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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史记·吕太后本纪》的叙事艺术

2021-08-09乌晨雪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7期
关键词:全知吕后司马迁

乌晨雪

《史记》以其卓越的叙事成就成为先唐叙事性文体雄视一切的代表,其叙事的视角模式、时间和空间模式、结构模式,无一不为后代的中国叙事文学树立榜样。《吕太后本纪》是《史记》中唯一一篇单独为女性作的传记。司马迁将《吕太后本纪》置于《高祖本纪》与《孝文本纪》中间,可见吕太后在司马迁心中的分量与帝王是一样的。本文就《史记·吕太后本纪》所采用的全知叙述视角、叙述时间空间上的立体交叉,以及《史记》独特的叙事结构等几方面来对其叙事艺术特色进行简要的分析。

吕太后,即吕雉,字娥姁,汉高祖刘邦结发之妻,刘邦去世后,其实际统治西汉政权十五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政治家。吕后之子惠帝刘盈在位时间较短,刘盈薨逝后,吕后便临朝称制,但这并不是司马迁将其列入“本纪”的根本原因。作为女性政治家,吕后称制的时间正是汉初最艰难的十五年,而吕后就是在这十五年之中,稳定政权,使国家得到休养生息,也为后来的“文景之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因此,将吕太后列入“本纪”无可厚非。《史记》的叙事特点有很多,究其重点大致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简明;二是善于抓住人物的特征,只是简单地几笔便可以将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勾勒出来。而本文将运用叙事学相关理论与方法就《吕太后本纪》的叙事艺术进行简要的分析,来探究司马迁独特的叙事艺术。

一、从叙事视角上看

叙事视角,也叫叙事聚焦,指的就是在叙述语言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在叙述文学中,叙述者与故事的关系是最本质的关系,叙述者是什么身份、站在什么位置、以什么方式进行叙述等因素直接影响着审美效果。叙述視角大致可以分为第一人称叙事和第三人称叙事、全知视角和限知视角、外视角和内视角、单一视角和多元视角。同样是去看待一个人或者一件事,从不同的角度去审视就会看到不同的样子,当然,不同的人看了也会有不同的面貌和意义。

史家们选取叙事视角不是意为之,而是有其内在的依据,故不同的叙述形式就要与不同的现实相适应。历史叙事历来被视为中国叙事学的顶端,所写的社会生活大多也是为了规劝、警醒世人。因此,那些执笔的史官就须具备洞悉世事的能力,大多数历史叙事基本都会选取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这种叙事方式有两大特点,其一是作者进行叙事时没有局限;其二是叙事相对客观,给人的感觉是真实而全面的,也符合史家们实录的原则。

《史记》总体上采用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吕太后本纪》也不例外,其凸显了作者司马迁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像个全能的上帝,能了解过去预知未来,并且不受人物活动空间变化的影响,可以随意地进入人物的心灵深处。司马迁对吕后的情感变化和内心活动了如指掌。例如,当赵相建平侯周昌得知太后欲杀赵王如意时,遣人回绝太后,写道“吕后大怒”。又如吕后欲杀齐王刘肥之时,齐王将城阳郡献与吕后之女鲁元公主,并尊鲁元公主为王太后,写道“吕后喜”。再如,吕后欲立诸吕为王,右相王陵反对,并以“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说之,写道“太后不说”。还有己丑年发生日食之时,白昼如黑夜一样,太后内心非常嫌恶,写道:“太后恶之,心不乐,乃谓左右曰:‘此为我也。”由此看来,叙述者在撰写《吕太后本纪》时就是从全知视角出发,并让我们感觉他在叙事的过程中所营造的情境其实他本“不知”。因而,我们发现在其他的历史叙事中也存在相似的状况,这种主观营造出来的心理活动和情感变化其实是在忠于事实前提下合理想象出来的。但即便如此,这种无所不知的叙事视角也为后世叙事文学更为大胆地分析人物心理提供了参考。

