅里进进出出,买了油条、米饭饼之类的早饭进门去吃。他才觉得自己也饿了,正准备下楼到后巷出去也买点吃的,忽然看到人群中有一把油纸伞特别眼熟。他立即调整望远镜,看向街东。是一个女子撑着油纸伞悠悠然地在街上走着,边走边向街北探望。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加快了脚步。
罗耀宗惊讶。他又看了看绿柳晴旅社,感觉那个女子正冲着它而去。当他再回头看女子时,也看到了东街口有另外一组两个便衣从鱼汤面馆里闪出来,手都插在怀中,想必是握着枪,正远远地尾随着那个女子。
罗耀宗会心一笑,心想徐永财果然是徐永财。这条宽良街上,他至少布下了三组暗桩。他又把目光聚焦到那个撑着伞的女子身上,她已经把伞给收拢起来了。罗耀宗准确地看到了她的脸,是白露。他一点也不意外,非常有耐心地等着看最后的结果。表情紧张的白露跨过街走到一个巷口时,突然有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把她一把给拉到了巷子里,随即不见。
罗耀宗一愣,揉了揉眼睛,连忙举起望远镜又看。大街上人来人往,已经看不到白露的身影了。两个跟踪的便衣好一阵子才发现目标丢失了,加速跑过来看,也是前后四顾,一脸的惘然。
“有意思,有意思!”罗耀宗放下望远镜,叹息,神情之中满是戏谑与轻松。
第七十八章 绿柳情
1
一大早上,白露就从来读书的警卫兵鲁培林嘴里,隐约获知了郭店前线的战报。
白露晨起早读毕,锁好楼梯的锁,准备去买早点。鲁培林又佩着枪,急匆匆来看书。最近,他迷上了《基督山恩仇录》,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翻译小说。没想到居然看进去了,还三迷五倒,茶饭不思。白露就问他:“你几天前说将有军事任务,得闭营操练。你们现在没有军事任务,还是完成了?”
鲁培林挠了挠头,“四个纵队去郭店打新四军了。可正偏偏巧,吕司令没有点中咱们纵队去郭店,我这不还得来给白参谋您站岗放哨吗?”
“要去打新四军啊。新四军招你惹你了,好好出四个纵队去打人家干吗?你哪是惦记着给我站岗,你是惦记着看书是吧?”白露不动声色。
“是是,《基督山恩仇记》,刚看了开头,后面故事太挠心了,全连的人都被挠着,连长催着我看完回去说呢。”鲁培林吃吃笑,“我也闹不清为啥打新四军,怎么中国人自己打起来了?怕是嫌咱吃军饷的闲着呗。听说也没落着什么好,先头的部队被新四军胖揍了一顿。”
“你早饭吃过了没?要不要我给你带点?”
鲁培林摇摇头说,一早晨练结束喝大灶玉米棒子加山芋干稀饭,吃的粗粮馍饼,很饱不必。说完闪身进门到书架上找书去看。
白露跟他打声招呼,从门口操起油纸伞遮脸,急匆匆地往绿柳晴旅社赶去,想跟老钱通报这个极其重要的情况。
走到宽良街东街口时,白露故意放慢脚步,装作悠闲若无其事逛街的样子向绿柳晴靠拢。她完全没有察觉背后还有两个便衣在跟踪自己。渐渐靠近绿柳晴,她还是习惯地抬头先看招牌。看见“绿柳情”三个字的时候,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钱出事了!”白露心想,按照约定,只有这一个信号,但老钱这个老地下怎么可能?尽管老钱要求过,看见“绿柳情”三个字,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再管了,可是白露还是加快了速度要到旅社里一探究竟。
白露的名字,早也在这两个便衣手账名单上。假如她就这么一闪而过,他们没什么理由跟踪她。但显然,她似乎要向绿柳晴旅社而去,这正合徐永财的吩咐。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果断地贴近她。
就在白露匆匆走到一个巷子口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量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进了里巷。她脑袋飞转,心想“不好,遇上特务了”,正准备反手还击。突然看清拉扯自己的人居然是谭傻子。他低声说:“有鬼,跟我来!”
白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回一看,看到了两个警察局的便衣,就顺从地跟着谭傻子往巷子深处走,并在巷子里左拐右拐,穿过一个月洞门,拐进一个大杂院子里,又在院子最隐蔽角落里推开一扇木门,进入一个小院子之中,进入一侧厢房里。
谭傻子点起一盏油灯,伸手示意白露小声,随后严肃地说:“白露同志你好,我也是老钱的下级。”
白露根本无法反应过来。谭傻子居然一点都不傻,甚至说自己是老钱的下级。她一脸惊愕,瞠目结舌,“你……你……你……,你不是谭……,傻子吗?”
谭傻子苦笑,“我是傻子,只是现在不傻了。这就是证明。”
他端起油灯,往房间里照,白露循着灯光一看,大吃一惊,那些老钱地下室的秘密电台设备放在了这间不起眼的废屋之中。“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吧?”
白露极其勉强地点点头,扭头问:“你究竟是谁,老钱怎么了?”
谭傻子请白露坐下说话,用手指拢了拢自己凌乱的头发说:“我的确姓谭,以前也在商务印书馆做小伙计,是比较早的一批老党员了,偷偷印刷着上海地下的《新声报》。我的脑子的确也曾经伤过,是被日军的炸弹给震荡的,一度神志不好,被送回平州老家休养。几年后也慢慢恢复了,时好时坏。老钱找到我恢复我党员身份时,我完全好了,本来急着要去延安。老钱讲了他的任务之后,考虑再三,我留了下来,以装疯卖傻作掩护,为老钱做外围工作。”
白露聽了,极为震惊忍不住出伸手,“真没想到,你,老谭同志,你居然会做这样的牺牲!”
老谭手脏,没跟她握,而是微微一笑,眼睛里放出坚毅的光芒,“比起那些付出生命代价的同志,我这点算不得什么。老钱在内,我在外,我们在平州配合得很好。几天前,他冒险登门去找王怀信,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他们要对江北的新四军动手搞武装摩擦是吧?我来找老钱,就是为了报这个信的。在郭店,他们没讨到便宜,被新四军给打退了。”
“但是韩光义的主力人马又已经全部从吴家桥向皇桥压了过来。这个,你不知道吧。”老谭捻了捻油灯的芯,继续说,“江北形势极其危急,可偏偏这时候,老钱被捕了!”
“老钱,真的被捕了?”白露一阵天旋地转,忙问,“你们一点没警觉吗,是不是王怀信出卖了老钱?”
老谭摇了摇头,“现在,暂时还不能下这个结论。我们收到了一点预警,所以老钱前晚找我,把全部的电台设备转移到了这里。今天,我也很早就发现了徐永财一伙人准备抓捕老钱,给他报了信。但他没有逃,坚持把‘绿柳情给换上后从容受捕!你既然已经看到了招牌,为什么不按老钱的要求去做?徐永财已经布下了口袋阵,就等着你去钻呢!你大概不知道,他的人跟踪了你很久。”
白露一拍桌子,“我怎么能逃之夭夭?我们得想方设法营救老钱。城外有我们的新四军,城内有新四军的武工队,我们怕他们什么?给我一支枪,我立即冲到警察局去,把老钱给救出来!”
“韩映雪同志,非常时刻,非常之地,非常任务,不计个人之安危。老钱是老地下,自会斡旋。不过,按照组织规矩,老钱不在了,我是你的上级,我恳请你,要么继续潜伏待命,要么立刻离开平州!”
