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邮递员
2021-08-09王才兴
王才兴
歪头兴元
凌兴元是光明大队的邮递员,负责大队的发信、送报纸。在他眼里世间万物大概小的都是精华,都是珍品。他所在的大队是全乡最小的大队,1千多人,8个生产小队,2.1平方公里面积。大队区域小,人口少,自然显出它的妙处。凌兴元常与八一大队的邮递员作比较:他8个小队兜一圈只需花半天功夫;而八一大队有17个小队,面积4.3平方公里,邮递员绕大队走一圈上半天来不及,还得搭上大半个下午。按公社规定,大队每天给邮递员记一个工分。同样一个工分,凌兴元只需走一半的路,付出一半的劳动。
凌兴元当上邮递员与他的歪头有关。他39岁时被查出患了肿瘤,手术是在县人民医院动的。虽说肿瘤是良性的,但病魔不长眼,生得实在可恶,鸡蛋大的肉瘤长在颈椎与神经的黏连处。医生剜除时,不小心触伤了神经留下后遗症,他的头颅一直斜摆着,始终没站直。那年夏天大队召开莳秧现场会,大队干部都到田间去观摩。凌兴元始终落在莳秧队伍的最末端。他弯腰立水田,两只手在身前插秧,头颅眼睛却始终朝着左前方;动作缓慢,样子很滑稽。当时的大队书记是钱松林的前任王书记。王书记和凌兴元同在一个村,自小一起玩耍很要好,好到互相摸屁股抠鸡鸡的程度,用村里的话形容他俩是“赤卵好兄弟”。王书记见凌兴元歪斜着头吃力地劳作,念他的旧情动了恻隐心,不久便安排他当邮递员。
歪头兴元今年59岁,送信已经20年。前些天钱书记见到他,笑吟吟对他说:老凌,你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恪守职责,功德已圆满。明年可以回家享清福。歪头兴元脸上挤出笑,头颅眼睛向着左前方,对钱书记说:谢谢,谢谢钱书記关心。
钱书记掉转身刚走,歪头兴元脸一阴,显出不悦的神色。他心里清楚,上面有规定,邮递员做到60岁要换人。书记的话分明在提早同他打招呼,暗示他到龄要腾出位子由别人来接替。他心里嘀咕,我没有脸皮厚到占着茅坑赖着不走的地步。但转而想自己20个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送了半辈子的信,对邮递员活计产生了感情。要是真退下来闲着,心里虚得要发慌。
歪头兴元的小儿子凌春晓明年将初中毕业。他学习成绩差,考高中肯定没指望。春晓今年14岁,身子还没有发育,个子矮小,身单力薄下地干农活,有点为难他。歪头兴元心疼儿子,正为工作的事犯着愁,心想要是春晓能进乡镇企业上班,活儿轻,收入厚,该多好!可歪头兴元一没熟人,二没靠山,谁能帮他进企业?那天钱书记对他说的话一下子使他开了窍,邮递员虽说不是金饭碗银饭碗,要是他退后让儿子接替邮递员的位子,那至少也是现成的铁饭碗。但不知道钱书记会不会同意。他心里没有一点谱,感觉很茫然。钱书记毕竟不同于王书记,自己和他没交情。他一向认为王书记和他关系铁,铁得胜过自家的亲兄弟。
歪头兴元和王书记不但自小有交情,而且还经受了阶级斗争的淬炼。有段时光,王书记每晚招呼歪头兴元去他家喝茶扯老空。村里社员买不起茶叶,平时喝的是大麦茶、竹叶茶,甚至还是白开水。只有王书记家喝的是地道的茶叶茶。王书记家的茶是好茶,本地产的碧螺春。歪头兴元初次喝王书记家的茶,感觉有一股苦涩涩的味道。他很心痛,王书记花大价钱买来的茶叶竟是这滋味。喝过几次后感觉却不同,微微的苦味之后滋生出一股甜润润甘滋滋的味。王书记将开水徐徐斟入玻璃杯,根根嫩芽舒展得像小姑娘绽出的笑颜,杯里的茶水变得绿莹莹,一缕馨香袅袅升起。两人边聊天边品茗。茶过三巡,王书记切入正题询问他:最近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歪头兴元便一五一十向他汇报白天的见闻。