由于叙述视角的全知功能,叙事者能对发生的所有都了如指掌,除了心理描写,最能体现叙述者全知全能特点的莫过于其对文本中人物的语言描写。作为全知的叙述人,司马迁将人物之间隐秘的对话跃然纸上,仿佛自己亲耳听到一般。例如吕后病重任命吕禄、吕产分别统帅南北二军,并告诫产、禄曰:“高帝已定天下,与大臣约,曰‘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今吕氏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为变。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毋为人所制。”又如,齐王刘襄想要联合诸侯攻入京师共同绞吕之时,曾写信与各诸侯王道:“高帝平定天下,王诸子弟,悼惠王王齐。悼惠王薨,孝惠帝使留侯良立臣为齐王。孝惠崩,高后用事,春秋高,听诸吕,擅废帝更立,又比杀三赵王,灭梁、赵、燕以王诸吕,分齐为四。忠臣进谏,上惑乱弗听。今高后崩,而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诸侯。而诸吕又擅自尊官,聚兵严威,劫列侯忠臣,矫制以令天下,宗庙所以危。寡人率兵入诛不当为王者。”吕氏被灭族之后,大臣们欲废少帝,拥代王刘恒继天子位之时,曾密谋曰:“少帝及梁、淮阳、常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吕后以计诈名他人子,杀其母,养后宫,令孝惠子之,立以为后,及诸王,以强吕氏。今皆已夷灭诸吕,而置所立,即长用事,吾属无类矣。不如视诸王最贤者立之。”“代王方今高帝见子,最长,仁孝宽厚。太后家薄氏谨良。且立长故顺,以仁孝闻于天下,便。”通过以上诸例,可以发现在叙事过程中用对话的方式记叙,使我们暂时忘记了叙述者的存在,使得整个事情的经过以及人物形象都更客观,也更真实。但叙述者在叙述之初选择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时,早已排除了人物间对话是否具有纪实这一属性。钱钟书先生对这一现象也曾直截了当地指出:古史中的记言大半出于见象骨而想生象式的想当然。但我们不能否认,这些想象出的人物对话让历史人物更加生动形象,也将每个人物独特的个性展现了出来,让我们能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历史和历史人物。

司马迁作为叙述者,运用全知视角对人物、事件进行了全方位的描写,有时甚至可以将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不同地点的事件全面地描写出来,似乎没有固定的视角限制,其在创作的过程中获得了充分的自由。当然全知视角运用的体现不只以上两个方面,还包括类似于对历史事件来龙去脉的把握,对历史人物的优缺点、长短处的了如指掌,以及戏剧式的全知,此不赘述。

二、从叙事时间与空间上看

叙事时间,也叫文本时间,是指故事内容在叙事文本中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也就是叙述故事的过程。其主要包括叙事时序和叙事时距。史官们大多都是按照自然时序“直录”史事,而“顺序”则是叙事的基本模式,对于人物来说,他们依据出生、成长、死亡来写,而对于事件,则是依据起因、经过、结果来写,几乎都按时间顺序进行,这样记载的史事更连贯,也更紧凑。

《史记》也是如此,总体上是以时间为经,以故事为纬,以人物的出生为始,以人物的盛衰荣枯的转折为中,以人物的结局为终,按自然时序排列。而《吕太后本纪》开头直接介绍:“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紧接着就写道高祖为汉王时宠爱戚姬,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这里也为后来吕后残害赵王如意以及将其母视作人彘做了铺垫。这里我们看到《吕太后本纪》并没有从吕太后的出生开始写起。并且,《吕太后本纪》篇终也不是吕太后死亡,而是以代王即位为天子至其崩世为终点。此时,吕氏一族也已被灭,吕太后早已在吕氏一族被灭之前崩世。可见这里也不是以人物的结局为终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篇章依然是按自然时序进行描写的。