老谭瞬间变得极其严肃认真,和十几分钟之前的那个谭傻子简直判若天壤。
2
听说在西边的郭店,平州的游击总队已经与新四军接上了火,立功心切的冯沅指挥着休整扩编后的一七五师重回了吴家桥。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他带来了一支由四处征集来的小渔船组成的浩浩荡荡的船队,随着步兵一起进攻。可惜这几天,陡然秋高气爽了起来,前番困住他的大水已经消退得无影无踪。
冯沅考虑到整个师往一个小镇里涌显然施展不开散兵线,在进入吴家桥之后,他把所部人马重编了一下,合成了一个加强旅,在韩光义的催促下,向皇桥继续开进。这次,冯沅并不怕驻清江的日军会北上突击,再次切断并分割他,因为在他的身后,还有宋敬涟的整编七十七师,还有韩光义集结的近五万人的杂牌武装,其中包括陈泰德的第八游击军。七八万的部队砸向皇桥五千人的新四军,就是硬生生地推挤,也会把他们统统推挤到长江里去。
新四军已经退出了吴家桥,集结在皇桥严阵以待。
10月4日这一天的拂晓,冯沅指挥着全师发起了对皇桥的第一波攻击。在给重庆的战报中,韩光义狠狠地参奏了自己一本,把吴家桥失利的罪过全推在自己头上,委员长指示“原职不动,戴罪立功”。这是韩光义借力敲打之术。
冯沅立下了军令状,让所部只带三天的口粮,做破釜沉舟的打算进攻皇桥。冯沅立功心切,全速进军,只求跟新四军拼个你死我活。
韩光义并没让冯沅白打头阵,他总结上次冒进吴家桥的不足,得出重要心得:火力配给不充分,没能短时间解决日军,陷入了胶着。为此,韩光义把自己为数不多的二十八门野战火炮都给了冯沅,指示他“要打就要狠,火要猛”,但同时一再要求他“稳打稳扎”,猛火慢进,等前后部队可以相望,左右两翼可以呼应之时再发动进攻。冯沅不听。
当冯沅发动进攻的消息传到韩光义手中时,他隐隐觉得不安。吕天平纠结了五六千人打新四军一千多人的尾队都没讨着任何便宜,冯沅又一次冒进,会不会又一次犯错呢?前思后想不放心,韩光义特异让副官刘精忠叫来爱将宋敬涟,要求他必须放下对冯沅的成见,抽出兵力去追为侧援,確保万无一失。
尽管一千万个不愿意,宋敬涟还是抽出了自己的悍将独立旅的翁逵,率领所部三千精兵编为独六旅,火速驰援皇桥。这才让韩光义稍稍心安。冯沅的一个师在中线,陈泰德的杂牌军在北线,翁逵的强化旅在南线,三线夹攻,江北这一小撮新四军必然是吃得死死的。
越是听说南北两线有援军,冯沅越是志在必得。他急于在援军到达之前解决新四军,指挥所部猛打猛冲,直逼皇桥镇。双方在开阔的平原开始了剧烈的撕扯。二十八门野战炮,是韩光义用以看家的全部大家当,交错发炮,轰击得皇桥血肉横飞。
新四军散在了镇外的玉米和高粱地里。冯沅猛攻时,他们静默无声,一旦他发动冲锋,他们便从四处射出子弹,在天空撕开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这是韧性,比日军更强韧。有韧性的队伍,咬中了就死死不会松口。
冯沅对于这种韧性有点心虚,但他相信自己弹药充足、火力全开,光凭耗也能耗尽对方。临行前韩光义告诫他,对方的指挥是陈、粟二将,在茫茫南国打了多年游击,身经百战,百战不倒,用兵出神入化,切不可等闲视之。冯沅还是有点轻敌了。上次攻击日寇,对方指挥官小野行男是个颇有战功的师团长,甚至可以说是日军一个低调的名将,自淞沪后横扫江南无敌手,况且水中汽艇、天上飞机、岸边大炮,立体化打击,败在他手上,也不太丢人。新四军的装备水平甚至不如一些武装良好的杂牌军,凭什么不能一举拿下?
冯沅就和新四军胶着在了皇桥镇东,靠着士兵的血肉,一点点向皇桥推进。他坚信,新四军的主力已经被自己牢牢地看着,看死了。退一万步来说,假如自己进不去皇桥,等过一天,南北两支援军抵达,钳形阵口一收,他们也是在劫难逃。
然而,冯沅还是失算了,没等到4日的夜过尽,他获得了一个震惊不已的消息:驰援而来的独六旅翁逵所部在严李庄被新四军设伏给全歼了,旅长翁逵举枪自戕。
“围点打援,围点打援!他娘的,老子还没被围,正吃着他们,新四军难道从天上借兵去打援!”
冯沅得到这个消息有点蒙,有点慌,有点恐惧。他怀疑是情报兵搞错了,又派人再去侦察。一面从战壕里钻出来,举着望远镜看着夜色中新四军的还击。曳光弹在夜空中时不时地划出一条条死神的亮线,有几颗子弹嗖嗖地飞过冯沅的耳畔,吓得他立刻缩回头,问自己的参谋官:“你确定江北的新四军只有七千人?”
参谋官也有点头皮发麻,说:“他们过平州时,卫长河师长秘密派人统计过他们的行军灶、扎营帐篷和野营盘面积,不会超过七千数目的,只有少,不会多。”
冯沅就吼道:“那你给我解释解释,怎么让七千人的轻火力打出这么猛的气势,我用火炮都压不住他们?还他娘的能分出兵去吃了翁逵的一个旅?这他妈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
参谋官汗如雨下,“师座,卑职也难以置信。皇桥近在咫尺,可是这么打法,就远在天边了。我们再向韩主席求援,让他把后队也压上来吧!”
“后队?再上后队,就是韩主席自己带人上来了。陈泰德的北线什么情况?”
“听说翁旅长被伏击,他按兵不动了,害怕再向前自己也遭遇同样的口袋阵!”
“肏他妈的陈泰德,杂牌军就是杂牌军,烂泥扶不上墙。他手下可有三万人,新四军要多少人才能把他给合围起来?”冯沅急了,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催平州的吕天平再出兵,只有东西夹击才能乘势吃掉新四军!快!”
3
皇桥战局陡起,吕天平这几天也几乎没怎么合眼,和衣在作战室内查看地图,听取最新的前方战报。收音机里不断送出重庆方面的声明,说一小撮不遵守防区规定的新四军在江北挑起了摩擦,遭到了韩光义主席的严厉惩罚,委员长一直呼吁以抗战大局为重,但似乎某些党派并不能节制好自己的队伍云云。
“这怎么能算是摩擦?这简直又是一场内战,亲者痛,仇者快!”
吕天平熬红了眼睛对黎有望、黄开轩等一帮战将说。几位年轻的参谋官把双方的作战推进情况在地图上一一标示。黎有望也是头一次观摩如此扣人心弦的战局。他也完全没有料到,为了对付区区七千新四军,韩光义肯下这么大的赌本,几乎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押了上去。
一万余人的冯沅打前锋,两万人的韩光义后队,一万人的宋敬涟预备队,三万的陈泰德北线配合,三千人的翁逵奇兵偷袭,这看上去真是一场非常完美的作战计划。黎有望想挑毛病都挑不出来,七万灭七千,标准的“十倍围之”。在第一天,黎有望为新四军捏了把汗。他和众人的猜测大致一样,新四军被围歼只是时间问题。到了第二天,前线传来翁逵被伏击全歼的消息后,黎有望和众人一起都惊得下巴快掉了。
翁旅可是宋敬涟最得意的一张王牌,一直在养精蓄锐,号称是韩光义“坐镇江北的压舱石”。结果一场伏击,连翁逵本人都没漏网。重兵合围之中,本来应该是新四军被“围点打援”,区区七千人马在冯沅的猛攻下,居然能腾出手去干掉翁逵。
所有的人叹服不已。这个用兵之法,士兵之锐,真不是一般性优秀的军事将领能及,简直是极富想象力的天才。
翁逵的死讯和翁旅的尽失,对于交战双方都是一记重磅炸弹。
吕天平料到冯沅会向自己求救,拍着地图说:“战况如此颓靡,冯沅、韩光义都会催我们出击的,我们如之奈何?”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朱子松轻声,“我们跟新四军有这么大的血海深仇吗?打不过,就让路呗。”黎有望立即附和,“他们能腾出手打翁逵,怎么不会防备着我们抄后路呢?”吕天平点头,“诸位明智,我们在郭店已经败了头阵,何必再讨没趣呢?先看着再说吧。”
众人正商议着,卫长河已经带着几封加急电报来了。都是明码发送的电报,核心只有两个字:“求援”。手下两个强悍旅在郭店的新败,让卫长河在这些老抗日救国军的人面前有点抬不起头,但是战局紧急,他不得不向吕天平低头,“吕司令,现在容不得你我保存实力了,新四军吃了翁逵,现在和冯沅僵持在皇桥。纵然他们是铁打的人,现在也该绷得快断了。吕公,当机立断,就在此时啊!”
他简直是低三下四在求吕天平了。
吕天平说:“卫师长不必多虑。陈泰德将军跟皇桥只隔着一条河,他稍一出力,皇桥就能被拿下。我部怎么能轻易动?我已经让叶桂材又带了一个纵队在王怀信背后再构筑一道防线,如果新四军在皇桥溃败,必然要退向我平州,那时候我们以逸待劳,一举解除他们的武装岂不更好?如果此时我们把兵力全扑上,日寇再由清江西出,取莲河,攻平州,我们拿什么来防?”
吕天平说得极为认真,滴水不漏,也天衣无缝。
卫长河捏着电报,推了推眼镜,盯着他的双眼看,最终还是放弃了,坚硬地笑道:“是,这确实是万全之策,无论是向韩主席,还是向顾长官都说得过去。冯沅这人,也不值得去帮,哈哈,全看他自个的造化吧。我要说,一七五师,可是吕司令、黎司令,还有诸位的一七五师啊。”
一向文质彬彬的卫长河头一次笑得这么失态,这么苦涩。他环视了一圈屋中的人,第一个看了看黎有望。黎有望把头仰起來,瞅了一眼房梁,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他又看了看黄开轩。黄开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只有朱子松心直口快,“卫司令,韩主席器重你,我看,你劝劝他,放新四军一马,让他们北上走人算了。”
卫长河点点头,“放,他们与南下的八路军会师,这党国的江北将永无宁日。”
这句话说得极重,整个屋内顿时一片肃静。
只有脑子难转过弯来的朱子松憋了许久,才又说,“自打鬼子横行江北以来,这里本来就没有宁日了啊。要不是跟新四军打成这样,可多了很多人手打鬼子啊!”
