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文学中的怪诞特征
2021-08-09张晓遇
张晓遇
从1981年的短篇小说《春夜雨霏霏》开始,莫言便向读者展现出其非凡的创作激情和天赋。多年来,他一直笔耕不辍,在坚守中创新,在沉潜中求变,他的作品逐渐成为当代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独特的存在。张清华曾评论道:“用什么样的词语和概念可以概括他的写作?任何一种企图都会因为这个作品世界的过于宽阔、巨大和生气勃勃而陷于缥缈、苍白和支离破碎。我甚至找不到一个差强人意的题目,因为他太综合了,他的江河横溢和泥沙俱下,他的密密麻麻与生机盎然,他的粗粒奔放与细致入微。”张清华认为,莫言不是一个仅用某些文化或者美学的新词、概念便能概括和描述的作家,莫言的作品中包含了人文、历史、道德、艺术等多个领域的命题。如何恰当界定莫言作品的风格属性,怎样理解莫言作品中的美学力量和精神寓意经常会给学者们带来理论和审美上的困惑。王德威认为:“如果革命历史叙述以雄浑炫美(sublime)是尚,那么莫言所执着的,应是一种丑怪荒诞(grotesque)的美学及史观。”雄浑炫美和丑怪荒诞的暧昧纠缠是莫言作品中确凿的存在,但并非孤立的元素。这种怪诞以多种方式和形态表征于文本层面,从《高粱地》《复仇记》《奇死》《十三步》《狗道》等作品中的怪诞意象,到《欢乐》《金发婴儿》《哭河》《檀香刑》等作品中对人物乖戾情绪的书写,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怪诞感悄然渗透在小说叙事过程中。本文将以怪诞为切入口,解读莫言的人性观、文学观及其作品的独特思想和美学形态。
一、怪诞美学·个人经历·文学经验
“怪诞,即以恶和滑稽为构成成分,以反常化为构成方式,产生既可怕又好笑的接受反应的系统结构模式。”在刘法民的理解中:首先,怪诞是建立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即现实生活是怪诞创作的源泉,怪诞作品无法脱离现实生活而独立存在。其次,恶和滑稽是怪诞的两种构成成分,两者是以内容与形式的方式融合在一起的,无法分离。再次,反常化是怪诞的构成方式,这与构成怪诞的滑稽形式密不可分—滑稽在本质上就是由于与生活经验相悖而产生的效果,是正常的反面,反常化作为怪诞的构成方式,实际上就是以正常为基础,创造形式、性质、功能等与正常完全相反的新形象。最后,既可怕又好笑的感觉是怪诞产生的接受反应,这与怪诞的构成成分关系密切—恶的内容令人产生可怕、恐惧的趋向于逃避的反应。而滑稽的形式又会吸引人的注意力、激发起人的好奇心与求知欲,让人在与自身具有的常识对比之后觉得对方十分愚昧可笑,继而产生笑的反应,这种相互矛盾却又融合在一起的情感反应是人在面对怪诞时在自身本能的驅使下所产生的。
要理解莫言作品中的怪诞,我们首先可以注意到莫言的个人经历。莫言于1955年出生在山东高密县的一个偏僻农村,他经历了农村的合作化时期、人民公社时期,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的饥荒,可以说他是伴随着饥饿长大成年的,见识过在饥饿状态中人出于求生本能所做出的种种荒诞残酷的行为;而他生长的地方,曾经是蒲松龄的故乡,身边最不乏的便是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都为他日后在文学作品中进行怪诞的创作奠定了基础,让他有素材进行反常化的加工继而形成怪诞的效果,也让他能够以细致的描写表现出带有残酷血腥气息的怪诞场景。而“‘改革开放‘思想解放时代的文学阅读和文学教育,导致莫言内心的剧变,获得了个性的解放和自由”,比如,在小说《家族》中,莫言便通过对领导土匪抗日的“我爷爷”的塑造、“超现实的描写”和恶作剧的顽童式的心态,颠覆传统伦理观念和革命历史的“大叙事”规范。“《家族》中的故乡、大地、‘母亲还笼罩着神圣肃穆的光环,恶作剧心态、愤激的宣泄、形式和语言的刻意性、审丑等‘崭露头角。” 神奇诡异、残忍酷烈的故事使得怪诞成为《家族》的叙事基调。