那时时兴抓阶级斗争,王书记要掌握斗争的动向。歪头兴元领会了王书记的心思,王书记的心思就成了他的心思,也变成了他的责任和义务。歪头兴元成了有心人,每天送信进村入巷时,他最关注的是村里的牲畜的情况,社员的举动。有次他去何典巷小队送信,遇见社员老姜。老姜性子耿直,一见他滔滔不绝地炫耀,说自己刚从集市上回来,捉了一头8斤重的苗猪。那苗猪猪毛发亮,食量大,长势旺,估计不到半年就可以出售。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歪头兴元知道他全家有4人,前一阵刚出售一头肉猪,栏里还养着一头。按规定他家一年只能养2头猪,新捉回的苗猪分明是超标。歪头兴元向王书记作汇报,王书记让治保主任去老姜家查实。王书记便在高音喇叭里疾呼:全队社员同志们,超养牲畜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全体村民必须团结起来,坚决杜绝和铲除资本主义的尾巴。大队将开批斗会,犯错误的社员要上台作深刻的检查,接受群众的批判……老姜胆子小,书记的话吓得他瑟瑟发抖,隔天悄悄提着猪苗去卖掉。
大队有一半的社员是竹篾匠,会做竹篮、竹匾、篾席和竹筛,私下做了竹器去集市出卖。这更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歪头兴元装着王书记的心思,每天在村庄转悠。发现谁家门口晒着新剖出的竹丝,他便猜知该家一定在偷做竹器。王书记得了消息,便派治保主任去抄家,将竹刀、毛竹、竹器一并没收并充公,主人还得在会上挨批斗。时间一长,社员都隐隐猜到那是歪头兴元在告密,都说歪头兴元像奸细,潜伏在群众中。于是社员在背后都不叫他歪头,叫他“歪嘴”——歪嘴和尚不干正经事……
歪头兴元想,要是王书记还在书记的位子上,那该多好!他时常忆念他和王书记亲密的时光。回忆虽美好,但毕竟王书记已是过时的老白酒,现在没法帮上忙。儿子工作的事,他必须直面眼前的现实。路上遇见钱书记,他壮壮胆,运足气,掏出憋在心底的话:钱书记,我家春晓为人诚实,手脚麻利,明年他初中将毕业,请你帮帮忙让他接替我的班。钱书记反剪着双手,板着国字脸,盯着歪头兴元看,盯半响,舌头含混咕噜出一句:我一人的话不算数,要班子集体商量再定论。
歪头兴元是个明白人,他清楚邮递员不下地不沾泥不用做苦活,一年工分三百六十工,它的好处人人都明白。再说钱书记有七大姑八大姨,说不定都想争这岗位。他埋怨自己想问题不周全,做事太粗心,太冒失,太失礼,这等重要的事,竟在路上干涩涩地提出。歪头兴元的猜测不久得到了应验,邮递员工作着实很热俏。村民都在传,邮递员有了接替的人选——大队副主任的儿子将接替歪头兴元的班。还有一个版本在流传,乡里人武部长的儿子也想做邮递员。他一听,泄了气,好几天显出萎靡失意、闷闷不乐的样子。世上的事历来都是官帮官,吏护吏,他要与干部竞争等于鸡蛋碰石头,肯定没戏唱。但想想又不对劲,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掘壁洞。我是邮递员,邮递员的儿子顶班做邮递员,是子承父业天经地义的事。想到此歪头兴元一下子壮了气,直了理,好像自己的歪头也一下子扭直了。他给自己打着气:要沉得住,不气馁,春晓的事有一分的希望,就得做百分百的努力。