黎有望咳嗽一声,偷偷用拳头捶了捶朱子松的胳膊。
卫长河冷笑一声,蹦出个“好”字,没再多说一句话,转头就离开了。等他刚出了作战室的门,朱子松就在屋子里咋呼,“七十八师的两个旅也没损失多少人,他为啥不带着他们往皇桥冲呢?”
最后是黎有望喝令,“朱子松你这喝花酒的猪脑袋,少说两句会死啊!”
第七十九章 断皇桥
1
冯沅还是收到了吕天平的回电,电文说:“我部新败,但以大局为重,已经整饬残部,奋力向郭店、皇桥一线靠拢,望冯师长坚持攻击,不日可挫彼军之锐。”
冯沅一边催着自己的人马,一边回味着吕天平的电文,最后,对自己的参谋官说:“妈的,吕天平这老狐狸,他肯定来不了。我知道他这人的品行,若愿意干,电文简洁明了,不愿意干,就会酸溜溜地卖文。咱们得靠自己,把主力集中在皇桥东,跟他们拼了。”
除了在南京城被日军把旧一七五师全吞了之外,冯沅平生还没打过这么死硬的仗。翁逵的自尽,并不影响他对于取胜的信心。
参谋官一再提醒他,新四军无退路,只有背水一战,一定会死防死守,我们适宜缓兵,跟他们僵持在目前的战线上,把新四军打疲了,耗空了,自然能赢。冯沅不听,一心想靠楔形战阵硬生生插入皇桥,之后分割开新四军,逐一灭之。
冯沅的这套计划似乎起了效果,到了第三天,他的尖刀团给他带来了好消息,已经十分顺利地接近了皇桥镇区。他大喜过望。
这天上午,参谋官又给他递来了新情报:“新四军又秘密从江南拉来援军。”
这条军情把冯沅吓得不轻,他慌忙拉着参谋官的衣领问:“他们来了多少人?”
“大概是两三个营!”参谋官如实禀报。
冯沅长长舒了一口气说:“他娘的,吓死老子了。看来他们要撑不住了,所以江南新四军也舍不得下血本救场了。给我打,豁出去打,一定要活捉两个领头的,替翁旅长报仇!”
于是,冯沅下达了一个将自己彻底交待了的命令,匆忙命令将师指挥部前移,尽最大可能靠近皇桥。随着师部的前移,一七五师与后续部队之间的连接带又被拉长了。
参谋官依旧苦苦劝谏,“师座,我记得吕师长指挥本部时,一再告诫我们兵阵要首尾呼应,前后相连。我们太突前,新四军出奇兵切割我军怎么办?”
冯沅有点不耐烦,“你小子好像是新四军的参谋,专门给他们出主意?我若无与前线将士共存亡之心,他们也会疲沓,不肯卖力猛攻。让新四军有机会休息,他们再扑上来的时候,我们的压力可就大多了。”参谋官就无话可说了。
二十八门野战炮的炮弹都打光了,新补充的弹药要在翌日上午才能到达。冯沅让五二二团替换五二一团往皇桥镇中突击。五二二团是当年在直罗山黎有望带过的团,素以勇猛闻名。时过境迁,全团从战士到军官已经全不是那支队伍。用他们替换下五二一团,并没有讨到多少便宜。进入夜间,新四军还是在有条不紊地组织反击。
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凌晨两点,连冯沅本人都扛不住了,在师指挥部里和衣打起了瞌睡。这时候,一通电话惊醒了他。负责殿后的部队发现自己的身后下水村出现了新四军。冯沅一惊,瞬间就醒了,慌忙查看地图。还没等他弄清楚怎么回事,替換下来的五二一团驻地发现大股新四军穿插渗透,已经难支,团长请求冯沅把五二二团撤回来重新构筑一道环形防线,防止新四军的反包围。
“他娘的,新四军统共那么点人马,怎么反包围?”冯沅怒斥,“他们铁打的不成?连续恶战了两夜,一点不歇着,我他妈不信!给我继续打,坚持到天亮,韩主席的后援一定会上来的。”
这一道死命令一出,整个一七五师的人心都凉了下来。
陪着冯沅出生入死的参谋官还是忍不住苦谏,“师座,用兵之法,在于彼急我缓。现在,我们没快速啃下皇桥,反遭新四军多点突击,正是兵线不牢的反映。新四军偷袭吃了翁旅,此时必然士气高涨。不如就按照团长们的意见,收缩成一个环形防线,反攻为守,就地休整,就算他们来包围我们,也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冯沅并非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反驳说,“我们只带着三天的口粮,一旦他们来围我们。耗上一天还能忍,像在吴家桥被日军所围那样,耗上十天,我们没被打死就被饿死了。我不能再冒这个险了。”还是不听。
没到凌晨,整个五二一团就开始崩溃,团长向新四军投降了。因为与五二一团失去了联络,冯沅并不知道这一点,还在指挥部催促着五二二团向皇桥镇进攻。经过血战,五二二团终于如愿以偿进入皇桥镇内。可等待他们的并不是胜利,而是四处散射而来的枪林弹雨,他们从野战泥沼里又陷入了巷战困局中。
冯沅像个赌输了的狂徒,还在谋划把自己的预备团和独立旅拉上去。忽然指挥部北边枪声大作,警卫营营长匆匆跑进来说:“不好了,师座,新四军杀进来了!”
冯沅一惊,“怎么可能?”他迅速提着枪,戴上钢盔,走出指挥部,用望远镜向北查看。在望远镜中,冯沅看到北方火光冲天,枪声大作,他疑惑重重,心里想着五二一团哪里去了?突然,听到参谋官在背后大喊:“师座小心。”
一团火光之中,冯沅看到有一束成串的光芒正冲着自己飞来,像一连串美丽的流星,一群萤火虫。这是他在人间看到的最后一串光亮,他心中咯噔一响,知道那是一串弹头涂着白磷的曳光弹,兴许是一挺捷克式轻机枪里吐出来的。
冯沅可以嗅到磷火燃烧时那致命的芬芳,耳朵却是海通老家潮涨潮歇的轰鸣,紧接着胸口仿佛被沉沉地打了一拳,他抛开了望远镜,重重地向后倒了下去。
2
冯沅的死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意外。
新四军的作战计划里,对于高级军官,一律要求生俘后放还,禁止击毙。但冯沅还是不幸中流弹身亡了,接替指挥的副师长、参谋长和各团长迅速决定向新四军投降。这场仗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观望战局的陈泰德暗自捏了把汗,他与新四军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被捆绑着到皇桥来。他庆幸没交上火,这支悍军战力如此,三四天工夫灭了一个旅和一个师,根本不是韩光义嘴里说的杂牌窜匪那么简单。
红了眼的韩光义都出离惊愕了,出师接连不利,是他十几年领兵作战以来从未遭遇过的。这令他信心严重动摇了,手头还有三四万残余的部队,一时不知是该打下去,还是让路放行。
连坐镇清江,作壁上观的小野行男也震惊了。他让参谋尽量复盘新四军的作战,十分冷静地说,“从今以后,我们要把在江北的新四军、八路军作为主要的敌人来对付。务必在他们成气候之前剿灭之!”
吕天平获知冯沅死讯后,心中是百感交集。这一战,一七五师算是全完了,败得一塌糊涂,败得不明不白。
新四军灭了一七五师之后,十分沉寂,侦察兵回来说整个皇桥鸦雀无声,人马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吕天平知道,连续战了四天,他们一定是全军在休息。按理说,这是偷袭的好机会。可谁还敢去惹这只睡虎?谁都怕重蹈翁逵和冯沅的覆辙。
这一仗的结果,让江北局势全变了。平州亦被丢在了一个微妙的境地里。吕天平和黎有望及一干军官连夜翻看作战地图,商讨变局。
“第一个问题,新四军是不是还要打下去?”吕天平问各位。
黎有望说:“仗不是他们挑起的,韩光义不打,他们不打。”
“好,第二个问题,他们会不会按照既定计划去盐州?”吕天平又问,“韩主席之所以拦阻他们北上,无非是不愿他们与南下的八路军会师。现在他们立足皇桥,吃下了整个一七五师,周围几个县州都是唾手可得,包括平州。下一步,至关重要。”
“我判断,他们还是要走的。”黄开轩说,“平州未曾与他们为敌,取平州无理。韩主席的防区肥沃,固有之,他们也是取之无理。”
吕天平点点头,“那么,他们走了,我们该怎么办?”
“吕司令,什么怎么办?”朱子松想不通了,“我们还是好好守着平州呗。”
吕天平摇了摇头,“平州怕是守不住了。”
众人皆惊愕,忙问为什么。吕天平解释,“这次摩擦,韩主席元气大伤,几乎是无力单独拒日寇了。日寇必然以新四军为重要之敌,为了扼杀新四军,他们必然需要平州作为一块基地和跳板。他们会越来越没有什么耐心和诚意与我们和谈了。”
他这番话一出,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富有远见。会场内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吕天平环视大家一圈,说出了一句更刺人心的话,“不出几天,这平州城中,甚至我们的人当中,有人怕是会急不可待地要倒向日寇!”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候,通信兵报告说警察局长徐永财请见。吕天平正好放下一干军官,给他们自己思考的时间,到自己的办公室去见徐永财。
徐永财敬了个军礼,然后十分严肃地汇报说:“报告吕司令,两天前抓获了一个共党谍报人员,属下正在处理之中,特向您汇报。”
吕天平一惊说:“是个什么样的共党谍报分子?”
