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金仁顺小说中的母亲形象
2021-08-09段梦媛
段梦媛
从古至今,“母亲”作为文学的重要主题被万千作家所撰写,从先秦到明清,在封建礼教的传统妇女观的影响下,女性的地位越来越低,对高尚圣洁的理想型母亲形象的呼声越来越高:孟郊笔下为其缝衣的“慈母”、鲁迅作品《我的母亲》中坚韧刚强的鲁瑞等母亲形象素来是被称赞、歌颂的,这些母亲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她们无微不至、任劳任怨,为丈夫、为孩子、为家庭勇于牺牲、乐于奉献。与此同时,也有“母亲不像母亲”的形象出现,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作为母亲一味地戕害儿媳,无情地断送女儿的婚姻,以自私乖戾、刻毒残忍的母亲形象出现在大众的面前。而这种母亲形象的出现是对传统母亲形象的颠覆,消解了母亲的神性,还原了其作为女人在表现个体生命体验中的一面。金仁顺在小说《仿佛依稀》与《桃花》中分别刻画的“黄励”与“季莲心”正是以上两类母亲形象的代表,本文将通过分析这两位母亲在各自家庭中的种种选择来阐释现代女性的亲情体验、爱情体验以及自我女性意识的觉醒。
一、传统母亲形象的颠覆
在《仿佛依稀》中,金仁顺所塑造的母亲形象—黄励“性情快人快语,爱说爱笑,明朗得像阳光下面的草地,坦荡野气,也有野花也有芳香。”在大眾眼中,她是温暖的母亲;而在《桃花》的开篇,金仁顺就以季莲心的一句“夏蕙有一副冷灶肠”侧面刻画出一个冷漠、自私的母亲形象,而正是这位母亲脱离了千年来受人顶礼膜拜的“圣母”形象,超乎人们对神圣母亲的想象,展现了母亲作为女性的另一面。
俗话说,女儿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而季莲心却说她“生出块石头来”。季莲心作为母亲,非但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夏蕙,还一直抱怨她,“嫌她什么都随了老夏,个子虽然高,但骨头架子太大,身体老是硬邦邦的,一副抻不开揉不烂的呆板相儿;性情又各涩,不爱说不爱笑”。从季莲心对夏蕙直截了当的嫌弃中,不难看出这对母女之间的隔阂,而这隔阂从小就在夏蕙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在母亲终日无理取闹的埋怨声中,夏蕙与父亲的关系更加亲密,而父亲对母亲满腹唠叨的宽容与隐忍也无形中影响了夏蕙,使夏蕙在面对母亲时自然而然地选择以装聋作哑来回应。由于丈夫的沉默和女儿的疏远,加之社会上可供选择的机会越来越多,季莲心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由此,女性身为妻子该有的忠诚与身为母亲该有的贤惠在一定程度上被消解了。而使季莲心“母亲不像母亲”的时间点是老夏去世后,此时,季莲心完全抛弃了女儿与家庭,她以女儿上学住校为由“就把原来的三室一厅卖了,在黄金地段最好的小区买了个一室一厅”,甚至老房子里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带来。与此同时,夏蕙也在父亲去世后彻底地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人,她与母亲本就生疏的关系,甚至可以说不复存在了。
在传统社会中,家庭作为孕育贤妻良母的载体在一定程度上使母亲总是以孩子为重,即使面对貌合神离的婚姻状态,她们也会因考虑到孩子的成长问题而以大局为重,继续维持与丈夫的虚假婚姻。甚至为了给孩子一个美好的童年,母亲会努力改善自己,尽管有时需要忍气吞声,她们也在所不惜。《仿佛依稀》中的黄励就是这样一位母亲,尽管丈夫苏启智与一名女学生好上了,但她抱着新容不能没有父亲、没有完整家庭的想法,陪着新容到大学读书,母女俩艰辛酸楚的生活不难想象。由此可见,传统母亲在孩子和家庭面前会尽可能地维护自己作为妻子、母亲的形象,掩盖自我的个体欲望,从一而终,这是她们身上值得被歌颂的地方,也是她们身上值得被同情的地方。相比之下,季莲心在丈夫去世后,拒绝做“守妇道”的寡妇,拒绝做女儿的保姆,还变本加厉地“换了发型,后面烫成波浪,额前留着刘海儿”,在剧院里消磨时光。所以,这位母亲不仅在家庭面前毫无妥协,还真实地遵从了自己的内心,并毅然决然地解除传统母亲形象在其身上的束缚—父权文化下的“他者”。
