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楼”意象看彊村词的时间体验
2021-08-09纪雨晴
纪雨晴
朱彊村,原名孝臧,易名祖谋,字藿生,一字古微,号彊村,又号沤尹,晚年仍用原名,浙江归安人,与王半塘、郑大鹤、况蕙风合称晚清末四大家,是继王半塘后词坛公认的执牛耳者。
朱氏生逢末世,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才由王半塘引导作词。彼时已是时局动荡,沧海横流,国势维艰,朝政益颓,末世下的悲愤与震惶形成集体性的心理氛围,梁启超在宣传变法时称“今有巨厦,更历千岁,瓦墁毁坏,榱栋崩折,非不枵然大也,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然而变法失败,义和团起,朱彊村两次上疏未果,庚子事变,两宫西狩,遭逢世乱的朱彊村悲慨彷徨,与王半塘等人唱和而成《庚子秋词》,后因直谏擢至礼部侍郎。辛亥鼎革之前,朱彊村便已辞官,之后更是不问世事,以遗老终。
一、寂寞仲宣赋登楼
杜诗云:“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自王粲以来,文人雅士总会借登楼抒发一己之悲与家国之痛。楼意象经过唐代文学的淬炼,至宋词中已蔚然可观,有学者统计,在《宋十大名家词》中,涉及楼意象的词共有417首,约占到总数的19%。占比最高的是《小山词》,约占到总数的33%,即便最少的《碧山乐府》,也占到总数的11%。
至清末民初,特立于地表的楼,又为那些于乱世离忧之中彷徨无所的文人们,提供了一个气韵流通的诗意空间,让他们进可拍遍栏杆,忧愤慨叹,退可终岁高卧,避世索居。楼既是物质的栖息地,又是精神的桃花源。天地无限,此身有限,楼被赋予的正是将人们从有限递渡到无限的美学意蕴。因此,作为建筑实体的楼数不胜数,如易顺鼎的琴志楼、吴保初的北山楼,再如郑孝胥筑海藏楼,取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的诗意,正如诸葛亮《出师表》中“苟全性命于乱世”与杜诗云“独立缥缈之飞楼”,楼外楼内已然是两种意味。
朱彊村晚年删削平生词作而成《彊村语业》三卷,在269首词中,涉及楼意象的词有95首,占比约35%,大大超过了登楼词在《宋十大名家词》中所占的比重。作为“结一千年词史之局”的一代词宗,他笔下的楼植根于传统文化的旧壤,绽放着独属于那个时代的奇异光芒,虚实相生,惝恍迷离,悲欢交织。朱氏登楼俯仰古今,喟叹时间的连续与迁逝,亦将自身的生命意识凝注于楼。下文将从两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梳理词人登楼行为背后的时间体验与生命意识。
二、重阳登楼思故国
在一年之中,词人偏好在特定的节序登楼,其中最为重要的节序就是重阳节。重阳登高的民俗是登高主题文学的一大源头,汉魏以来,文士们在重阳节这天登高望远,宴饮酬唱,互赠诗文,逐渐成为非常普遍的文学现象。有人统计,《全宋詞》中共有217首词作专门描写重阳节,数目可观。在《疆村语业》三卷中,有7首重阳词作,依次是《鹧鸪天》(九日丰宜门外过裴村别业)、《洞仙歌》(丁未九日)、《龙山会》(重九泛舟斟酌桥,有忆,和梦窗)、《霜花腴》(九日哈氏园)、《紫萸香慢》(焦山九日同病山、仁先、愔仲)、《齐天乐》(乙丑九日庸庵招集 江楼)、《定风波》(丙寅九日),其中4首为登楼而作。如《齐天乐》(乙丑九日庸庵招集·江楼):
年年消受新亭泪,江山太无才思。戍火空村,军笳坏堞,多难登临何地。霜飙四起。带惊雁声声,半含兵气。老惯悲秋,一尊相属总无味。
登楼谁分信美。未归湖海客,离合能几。明日黄花,清晨白发,飘渺苍波人事。茱萸旧赐。望西北浮云,梦迷醒醉。并影危阑,不辞轻命倚。
这首词作于1925年重阳,是一首典型的与遗民群体的唱和之作。起句便以“新亭对泣”的典故抒发强烈的故国之思,表明自己的遗民身份,“年年”更是突出了这种悲怀愁思的历时之长,继而以“多难登临何地”追步杜诗的“万方多难此登临”,一方面是展现时局的动乱、心中的忧愁,另一方面则是从忠君爱国的杜甫那里寻求一种身份的合法性。下片用了“王粲登楼”的故事,表达的依旧是“虽信美而非吾土”的怀乡之情,“明日黄花,清晨白发”则流露出作者对时间消逝、年华老去的无奈怅惘。末句化用李商隐的“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栏”,传递了执着深情的故园之思。这首词的时间意识、空间意识都很强烈,此地非吾土,且此时非吾愿,虽然不满,但又无法挣脱,只能“梦迷醒醉”,以一个“并影危阑”的倔强姿态,发出无可奈何的心灵喟叹。