徐永财压低声音说:“是绿柳晴旅社的掌柜,钱文江。这是个化名。”
吕天平又一惊,说:“绿柳晴,就是那个救国军指定为招待所的绿柳晴旅社?”
徐永财微微一笑说:“正是!”
吕天平非常反感徐永财这皮笑肉不笑,反问说:“你两天前抓获的共党,为什么今天才向我通报?拖这么久,还要等我的什么意见?”
徐永财有点尴尬了,“吕司令不是一直在關心着皇桥战况吗?属下不敢轻易打搅您,怕分了您的神。”
“嗯,你也关心皇桥的战况?”吕天平瞪起眼睛质问,“那么徐局长,我问你,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把共产党抓起来?我倒不是在乎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城防司令,而是想问问,新四军在城外接连搞了那么大的动静,你却在城里抓共党,是不是嫌我还没死?”
徐永财慌张了,结结巴巴解释,“属下隶属中统总部直管,徐恩曾长官直接授命,要关注共党活动。共党在皇桥可把我们上万的国军都摩擦掉了,拿掉他们个把谍报人员,永财只是例行本分而已。”
吕天平叹一口气,“好吧,各在其位各谋其职。那么,你目前怎么处置这个共党的,有没有动刑?”徐永财继续结结巴巴,“没有,大概是,没有怎么动。”
吕天平一听,冷汗冒出,知道他肯定是动手了,“打成什么样子?”徐永财说:“还好,还好,气还足,我下手知道轻重,无大碍!”
“放屁,放狗屁!赶快请医生诊治,养伤康复。”一向温文尔雅的吕天平难得骂出脏话,“你的项上有几颗脑袋?在这个时候给我惹事。这个共党要是活不成,你别想再活着见到你的徐长官。这城里有几派的间谍,我比你还明白。关键是,哪一派我们惹得起?”
“是,属下明白。”徐永财说,“我尽力妥善处理好。”
“还有一件事,刘琴秋的下落找到了没?”吕天平忧心忡忡地问。他派出刘琴秋与新四军秘密谈判,交换了初步意见之后,刘琴秋却一直没有按期回到平州。她突然没了音信,让吕天平焦灼万分。可他一直努力压着这个消息,只请徐永财在秘密调查。
“她会不会是被新四军给……?”徐永财压低声音,做了个杀头的手势问。
吕天平摇摇头说:“不会,她从新四军那里离开之前,跟我联络了一次,说对方待她十分友好。不可能是新四军动手。徐老弟,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想惊动大家,你尽力暗查出她的去向。我担心她遭到了绑架,很可能还是刘清和干的。”
徐永财用力点头,说:“我多派人手,日夜监视这小子,有什么异常,及时向司令汇报。”
3
吕天平走开去见徐永财后,众人都问黎有望有什么办法可以应对现在的变局。
黎有望笑嘻嘻地问大家一句:“诸位,我们为什么不能投降新四军,跟着他们一起打鬼子呢?”
众人更面面相觑了。
最后,还是朱子松先说:“黎司令不是在开玩笑吧。听说他们没军饷,甚至连饭都吃不上。”黎有望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黄开轩随即岔开话题,“新四军是老资格的游击队,刚到江北就给我们上了一堂课,的确不可小觑。大家觉得下一步,韩主席会怎么应对?”
黎有望掏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无非是包抄与反包抄。新四军在休整,韩光义丢了冯沅的一七五师,也要迅速调整布局,以保证自己的安全。韩这个人,玩政治很在行,军事战略却非所长,不过起码的理智还是有的。我猜,他会经过慎重考虑之后,选择让路的。”
正说话间,罗耀宗闯了进来说:“有军情汇报!”众人都看向他。
罗耀宗被这么多双眼睛给看愣住了,不知是不是该等到吕天平来再说。黄开轩有点迫不及待,催促他说:“有什么军情快说!别磨磨蹭蹭的。”
罗耀宗慌忙汇报,“韩主席指挥所部人马撤出了皇桥和吴家桥,往新化东退去了,通电说此次摩擦事宜,提交军委会和委员长裁决。新四军也通电,表示要交还部分战利品和军官,让出皇桥和吴家桥,继续往盐州进发。”
一切尽如黎有望所料,他忍不住嘚瑟起来说:“我猜的不错吧。再打下去,韩光义输不起了。他没有这个胆子。”他这种幸灾乐祸的语气,仿佛自己是新四军,取得了大胜仗一般。在众人注视之下,黎有望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了,轻轻咳嗽一声,说,“结果出来了,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吧。大家看热闹也看累了,散了吧,回营休息吧。”
黄开轩欲言又止。
黎有望心里头清楚,这帮兄弟想听听他下一步的打算。黎有望心中有一轮新日在升起,但是他什么都不想说,平州即将大变,所有人一时半会是走不脱,也走不了。恰如吕天平所说的,江北这抗日力量之间的一场摩擦,正中小野行男的下怀,他必然要不失时机地出击,寻找机会卷土重来,再犯平州。
未来的那一仗,不论胜负,才是一切谜底揭晓的时刻。现在,为时过早。
夜深了,黎有望心情十分轻松地离开县政府,向自己的慈云寺司令部走去。无职一身轻,他走着走着,突然想到,吕天平在这个节骨眼上夺了自己所部的兵权,交给王怀信,必然是深谋已久的事。他好像预知将来要发生的一切,在风暴到来之前,把自己从风暴眼中给拉了出来,避免自己成为卫长河的靶子,否则,他掌着几千人马去郭店,该战,还是该看,真是天大的难事。这个姐夫啊,用心还真是良苦。
黎有望突然又想到,逼走丁聚元,恐怕也是吕天平的一步棋。他似乎洞悉一切,知道丁聚元走了之后会去哪里。想到此节,黎有望不禁浑身发战,闭着眼努力想复盘自吕天平回到平州后所有事务的头绪,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忍不住暗自笑了笑。他就这么轻松地走着,突然见迎面匆匆走过一个戴着礼帽穿着长衫的男子。
黎有望见来者赶路匆忙,习惯性地侧身给他让路,也本能地警觉,把手压在腰间的手枪套上。
那男子与黎有望擦身而过,没有任何异样地向前行走。在穿过黎有望三五步之后,他突然轻声说了一个名字:“白露!”
黎有望一愣,喝问:“什么?”与此同时,迅速地拔枪转身,却见那男子已经拐到一条巷子里了。黎有望掰下枪的击锤,迅速贴着墙边走,摸向巷子口。到巷口后,发现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他愣了几秒,忙一拍脑袋,匆匆向尚义街求知书局赶去。
已经接近午夜时分,黎有望知道前方有个陷阱在等着自己,可是想到白露的安危,他觉得还是冒险去一探究竟。他气喘吁吁到达尚义街时,发现整个街道黑暗一片,路灯似乎都被人给破坏了。他小心翼翼地踏步向前,眼睛里不肯错过任何一点微光,耳朵也不放过风中任何一丝声音。慢慢地,他感觉到自己听到了,四个人,如鬼魅,从四个方向冲着自己靠拢。他抬头看看阁楼上白露寓所的灯光,心中突然有点愧疚,这几天,他和吕天平一起沉浸在东线的战事中,无暇顾及其余。自己已经和白露确立了恋爱关系,一吻定情,就有义务好好保护她的安全。必然是刘清和趁机又耍了什么花招。
他举枪走到求知书局的门下,用脚踢了踢门板,锁得结结实实。他仰了仰头,对着身前身后的鬼影说:“出来吧,你们!”
街对面某个点上突然亮起了一个火光,是有人擦起火柴点一支烟。那人说:“黎司令久经夜战的训练,靠你太近,肯定会被你的快枪干掉。离你太远,在黑暗中又没把握杀了你。所以呢,我们兄弟还是擦亮了见面比较好。黑灯瞎火的,瘆得慌!韩光义那条老狗,现在魂断皇桥基本已是定局了。真他娘的痛快啊,痛快!没他这块烦人的狗皮膏药缠着,是不是我们兄弟可以好好说话了?”
令黎有望大出意外的是,说话的人并不是刘清和,而是他的老朋友何志祥。
黎有望喝问:“你对白露下手了?”
何志祥仰头瞧了一眼,“白小姐嘛,我可没怎么着她,在你的地盘上,你的女人,你的面子,我都要護着。不过,只要你黎兄肯跟我走一遭,说说话,我敢保证她安然无恙。”
黎有望将枪举起,说:“走!”
