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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大简《诗经》“要翟”训释补议

2021-08-09孙可寒

现代语文 2021年3期
关键词:诗经

孙可寒

摘  要:徐在国《“窈窕淑女”新解》认为,安大简《诗经》中的“要翟”应释作“细腰”,传世文献中的“窈窕”当作“要翟”。杜泽逊将“要翟”与传世文献中音近义同的连绵词进行了比较,认为它仍应归于连绵词,义为姣好之貌。从异文、构词与语境等角度,对该词的训释进行了考察,认为“要翟”应是“窈窕”的简帛异文;它原始的构词理据与“窈窕”基本一致;《关雎》的语境也要求将“要翟”视为连绵词。

关键词:安大简《诗经》;“要翟”;“窈窕”

2015年初,安徽大学入藏了一批战国竹简(下文简称“安大简”),其中,《诗经》存简九十三支,包括《国风》五十七篇(含残篇)。在安大简《关雎》篇中,“窈窕淑女”之“窈窕”作“要翟”。徐在國先生由此发表了《“窈窕淑女”新解》一文,他以形训之法审视旧解,提出新的观点:“《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之‘窈窕,当从安大简作‘要翟。汉代学者就是因为‘窈窕与‘要翟的读音相近,所以将‘要翟转写成‘窈窕,进而训释‘窈窕为‘幽闲‘深宫。‘窈窕淑女,安大简作‘要翟女。‘要翟,读为‘腰嬥,即细腰,细而长的腰身。‘腰嬥淑女,即身材匀称美好的女子。”[1]这一观点在学术界引发一定的争议。杜泽逊先生在《安大简〈诗经·关雎〉“要翟”说》一文中,将“要翟”与传世文献中音近义同的连绵词进行了比较,认为“要翟”仍应归于连绵词,意思是姣好之貌[2]。杜文言简意赅,极具说服力。在这一基础上,笔者从异文、构词与语境等角度,对“要翟”的语义再进行考释。

一、“要翟”应为“窈窕”异文

吴辛丑指出,“简帛典籍和传世典籍相比较,在字、词、句诸方面都存在不少差异,构成了大量的异文。我们把简帛典籍与传世典籍以及简帛典籍与简帛典籍之间存在的文辞差异,统称为‘简帛异文。”[3]我们认为,安大简《诗经》中的“要翟”,也应是传世典籍中“窈窕”在简帛典籍中的异文。

首先,简帛异文具有复杂性,不同的原因可以产生不同形式的异文。“窈窕”与“要翟”的区别应是由于地域的不同而造成的,这种差异体现的是地域间方音的不同。黄德宽先生在《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概述》一文中指出:“根据地域和时代明确的竹简判断,简上的文字体现了战国楚地的文字风格,简的形制等与战国楚简也较为一致。因此,我们认为这是一批战国楚简。”[4]试想,先秦时期交通尚不发达,书面材料的传播范围有限,那么,楚人如果在没有见到其他书面材料的情况下,如何记录自己听到的内容?也许,他们就是以自己的方音为依据,写下了有别于其他文献记载的字词,而由于这种原因形成的异文实际上表示的是同一个概念。再者,先秦时期的文字书写形式并无统一的规范,文字的纷繁复杂要远远超出现在的想象。除了安大简中的“要翟”,“窈窕”的异文亦见于其他出土文献,如马王堆帛书《老子》甲本卷后古佚书《五行》引《诗经》云:“茭芍(淑女,寤)眛(寐)求之。”可见,这些由于地域差异而形成的异文具有声音相近、文字异形、意义可通的特点,实是一词,我们不能因为一个“要翟”的出现,就否认传世文献中“窈窕”的存在价值。

其次,在安大简中存在着大量的异文,除了“要翟”,在简本《诗经·周南·关雎》篇中,“关、雎、鸠、淑、逑、参、差、荇、寤、寐、得、服、辗、转、侧”等字,与传世文献的书写形式皆有差异。一篇之中,异文就有如此之多,更何况是一批竹简。如果说“窈窕”当从安大简改作“要翟”,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将传世文献中存在异文的的字词全都进行改动呢?我们认为,这既无可能,也没有必要。其实,我们在研读出土文献时,经常会遇到异文现象,如通假字、古今字、增减词语、变换句式等,它们确实“在文字、音韵、训诂、词汇、语法及版本校勘等方面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3],但是否予以改动,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我们认为,传世文献《关雎》篇中的“窈窕”仍可保留,而不必按照安大简中的“要翟”进行改动。