歪头兴元提着两只老母鸡、两条凤凰牌香烟上了钱书记的门。母鸡是自家养的,当天还生下一枚鸡蛋。春晓娘心疼,拿母鸡送人情实在舍不得。歪头兴元斥责她头发长见识短,只图眼前不考虑长远。为了儿子的饭碗,他必须豁出去。一条凤凰牌香烟6元2毛钱,两条12元4毛钱。歪头兴元平时也吸烟,他只吸8分钱一包的生产牌香烟。凤凰牌香烟价格贵不论,还是市场的紧俏品,要用购烟券才买得到。前年春节上海的小舅子回家过年,曾带回一包凤凰牌香烟。烟的外壳印着两条金闪闪的凤凰。小舅子攥着凤凰牌香烟很威风,很炫耀,抽出一支递给他。他点燃后嗤嗤吸了一大口,那烟味道委实不一般,不仅劲道足,满屋子还有一股香喷喷甜润润的香精味。歪头兴元托了上海的小舅子,小舅子又托他的老丈人,小舅子的老丈人在上海牌手表厂做师傅,师傅又托了他徒弟,徒弟的父亲是上海烟草公司的经理,七转八弯弯弯转转才买到这两条烟。
乡村的夜晚墨测黑,望不见脚底的路。好在歪头兴元条条泥路都熟悉,他一脚高一脚低凭着感觉走到书记的家门。他站在书记家的楼屋前,笃笃笃轻轻敲着门,但没人作应答。既来之则安之,他富有耐心,笃笃笃继续敲,敲了一遍又一遍,屋内就是没动静。他猜摸书记已上了楼,于是歪仰着脖子朝二楼呼喊:钱书记,钱书记,开开门。我是送信的老凌。夜深人寂他不敢恣意扯开嗓子喊,只得两手捂嘴呈喇叭形,瓮声瓮气喊了老半天。终于二楼亮出电灯光,窗户里透出半截女人的头颅。她朝窗下淡淡地说:钱书记已困觉,有事明天去他办公室谈。歪头兴元听出说话人是书记的老婆。他感到一阵沮丧,低沉着歪头,怏怏悻悻像一只瘟鸡。他踏着茫茫的夜色走上归家的路,来时的兴奋和热望全成了泡影。一阵秋风吹来,夹着丝丝的凉意,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歪头兴元骨子里有一股捶不扁打不烂的韧劲,就像他的歪脖子僵硬而顽强。他不达目的不罢休。趁春晓学校放忙假,他携他一起去送信。歪头兴元打开樟木箱,翻出春晓雪白的的确良衬衣、青色的卡其布裤子,让他赶快穿上。他见春晓头发蓬乱像茅柴,随手伸出五指将他头发捋捋顺。着上新装的春晓面貌不一般,既精神,又机灵。两人从邮局取了信件和报纸,一个村庄挨一个村庄轮流兜着转。正值秋收大忙,春晓不必像往日一样干农活,跟随父亲一路逛,满身透出一股新鲜劲,东张张西望望,一会蹦一会跳,好像是在秋游。见他的欢欣劲,歪头兴元似乎觉得儿子天生是块邮递员的料。
路过大队办公室,他特地领儿子去见钱书记。钱书记翘着二郎腿在通电话。他静静候在办公室门口等。电话足足通了10分钟。好不容易钱书记搁下电话机,他便拽着儿子进了门。他让儿子叫钱书记叔叔。春晓一点不见生,一声“叔叔好”喊得又响又脆亮。随后歪头兴元向钱书记推介,这是他儿子凌春晓,明年初中将毕业。今天他带他来送信,让儿子熟悉熟悉路线,培养培养兴趣。钱书记斜睨着眼,朝歪头兴元投去一瞥清寂的目光,然后将眼光聚焦在春晓。钱书记的眼睛像只探照灯,对春晓从头到脚扫一遍,喉咙里挤出哦哦哦几声。歪头兴元见后很知足,钱书记一点没敷衍,看得很上心,很留神。他的目的达到了——他要让钱书记留下先入为主的印象,就像当初自己娶老婆,生米煮成饭,煮熟的鸭子跑不了。
