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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诗戏题诗考察

2021-08-09刘芩利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7期
关键词:题诗杜甫诗人

刘芩利

通常认知中,杜甫是一副愁郁苦闷的面孔,翻看杜诗,观33首以戏为题的诗歌,可看到他轻松的一面。戏题诗虽是“戏”,却也不尽玩笑。戏的情感倾向是多样的,玩笑与严肃的程度也不同。

一、作为戏谑和自嘲的“戏”

戏多伴随着笑,伯格森《笑与滑稽》提到:“笑通常不带感情,滑稽似乎只有对那种完全平静安宁的心灵才能产生荡漾的效果。不带任何感情是笑的必要环境,因为笑的大敌莫过于情感。”这里的感情指怜悯之情,并非戏谑对象不值得同情,而是发笑时怜悯有所收敛,是理性而非情感占了上风。当作者将戏的对象更多地当作客观事物技巧性呈现时,滑稽程度上升,谐谑感增强。若与戏的对象距离过近,对书写对象的经历和命运饱含同情,戏谑感自然降低。

《戏赠友二首》分别写一月间两位朋友的坠马窘事,朋友受伤当然值得同情,而杜甫将两件意外并置分析其原因,已非进行同情之理解,而是以笑的方式论事和劝慰。同类还有《路逢襄阳杨少府入城,戏呈杨四员外绾》《戏为韦偃双松图歌》与《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戏作花卿歌》则不同,对其他对象杜甫是玩笑,而对花卿是讥讽。诗先写花卿的勇武彪悍和平贼功绩,发出“人道我卿绝世无”的赞颂。末句“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东都”为其抱不平,明写猛将应守东都,实写花卿残忍蛮横,祸乱蜀中百姓,不当放任地方行事,“绝世无”是讥讽。

杜甫戏题诗中还有一些自况意味浓厚的诗歌,这些诗某些字句让人失笑,但整体氛围偏向悲苦。如天宝十四载的《官定后戏赠》:“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诗人得意微职可“逍遥”“耽酒”,戏意十足,而“山归兴尽”一语则又将诗人从坦荡自嘲拉回怅然若失的状态。天宝十载杜甫奏《三大礼赋》“参列选序”,但未得官;十二载《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写道:“儒术诚难起,家声庶已存。故山多药物,胜概忆桃源。”这次求官失败后,诗人升起了对故山桃源的思念。十四载获得官职后,杜甫没有太多实现愿望的欣喜,同样作于此年的《去矣行》也表明了他对宦海生活的失望:“野人旷荡无腼颜,岂可久居王侯间。”该诗虽然字句间也有轻松玩笑的意味,但整体还是嘲的悲况更浓,诗歌本身有着强烈的情感倾向—凄凉,诗人自述凄凉时读者自然联想起其坎坷遭遇并报以同情,在阅读时恐也很难觉得这位怕趋走的诗人好笑。

此类诗还有《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戏赠阌乡秦少公短歌》《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等。《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刻画了郑广文的窘迫生活,写于天宝十四载,结合杜甫自身经历与《醉时歌》中广文先生与杜陵野客坎坷不遇、忘形痛饮的襟怀相契可知,其实这是自嘲。《戏赠阌乡秦少公短歌》感叹曾在行宫同舍为官的秦少公“多才依旧能潦倒”,也表达了对自己贬谪境遇的伤感之情。

二、制造戏谑的方法

考察杜甫戏题诗,可以看到写法上独特的形式特征,常用手法是将存在反差的事物并置,“将某一概念的自然表达改变为另一种调子的表达”,具体呈现为:

(一)用表达严肃概念的习惯用语来表达琐碎事物,以拔高后者。以《路逢襄阳杨少府入城,戏呈杨四员外绾》为例,杜甫赴华州任,路遇少府,托他给杨绾传信,然后一本正经地叙写琐碎之事—现下天气寒冷,山中少茯苓,待天气稍暖,我当“劚青冥”(松树下挖掘),“翻动神仙窟”(翻找树根处),“封题鸟兽形”(庄重包裹),诗人用“青冥”“神仙窟”“鸟兽形”这类意象朴重庞大的词语将挖掘茯苓的过程描绘得分外隆重,外在语词表达与实质内容形成有趣的反差。末直接打趣,华州藤杖不错,届时将一并寄送,供你酒醒后行走使用,立刻生動地勾勒出杨绾酒醒后拄着藤杖行走、身体偏倒不稳的情景,读之忍俊不禁。

(二)庄谐并置,从文化习惯中的严肃风雅降调为生活化书写,或在轻松随意的氛围中突兀严肃。《七月三日亭午已后较热退晚加小凉稳睡有诗因论壮年乐事,戏呈元二十一曹长》先说阴阳相递,想到壮年的裘马清狂,对比如今白头萧条,感慨颇深。接着想到元曹长一心炼丹该不记得将朽的老友了。“高人”与“老丑”本为修真者与普通人的对比,而作者笔调一转,打趣元曹长少睡苦修神仙术,如今还是池中物,老丑鄙陋如我却能酣眠,并且醒来立即将所感畅泄笔端呈送给您。以比起修真者,贱夫有着可以酣睡这一优势的调侃之言打消了此前的种种愁绪。