众所周知,时间和空间是共生共存的关系。同理,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也是进行叙事必不可少的两个基本维度,叙事空间也是构成情节的重要方式。我们阅读《史记》之所以不会感到枯燥乏味,甚至还具备了文学的艺术审美能力,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司马迁并没有仅仅使用时间叙事这一种方式,而是创造了一个多维立体的空间叙事方式。《史记》中所运用到的倒叙、插叙与补叙的叙事手法,让历史变得更加立体可感。

《吕太后本纪》中,司马迁也是将叙事中的千头万绪进行立体交叉,将不同空间同时发生的事件完整全面地记录下来,以反映历史的全貌。例如,在写朱虚侯刘章欲联合其兄刘襄诛吕而自立时,便插入了:“当是时,诸吕用事擅权,欲为乱,畏高帝故大臣绛、灌等,未敢发。朱虚侯妇,吕禄女,阴知其谋。恐见诛,乃阴令人告其兄齐王,欲令发兵西,诛诸吕而立。”这样就将事件的背景交代清楚了,为后面刘章联合齐王刘襄,并作内应打下基础。类似的情况还有吕禄、吕产想要在关中发动叛乱之时,因害怕绛侯、朱虚侯,以及齐、楚二国的军队,同时担心灌婴背叛他们,所以想等到灌婴的军队与齐王交战后再起事,所以犹豫不决。这后面又插入了:“当是时,济川王太、淮阳王武、常山王朝名为少帝弟,及鲁元王吕后外孙,皆年少未之国,居长安。赵王禄、梁王产各将兵居南北军,皆吕氏之人。列侯群臣莫自坚其命。”这里就交代了虽然吕禄、吕产分居南北二军,但吕氏家族的人依然充满恐惧,觉得不能保全性命。

从以上两个例子中,我们看到了插叙的运用对事件的情节起到了很好的补充和衬托作用,同时也使得文章的脉络清晰明了,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也更好地突出了人物的性格,为下面继续行文做了很好的铺垫。

综上所述,《吕太后本纪》中叙事时间与叙事空间的合理安排让文章看起来更具艺术效果,其实不止在《吕太后本纪》中是如此,整部《史记》皆如此,正是司马迁对各种叙事手法的灵活运用,创造出《史记》这样堪称叙事典范之作的宏伟巨著。其不仅对我国叙事文学产生了深远持久的影响,同时也为后世文学创作提供了很好的参考。

三、从叙事结构上看

叙事作品的结构,是作品最大的隐藏含义。有时已经超越了具体的文字,且在这些文字所表述的叙事单元之间或之外,还隐藏着作者对世界和人生的理解。《史记》同样有自己的叙事结构,其叙事结构主要分为内部结构和外部结构,而外部结构又分为显性结构和隐性结构。

我们知道,司马迁《史记》的叙事结构的显性结构有五个,分别为本纪、表、书、世家、列传。本纪含有《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紀》《周本纪》《秦本纪》《秦始皇本纪》《项羽本纪》《高祖本纪》《吕太后本纪》《孝文本纪》《孝景本纪》《孝武本纪》12篇,其中《项羽本纪》和《吕太后本纪》两篇相对特殊。

“本纪”的意思就是法则、纲纪。它是以天子、国君的事迹作为纲领的,采用的是编年、记正朔的形式,用来反映每个朝代的更替、时代的变迁。但事实上,本纪指的就是按照编年的一个体例,依照年、月的顺序,来记载帝王的言行和政绩,以及当时当世的重大历史事件。它的内容其实也并不仅仅是记载帝王的传记,最主要的作用以按照编年的形式来记载每一朝发生的大事件。本纪作为纪传体史书的编年部分,其实是贯通全书的纲要部分。刘知几在《史通本纪》中就曾说过:“纪者既以编年为主,唯叙天子一人。有大事可书者,则见之于年月。”