春节过后,离歪头兴元退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钱书记的嘴巴捂得严,严严实实像一堵墙,接班之事不透露一丁点风声,歪头兴元感觉就像黎明前的黑夜静悄悄。越是没风声,歪头兴元心里就越急,急得似猴子见了香蕉够不着,抓耳挠腮干瞪眼。他几次想张口向钱书记探口风,问虚实,但是都没成。一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二是他心里虚,怯势势,生怕钱书记当面回绝他。
农历初二是乡里集市肉猪收购日。歪头兴元猪栏中养的肉猪已超过6个月。他叫上大儿子,用稻草绳将肉猪的四脚绑住,两人一前一后用扁担扛着,吭哧吭哧抬到供销社的收购站。当时的场面够气派,近百头猪嗷嗷叫,密密匝匝躺在收购站的砖场上。猪多人多,一片嘈杂声。歪头兴元有些懊悔,今天的猪比以往多,自己来晚了!轮到收购员检验他家的猪,已是上午10点钟。卖完猪,点了钱,一共45元8毛钱。他去邮局取了信件和报纸,急吼吼赶回大队去送信。抵达大队办公室,日头已挂在南天门。歪头兴元抬腕看看表,已是午后1点钟。大队四周静悄悄,他猜想干部大概都在午休。钱书记有一封家信和几份报纸他要送。钱书记办公室的门关得紧腾腾。他知道备用的钥匙在大队会计处。他向会计要了钥匙,旋开锁,歪着头闯进门。他被眼前的一幕惊懵:他瞥见钱书记斜躺在沙发里,怀里搂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兩人嗯嗯啊啊在亲嘴,钱书记的手不停地在女子胸前摸捏。歪头兴元一时吓得灵魂出了窍,两腿直哆嗦。他反转身就往门外窜……
隔天,钱书记将歪头兴元唤到办公室。歪头兴元站在书记前,心里忐忐忑忑手足无措,嘴里呼呼喘着气。钱书记脸上无风也无雨,神情很坦然,笑吟吟对他说:大队班子已讨论决定,同意让春晓接替邮递员的班。歪头兴元一听神情从慌乱转为惊诧,又从惊诧转为大喜,慌里慌张向钱书记鞠了三个躬,连声道:谢谢!谢谢!谢谢钱书记!步出钱书记的办公室,歪头兴元的手心还捏着一把虚汗。
歪头兴元从床底搬出一只旧瓮头。他撕去裹在瓮头上的塑料纸,小心翼翼掏出两条凤凰牌香烟,双手反复摸捏着外壳,还凑上鼻子闻一闻。这两条烟他实在舍不得吸,一直囥在瓮头里。他从鸡笼里捉了两只老母鸡,用红头绳系好。他当夜将香烟和母鸡送往书记家。一路上他心里在唧咕,香烟会不会发霉。
阔嘴春晓
春晓脸面五官搭配不匀称、不和谐,一双小眼睛、一对小耳朵、鼻子小又尖,下面却挂着一张大嘴巴。嘴巴不仅大,而且两爿嘴唇肥又厚,给人的感觉很夸张,很滑稽。要是远远一眼瞥见他,未见其眼其鼻其耳却先见他的大嘴巴。村里人常拿他的大嘴巴开涮,有人说他像《西游记》里的二师兄猪八戒,整日噘着一张大嘴巴。还有人说他像只愤气癞团,癞团平时躲在阴湿处,嘴巴大又阔。背后都称他为阔嘴癞团。后来觉得阔嘴癞团四个字喊起来拗口不顺溜,为顺嘴就直捷喊他阔嘴。久而久之阔嘴的绰号就喊遍全村。阔嘴春晓八岁时,村里来了一个相面的先生。歪头父亲拉着他来到先生前,让他给儿子看面相。先生眯起眼,朝春晓的脸蛋细细端详了半日,神叨叨地说:嗯,这孩子命不错,往后有吃福。有吃福?歪头父亲听后脸上绽出笑容,但心里却生出几分疑虑,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到了荒春青黄不接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吃了朝顿没夜顿,哪里来的吃福?他将信将疑掏出2元钱,付给先生作报酬。
阔嘴春晓当邮递员不到两年,他的面孔变了样。原先他的脸色像白菜的叶子白里夹着黄和青,姜巴巴一点没光泽,属于营养不良的那种。现在他的面孔红堂堂,红里洇出黑。红是底色,黑是天天晒太阳的缘故。红与黑在他脸上调配成壮实的小麦色,阳光下忽闪忽闪亮出一薄层釉光。他原先两颊没有肉,皮贴着骨,骨黏着皮,削刮瘦;现今他脸上撑满肉,开口时两颊的肉咕噜抖啊抖好像在说话。