二、女性与父权文化的抗争
波伏娃曾在其《第二性》中谈到:“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长久以来,女性被压迫的现实已经演变成了一种机制,而母亲又被认为是父权社会所有女性的最终归宿。伊里加莎也曾提出西方文明基于杀母,这里的谋杀不是消灭物质意义上的母亲,而是把母亲从权力中心驱除,使母亲的话语无法表达,母亲的欲望受到压制。在小说中,不论《仿佛依稀》中的新容与苏启智,还是《桃花》中的季莲心与老夏、季莲心与夏蕙,表面上,他们父女、夫妻、母女之间的关系紧张、淡漠而又复杂,是父权文化背景下对女性的压制,实际上却是觉醒的女性与父权文化进行的抗争。
就新容与苏启智来说,这种抗争一开始是不存在的。小时候,新容在苏启智的指导下获得了儿歌大赛的第一名,当她与母亲要把奖状贴在墙上时,苏启智浇了盆冷水,说“还不如贴张世界地图”。接着,新容就把奖状从黄励手上抢了回来,换上了世界地图。此时,新容“信任他,为他是她的父亲而自豪”,这表明在父权文化背景下,幼小的女性无法表达自我,甚至本能地希望自己处在男性“他者”的掌控之下。而当父亲闹出婚外情后,新容心中温文尔雅、踏实顾家的父亲形象崩塌了,随之而来的是本能地排斥,排斥父亲与徐文静,排斥婚外情,以至于在与梁赞情投意合之时却因梁赞是有妇之夫而极尽克制自己的欲望。但在父亲病重后,在母亲黄励与父亲苏启智和解后,她也原谅了父亲,并默许了梁赞与她的感情,放开自己,顺其自然。不得不说,新容在与父亲相处的过程中逐渐成长,逐渐清醒,逐渐释放自我。这也反映了女性的内心渴望着享受青春,获得爱与自由,并勇敢而坦然地追求灵与肉的统一。
当然,《桃花》中的季莲心与新容不同,她无须经历新容的成长,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位女性意识觉醒的母亲,这就导致故事开始前她就与父权文化进行了抗争。季莲心与老夏并非真心相爱的夫妻,而夏蕙也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根本就是个阴谋的产物,是老夏用强力种下的一粒种子”。因此,季莲心对女儿的冷漠甚至厌恶是她对抗老夏,以及对抗父权的一种方式,而这种方式通过季莲心从家庭中逃离表现得淋漓尽致。丈夫去世后,她终于恢复单身的主权,并以极其饱满的状态立刻投入生命的下一阶段,她任意挥洒着自己身上的女性魅力—“优雅文静,婉约古典”。换言之,季莲心的出走其实是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女性对自我欲望的自主表达,是对父权文化的抗争与反叛。由此可见,季莲心这样一位独特且另类的母亲形象的出现,“是对父权文化中有意遮蔽母亲生命原欲的道德标准进行了大胆的否定,并且积极肯定了女性欲望存在的合理性,揭穿了母亲无欲的谎言”。
值得注意的是,不像《仿佛依稀》中单一的父权文化代表苏启智,《桃花》里的父权文化代表除了老夏还有夏蕙,夏蕙才是那个真正的统治者。在夏蕙的眼中,季莲心常常为难父亲、数落自己,而在季莲心的眼中,“夏蕙长相随了父亲,性情也随父亲”,母女的无言相对,无疑使夏蕙与父亲的关系更加亲密,而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父亲的同盟,成为父权文化的同谋者。从父权文化来讲,季莲心与夏蕙的分道扬镳可谓父权话语对女性的压制与规训。在小说中,当夏蕙目睹了季莲心与男友西蒙的做爱过程,质问母亲后换来的却是季莲心的耳光与嘲讽时,压抑在她内心的无法接受母亲对传统女性道德的僭越、对父权文化的叛变之情喷薄而出,她遂将一把刀插入季莲心的身体。夏蕙弑母的背后,是父权文化借女儿之手惩罚离经叛道的母亲,是父权文化仍然禁止母亲话语的表达,压制母亲欲望的抒发的表現。与季莲心同为女性的夏蕙作为父权文化的同盟者,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产生了一定的悲剧效果,原因在于当夏蕙因母亲对父亲的不忠、对自己的冷漠、对家庭的缺失而恼羞成怒时,她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用父权文化对待母亲,忽视了母亲作为独立个体是具有主体人格意识的人。