司马迁之所以将项羽列入“本纪”之中,是因为当时“政由羽出”,项羽是当时现实中的统治者,也就是无冕天子。当项羽攻入咸阳之时,也曾分封各路义军的首领为诸侯,要知道这可是周天子才可以行使的权力。因此,司马迁便认为项羽其实发挥着与天子相同的作用,即使他没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天子,却有着同等的地位。

吕太后虽然是个女人,但手段极其残忍毒辣,其在刘邦在位之时,就已经做出诛杀韩信这样的事。夫君刘邦死后,汉惠帝,也就是她的儿子即位,但由于刘盈生性慈软,在位时间短,似乎也没有发挥出什么特别的作用;而吕太后却是个铁腕人物,性格强悍,儿子汉惠帝在与不在都是一个样,权力都在吕后手中牢牢地握着,不可置否,吕太后确实发挥了她的政治实力,将天下治理得很好。在《吕太后本纪》的赞语里,司马迁这样写道:“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意思是说:惠帝端坐在帝位上并不做事,而是吕太后以女王的身份主持政务。制定政策法令,不必离开宫室,天下都非常安定,很少使用刑罚。犯罪的人也很少,人民全心全意地进行农田耕作,社会的物质财富一天比一天增多。由此,我们便了解了司马迁为什么不给汉惠帝刘盈作本纪,却给吕后作。

再从写作技巧的艺术性进行考察,司马迁在研究历史时大量使用了“互见”的叙事法来安排结构。在《吕太后本纪》里面也涉及一些关于“互见法”的相关内容。省略是文章写作常用的一种技巧,而省略艺术也是文章艺术性的常见表现形式,而司马迁《史记》中常见的一种省略艺术就很不一样,可以说别具一格,具体就是通过“互见”的方法来进行省略,“互见”法可以说是省略的艺术表现形式,而省略则要通过“互见”法体现出来。这种特殊的省略艺术,司马迁一般都在“互见”内容省略的一方以“事见某篇”“语在某篇”的提示明确写出来。就像我们在《孝文本纪》的开篇在看到“诸吕吕产等欲为乱,以危刘氏,大臣共诛之。谋召立代王”时就以“事在吕后语中”一语,使《孝文本纪》与《吕太后本纪》中关于诸吕作乱、大臣诛之,进而谋立代王的内容形成很明显的“互见”,因此,在《孝文本纪》中便省略了对这部分内容的叙写。

最后,破体为例也是《史记》的一大特色。全书的五种体例,无一例外都有破例。我们知道,质的规定性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还需要通过格式来进行反映,必须有所变通,可能才会曲尽其妙。历史是丰富多彩的,且又变化万千,一味地只是使用死板的格式,是无法对其进行形象生动的反映的。《史记》的破体,可谓充分展现了司马迁的远见卓识和对历史深刻的认识。

四、结语

今天,吕后形象还依然约定俗成地被人们视为乖戾跋扈、冷酷刻毒的专制者,予以批评谴责,但我们通过司马迁用各种叙事艺术在《吕太后本纪》中对她的刻画,想到她的人性中也不单只有恶,而是善与恶并存的。《史记》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的忠实,忠于历史,忠于人性。在叙事过程中,司马迁为保证人物性格的完整性,在写人的时候常用“互见”法。对于吕后,他在《史记·高祖本纪》这样记叙:“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哺之。”因此,我们也就可以看出,吕后在贫寒之初其实也是一个乐善好施、富有同情心的人。但司马迁对吕后的权势熏心、凶残忌刻、结党营私是极其厌恶的,但对其执政时期的政治、经济措施以及社会生产的发展状况(曾三次大赦天下)却是肯定的,足见司马迁的唯物求实精神。

通过从叙事视角、叙事时间和空间以及叙事结构三个方面对《史记·吕太后本纪》进行分析,能够较为准确地把握《史记》高超的叙事艺术,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解读和鉴赏《史记》中的其他篇章,还让我们系统地了解到《史记》的文本意义和独特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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