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说的悲剧意识初探
2021-08-09胡灿明
胡灿明
老舍的小说,用笔墨记录下了老北京市民的生活,使我们能够从中读到风俗人情,读出人生百态,也读出落寞事态之下的无尽苍凉。其时、其世,正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大变革,当时的老派人物、新派人物、理想人物轮番上阵,在方寸之间演绎自己的故事,却终究未能逃脱悲剧时代的悲剧命运。或许也有反抗、有思考,然而却无奈世态。老舍边思考、边写作,用笔墨记录下暗黑时代的无尽悲凉。
一、“文艺界尽责的小卒”
“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这是刻在老舍墓碑上的一句话。老舍,字舍予,原名舒庆春。老舍的一生,总是在忘我地工作,他堪称文艺界的“劳模”。1923年,老舍第一篇短篇小说《小铃儿》发表,他一生笔耕不辍,其小说作品,尽写老北京事态风俗,记录下市民面对世界变化时的柴米日常,让读者在中西思想碰撞中感受到人们思想变化中的过程。
1966年8月24日,不忍屈辱的老舍,自沉于北京太平湖。老舍的一生,以如此悲怆苍凉的姿态结束。世事变迁,谁能抵挡社会的变革,他以身殉死证明了这一时代分崩背景下个人的无奈。1978年,老舍恢复了“人民艺术家”的称号。好在,时代终究没负了他,老舍不老,他的作品长存。今日,我们仍然能在他的作品中品读彼时悲凉。
二、老舍小说的悲剧意识
(一)“命运”悲剧
老舍初期的小说,带着对个人命运的思考,将强烈的个人色调带入到对小人物悲剧的描摹刻写中。老舍在小说中写市民在与命运的抗争中辗转挣扎,他们在忍受着“命运安排”的痛苦境遇中痛苦挣扎,又艰难地生活着,最终结局都带着那么点儿“命运难测”的悲剧。开始时,受到一些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的影响,社会、家庭似乎都在为个人“书写规则”:《老张的哲学》中,借王德母亲和赵姑母的口说出了“男大当娶,女大当嫁”,父母包办婚姻才是正途,个人的视为胡来;《赵子曰》中,王女士本就没有出场,却在书中人物与她的纠葛中,写出了王女士的悲剧色彩。如果说这样的悲剧仅仅是彼时女性的社会地位所决定的,带有根深蒂固的一些传统观念的影响,那么,随着老舍小说内容的丰富,越来越多、越来越丰满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他笔下与命运抗争,又受命运摆布,最终沦为悲剧。
这里不得不提的是《骆驼祥子》和《鼓书艺人》,两部小说分别是老舍20世纪30年代、40年代的代表作品。《骆驼祥子》中祥子年轻时拥有踏实的梦想,祥子为之努力奋斗,却终究在命运的一次次碾压踩踏中,沦为市井,没了筋骨少了精气。而《鼓书艺人》中的方秀莲,想要清清白白卖艺的念头,终究也化为空想。分析彼时老舍的作品就会发现,人物的悲剧命运还局限在与“恶势力”的抗争中,或是周围几个不学无术的人物,或是壓迫了祥子的虎妞家庭,或是一两场意等。彼时作者对命运的思考,没有带宗教色彩、神的意旨,也没有所谓的社会暗黑的合力,矛盾的中心是眼见的、可见的人物等,这是当时人物的命运悲剧。
(二)社会的悲剧
20世纪30年代之后,老舍作品中的思考也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由单纯的人物命运,转向对社会的思考,甚至在对理想社会的构想中对现实社会作以批判。《猫城记》中构建了一个猫的国度,这个国度最终以毁灭为结局。在此时,老舍也开始对社会进行思考,于是在《猫城记》中,他将一座国都的灭亡归结为“社会制度的腐败”,他开始对社会作以批判。社会的悲剧,是一系列悲剧的开端,也是一系列悲剧的结尾。
《月牙儿》中的母女,在社会的逼迫下一步步沦为“暗娼”。女儿不愿意像母亲一样“卖肉”为生,却最终于无尽心酸中道出了“妈妈是对的,妇女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当老母亲找到女儿时,女儿则说道“女儿已是个暗娼!她养着我的时候,她得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的时候,我得那样!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其中“世袭的、专门的”,已经将矛头直接指向了社会。《我这一辈子》《骆驼祥子》最终都是以人性被毁灭为结局。尽管《我这一辈子》中无限愤慨地说出了“巡警的儿子只能当巡警,车夫的儿子只能当车夫”这样的悲剧性结论,但是其中直指“世袭”的,是对这不合理世道的愤慨。
