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泉河(散文)
2021-08-10戴平万
戴平万
同样的地方,想象的要比亲历其境有味儿。我与万泉河,就是这样。
万泉河是沈阳消夏的一个好地方。有清浅的水流,低拂的柳丝,香喷喷的荷花;还有姑娘们的倩影;也还有小贩们在叫卖饽饽、香瓜,以及粉水似的冰糕……
可是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旅居沈阳的时候,只听见说,“九一八”事变后,万泉河寂寞了一整年。直到开冻之后,柳芽儿放青的时候,方才有人去散步。他们好像太胆小,骇怕日本兵,又怕遭胡子,悄悄地来而又悄悄地走了。不过,仍有一二个大胆的“沈阳诗人”,在报屁股上,发表他们绝俗的游兴,大加赞美万泉河的嫩柳,以及柳烟里的流莺。——其实他们不一定去欣赏过,作诗罢了。
接着夏天到来,万泉河又再热闹起来了。有日本马戏,有野台戏,还有卖艺团,唱落子班等。卖茶卖汽水的也搭了布棚儿,有座位,而且铺着雪白的桌布。又是一番“太平景象”。
这也还是听人家说的。因为我虽然在沙阵与蝇群的袭击中,平安度过了沈阳的夏天,可是我没有去逛万泉河。并不是不想去,而是碰不巧。第一趟,还未跨出大门,天空已经布满了云阵,又是轰雷,又是闪电,好像马上会下倾盆大雨。这雨,结果给狂风席卷而去,而我的游兴可再也提不起来了。
第二趟呢,已经走到大南关,又给一位朋友拉住。他说:横竖是日本鬼子的世界,没有中国人的份儿,有什么逛的!况且刚才红袖头(伪满的军队)和日本人吵起来,日本兵偏袒日本查票员打红袖头,中国人一齐起来打不平,又给日本马队弹压下去。事情怕会闹大起来啦。
这样的,我又只好不去了。
不多几天,事情果然闹大。就在那马戏场,演出弱者抗争的一幕。十二个日本人活活给红袖头打死。这事本不足为奇,日本兵下村时常给种地的老百姓缴械,打死,没有一排人以上不敢上街。然而这一遭是發生在日本人自信能统制的红袖头,那有严密组织,甚至连排长都是日本人的武装部队里,可见东北民众的愤怒是达到什么程度了。这一队人当然变成反日的一支力量了。而这种情形,兵变,是时常见到的。
扯得太远了,说回来罢。这事情发生之后,万泉河马上布满了飞机、马队,还有暗探,在中国人中“工作”起来。游人因而绝迹。万泉河又沉寂下去了。只有那抗争的血痕,将永远留在万泉河的绿草上。
所以,一直到离开沈阳,我始终没有见万泉河的美丽的夏天。
但是万泉河的冬天,我是瞧见过的。那是在浓冬,一个大风雪的薄暮。我那天是到兵工厂找一位朋友。因为他未曾下班,我冒着风雪沿一条小河瞎走着。那小河就是万泉河。全冻结了的河面,盖上约有半尺来深的积雪。如果没有那低低的长桥,横躺在雪地里,我以为是一片荒凉的平野。平野上立着几棵枯黑的老柳树,给寒风刮得在发抖,在悲鸣。有时,从瞧不见的村庄里,飞来三两声夜狗的狂吠。大风雪不顾一切地,任意狂舞,长啸。
这是我心眼中的万泉河,是抑郁而又带怒的。
现在夏天又快到了,江南已是这样的旎旖。不知道万泉河又怎样呢。那抗争的血印还留在河边的绿草间吗?也许已经给风雪刷干净?也许那血痕会变成不可抗的力量,战胜一切强暴者,将长留于东北的大草原上?
(原载《人间世》一卷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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