晚饭后阔嘴春晓和歪头父亲坐在灯前扯闲话,说山海经。无意中扯到了春晓的工作。歪头父亲问儿子:当了邮递员,感觉怎么样?阔嘴春晓自在轻松地回答:嗯。好。天底下最好的工作就是当邮递员!儿子随口的话让歪头父亲一时摸不着脑门,莫非儿子学会了油嘴滑舌在讲反话,邮递员怎么成了天底下最好的工作?他笑呵呵望着儿子和气地问道:为啥,你说说道理。阔嘴春晓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神色,笑兮兮地说:邮递员吃百家,就公社的干部可以吃派饭。
村里社员都明白啥叫吃派饭,阔嘴春晓的父亲也曾派饭过一次。公社干部要下乡检查工作,预先用电话通知大队。书记接到电话马上去落实,指定一家社员让他准备饭菜招待乡干部。书记的眼光毒,挑选的都是家境富裕且都是听话的人家。被派饭的社员接到书记的命令如接了圣旨,或杀鸡或宰鸭,上街买条鱼或称块老豆腐,备上一桌丰盛的菜肴来款待。别看社员老实巴交的样子,好多时候他们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往往心里想归想,行动上做归做,是典型的两面派。比如对吃派饭的态度,主人面上笑嘻嘻,高高兴兴去承办。但自己掏腰包来请吃好像挨了宰,心里憋屈有怨气:自家为啥无事偏偏要请客?但事后细想想,吃派饭的事也不是一点没名堂,大队干部陪着公社干部上他家吃派饭毕竟是光耀门楣的事,更是面子上添光彩的事——人活脸,树活皮。这样想着心里便有了着落,也有了宽慰……儿子春晓只是小小的邮递员,怎么和吃派饭搭上边。
那日,阔嘴春晓分拣到一张五元钱的取款通知单,收款人是隔壁村的凌根妹。阔嘴春晓认得凌根妹,她年纪已过七十岁,脸上长着一张干瘪的嘴巴——她的嘴又凹又瘪像糯米粉做的瘪子团。为此村里人都唤她瘪嘴阿婆。瘪嘴阿婆的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当中学老师,按月给瘪嘴阿婆寄五元钱的生活费。
上午10点半阔嘴春晓来到瘪嘴阿婆的家。瘪嘴阿婆缩头笼袖坐在门口的竹椅里,塌着眼皮在晒太阳,脚旁趴着一条小黑狗。见来了生人,小黑狗呼地从地上蹿出,汪汪汪,死命朝春晓咬。
畜生,别嚷嚷。瘪嘴阿婆张开眼,严厉地呵斥。黑狗噤了声,摇着尾巴退到瘪嘴阿婆的脚后跟。
阔嘴春晓有点怕黑狗,颤悠着身子靠近瘪嘴阿婆,恭敬地对她说:阿婆,你有取款单,五元。
瘪嘴阿婆一听来了神,赶忙直起身,进屋去取印章。出来时,她顺手捏一只水煮鸡蛋塞到阔嘴春晓的手掌。他接过蛋,盖了戳,将取款单递到她手里。瘪嘴阿婆接过取款单,两手反复地摸捏,心里喜滋滋,脸上绽开花。她一笑,瘪嘴就豁开,龇出几颗孤零零的黄牙。
阔嘴春晓的娘会持家。家里母鸡生了蛋,舍不得煮给家人吃,聚攒后拿到集市去出卖,换取零用钱。阔嘴春晓已几个礼拜没吃到鸡蛋,更别说沾到鱼肉荤腥的滋味。他攥着蛋,嘴里淌口水。没走几步,他蹲下身,将煮蛋往街沿石敲几敲,鸡蛋壳成碎片,他捏几捏,揉几揉,迅速剥除鸡蛋壳,然后将蛋囫囵往嘴里塞。他三口两口,馋涎拌着蛋黄,狼吞虎咽将鸡蛋消灭光,打着嗝,惬意地离去。