(三)文化的悲剧
老舍写悲剧,也有对中西文化碰撞下的思考。老舍所处的时代,中西方文化激烈碰撞,此时,有全面批判、全盘否定中国文化的激进派,也有部分因循守旧、抱残守缺的顽固派,然而更多的,是老舍笔下的亦新亦旧、半新不旧的“新派人物”,像《文博士》中唐家“中西合璧”的摆设,像《四世同堂》中祁瑞丰等人表面追求洋差使,实际上都不过是想“升官发财”。老的不肯丢掉,新的又渐次被接纳,这些人的悲剧,是基于新旧文化冲击下的矛盾。基于这层含义,老舍写人物悲剧,写的含蓄又凄凉。《四世同堂》中祁老爷子心心念念的八十大寿、四世同堂等愿望,最终还是落空。文中开篇便写道,在祁老爷子心中,只要咸菜缸是满的,等外国人打来把门锁好,就能顺利过去。可是这一战打了八年,世道终究是变了。《四世同堂》开篇就埋下的矛盾,实际上又是谁错了呢?祁老爷子按部就班地维系着自己近八十年的生活轨迹,只不过是时代变了,即便在如今,我们也很难对他做出批判。批判什么呢?这不过是时代的悲剧而已。老舍的笔下,写尽了文化的悲剧,这是一个的悲剧时代,所以很多人成了中西方文化碰撞下的损失品。当然,老舍写文化悲剧,也并非始终都如此“声势浩大”、矛盾鲜明,他也曾在《二马》中,用父子间的思维冲突,展现中西文化间的冲突,但是这样写又减缓了对抗性,没有过多的冲突,甚至没有冲突,仿佛一切都仅仅是两位马先生之间的家庭矛盾,实际上,这时的作者已经对文化的悲剧做以深刻的思考了。
老舍用人物写文化的悲剧,用人物命运反映时代背景下的悲剧:被动的“新派人物”从表面上就能看出其对待中西方文化的矛盾心态;主动的“新派人物”表面上看很新,而骨子里依“旧”。老舍作为真正继承了“五四”新文化精神的作家之一,敏锐地观察着社会的变化,又以知识分子独特的视角,去批判人物、批判社会,客观地描写市井百态,为各色人物搭台唱戏,道尽辛酸。我们或是同情他小说中的人物,或是为某些人物扼腕叹息,然而造成他们命运的悲剧的,依然是时代,而做以展露衬托的,是中西方文化碰撞所产生的激烈火花。也许,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对许多人物的命运感同身受,依然因他们的悲喜而共情,却唯独无法批判其孰是孰非,他们带着“老中国儿女”的国民性弱点,又被时代所淘汰。文化的悲剧造就了一个时代,而人物则悲哀地成了滚滚时代洪流中的一粒细沙,如果不是老舍写了他们,没人会记住他们,并且这些名字,代表的可能是一组组人物群体。
(四)英雄的悲剧
虽然老舍写的悲剧,是真的悲剧,甚至带有那么点儿批判的意味,如最终屈服于命运的祥子、小福子,又如祁瑞宣。但是老舍的笔下还有一种人,他们以悲剧收场,却在悲剧上演时勇敢地站了出来,哪怕对抗的是时代、是命运,他们毅然从小人物中站起,选择了与他人截然不同的道路,做了一些新的尝试,他们的牺牲是带有英雄主义色彩的,甚至是悲壮的。老舍用“死亡”来写英雄。
老舍笔下写了很多小人物之死,单是《四世同堂》,钱老太太撞棺而死,祁天佑不能忍受不堪的指责跳河而亡,尤同芳、小文夫妇、车夫小崔、孙七、妞子……每一个人物的死,背后都是一幕悲剧,而这一悲剧又同是时代的悲剧,同时我们又能从中咂摸出一些滋味。小文夫妇在演出时的抗争、尤同芳愿意为交心的钱家赴汤蹈火等都透露出小人物的抗争,在面临命运抉择前的奋力一击,闪烁着小人物的民族尊严和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老舍笔下的市井“小人物”开始发生变化—他用这些死亡悲剧,传递出中华儿女面对外来侵略者时的不满和愤懑,悲剧中蕴藏的是悲壮,尽管没有大波大浪似的矛盾冲突,但却有无尽的力量。其中,老舍也舍得笔墨写了一位重要的人物—钱默吟,一位落魄文人,一身的文人傲骨。他被侵略者摧残,身体被迫害,却坚持做着反抗,中华民族骨子里“士可杀不可辱”的民族气节被充分彰显。也许在鸿篇巨制《四世同堂》中,这些人物的出现或离开,并没有碰撞出更多的火花,却在一颗颗如群星闪烁般的生命轨迹中,传递出人们觉醒与抗争的声音。这是老舍笔下的英雄悲剧,每个人物,即使是昙花一现的人物,也都是一曲慷慨悲歌。
三、结语
老舍不老,时隔多年再次翻看品读老舍先生的作品,尽管时光荏苒,岁月已故,仍然磨灭不了心中的感动。老舍描写的悲剧很多,有莎士比亚和柏拉图式的精神悲剧,也有现实惨淡的小人物的悲剧,有精神的饕餮,也有尘埃的落寞。老舍用他的眼去观察社会,他带着五四文学特有的犀利,观察世间的每一个人物,他一笔笔地写下悲剧,悲剧背后是那个真实的世界。如今,我们读老舍,感叹他的悲剧意识,也因此更多地对那个时代、那个世界进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