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论语》中孔子关于“清”的评价
2021-08-09王雨濛
王雨濛
一、论语中孔子关于“清”的评价
《论语》中孔子共评价五个人为“清”,分别是陈文子、伯夷、叔齐、虞仲和夷逸。《论语·公冶长》中,孔子评价陈文子为“清矣”;《论语·微子》中,孔子评价伯夷、叔齐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虞仲、夷逸为“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关于“清”的含义,《说文解字》中有“清,朖也,澂水之皃”,即“澄水之貌”,原指水纯净透明。《汉语大字典》中,与之对应的“清”有高洁、卓越之意。
《论语·微子》中,孔子所评价的“清”主要针对虞仲、夷逸二人。虞仲是古公的次子,泰伯的弟弟。《史记·周本纪》中有“古公有长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历以传昌,乃二人亡荆蛮,文身断发,以让季历”。关于夷逸的记载很少,只在《广博物志》中有所提及。
对整章的语义进行分析,“清”的评价还指向伯夷、叔齐二人。《黄琼传注》引郑注“不为夷、齐之清,不为惠、连之屈,故曰异于是也”,将此章中的“清”阐释为对伯夷、叔齐的评价。《孟子·万章下》中也有“伯夷,圣之清者也”,由此观之,这一章中孔子关于“清”的评价针对伯夷、叔齐、虞仲和夷逸四人。
陈文子之“清”,东汉郑玄的《论语郑氏注》中有“清矣,其行如是,何以为洁清”。在皇侃的《论语集解义疏》中,引李充曰:“违乱求治,不污其身,清矣!”可见,陈文子之“清”有不委身于污浊之世之意。关于伯夷、叔齐之“清”,《论语集解》中有“清,纯洁也。遭世乱,自废弃以免患,合于权也”。皇侃的《论语集解义疏》中有“身不仕乱朝,是中清洁也。废事免于世患,是合于权智也”。《孟子·万章下》中有“伯夷目不視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仕,非其民,不使……以待天下之清也”“伯夷,圣之清者也”。从中可以看出,伯夷、叔齐之“清”是不仕于乱世之意。
二、《论语》中“清”与“仁”“智”的关系
《论语》中孔子对陈文子、伯夷、叔齐都评价为“清”,但对他们“仁”的评价却是相反的。《论语》中对陈文子的评价有“未知,焉得仁?”,对伯夷、叔齐的评价则有“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从中可以看出《论语》中“清”与“仁”“智”的关系,以此来探究孔子的思想意蕴。
“未知,焉得仁”一语,历来存在两种不同的解读:其一是孔安国、何晏、皇侃、邢昺以及朱熹等人把其中的“知”解读为“知晓”;其二是郑玄、王充、班固、徐幹、李充、颜师古等人把“知”解读为“智”。
如将“知”解读为知晓,则表明孔子对陈文子的评价只是针对“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一事来说的,不知其人,自然不对其作出“仁”的评价。清代的学者大都追随郑玄,将“知”解读为“智”。近代,冯友兰、唐君毅、冯契等学者都将“知”解读为“智”,并且在此基础上分析孔子思想中“仁”与“智”的关系。《论语集释》中,程树德也赞同将此处的“知”解读为“智”,这种解读也使得此章的思想更加丰富,结合陈文子与伯夷、叔齐的生平,可以推测《论语》中“清”“智”与“仁”之间的关系。
《论语·公冶长》中有“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左传》也记载了齐庄公与崔子之妻棠姜私通,崔子称病在家,庄公趁机到崔子家与棠姜私会,后被崔子用箭射死一事。值得注意的是,庄公死后,晏子对待这一事件的态度与陈文子不同,他提出:“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
《论语·颜渊》中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八佾》中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由此可以看出,孔子对君臣关系的看法与晏子相合。齐庄公因与臣子的妻子私通而死,君主不是为社稷而死,臣子也无须为国君而死。《论语》中,陈文子为齐庄公逃亡,因而孔子称其为“不智”。皇侃的《论语集解义疏》引李充曰:“违乱求治,不污其身,清矣!而所之无可,骤称其乱,不如宁子之能愚,蘧生之可卷,未可谓智也;洁身而不济世,未可谓仁也。”
儒家思想历来非常重视生命,《孟子·离娄上》有“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陈文子逃亡已为不智,并且出逃到其他国家后多次说“犹吾大夫崔子”,这样很容易为自己招来祸患,所以孔子评价其为“不智,焉得仁”。
关于伯夷、叔齐的记载主要见于《史记·伯夷列传》,其中记录了伯夷、叔齐让国君之位、在武王攻打纣王时“叩马而谏”,以及不食周粟 ,饿死首阳山等事件。《论语·述而》中,孔子评价伯夷、叔齐为“古之贤人”,认为他们“求仁得仁,又何怨乎”。惠栋的《九经古义》引郑注云:“孔子以伯夷、叔齐为贤且仁。”无论“古之贤人”还是“古之贤仁”,结合后句都可总结孔子评价伯夷、叔齐为“贤”与“仁”。
从整章来看,这一句存在阐释的错位。子贡所问的“怨乎?”所指的是伯夷、叔齐让国君之位一事。《论语集解》中引孔安国曰:“夷、齐让国远去,终于饿死,故问怨乎。以让为仁,岂怨乎?”在《论语集注》中也有“盖伯夷以父命为尊,叔齐以天伦为重,其逊国也,皆求所以合乎天理之正,而即乎人心之安,既而各得其志焉。则视弃其国犹敝蹝尔,何怨之有?”可见,《论语集解》与《论语集注》都认为子贡所问的“怨乎?”,所指的是伯夷、叔齐让国君之位一事。
对孔子“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一句的解释存在较大争议。一种观点认为,孔子所指的还是伯夷、叔齐让国君之位一事。如《论语集解》中有中引孔安国曰:“夷、齐让国远去,终于饿死,故问怨乎。以让为仁,岂怨乎?”