果然有四个暗影从角落里闪出,迅速逼近黎有望,撤下他的枪,交给何志祥。何志祥拿着枪晃了晃,笑着说:“还是我的那把柯尔特,黎兄真是恋旧啊!我喜欢这样的汉子。”
第八十章 背叛者
1
黎有望被带去的地方,居然是绿柳晴旅社。
进门后,他第一眼就注意到柜台上服务的掌柜,并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钱老板,竟然是徐永财手下的便衣警察。这令他大为诧异,怎么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进的,还是上次给何志祥开的那间房里。这也曾是王怀信与肖含玉结为秦晋之好的那个房间。
何志祥在房间里四处探看了一下,“绿柳晴,是你们抗日救国军的指定招待所。不知黎兄你知不知道,这却是一个中共谍报人员的窝点?”
黎有望一愣,“窝点,中共,谍报?”
何志祥笑笑说,“我就当你不知道。今天请老兄来,我跟你之间还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两个字:合作。从直罗山一直到这个平州,我们真像是拆不开的鸳鸯啊。”
“都是你在找我,我可没兴趣找你,何副秘书长。”
何志祥哈哈一笑说:“你这人,倔脾气,合作有什么不好?对你有着性命相关的大好处,当然,对我本人也有好处。两好合一好,好上加好。”
黎有望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隐约可见吊灯上的那条暗线。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何志祥见他笑了,忍不住跟着笑,“怎么,黎兄这算是同意了?”
黎有望转移了话题,“你们是怎么破获这个中共的谍报窝点的?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把这里指定为招待所,是因为要价便宜。信不信由你。”
何志祥哈哈一笑,指着自己眼睛说:“这个我信,你进门以来的神情已经回答了我。至于说怎么破获的,那可不是我的功劳。这是个秘密,你得拿秘密来换。”
黎有望毫不犹豫地说:“好。在这条街上,隔着六个门店外有一家棺材铺,徐记棺材铺,那的老板和伙计,都是军统的人,那里有军统的秘密电台。”
何志祥一听,扬眉点点头说:“哦,的确是个秘密。不过,我不感兴趣。”黎有望死死盯着何志祥,说:“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何志祥是明摆着耍无赖了。
何志祥哈哈一笑说:“说正话吧,你帮我们杀个人,这个人是你现在想杀的;我也来帮你杀个人,这个人是你早晚想杀的。”
黎有望问第一个人是谁。何志祥说许卓城。黎有望问:“他是和谈代表,大家还没谈崩,我为什么要杀他?”
何志祥把一份作战计划抛给黎有望说:“大概还因为他是白小姐的亲生父亲吧?这是日本人刚刚制订的‘神光行动计划,许卓城拿出来叫板吕天平的。你应该看看。再不杀他,你们没时间了。日本人的俯冲轰炸多精准,那个挂掉的冯沅应该最清楚不过了。我想提醒你,日本人可不是在等着你们和谈的结果,再决定轰炸时间哦。嘿嘿,他们才不在乎信义。指不定就是明天。”
黎有望翻了翻,“我们藏兵于野,躲着他们的飞机就是了,深挖洞,广积粮,怕他们个鸟。”
何志祥冷笑一声说:“为了配合日本军部制订的计划,南京修改了对平州工作的方针,简而言之也就是九个字:杀黎有望,逼降吕天平。过去是说降,现在是逼降。一字之差,你黎大司令的脑袋就没了。这个意见即将交到许卓城手里了。也就是说,过几天后,南京方面,就当你是个死人了!”
“谁会来杀我?许卓城,李香菊,还是你?我的脑袋,还能在我这肩膀上头吃喝拉撒几天?”黎有望如说贯口一般,丢出一串问题。
“还能是谁,杀了你对谁最有利呢?当然是首席和谈代表了。所以,我劝你先下手为强,杀了他。對于我而言,第一,我不想看到黎兄死。许卓城是正牌的汉奸,他该死。第二,许卓城死后,我是首席和谈代表,我跟你谈。第三,许卓城整天躲在龟壳里,我没法下手。你来杀许卓城就很方便了,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杀出花样,杀出一个大解脱。”
“我要是就不杀他呢。”
“许卓城是逼降的执行人,后天接到计划正本后,会布局杀你黎有望的。‘一山不容两虎,除非一公与一母,现在平州城里都有了这样的童谣了。吕天平何等精细之人,为什么变着花样搞什么狗屁的“新生活运动”,还不是彻底肃清你的影响力?他吕天平就算是刘备,你黎有望愿意自甘关羽、张飞吗?就算你愿意,那些跟着你打下平州的弟兄们是心甘情愿地愿意吗?别忘了丁聚元是怎么被逼走的。”
黎有望哼哼一声,不接何志祥的话茬。
幸好两个小时前离开县政府当口,他已经想通了一些关节,不然,又要被何志祥给绕了进去。他沉思了片刻,“杀了许卓城,夺了吕天平,对于你有利,可我有什么样的好处呢?还不是一样要跟你谈投降。”
“是一样,但又不一样。黎兄以为我何某是什么样的人?”
“你,一个卖国求荣的人吧,还能是什么人。”
何志祥摆手否决,小声说:“我当年可是在上海招商局有一份人人艳羡的采办工作,可惜啊,‘精忠报国四个字误终身,脑子一热,去八荒寺投了王亚樵先生。那以后的路,就由不得我了。现在,我姓戴,代号是‘蓝。”
黎有望一惊,简直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是军统的人……你就是老K?”
何志祥摇了摇头说:“我是不是老K并不要紧,最要紧的事是,你必须是我们的人,我们的‘黄雀计划才能完美地运行起来。”
2
王怀信连夜赶回平州,他带着一肚子的前线消息,要向吕天平汇报。新四军吃掉了翁逵和冯沅,吓退了韩光义,经过休整,已经开拔继续北上,去向盐州白马镇。在江北,已经没有人能拦住这支队伍与八路军会师了。王怀信颇为惊心动魄,庆幸自己没有真的与新四军作战,无论是向组织上,还是对自己的处境,都是逃过一劫,想想也是后怕。
几天不沾女色,王怀信有点火急火燎的。他得意洋洋地想,不管先遇到肖含玉还是枕月,进门第一个撞见的女人,直接拉进房。从进院子那一刻,王怀信就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他连声高叫:“含玉,含玉!”无人回答。又改口叫“枕月,枕月!”亦无人回答。
王怀信迅速拔出身佩的鲁格手枪。两个宪兵手持着两把汤普森冲锋枪从影壁后闪了出来,枪口指着王怀信,喝令:“不许动,放下枪!”王怀信一惊,疑惑地问:“宪兵,干什么的,是吕司令派你们来的?”另一个宪兵说:“少废话,进屋说话。”
王怀信交了枪,极度疑惑地被两个宪兵押解着进了屋。
进屋一看,有一个军官正在把玩着屋中的古玩陈设,旁边还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那人听到王怀信进门,头也不回,直说:“王师长素以骁勇善战著称,可现在这么一枪不发,一人不伤就算打了一仗回来,真是叫人看不懂啊!”
王怀信听出了来人的声音,竟然是卫长河,有点意外,转念一想,也没什么意外的:出去四个纵队,周朝和何辅汉都铩羽而归,卫长河必然憋了一肚子的火。他解开了自己军服上的风纪扣,笑着说:“我当是哪位贵人造访,原来是卫师长。我没有打胜仗,可也没有吃败仗,与新四军对峙僵持,顺势收复了郭店、皇桥和吴家桥,完成了参谋部既定的作战任务。卫师长可别忘了,为争郭店,周、何两位输得可狼狈。为了争皇桥,韩主席可折损了翁、冯两员大将。现在,它们可都在我手上了。你要是以作战不力追究我王某人什么责任,对照作战计划,说不过去吧。”
“是你收复了这些地方?那是新四军主动撤走的吧,让你活生生捡到了这个大便宜!”卫长河倏地转身,满脸极力压抑的怒色。
王怀信笑笑说:“请问作战计划上,有不允许我王某乘势收复皇桥、进驻吴家桥吗?这些道理且找吕司令去议论吧。我连续多日指挥作战,也累了,卫师长若是没有别的什么事,且让我先稍作休息吧。”
卫长河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长吸一口气,换了一种缓和的语气,“今天,我倒不是为作战方面的事来找王师长,而是为别的。有人控告你王师长贪污受贿、私吞公帑、不法纳妾。诉状已经交到了县法院推事陈世瑜的手里,他转交我游击总队军法裁度。如果没有说法,状子会一直送到重庆去,到最高法院起诉。我是为这件事来找你的。”
王怀信一愣,脑子飞快地转了转,径直弄了弄桌上的茶盏,发现还微热,倒了一杯茶,自顾自地喝了一口,“卫师长,咱们都是老江湖了,能不能说话不兜圈子?你想我犯那些罪名,一定是证据满满的。不错,我住了詹耽敏的这屋子,那是他借我的,吕司令为证。我也收了他的女人,但并不准备纳为妾。军人不得纳妾,是委员长的要求,我也是晓得的。我有正根的太太,她若要回去,或者枕月想走,我也不会拦着,分明小事一桩嘛。”
卫长河冷笑了一下,“嗯,都是小事。那么,‘新生活运动,收缴来的那些烟土,被你伙同一些老兵油子给倒卖掉了一半,这,算不算大事呢?”