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注意到莫言的文学观和文学经验。莫言自己说道:“从80年代开始中国当代小说的发展一个巨大的动力来源于对西方文学的阅读。我现在回头想我将近三十年的创作道路实际上也就是一个慢慢寻找到自我的一个过程,刚开始的时候是在大量地模仿别人,不自觉地模仿别的作家。”20世纪80年代是“方法热”“文化热”等各种热潮汹涌而来的历史时期。莫言的写作不仅具备这些所谓“潮流”的许多特征,还跨越了这些潮流所限制的藩篱。莫言汲取了现代主义小说的技巧,并将其转化为一种能够产生精神和美学力量的方法,在作品中展现出文学的魅力与魔力。在形式之外,20世纪80年代的小说与此前小说的一个重要区别便是“它们的作者都在试图转变自己的艺术视角,从人物的内部感觉和体验来看外部世界,并以此构筑作品的心理学意义的时间和空间。小说心灵化了、情绪化了、诗化了、音乐化了。小说写得并不怎么像小说了,小说却更接近人们的心理真实了。新的小说,在牺牲了某些外在东西的同时,换来了更多的内在的自由”。小说的艺术视角、视野和格局转向内部、层次更为丰富的心灵世界,直抵人的内心深处。从莫言的长篇小说《酒国》《檀香刑》《生死疲劳》等作品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叙事技巧中的怪诞,也可以看到隐藏在诸种文学形式背后繁复、新奇、怪异的心灵世界。
二、形象塑造·行为描摹·场景营构
怪诞,是莫言作品的重要特征。这一点,在他的人物形象塑造、人物行为描写、场景营造等方面都有所体现。首先,在人物塑造方面,莫言的小说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怪诞肉体。在《屠户的女儿》中有两脚像鱼尾巴一样长在一起的小女孩;在《檀香刑》中有脸长成了一个金黄的铜盆,眼睛深深地凹进去,就像“剥猪皮前被吹胀了的猪的眼睛”一样的死刑犯;在《初恋》中有“双脚都是六个趾头,脚掌宽阔,像个小蒲扇一样”的我的同桌;在《白棉花》中有“脸上布满了青紫的疙瘩、马牙、驴嘴、狮鼻、两只呆愣愣的大眼,分得很开,眼皮上有一堆紫红的疤痕”的国忠良等等。诸如此类的怪诞形象在莫言的作品中俯拾皆是。张福贵曾说:“在某种程度上一切历史也都是个人史。历史不只是单一的,个人史也是对于主流历史书写的丰富和补充。莫言的小说不是特意重构历史,而是始终站在人性的立场上来看待历史的风云变幻。”莫言作品中怪诞的个体形象,关涉的是人性的深度模式的建构。饱受苦难的身体描写冲破了写实性和象征性的秩序的束缚。粗鄙、怪诞的个人与历史和族群的命运交缠在一起。这些怪诞的个体通过对历史的介入和参与,获得自身在历史中的价值,使得莫言作品中所建构的主体呈现出多面的状态。
其次,在人物的行为方面,莫言作品中的人物也总是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比如,在《红树林》中,“往外科主任的屁眼里打气,用一个崭新的、性能良好的打气筒,三个人轮着班打,吱—吱—吱—为了防止泄气,他们用伤湿止痛膏贴住了外科主任的嘴。眼见着外科主任的肚子就鼓了起来”;在《蛙》中,农村的“老婆娘”接生时,“用擀面杖挤压产妇的肚子”;在《檀香刑》中,赵甲旋掉钱雄飞的乳粒之后,“他将手腕一抖……那片扎在刀尖上的肉,便如一粒弹丸,嗖地飞起,飞到很高处,然后下落,如一粒沉重的鸟屎,啪唧一声,落在了一个黑脸士兵的头上”;在《铁孩》中,铁孩把“皮上生着锈”的铁筋伸到嘴里,“‘咯嘣咯嘣地咬着吃起来”。凡此种种的令人哭笑不得、惊骇恐惧的怪诞行为,在莫言的作品中十分常见。