阔嘴春晓进入发育的年龄,身子一天天拔高,就像田里的稻秧到了拔穗抽节的辰光。可他的肚里油水少,早上啜的两碗薄粥像瓦片扔入河里一会儿就没了影,走着走着,肚子叽咕叽咕闹得欢。他渐渐摸索出肚子叫的规律,去邮局的路上撒一泡尿,送信的路上又是一泡尿。两泡尿之后,他肚子开始变得空落落,心里宕空筛空慌得很。他一直埋怨自己的肚子怎么像个无底洞,永远填不饱。空肚在路上走他不停淌涎水,此时的他像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眼前浮现出种种的幻想,恍惚闻到喷喷香的鱼啊肉啊的美味。瘪嘴阿婆心肠好,一只煮蛋表示她的谢意。阔嘴春晓年纪轻,头脑活络心眼杂,吃了瘪嘴阿婆的煮蛋像血液中注入了吗啡,兴奋的细胞一下子被激活,想入非非做起他的春秋梦。他掐着指头在盘算,大队究竟有多少人在外面吃皇粮?北巷小队的黄锦标抗美援朝打过仗,退伍后安排在山西大同煤矿当保卫科长,每月要寄钱给老婆;王家巷的王福初初中毕业考取了農校,毕业后分配到新疆石河子芳草农场当农技员,每月汇钱给家里;毛家桥的毛水生,在上海第三服装厂做工人,每月也要寄汇款单……吃皇粮的人家日脚滋润油水足,要是都像瘪嘴阿婆那样款待他,他的日子就像吃派饭的乡干部。
那天阔嘴春晓取了毛水生家的取款单,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好像自己收到了汇款。送信时他没循往日的路线走,故意将毛家桥小队放到最后一站。中午11点他抵达毛水生的家。他一眼望见毛水生全家老少热腾腾围在饭桌前吃馄饨。他不提取款单的事,两只眼睛一眼不眨盯住桌上的馄饨,馋唾咕噜咕噜往肚里咽。毛水生老婆看出了端倪,随手从桌上端起一碗热吃扑烫的馄饨,热情客气对他说:小后生,来来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尝尝我家的菜肉大馄饨。阔嘴春晓有点难为情,脸上洇出了红云,嘴里却不自觉地道:那我就不客气,谢谢伯母娘!边说边端过碗和筷,一口一只馄饨就狼嚼,一眨眼功夫碗底便朝天。他麻利地用手掌揩一揩唇边的油腻,然后不慌不忙从邮包里掏出取款单。
江南的初夏,天公的脸像京剧的脸谱翻得快,一会晴,一会阴,一会又下起大雨。阔嘴春晓出门时,太阳像个大赤球映得满天彤红彤红的。从邮局取了信,他走在赶回大队的路上。突然,墨沉沉的乌云翻卷着,从东南方压过来。眼见要下雨,阔嘴春晓发觉自己忘了带雨伞,拔脚狂奔在田埂。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这个季节的雨要么阵头大,雨点小,霎时雨散云收,依旧现出黄胖日头(黄梅的太阳)来;要么是先细雨,细雨过渡之后再大雨。可这次的雨不同于往常,他才跑了几步,天空先闪电再打雷,中间没有细雨过渡,眼睛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劈头盖脸敲打在周边的水田,也敲打着他的身子,他眼睛耳朵鼻子脸颊都沾满了雨水。不好了,要是邮件淋湿肯定会被户主骂,还要受父亲的责备。要是让大队钱书记知道更麻烦,准要挨批评扣工分。他赶忙解下背上的草绿色邮包,将汗衫脱下覆住邮包,捂紧着向家里飞跑。
阔嘴春晓回到家,全身水淋淋湿漉漉像只落汤鸡。他用井水冲了澡,换好衣服便查看邮包。邮包的帆布有点湿。他从邮包取出一叠信,一封封翻查。还好,邮件完好没淋湿。驀然间他发现其中的一封信封口已裂开,就像瘪嘴阿婆的嘴豁开。信是黄锦标从山西大同煤矿寄给家人的。看来黄锦标是个马虎人,封口只用几颗饭米粒潦草地抹几下。饭米粒黏劲小,时间一长便露出了豁口。见了信,春晓漫漶出一股怨气。原来他对黄锦标的家人没好感,为他家送了这么多的信件和取款单,他竟一滴油水都没沾到。去年春节前他送取款单去锦标家,正好赶上他家杀年猪,一家人喜气洋洋围着喝猪血汤。阔嘴春晓见后心头一热,想,真是赶上了,自己可以摊上一碗猪血汤。他站在一旁盯看他们喝着猪血汤就像小时候看小伙伴吃麦芽糖,心里痒痒的,涎水不住淌。嚯咯嚯咯,他们一家人有滋有味地享受着香气四溢的猪血汤。阔嘴春晓盯看足足有半个时辰,可就是没人招呼他。最后他交上取款单,垂着头,空着肚子讪讪往回走。他心里直嘀咕,这家人真是虱壳里的仙人——小气鬼。