王怀信又喝了一口茶,一样不紧不慢地说:“所以,你把我的女人都抓了起来,协助调查这件事?”
卫长河摇摇头,在王怀信身边坐了下来,也自己斟了一杯茶,“王师长想错了。其实,贩卖点烟土,弄点大洋花花,小事。不过,我得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你掂量掂量它的分量:绿柳晴旅社的掌柜钱文江被我们给抓起来了。他是中共地下间谍!”
王怀信端起的茶盏悬在半空,叹息说:“哦,这么快?你们动作可利索啊。可是,你来告诉我这事干吗呢?我只是在他的旅社小住过一段时间。因为那是黎有望司令指定的招待所,一个便宜的小破旅社。”
“他的代号叫作‘石僧,是中共从延安直接派到平州来的。他有一个下线代号‘木师,木头的木。这,算不算一件大事呢?”
王怀信侧过头,注视着卫长河的双眼,不慌不忙地问:“堂堂卫师长怎么干起这种侦缉反间谍的脏活了?你们,没杀了这个石僧吧?”
卫长河说:“没有,新四军城外有枪,城内有人,干吗找死?我听说,王师长在三十路军的时候,一度跟中共走得很近。这个‘木师,会不会跟王师长有关呢?”
王怀信仰头长叹,“卫师长说得好啊,当年啊是一时冲动,脑子发热,就走了一段歧途,老本赔光了不说,还差点丢了身家性命。很多悔事,不提也罢了。是枕月那个戏子向你们通风报信的吧?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诚然啊。”
卫长河会心地一笑,“如此说来,王师长是心知肚明枕月是我们的眼线了?”
王怀信嗤鼻一笑,“美人投怀,管她什么来路,今朝有酒今朝醉,岂不美哉?至于她能向你们通报什么,可不在我的话下了。”
卫长河拍拍他的手说:“王兄可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说吧,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江北的局势陡变,党国将要在平州实施新的计划了,缺的就是像王师长这样历经浮沉,有心归来的忠臣良将!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王怀信点点头,“詹耽敏的小儿子詹孝光在重庆出力,财政部若能拨款五十万军饷,我希望能交到我名下。若举事,没有钱,是寸步难行啊。”
“可以,钱是小事,我还能保证你,有朝一日,东山再起!”
卫长河最后兴致勃勃表态,语气间,损兵折将的晦气一扫而空。他拍了拍手,两个士兵推着捆绑得结结实实的肖含玉从内房出来,她的嘴被用布条给勒住,双眼之中充满了惶恐,闪着一点泪花,拼命摇着头。
“不过,我更希望早点看到王师长襄助我卫某人的诚意。”
3
吕天平听着从前线风尘仆仆赶回的王怀信汇报完战事的详细情况后,唏嘘不已,“七千人,在他们的运筹帷幄下,比七万人更有战斗力,我宁可不要什么富庶城池,也要这样一支队伍。不过,你确信新四军完全撤走,去往盐州了吗?”
王怀信低声汇报,“大军的确是撤走了,不过,他们还留了一个小尾巴下来。”吕天平问:“哦,是什么样的尾巴?”王怀信声音压得更低,说:“据可靠信报,丁聚元带了一个支队留了下来。”吕天平略点头,疑惑地问:“有多少条枪?”王怀信说:“大概百十人,又可能三五百人。我派出的侦察兵没摸透,他们潜伏了起来。”
吕天平叹息,“丁聚元凭着一声招呼,就把周朝和何辅汉两个纵队里几百号旧部给拉走了。整个丁部人马,混编在各个纵队的还有多少人?”
王怀信说:“留下来的,大概还有四百人左右。人心不稳啊,我那三个纵队,每天都有丁部的逃兵。吕公,现在一场恶战,几个镇的流民增加了几倍,募兵非常容易,物资紧缺,就是不缺人手。我们是不是可以将这些老兵油子集中起来,全部——”
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吕天平摇头否决,“留人当留人心啊,一夜之间杀了这么多的人,举国哗然的。拟订一个退伍方案,将他们都送走吧。王兄辛苦了,多在平州待几天,不着急到吴家桥去。”
王怀信略点点头,说吕天平气色欠佳,劝他也注意保重,随后告辞而去。
王怀信走后,最近一直在失眠的吕天平按了按四明穴,后仰在太师椅背上,无端的疲惫感和无力感汹涌袭来。吕天平在牵挂失踪的刘琴秋。他派她去新四军谈判,秘密传递来了“新四军暂借皇桥,不拟入平州城”的情报之后,她就杳无音讯了。他秘密派出第二波特使到新四军那里询问,得到的回答是“新四军已经派人将刘琴秋女士安全送到了平州城郊,她自己要求独自乔装进城”。
新四军不会,也没有必要撒谎。
吕天平心知肚明刘琴秋的真实身份,她也是一个秘密的共产党地下党员。那么,刘琴秋究竟是在近郊被劫持,还是入城后被劫持,或者她带着某个任务突然离开了平州?这对吕天平来说一直是个谜。
刘琴秋抵达平州很秘密,只与吕天平温存了两天,就被他派出去找新四军谈判。在两天期间,吕天平并没有让她接触任何平州地方人士,包括卫长河的宴请,也被他给推掉了。知道她的人少之又少。因为黎有望姐姐黎带娣的原因,加之日汪造谣生事,所有人都不会刻意在吕天平或者黎有望面前提及“刘琴秋”三个字。如此周全的安排,究竟是哪出了岔子,吕天平百思不得其解,也十分擔心刘琴秋的安危。最令他痛苦的是,这件事要不要公开化,或者怎么公开化。吕司令的女人被派出去与新四军秘密谈判,结果回来的路上失踪了,这件事绝对会成为一个能把平州城都炸翻了的重磅炸弹。
真是明也难,暗也难。吕天平此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事。
就在吕天平心神不宁之际,有传令兵通报说:“南满商贸会社华东分社刘清和经理求见。”精神恍惚的吕天平身躯一震,慌忙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我倒是想去找他,他竟先来了。让他进来!”
刘清和依旧是那身一丝不苟的打扮,进门后礼貌地寒暄。
吕天平想探他的口风,刻意谦让了许多,请他随意说。刘清和也不客气,直陈来意说:“吕司令,我来的目的,你也清楚,依旧是说降。目前江北的形势,吴家桥内战,打残了韩光义,遁走了新四军,你们平州军一军独大。但有什么用?你们还是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日本人要来了。水陆空三面齐进,你们拦不住,纵然玉石俱焚,也拦不住。他们会搞俯冲轰炸,会围城长困,把攻占平州的损失降到最低。”
吕天平点头,说有理:“我知道,神光行动计划。那就来吧,玉石俱焚吧。”
“看来是许卓城向你漏的信。”刘清和微微一笑,“他太想立说降平州的功了。可惜啊,他手头并没有什么好牌。吕司令倒不如杀了他,以快打慢,借兵变和平息兵变的理由,把锅都栽在黎有望的头上。我待在平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据我的观察,你和黎有望迟早要分家的。何故?治城与治军方针不同。你是政治家,他只是个军人,你们根本不会一起走到最后。不如一举连根拔除黎有望在平州的势力,连他在内,再加四个纵队长,定点清楚,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然后真正掌控这个游击总队。”
吕天平哑然失笑,“刘先生,你这种挑唆恐怕是太赤裸裸了吧。黎有望视我如亲兄长,你凭什么相信我一定会背叛他?”
“因为在你和黎有望两个人当中,日本人现在只想要一个。不是黎有望。再拖些日子,恐怕连你也不想要了。”刘清和依旧那么赤裸裸,“那么,可能就没什么地方能容纳你吕司令了。如果你不听我的话,必将是悔不听蒯通之言、在未央宫里被剁成肉酱的韩信。再说什么你是大脑,黎有望是手足,都改变不了这个即将发生的事实。这是势,势不可挡。”
刘清和等着吕天平下逐客令。却没有想到,这一次吕天平倒没有暴怒。他点点头说:“容我考虑考虑再说好吧。我向刘先生打听一个人,刘琴秋,在你手上吧?”
刘清和一愣:“怎么,尊夫人又来到平州了?”
他眼珠一转,随即明白吕天平这次见面对他毕恭毕敬的原委。必定是他秘密把刘琴秋转移到了平州,显然因为某种原因,她又失踪了。自己的疑虑显然已经向吕天平标明,这事并不是刘清和干的,但他还是利用这点做起了文章:“不在我手上。如果这次我帮吕司令查出刘琴秋女士的下落,你会不会考虑考虑我的意见呢?”
吕天平点点头说:“我会考虑的。”
刘清和知道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满意地笑了笑,起身告辞。
第八十一章 隐身人
1
刘清和吹着口哨走出平州县政府兼游击总队司令部。他心情好极了,大致上猜出是谁扣押了吕天平的老婆刘琴秋,能做出这件事的,无非是军统老K,“千手观音计划”和“黄雀计划”并行到了一条轨道上。这简直是最好的结果了。就在县政府的门口,刘清和与一个匆匆行走的军人撞了一个满怀,礼帽也给撞落在地。他匆忙弯腰捡起,鞠躬向那个军人和声赔礼:“失敬,失敬!”