除此之外,怪诞的场景也是莫言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灵药》中,爹为医治祖母的眼疾挖心取胆,“‘咕嘟一声响,先看到刀口两侧的白脂油翻出来,又看到那些白里透着鸭蛋青的肠子滋溜溜地窜出来。像一群蛇,像一群鳝,散发着热烘烘的腹气”;在《梦境与杂种》中,当我吃下虾子后,“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正在发育的身体和我的正在扩大体积、加深沟面的大脑需要蛋白质和其他营养,我感到每吃一捧虾子我的体内便产生一阵热烘烘的暖流,这是生命膨胀的感觉。细胞分裂增殖的声音如雨打乱草一般刷刷拉拉地噢着,每吃一虾子,我便增长一虾子肉体,增加一虾子智慧”;还有在《欢乐》中,“你一低头,手捂住肚子,挪到路边,哇哇地呕吐起来,两条弯弯曲曲的大蛔虫在你的呕吐物中蠕动着……你感觉到成群的蛔虫像滑溜溜的豌豆面面条一样从嘴里游出来,你感到幸福轻松”;等等。这些场景,在作者进行了细致的观察与感受的基础上,融入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最后呈现出反常的怪诞效果,成为莫言作品的一大魅力。
从人物形象到人物行为,再到场景描摹,怪诞充斥在莫言的作品中,成为莫言作品的重要特征。刘法民认为,强烈的怪诞性是莫言作品的一大特色,这也是他获得世界声誉的重要原因。人物和场景之间的张力,以及人性幽暗面的发掘,使莫言作品中的怪诞具有现代人文主义的纹理。《高粱殡》中,人性在权力追逐中的怪诞与变异,《高粱酒》中人性的斑驳,《奇死》中个体之间的勾心斗角与愚昧懦弱……这些对个体生命精神的怪诞描述,展现出的是个人主体建构的至境,也营造出独特的美学意境。
三、伦理道德·审美情态·思想魅力
在诸多的审美形态中,怪诞相比于优美、崇高、悲剧、滑稽,更加震撼、神秘、智慧、有趣。因为它的内容是恶的,而面对不美好的事物时,人的安全感会受到破壞,人的全部身心会集中在对象上,随时准备逃跑或出击,这便实现了怪诞的强迫注意效应,以及看过一眼、听过一耳就终生难忘的铭刻记忆效应。因此它能够给人强劲的吸引力。在莫言的作品中,这一点犹为明显。
莫言经常使用极端化的方式表现极恶、极丑、极真等,以达到怪诞的效果,实现对读者的吸引。比如在《檀香刑》中,对犯人凌迟500刀时的场景,作者以极其细致的描写展现了犯人肉体受到刀割时的反应,带给人强烈的感官冲击,让人不寒而栗。在如此惊骇的场景中,刽子手却还时不时地与底下的看客进行互动,看客在极端恐惧的情感下做出的事情滑稽搞笑,二者结合,让读者产生既可怕又可笑的感觉,这种截然相反的感觉的结合对于读者来说十分奇妙,颇具吸引力。
莫言还会以冒犯社会公德的方式制造怪诞,达到吸引读者的效果。道德伦理是人共同的行为规范,是社会稳定发展、人民安居乐业的理性力量,是人们安全感的基础。对道德伦理的破坏同样能够达到制造惊骇恐怖的效果,产生强迫注意和铭刻记忆效应。比如,在《十三步》中,整容师将人尸体上割下的无用的肉给猛兽吃,管理员再将猛兽的肉食两人分了吃,这居然是他们深思熟虑许久的两人合伙搞肉吃的万全之策。“吃人”这一违反社会伦理道德的行为带给读者强烈的恐惧感,这一惊骇行为竟然只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吃肉,这一简单的目的又令人觉得疑惑而可笑。在喜忧参半、哭笑不得中,读者对这种奇妙的感觉产生留恋,继而想要继续阅读作品,再度寻找这种感受。此时,吸引的目的已然达到。