《缆船苦风戏题四韵奉简郑十三判官(泛)》写风急天寒,风常吹落帽子,诗人在舟中分外寒冷,因而到郑泛处索酒御寒。吹帽落用孟嘉事:孟嘉龙山落帽,因才思敏捷、文辞超卓而四座叹服,本为文士风雅之事,但老杜帽落写得困窘辛酸,孟嘉的风雅与诗人的寒窘的对比生出了戏意。

《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李》以轻艳的词采写女乐歌舞欢宴,末“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以直朴浅近的语言调侃。整首诗是对艳曲模式的戏仿,歌舞场景缓和了劝诫的尖锐严肃,末两句的直白又消减了绮靡感。

三、酒兴与闲情

戏题诗中有十三首涉及酒,《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较为典型,都写到了诗人劝酒。一别五年,再遇汉中王,本应痛饮相叙,可他却出人意料地戒了酒,诗人以独醉调侃主人不能共饮。“已知嗟不起,未许醉相留”连用两典,前一句以枚乘《七发》中有疾不能尝美酒佳肴的楚太子比汉中王,后一句用陈遵投辖留客事对比,埋怨主人家不能留客畅饮。蜀酒、江鱼风味上佳,本该净扫雁池,如山简酩酊大醉,可叹主人戒酒,美事难现。第三首诗中提到了当下社会动荡,衰白之年难回乡,没想到再遇故知。主人既仍怜惜我的诗才,也当记起往日纵饮盛景,再续酒兴。末两句又自比枚乘,将汉中王暗作梁孝王,意写如今枚叟已至,梁孝王当早设宴款待索饮。

诗人再三言酒事,仇昭鳌认为:“三首俱带索饮意,故曰戏题。”分析文本,还能看到诗人由漂泊西南、欢宴难再生出的失落和感慨,共饮是交际叙情,也是对过往盛时的怀念。

杜甫戏题诗中,酒的出现频率很高,具体表现为对酒的提及、对醉酒状态的呈现、对宴饮活动的描写及玩笑式索饮。作调侃、戏谑意的戏包含着严肃庄重的游离,尽管在具体诗歌中体现程度不一。日常生活中,饮酒(除了祭祀仪式)确切地说醉酒,也包含着相似的意味,醉酒状态下的人呈现出背离秩序的一面,表现出种种窘态,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谷继明提到,经学家代表的“康成饮酒,在精神上取温克之义,实即以礼自持”。贤儒饮酒,仍能保持恭谦自持的姿态,而杜诗中的“酩酊”“耽酒”“酒癫狂”显然不是。

伯格森强调,滑稽的效果“与特定社会群体的生活习惯和观念息息相关”。宴饮在唐代人生活中尤其是文人生活中十分常见,宴会和饮酒为戏题诗的集中出现提供了环境。仕途失意、漂泊他乡后,宴饮更多地发生在旧识与朋友之间,此时的酒与醉又为戏增添了诗意。《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中杜甫写道:“晚节渐于诗律细,誰家数去酒杯宽。惟君最爱清狂客,百遍相过意未阑。”诗律与酒杯构成了杜甫政治失意后的主要文化生活:与友相聚,诗酒宽怀。如此社会氛围再加上个人经历,杜甫以诗索饮,既是朋友间的幽默之言,也隐含着对沉闷失意现状的不满、抒发这种不满的渴望,诗是抒发的途径,另一种途径是酒,确切地说是对饮,不是闷闷独饮。

沉闷的生活也使杜甫在诗歌上投入了更多心思,尝试新的诗歌技巧与领域,这也是接下来要提到的作为尝试的戏,在《数陪李梓州泛江中有女乐在诸舫中戏为艳曲二首赠李》中我们看到了对艳曲的戏仿,更加典型的是《戏为六绝句》《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与《风雨看舟前落花中戏为新句》。《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中诗人饶有兴致地描写江边的桃花如何长出疏篱而掉落枝头,不言花落,却言碧水勾引、妒风倒吹;落花疲懒飞到舟楫旁,碧水春风心生怯意任其飘零,可恨轻薄飞扬者被吹到怀中,而珍重自持者却无人接纳;雨中落花湿重变缓,飘落沙草,蜜蜂蝴蝶忽一改往日性情不再亲近,蜻蜓也碍于伯劳只是偷眼观看。对于这首诗的理解,仇昭鳌转引了王嗣奭之言:“此诗摹写物情,一一从舟中静看得之,都是虚景,都是设想,都是巧语,本大家不屑为者,故云戏为新句。”又曰“纤浓绮丽”,其言颇为得当,这首七古摹物细腻,落花、风、水情态俱出,纤细轻绮,与通常七古浑厚苍古的风格不符,也算别出新意。

此处的戏是一种文字游戏与诗的新变,这一尝试本是偏离诗歌传统的,而假戏为名弱化了这一偏离的严肃意味。

杜甫戏题诗的“戏”有着戏谑玩笑、讥讽、尝试等不同的意味,玩笑之“戏”是主体。写法上,将两种习惯上反差较大的话语融汇于诗中制造滑稽感;内容上,借酒(索酒和醉酒)来开玩笑。一些戏题诗内容上玩笑意味并不浓厚,其创作实际上是对诗歌题材和技巧的创新,以戏为题谦逊而谨慎地避免了这种创新可能会招致的严重后果。戏意味着对秩序和端正的背离,同时也弱化了这一背离的尖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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