那人也连连赔礼说:“不好意思,腿快了,眼没跟上,得罪!”两人双目相对,几乎同时蹦出了一声惊叹:“你!”与刘清和相撞的不是别人,正是黎有望。他的脸立刻像变天一样喝问:“刘清和,你来这里干什么?”
刘清和依旧保持礼貌的微笑,拍了拍礼帽上的灰,“原来是黎司令,我来找吕天平商量一些事情。哦,刚刚还说到你,没想到出了门就撞到。你看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你是来找吕司令的吗?他就在办公室。”
黎有望说:“你不好好在酒楼里待着,来找吕司令干什么?”
刘清和戴上礼帽说:“黎司令认为我要干什么,我来是做什么的?我请他杀了你,然后向大日本皇军投降。他们可就要来了,天上地上到处是。哈哈,失敬,这事没法跟你先商量。”
黎有望受到了刺激,就想立刻拔枪教训他,“别他娘的跟老子来这一套,只有杀了你,这世界才真正清净。就算投降鬼子,老子也要先杀了你!”
“好,投降就好,我死不死无所谓。”刘清和哈哈笑着,“大名鼎鼎的黎司令也考虑投降了,好得很。其实我们不必这么杀来杀去的,有话好好说。白露最近怎样了,我很想去拜访拜访她,又怕惹你黎司令不高兴。”
县政府门口有士兵来往,有百姓经过,见两人这么斗嘴,都远远簇拥着看。黎有望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怒火,抓起刘清和的胳膊说:“你猖狂不了多久,我在你对面的楼上布着狙击点,平州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个先打死你再说!”
刘清和笑笑说:“很好,正好徐永财局长也送给我一把好步枪,我们比比谁更快。当然,如果你不在乎刘琴秋的安全,我可以和黎司令玩到底!”他推开黎有望的手,扬长而去。黎有望并没有反应过来,也不想再跟刘清和纠缠,他急着去找吕天平问一些事,便喝开那些看热闹的人,大步流星,进入县政府去找吕天平。
吕天平依旧在假寐,被风风火火闯入的黎有望一惊。黎有望进一门就高声喝问:“刘清和跟你谈了些什么,这么志得意满地走了出去?”
吕天平有点烦他这种质问的语气,说:“你是找我兴师问罪?他还是老一套,逼降。”
黎有望问:“你答应他了?”
吕天平反问:“你会答应他吗?你找我什么事?”
黎有望这才想起正事来,一拍自己的脑袋,“徐永财抓了绿柳晴旅社的钱老板,说他是中共谍报人员?”
吕天平说:“徐永财是中统的人,查找共谍是他的本职工作,这有什么奇怪的。”
黎有望说:“我不是说徐永财,我是说钱老板,他怎么就是共谍了,有什么证据吗?”
吕天平说:“徐永财没有搜出证据来,但钱老板也没有矢口否认自己是共谍。我让徐永财等他伤养好后,由警察局出面赔一笔钱,把他礼送出境。这个敏感时刻,哪一方我们都不能得罪,这个道理,我懂,不要你来说。”
黎有望说:“怎么,还打人了,刑讯逼供?我的天。日寇和汪伪的特务,你当佛一样供着,抓到一个共谍嫌疑就礼送出境?吕司令,你别是欺软怕硬吧。共产党和新四军可不软啊,赖贵明带着他们的武工队还在平州城里。”
“同样是共党的左月潮,我不是让他安安稳稳在平州小学堂待着、奉为上宾吗?情况不一样。你别管这些事。就当是一次误会,一场小摩擦吧。平州的局势,由不得我们了。”吕天平的情绪有点低落。
黎有望见着他日渐消瘦的脸,觉得自己的这个姐夫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目光无神、心事重重过。他觉得自己刚刚情绪被刘清和牵过去了,忙镇定一点,“刚才我遇到刘清和时,他提過一句刘琴秋。她还没回来吗?”
正中心事,吕天平沮丧地摇摇头说:“没有。新四军方面说已经把她送到平州城郊了,但至今毫无音讯。”
“那就是刘清和又绑架了她!”黎有望一拳砸在桌子上,“我带几个人把他给拿下,也用徐永财的办法让他开口。”
“就在刚才的交谈中,我确信不是他干的,另有其人。或许,他们就带着刘琴秋待在这个平州城中。我让徐永财去查了。”
黎有望万分诧异,“让徐永财去查?我怕不准……”他硬生生咽下了后半截的话“怕不准就是他干的”。看到吕天平为刘琴秋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起了死去的姐姐,黎有望心中有种莫名的失落感。他心中一念起:或许吕天平真爱的,就是刘琴秋。而姐姐黎带娣,一直是他背负着的沉重负担。该苛责吕天平吗?自己对于这个形象模糊的姐姐,又了解多少呢?黎有望也惘然了。
这一念生,瞬间就被他给压了下去。他本来还想问问吕天平暂交给王怀信的三个纵队兵权是不是可以还给自己的人了,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也觉得不是提这话的时机。
最后,黎有望表态,“我负责侦缉,我也有责任追查刘女士的下落,我会帮你找到她!”他心中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目标,猜测这件事十之五六应该是谁干的。
老K,这个极其顽固、难缠的隐身人。
2
“你是一个隐身人,厉害的隐身人!做一个隐身人的好处,是别人难于发现,坏处是你死了,谁也不会在意。一切静悄悄。”
在警察局的审讯室内,徐永财笑眯眯地对绿柳晴旅社的老板钱文江说。
老钱手脚被绑着。他已经受过了几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浑身伤痕累累。可他依旧神志清醒,双眼放出坚毅的光。他笑了笑,沉默不语。徐永财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上前擦了擦老钱唇边的血迹,虚情假意,“不好意思,钱兄,兄弟们手重了,多有得罪。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真名钱壮图,中共地下‘龙潭三杰之一钱壮飞的堂弟。我徐某人能与你打上照面,还真是三生有幸啊。”
老钱还是轻轻一笑。他的牙齿被硬生生拔出了两颗,半边脸肿了起来。徐永财说:“对你这样的老地下,用刑什么的,简直是侮辱。你是个刚毅人,不做受刑的训练与准备,也不会干这份差事。所以这样吧,我给你三个问题,你随便回答一个。随便,我的意思是说,就算你乱答一个,我根本无从核实其真假,我就放你走,还有这条小黄鱼,算是伤了身子的赔罪。”
徐永财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小金条,搁在老钱的面前,又掏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纸,展开了,给老钱看。老钱并不去看两件东西中的任何一种。徐永财这才想起什么,慌忙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崭新的眼镜,亲自戴到了他的鼻梁上,说:“打坏了你的眼镜,我这给你赔一个全新玳瑁框的,美国货,US made。”
老钱瞥了一眼纸面上的三个问题:“一、中共对平州及江北有何企图;二、吕天平、黎有望、白露、王怀信、黄开轩、刘琴秋中哪些人是共党?三、‘木师和‘沉冰都是谁?”
三个互不关联却很有用意的问题。老钱忍不住说话了:“这三个问题,应该是军统的老K转给你问的,是吧?”
徐永财一愣,正被老钱说中了。他慌忙用笑声掩饰过去,然后踱了几步,从审讯桌后拎出两块铁皮招牌来,正是“绿柳晴”的“晴”以及“情”字。
“这两个字被你用隶体写得这般相像,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区别来。我们的人像傻子一样蹲了三天,鬼影子都没有捞着。还是段位不够啊。不过,我们可以逆向思维,与你频繁过往的人,最近突然不找你了,是不是有嫌疑呢?”
徐永财用一支铅笔点了点“白露”的名字。
老钱沉默了足有几分钟,突然说:“我可以回答你两个问题。”
徐永财一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快讲。”
“王怀信是我的下线,‘木师是他的代号。并请徐局长转告王怀信,叛徒是要付出代價的。玩这种障眼法,骗不了我。”
徐永财有些尴尬,“是。那么‘沉冰是不是白露,还是另有其人?”徐永财正是通过老K的线报,了解到代号“石僧”的钱壮图有两个在关键时刻欲启动的下线,“木师”和“沉冰”。“木师”是王怀信,但是“沉冰”是谁,暂时不得而知。
“问题我答了。现在,我就真知道你掌握什么了。”老钱笑了,胜利的微笑。一问一答间获知,果然是王怀信出卖了自己。
“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徐永财脑子不够用,一会才转过来,自己被老钱耍了。随即哈哈大笑,“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钱兄。本战区将启动一项全新的‘黄雀计划,其中有一步叫作‘关门送客,就是要在计划启动中肃清城内全部的共党,明的暗的,都要杀光。没办法,你们的新四军太能打了,霸气外露。恭喜钱兄的是,这一步还没开始实施,吕司令要我将你礼送出境。我只能遵照执行,马上派人礼送钱兄出境。临行前,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老钱听懂了徐永财话中的意思,微微一笑,“礼送出境,也就是把我送到平州之外再秘密处决了,是吧?我无话可说,只是奉劝你们别太猖狂了。这力道,要用在日本人身上,不要窝里横。”
徐永财点点头说:“好!”