莫言作品中怪诞特征的审美愉悦功能,主要通过制造震撼感、神秘感与产生趣味来实现。莫言作品中的怪诞,不论是从物形还是物象层面,都是具体可感的恶形象,都是熟悉材料构成的陌生形象,也就是前文所讲的反常化。当熟悉的美善形态变成了陌生的丑恶形态时,感官和精神都会产生强烈的反差与对比感,由此形成强烈的震撼感。比如,在《檀香刑》中,“钱的两只眼睛亮在地上,尽管上边沾满了泥土,但还是有两道青白的、阴冷的死光射出,似乎在盯着什么”,掉在地上的眼珠在人们的认知中应该是死的、没有灵气的,而在这里,却依然充满感情地在仇视,这种反常的人在受刑后的恶态,对于读者来说是陌生的,因而就成为新异奇特的凶恶对象,给读者以感官和精神上的强烈震撼。
莫言作品中的怪诞在展示时往往只表现恶的施害过程和施害结果,对于为何施恶、受害者为何不反抗等,却没有解释,这就使怪诞具有了神秘感、奇特感与诡谲感。比如,在《屠户的女儿》中,“妈妈的眼泪一旦流出来就会不断头地流,像挂在我家屋檐下那冰柱子一样,滴滴答答滴个不停”,“妈妈就会越来越小,最后消逝,我妈妈就会像一股气一样散在地下,再也找不到了”。在这里,作者并没有解释妈妈为什么会化成泪水流掉,而只是描绘了妈妈化成泪水消逝的这个过程,这样一来,妈妈化成泪水流掉这一怪诞情节就增加了许多神秘色彩,发人深省。
怪诞展示的是极为陌生、罕见的反常化现象,当人们按照正常生活经验去审视它们的时候,会因对象的荒谬而蔑视它,继而为自己的正确而自豪,并通过笑将这种感受发泄出来,这种讥讽的乐趣便是怪诞的情绪吸引力,也是怪诞的情趣所在。而怪诞展示的反常化对象所具有的新奇怪异的特征又会激起人们深入探究的欲望与好奇心,这种理智吸引力,便是怪诞的理趣所在。如诗歌一样,怪诞是情趣与理趣的统一体,是能够产生很强的趣味性的。比如在莫言的作品中常见的逞英雄的产妇,“现如今的女人越变越娇气,我生他爹那阵子,一边生,一边纳鞋底子”,“你们的于老师是最潇洒的产妇,我在她下边紧着为她忙活,于老师还在那里举着一本课本备课呢”。生孩子在大家的常识里是一件十分痛苦艰难的事情,但在莫言的笔下,它在这些女人这里却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读者往往一边为这难以置信的场景情节而露出戏谑的笑容,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去思索轻巧简单地生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如何做到的。情理交融,别具一番趣味。
文学是来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创作,是社会、历史和人生的“百科全书”,是通过艺术的形式实现对人与世界关系的把握。莫言作品中的怪诞,作为文学创作的一部分,也具有揭示社会、启发人生的重要作用。对人性规律的揭示是莫言作品怪诞所具有的重要功能。莫言作品中的人物所做出的那些行为之所以让人觉得怪诞,正是因为那是在人性中的非人之性的主导下做出的行为。在《天堂蒜薹之歌》中,高羊被抓进监狱之后生了病,吃了一顿病号饭,因此遭到了犯人头子的嫉恨,说吃了通心粉要挨通心拳,“每人三拳,打吐就算!”,年轻犯人对准高羊的心窝猛打了三拳,高羊一张嘴,把那些面条都吐了出来,这时犯人头子又对那个年轻犯人说“你把他吐出来的面条吃了吧!”,在这里,他们的相互欺压放在人类社会中是毫无缘由的,但若是放在动物界中,用动物恃强凌弱的本能便解释得通了。