最后,虽然金仁顺与其他同时期的女作家一样解构了父权文化,释放了女性本我,但她在小说中塑造的女性(黄励、新容、季莲心与夏蕙)不再懦弱或单纯地使自己满足于身体欲望,而是坚韧自强;相反,小说中的男性(苏启智、老夏)虽然得益于男权社会地位却孱弱不堪。《桃花》中的老夏一出来就是一副窝囊样儿,惹得季莲心整日发牢骚,当老夏去世后,季莲心更是性情大变,活出了自我;《仿佛依稀》中的苏启智原本倒是个温文尔雅、通情达理的人,但他在因“师生恋闹得沸沸扬扬,连教授都做不成了”后完全变了,不再锋芒毕露、风度翩翩。由此可见,“父权的缺失或解构,给女性留下了巨大的展示空间,摆脱束缚的女性在父权弱化的空间里找到了自由与主体性”。
三、女性意识的自省
在父权文化的掌控中,女性做母亲被视为女性独特的生理机制向她们发出的“自然召唤”,因此母亲被束缚在了家庭范畴,而且促使母亲不得不背负养育孩子的不利指责。由此造成母亲形象在大众的眼中不是面面俱到的贤妻良母就是不负责任的恶妇毒母,形成了两个极端。贤妻良母固然是人见人爱的歌颂对象,而放弃家庭、追求自我的母亲成为被大众唾弃的对象,实则是反抗父权文化、解构父权社会的代表。换言之,不单母亲的亲情体验、爱情体验被父权文化遮蔽,女性个体的情感诉求、生命原欲也都受到男权社会的强烈压制。金仁顺在小说中塑造的季莲心这一母亲形象,从解构父权文化、解放女性个性出发,揭露了母亲作为女性、人被遮蔽的原始欲望和情感诉求,展现了母亲个人意识觉醒后勇于对抗父权文化的一面。
但季莲心在表现自我个人意识觉醒的同时,也将母亲为实现自我而变得自私、冷漠的一面展现了出来。也就是说,季莲心的女性意识在进入大众的视野后需要进行自省。除去季莲心与丈夫之间的无爱,孩子是无罪的,然而她却用与女儿破碎的母女关系对抗父权文化,这种方式伤透了女儿的心,使女儿逐渐成为父权文化的同盟者。按道理来说,季莲心在丈夫死后,其实已经取得了个人意识觉醒的绝对胜利,但她却继续肆意地、无节制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情欲望,即使在自己女儿的男朋友面前也毫无保留。此时,季莲心的女性意识已经开始出现瑕疵,甚至是错误,她失去了作为母亲、作为女人的独立判断能力,并且在与父权文化抗争的过程中不自觉地走向了自私、自利的极端。相应的,这种悲剧产生的原因正在于母女之间为争夺男性而产生的猜忌、怀疑、欺骗,而这“正是父权文化的价值标准在女性主体观念中的内化演变为女性群体间的相互迫害”。反观《仿佛依稀》中的母亲黄励,她在抚养女儿之余也计划好了自己的老年生活:“最近又参加了老年协会的舞蹈班,过一阵子在省内有个老年表演团巡演,晚上要加班练舞。”尽管这位母亲在灵魂深处也抱有丈夫缺失的遗憾,但这遗憾同时唤醒了她扮演妻子、母亲身份之外的独立意识,并使其重新构建了一个新的自我。
四、结语
金仁顺笔下的季莲心是一位为追求自己欲望主动放弃母亲身份的女性,她摆脱了传统家庭对她的束缚,挣脱了父权社会对她的压迫,成为一个独立自主又真实复杂的女人。因此,季莲心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母亲形象中极具特点的一员,金仁顺也丰富了中国文学画廊中的母亲形象。总之,通过对小说中对母亲形象的刻画,金仁顺积极地肯定了女性个体的情感诉求与生命原欲,并在很大程度上探索了女性对父权文化的抗争与反叛。但重要的是,女性抗争与反叛的对象是压制其话语的父权文化,并非作为母亲身上的美好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