另一种观点认为,孔子所说的“仁”是指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一事。杨名时《四书札记》中有“太史公以伯夷之穷饿疑天道,不知伯夷之饥乃其所以求仁,正见世变而道不变”。《论语经正录》中也有“齐节初曰:其非武王而饿以死也,所失者身,而所得者君臣之义。是皆脱然有见于富贵贫贱生死之外,而一毫私己不与焉,谓非仁乎?冉求有见于伯夷之仁,比有见于辄之不仁;知夷、齐于人纪有功,比知辄为名教所不容”。
依据《史记·伯夷列传》的记载,孔子对伯夷、叔齐“仁”的评价还应有第三种观点,即针对伯夷、叔齐“叩马而谏”一事。《史记·伯夷列传》中有“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义不食周粟……遂饿死于首阳山”。依据伯夷、叔齐歌中“以暴易暴,不知其非”可知,伯夷、叔齐之死,并非“死其君”,而是“死社稷”。
孔子对纣王没有后世那样厌恶,对武王也没有后世那样崇敬。《论语·子张》中有“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八佾》中有“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卫灵公》中也有“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孟子继承了孔子的思想,《孟子·尽心下》中有“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武王伐紂虽结束了纣王统治的乱世,而“以暴易暴”只会带来“血之流杵”的后果。伯夷、叔齐冒死向武王“叩马而谏”并非为了维护纣王的统治,而是为了使民免于战争带来的死亡与灾祸,是“为社稷死”,因而孔子评价其为“仁”。
《论语》中孔子关于“清”的评价主要针对陈文子与伯夷、叔齐不苟全自身于污浊之世,不贪恋权位的选择。孔子虽不同于他们,但也对此持肯定的态度。
三、孔子与孟子对伯夷、叔齐不同的评价
孟子对伯夷、叔齐的评价总体上继承了孔子思想,认为他们“清”且“仁”。《孟子·梁惠王下》中有“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伯夷,圣之清者也”。《孟子·告子下》中有“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曰:仁也”。
然而,孟子对于伯夷、叔齐还有一些负面评价。《孟子·公孙丑上》中评价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以及“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孟子对伯夷、叔齐的负面评价主要针对其避世隐居的事件,结合孟子积极入世的思想,其自然会反对伯夷、叔齐的行为。值得注意的是,孟子虽然批评了伯夷、叔齐“隘”,但总体上是为了通过对伯夷、叔齐的批评来赞扬孔子,突出孔子“无可无不可”的处事态度。《孟子·公孙丑上》中有“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在孟子的时代,面对诸子的兴起以及百家争鸣的局面,为确立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孟子力图树立孔子的形象及完美人格,对伯夷、叔齐这样避世隐居的贤士自然有所贬抑,但在总体上孟子对伯夷、叔齐的评价还是以赞扬为主的。
四、结语
伯夷、叔齐面对昏庸统治选择避世隐居,可称其为“清”;面对有害于生民的战争,选择不计生死叩马而谏,为生民而言,可称其为“仁”。通过分析孔子关于“清”的评价,可看出孔子对多种选择与处事态度的包容,也可看出儒家对生命的尊重与重视。“清”者可评价为“仁”,也可评价为“焉得仁”,区别在于其是否做到了重视自己与他人的生命,在道义与生命发生冲突的时候选择是否“为生民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