除此之外,莫言作品中的怪诞是将现实生活中的残忍进行了反常化、艺术化处理的结果,以求带给读者更强的感官和精神刺激,达到让人注意现实中的残忍的作用。在莫言的《酒国》中,市里设宴招待省里派下来破案的检察官丁钩儿,“两位红色小姐抬来一只镀金的大圆盘,盘里端坐着一个金黄色的遍体流油、异香扑鼻的男孩”,丁钩儿一看,大怒,大吼一声,扣动扳机,子弹恰好打在红烧男孩的脑上。脑壳破碎,脑浆子迸到墙壁上;像西瓜皮的脑壳,流着西瓜汁一样的血;那两颗葡萄眼睛,在地上滴溜滚动,被服务小姐一脚踩破。金刚钻操筷子,“猛戳到盘中无头男孩秀丽地翘起的小鸡鸡上,男孩立刻解体,变成一盘杂拌”,男孩胳膊用藕做,男孩腿是火腿肠,身躯是一只烤乳猪加工而成的,被子弹打穿的头颅是一只银白瓜,头发是常见的发菜。将食材制作成逼真的小男孩的模样,被小姐踩、检察官开枪打、官员用筷子戳、食客吃……凡此种种令人惊骇的吃“人”行为,暴露出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玩弄轻视他人的暴虐心态,引人深思。将大家不曾注意抑或是习以为常的社会中存在的残忍现实以怪诞的手法展示出来,用强烈的感官与精神刺激引人注意,效果可谓振聋发聩。
莫言作品中的怪诞虽然内容是丑恶的,但其目的并不是宣扬丑恶,而是通过对丑恶的揭示来否定丑恶。怪诞是以反常化的滑稽手段来展现恶,当接受者以自己的正常经验为标准发现了对象的愚蠢错误时,便会因为自己的正确和聪明而产生欢乐的情绪,并通过笑而发泄出来。笑,在这时就不仅是接受者对自己的肯定了,还包含着接受者对丑恶内容的否定。这不仅是自信自豪的笑,还是戏谑嘲讽的笑。对丑恶内容的否定便这样在读者的莞尔一笑中实现了。
在《丰乳肥臀》中,作为姨表兄妹的沙枣花与司马粮,在50岁重聚时闹出了一场生死恋。沙枣花提出要和司马粮结婚,她说“我是处女”,司马粮道:“你如果是处女,我就从这大楼上跳下去!”沙枣花“蛇蜕皮般把裙子落在脚下,仰面朝天躺在地毯上大叫:‘司马粮,你试试看吧,不是处女我跳楼!”司马粮道:“表妹,把你那套瞒天过海的把戏拾掇拾掇藏起來吧!我是从女人堆里滚出来的,你想蒙我?”沙枣花尖叫一声便向后仰去,跳了楼。这时司马粮撑开一把不知哪个女人遗忘在房间里的遮阳花伞,说“奶奶的,电灯泡捣蒜,一锤子买卖了!”,说完便跃出了窗口。“沙枣花委屈的身体像一条小死狗,摊死在水泥地面上。司马粮落在楼下一棵法国梧桐肥大的树冠上,伞挂枝头如大花朵,人从枝杈缝中漏出,砸在修剪得如斯大林胡须一样整齐的冬青树丛上。……司马粮却没事人一样从树丛中钻出来。”这里的情节十分离奇怪诞,令人哭笑不得,读者皆能看出来沙枣花是真心求死,而司马粮是假意寻死。面对用性交而非医疗手段去验处女、用遮阳伞当降落伞、把跳楼当作跳树冒险这种无知愚昧的行为,以及男女二人只因一句玩笑话就跳楼自杀,事情的起因与后果轻重之间具有巨大落差的滑稽情节,读者会产生戏谑、讥讽地嘲笑,继而达到否定这种愚昧无知、轻视生命的恶思想的效果。
莫言作品中的怪诞纠合、缠绕着异质性的话语,既夹杂着文化批判、人性思考和对生命的关注,又以身体感觉和语言的多重狂欢消解着生命的冲感性。在《透明的红萝卜》《欢乐》《十三步》《酒国》《檀香刑》等作品中,莫言借助斑驳杂错的思想和艺术资源,从生命与历史、技巧与精神等多个层面,展现出艺术的多重路径。那些装腔作势、夸夸其谈、忸怩作态的人物形象,不仅作为小说的人物存在,也建立起别样的叙事空间,并将作家个人生活经验及立场融入小说叙事中。这既赋予了小说叙事以主观情致,又使小说具有敞开的语义空间。那些怪诞的人物行为,使得小说中所塑造的人物和语境产生某种程度的偏离,并以这种裂痕营造出滑稽效果来凸显对人物生命的严肃关注。历史与现实之间的背离与反差,所体现出的是作者的文学趣味与民间智慧。而场景营构的怪诞是莫言乡村生活体验和民间文化资源的表现,也折射出莫言内心的矛盾和冲突,勾连着现实中的孤独、痛苦、忧郁等情绪。在精神孤独、物质匮乏的时代,怪诞所产生的美学效果可以说是看似庄严的宏大叙事的参照、抗争和勘正。莫言作品中的怪诞具有道德伦理、审美情态和思想文化等多个方面的价值。其所产生的陌生化效果,包含着莫言对自我、文学、历史、现实的本真性存在的认识,也夹杂着莫言对生命哲学的信仰和朴素的道德意识,在朴素中闪耀光辉,在悲悯中凝聚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