在特定的节序登楼作词,其背后蕴含着深远的文化象征意义,这不仅是对登楼文学传统的坚守,也是在勉力通过群体唱和来维持深层的集体性记忆。辛亥革命后,民国政府提倡用新历,因此在传统节日表达对过去的追怀,实际上是在弥补时间的断裂感,寻求一种内在的连续性。又由于记忆的留存与巩固,遗民身份的书写与印证是无法由一个人完成的,于是便有了遗民词人结社。词中提到的庸庵,即陈夔龙,民国时侨居上海,陈三立称其曾将遗民群体的部分唱和之作裒为《吴越五·老联吟集》,“以记一时之哀乐”,其所为也是为了在改革的、激进的时代强音后,以微弱、渺小的声音,印证一个与时代潮流相牾的群体的存在。隔年7月,朱彊村的这首重阳登楼词发表在《学衡》杂志第55期,其旨在向外界表露个人政治、文化立场。
三、夕照倚楼恨平生
在一天之中,词人偏好在黄昏时刻倚楼。黄昏是昼夜交替的临界状态,意味着冷寂与消逝,本就易于触发感伤情绪。同时,登楼行为也沉淀着深厚的文化意蕴和审美心理,一个敏感多思的文人一旦登楼,千古文人的悲慨便会迢迢而来,而茫茫大地与沉沉黄昏无疑会深化这种悲慨。所以,辛弃疾才会说:“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朱彊村前期亦是如此,如《霜叶飞》(秋晚奉使岭南,晦鸣悔生,集中圣斋,用梦窗韵联句录别,越日待舟唐沽,感音寄和)中的“怕更倚危楼,海气近、黄昏换尽,酒边情素”,后期却偏爱于黄昏倚楼凭栏,如《三姝媚》(寒食梵王渡园作)中的“随地登楼能惯……坐久夕阳逾好,归轮漫转”。前者是“识尽愁滋味”的“怕登楼”,后者则颇为闲散,于楼上“坐久”,表露出对夕阳的眷恋。同写黄昏,但意蕴截然不同。这一点在“斜阳”这一意象上体现得更为明显。举例如下:
《瑞鹤仙》(得悔生长安书却寄):“上高楼莫望,江南春好,斜阳时候最苦。”(1900年作)
《西平乐》(别西园作):“怅望天涯,罢酒阑干,凭谁指与斜阳。”(1905年作)
《洞仙歌》(丁未九日):“亦知非吾土,强约登楼,闲坐到、淡淡斜阳时候。”(1907年作)
《曲玉管》(京口秋眺):“江山如此,几曲阑干,立尽斜阳。”(1913年作)
《定风波》(丙寅九日):“摇落万方同一概。谁在。阑干闲处恋斜阳。”(1926年作)
斜阳常常伴随楼意象一同出场,两者的结合无疑是苍凉悲凄的。但在同一凄凉底色下,不同的时间往往有不同的意蕴。结合上文作于1902年的《霜叶飞》以及作于1931年的《三姝媚》,可以发现前期的斜阳是“最苦”,词人对楼的态度是“上高楼莫望”和“怕更倚危楼”,后期的斜阳是“逾好”,词人对楼的态度是“立尽”“坐久”,中间还掺杂着一个“淡淡”的斜阳,词人是“强约登楼”。造成这种转变的根本原因是词人身份的转换。
1905年之前,词人一直居于要路津,“忧时之念甚深”,彼时万方多难,国势垂危,身为人臣,他自然是忧急万分,一旦登楼,日薄西山的景象无疑会刺痛他的内心,正是残阳落日的衰亡之感促使他“怕登楼”。而1905年,詞人主动请辞,他登楼饮酒,满目凄凉,叹息“凭谁指与斜阳”,小而言之,这是一种无人可诉的哀愁;大而言之,江山风雨飘摇,亦是无人可以依傍,词人先前的急切忧愤已经被迷惘悲哀取代了。之后,词人都采取与政治疏离的态度,做了人间袖手人,于是闲散成为他生活的日常,“强约登楼,闲坐到、淡淡斜阳时候”一句,描绘的就是一位刚刚退出政坛的士人,勉强登楼、黄昏闲坐的场景。这里的“闲”并不是悠闲,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闲”,在淡淡的斜阳之下,词人独自感受时光的流逝,他对国事的关心不曾减少,但已不再激切。辛亥鼎革后,词人的身份又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不再是人臣,也不是国老,政权交替,他成了“遗老”。此时,斜阳不仅仅指示国势衰微、时光流逝以及暮年岁月,更重要的指向是故君与故国,词人对斜阳的“恋”,实际是对往昔人事的怀念、眷恋,“立尽”和“坐久”的背后很可能是词人对清政府的深情执着。但这只能算是大体的脉络,在具体创作中,词人对斜阳的情感态度并非泾渭分明。
四、结语
楼意象凝结着朱彊村对时间的独特感知,是他借以抒发身世之感、坎壈之怀、羁旅之思、家国之恨等诸多丰富情感的寄托之物。词人对特殊登楼时间的选择与偏爱的背后,也蕴藏着深远的文化象征意义。值得注意的是,辛亥鼎革后,以朱彊村为代表的遗民群体,鲜少把目光投注在将来,彼时他们岁华已晚,帝制也复兴无望,因此,他们只能在无比怀念的过去与不可逃脱的现在之间不断徘徊。
可见,词人对楼意象孜孜的构筑与书写背后,展现的正是一个并非主流的群体在时代中的生存处境与心理状态。每一座真实或虚幻的楼上,都沾染着世变的劫灰,印证着一个高蹈徘徊、痛苦裂变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