阔嘴春晓望着信呆想,信的豁口似幽幽的黑洞,又像一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信里究竟讲些啥,有啥西洋镜,有没有掖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拆信看,却又不敢。父亲交代过,家信属隐私,受法律的保护,任何人都动不得。但敌不住好奇心驱使,又念他家待他的小气样,他一个激灵做出忘乎所以的举动。他躲进自己的小房间,用铅笔刀轻轻将信封拨开,从信壳内抠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信纸是山西大同煤矿保卫科的信笺。阔嘴春晓贪婪地阅读。信是黄锦标写给老婆的,圆珠笔写的字歪歪斜斜像蛐蟮,还有几处错别字。看完信,阔嘴春晓走到灶屋间,从饭镬里粘几颗饭粒,将信重新黏贴封装好。阔嘴春晓大致读懂了信里的意思。黄锦标在向他老婆解释近两月没有给家汇款的原因:他一时头脑发昏犯了生活作风的问题,保卫科长的职务被撤销,矿上还扣他三个月的工资。现在他被安排在地底下掘煤炭。信的末尾他向老婆做检讨,说往后还得好好地做人,珍惜手里的铁饭碗。
阔嘴春晓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他既兴奋,又解气——信里所说仿佛在为他排解积郁已久的怨气。呸,谁让你家小气,活该!当天他去了北巷小队,贼忒嬉嬉将信送到黄锦标老婆的手里。
隔几日中午阔嘴春晓送信来到北巷小队,路上遇见黄锦标老婆。他小眼珠骨碌碌一转,笑盈盈上前与她搭讪:伯母娘,怎么好几月没有收到黄锦标的汇款?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阔嘴春晓轻轻的一句话,黄锦标老婆听了像额头被蜜蜂蛰一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出尴尬的神色。但锦标老婆脑瓜子灵反应快,马上镇了镇心气,脸上露出笑颜,编一句诓语来搪塞:最近锦标煤矿的生意不景气,一时发不出工资。锦标说待年底发了工资再一并寄回家。阔嘴春晓听后,心里咯咯咯发笑。
锦标老婆心里虚,伸手拉阔嘴春晓去她家吃中饭。阔嘴春晓嘴里说覅覅覅,做出半推半就盛情难却的姿态,腿脚却不由自主屁颠屁颠随她走。锦标老婆回到家,她儿子在桌上扒饭,桌上摆着两碗菜:一碗蒸茄子,一碗咸菜土豆汤。她赶忙去点灶火,在镬里煎了两只黄闪闪的荷包蛋,盛上满满的一碗饭,热情招待他。阔嘴春晓大口咀嚼荷包蛋,发出吧嗒吧塔的声响。锦标的儿子见状,噘起嘴,睨着眼,显出不屑的神态。
吃罢饭,阔嘴春晓向黄锦标老婆说谢谢。黄锦标老婆拽住阔嘴春晓的手反复叮嘱他:等锦标汇了款,一定请你来我家吃红烧肉。
阔嘴春晓斜挎着邮包,晃荡晃荡往回走。遇见熟人他大声喧嚷:刚刚去黄锦标家送取款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