他按了电铃,两个警察带着黑头套走了进来给老钱戴上,把他架起准备带走。死亡的黑暗瞬间笼罩着他,无可挽回。就在老钱要走出审讯室的时候,徐永财高声喝道:“且慢,摘下!”警察一听,连忙摘下了老钱的头套。
徐永财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照片给老钱看,板着脸说:“现在,你只要点个头,我保你性命无虞!就是点个头的事!”
那照片是一群穿着土布制服的学生合影,题名为“陕甘宁边区战时儿童保育院小学开学典礼纪念”,黑白照。其中的一个女学生的头像被用红笔圈了起来。老钱看了一眼,“你们有特务潜伏在延安?”
“都是隐身人,彼此彼此。”徐永财笑了笑,又拿出一张吕天平、刘琴秋和囡囡今年新年在上海霞飞影楼的纪念合影,“我要问的是,这个小女孩,怎么看起来这么像吕天平和刘琴秋生的那个小女儿囡囡?大名叫什么来着,吕萍秋。他们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延安?那么,吕天平是不是‘沉冰?”
老钱轻蔑地瞪了徐永财一眼,“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看不出来像在哪。我看你面相,真像东厂里的太监。你是吗?”
徐永财无奈地收了相片,冷笑三声,最后下令,“带走,送客,礼送出境!”
送走了老钱后,一无所获的徐永财有点气恼,在办公室内烦躁地转着圈。这时候,罗耀宗带着几个士兵来求见。徐永财立即满脸堆笑地相迎。
罗耀宗不客气,“徐局长,奉黎有望司令命,接人!”
徐永财一脸迷茫,“罗参谋,您这是到我局子里来接谁?”
罗耀宗说:“绿柳晴旅社的老板钱文江。”
徐永财连忙笑着解释说:“哦,钱老板啊。不好意思,有点小误会,那不是搞什么‘新生活运动大清查嘛,有人举报他在旅馆里私藏私售鸦片。这个还得了,绿柳晴可是咱游击总队的指定招待所。结果一搜呢,有是有点,是他自己用的,还够不上量刑。我就按照吕司令的命令,把他客客气气地礼送出境了。早走了。”
罗耀宗瞪了徐永财一眼,丢下“哼”一声鼻音,头也不回,带着士兵离开了。
3
王怀信在家里志得意满地喝着酒,肖含玉忙碌着给他添菜。
经历过卫长河的劫持后,肖含玉像变了个人似的,对王怀信冷冷淡淡,有敬而远之的态度了。她心目中的抗日英雄,总觉得应该像西洋电影里的骑士或者牛仔。王怀信意志消沉时,像一个豹子,静默不语,英气内敛。一旦得志了,却像是一条蟒蛇,变得阴冷诡谲,让肖含玉整个感觉都不对劲了。
这晚,她与王怀信行房,在激情最高潮时冷不丁问,“怀信,你莫不要干什么坏事吧?”
王怀信瞬间就没了兴致,“能有什么坏事,还不是为咱们的明天?”肖含玉说:“枕月失踪几天了,你好像毫不关心。”王怀信说:“嗯,她回娘家去了,怕是再也回不来了。”肖含玉说:“别馋她的身子,她可不像是个好女人。”
王怀信不耐烦地把手从她的胸前抽出,“嗯,她是过客,你是我老婆。她應该不会再出现了。”肖含玉突然问:“怀信,你是个共产党吗?”王怀信不耐烦了:“你别管这么多的事,女人家知道太多不好。睡吧,我实在太累了。”
第二天一早,王怀信在院子里用牙粉刷牙,突然听到门外有人高叫:“卖五香小狗肉,香辣小狗肉,红烧小狗肉,小狗头。”边叫边敲着竹筒。
“小狗肉”是平州地方人对野兔肉的称呼,并不是真的小狗或者狗肉。野兔属于山珍一类,寻常人家享用不起一整只兔子。不知什么时岁开始,聪明的小贩想起了这种走街串巷零卖的办法。买主根据自己囊中的孔方兄数,可以买一口尝尝味,也可以买几块开荤,买半只待客。所有人都能尝一口山珍,皆大欢喜。而算下来,小贩也比整卖更赚钱。
王怀信倒不怎么对兔子肉感兴趣,他只是仔细听小贩的叫卖声音,三短一长,再敲两声竹筒。他一惊,慌忙招呼肖含玉出去买兔肉。肖含玉嘟哝着说“一早吃什么小狗”,便出门去探看。谁知门一打开,就有两个穿着短衣的壮汉各持两把盒子炮冲了进来,吓得肖含玉哇哇大叫。王怀信也不惊。他从容地用毛巾擦了擦嘴。
紧随壮汉之后,是一个穿长衫的男子。王怀信说:“老涂,屋里说话,别吓着我太太!”那人摘下自己头上戴的毡帽,露出了一张像木匠之类的手艺人黧黑的脸。他是上海地下党特派的联络员老涂,代号‘木匠,组织上派遣他与王怀信联络。
两个持枪的人把肖含玉押入了厨房里。
等入屋坐定了,老涂直陈来意:“在上海我收到了‘石僧最后一份电报,只有两个字,破冰。说明他已经暴露了。我急匆匆赶到平州一见,果然如此。我们的联络点被破坏了。”
王怀信摇摇头说:“我并不知道我的上线‘石僧是谁,但是我听说这城里绿柳晴旅社的老板因为共谍嫌疑被抓了。难道,他就是‘石僧?”
老涂点点头说:“他就是‘石僧,怎么,他没有联系过你吗?”王怀信摇了摇头,露出极度惘然的神情。
老涂陷入沉思之中,随后说:“因为失去了电台联络,我只能冒险跑这一趟了。那么,我就代表上级直接把命令传递给你吧,从今天起,正式启动‘木师。”王怀信镇定地点了点头说:“我就是等着这一天。”
老涂说:“一是尽快重建平州地下党情报网;二是铲除许卓城,组织已经从内部得到情况,日伪那边联合搞出一个神光作战计划,核心就是让许卓城杀掉黎有望,逼降吕天平,精准轰炸平州。不能让敌人阴谋得逞。”
“好,建地下情报网这事我并不谙行,我一直在利用我的特殊身份,在发展吸纳有革命倾向的同志,重建大概是个时间问题。不过杀掉许卓城,嘿嘿,我把握十足。这城里想杀了这个特使的人很多。”王怀信说,“‘石僧在平州有没有其他的帮手,我该如何与他们取得联系呢?”
老涂想了想,再嘱咐,“除了你,还有一个冰封着的关键人,‘沉冰。至于是谁,我还没有收到上级的明示,也无从告诉你。不过,据我了解到的,你现在的工作卓有成效。吕天平已经把三个纵队交到你的手里,还把整个平州东部一大块的防区也交给你了。我给你一个频道,你每天晚上九点调到红点波段,如果听到广播里放送一首苏联诗人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你就迅速把能带走的人马都带走,去往盐州白马镇与新四军会合。”
他从贩兔肉的提篮里取出了一个小巧的铁盒收音机,在某个频道上标示着一个浅浅的红点,交给了王怀信。
王怀信接过收音机,抚摸着收音机的金属质感,询问,“苏联诗人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真的有这首诗吧?”
“当然有。不过一般介绍,应该是俄罗斯诗人普希金。”老涂笑了笑,“另外,你身边的人也要当心。你娶太太的事,‘石僧已经向组织上汇报过了。我刚刚看了她一眼,不像是坏人,不过你也要注意警惕防范。”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老涂随即告辞。
走出王怀信家后,老涂习惯性地左右一瞥,就发现不远处有个蹲在墙角抽烟的挑担汉子在向这边打探。
老涂对紧跟着他身后的队员说,“过路口,我们分头走。你们在城南马场外等我两天。两天后,我要回不去的话,想办法联络新四军的武工队,杀死王怀信。”
老涂说完后,从容地走到巷子口,转向南沿着街边走,故意逆向走。
他走得不紧不慢,像在闲庭信步,在避让行人的时候用眼角余光向后探看,发现并没有什么尾巴跟踪自己,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或许是多虑了。走到一家茶庄门口时,突然有一个魁梧的大汉从茶庄里闪出来,拦住去路。
老涂心一惊,背后有人一拍他的肩,笑说:“我看得绝对不错,你就是上海威海路上福声无线电行的那个老板。真是想请请不到,你自己长腿脚屈尊来平州了!”
老涂说:“你认错人了吧,先生。”
那人低着头在他耳边小声说:“不会认错人的。我知道你要找谁,我可以帮你找到她。但是你若不听我劝,这平州,怕是进得来,出不去了。盯着你的尾巴,我已经让我的人给拍晕了。跟我走,你现在绝对安全。”
老涂说:“你这是光天化日劫道啊,我要是不跟你走呢?”
那人笑笑说:“我的警卫乌力吉不答应。”
老涂背后那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把双手捏在老涂的肩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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