二、“要翟”应视为连绵词

徐在国先生认为,安大简中的“要翟”,当读为“腰嬥”,是一个主谓型合成词,意思是腰好,也就是身材匀称美好。其主要论据有二:一是简本“要”的字形为两手叉腰,是“腰”的初文;二是采用了李家浩先生的观点,认为“翟”当读为“嬥”,从而将“嬥”释为细腰貌。之后,杜泽逊先生将帛书等出土文献与《楚辞》《文选》等传世文献相互参照,指出“要翟”与“茭芍、窈窕、佻佻、嬥嬥、苕苕、要绍、偠绍、要眇、要妙”等词,皆一声之转,为连绵词[2]。杜先生所言确为不刊之论。除了文献材料所提供的依据外,笔者认为,这一问题还可以从新的角度进行考察,即通过发掘“要翟”与“窈窕”最原始的构词理据,来证明“要翟”的确是连绵词。

首先,从构词理据来看,“窈窕”应属于连绵词,不过,其形成较为复杂一些。《说文解字·穴部》:“窈,深远也。从穴,幼声。”[5](P150)“窈”既然从穴表意,那么其本义应是形容洞穴深邃。后来所指范围扩大,“窈”可用来形容一般事物甚至抽象意义上的深邃幽远。如《老子·第二十一章》:“窈兮冥兮,其中有精。”[6](P55)《列子·力命》:“故曰,窈然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7](P214)再来看“窕”。《说文解字·穴部》:“窕,深肆极也。从穴,兆声。”[5](P150)何为“深肆极”?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卷十四云:“深肆极也,当作深也肆也极也。肆极一义。此二训盖校者本《尔雅·释言》加之。”[8](P57)不过,我们查阅了《尔雅·释言》后发现,其原文是:“宨,肆也。”[9](P16)“窕”“宨”形近,盖校者“加之”时误将二字混同,又将其窜入《说文》,导致错上加错。因此,“窕”本应训为“深”,形容洞穴幽深宽闲。后来由物及人,“窕”在语义上发生了概念隐喻,可引申表示人的外貌、性格具有宽肆、美好的特点。如《尔雅·释言》:“窕,闲也。”[9](P18)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窕与窘为反对之辞……凡此皆可证窕之训宽肆……《方言》:‘美状为窕。言外之宽绰也。”[10](P346)

“窈” “窕”合文,则始见于《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毛传:“窈窕,幽闲也。”郑玄笺:“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孔颖达疏:“窈窕者,谓淑女所居之宫形状窈窕然,故笺言幽闲深宫是也。传知然者,以其淑女已为善称,则窈窕宜为居处,故云幽闲,言其幽深而闲静也。”[11](P269)由此可见,由于女子居处窈也、深也,女子性格窕也、宽也、闲也、好也,“窈”“窕”合文便可指称深居闺房且专贞贤淑的女子。后来,“窈”和“窕”的书写形式虽没有变化,但是它们当初参与组合时的意义却很少用了,“窈窕”便成为一个描写“美好”貌的连绵词,不宜再分开解释。

在对“窈窕”的形成过程进行分析后,笔者又对“要”和“翟”的意義进行了探讨,结果发现,“要翟”与“窈窕”在原始的形成机制上有着高度的相似。清代王念孙《广雅疏证·自序》云:“窃以诂训之旨,本于声音。故有声同字异,声近义同。虽或类聚群分,实亦同条共贯……今则就古音以求古义,引伸触类,不限形体。”[12](P1)在造字之初,其意义往往是由声音这条线索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两个字形体不同而声音相近,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就古音以求古义”的方法去寻求当时的语义。首先,“要”和“幽”在上古汉语时期声音相近,在具体语境下还可通用。《尔雅·释地》:“燕曰幽州。”[9](P54)陆德明《经典释文·尔雅音义》引李巡云:“燕,其气深要,厥性剽疾,故曰幽。幽,要也。”[13](P1648)上古音“幽”为影纽幽部,“要”为影纽宵部,两字声纽相同,韵部宵幽旁转,它们的意义就可能相通,这也进一步说明了李巡释“幽”为“要”的原因。又《尚书·康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时,丕蔽要囚。”王国维曰:“要囚即幽囚,古要幽同音。”[14](P83)“要囚”亦两见于《尚书·多方》,分别为“要囚殄戮多罪”和“我惟时其战要囚之”,这里的“要”和“幽”皆相通。二字又可以互为异文,如马王堆帛书《六十四卦·困》初六:“辰(臀)困于株木,入于要浴(谷)。”这段话在传世文献《周易·困卦》中为:“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由此可见,“要”“幽”是可以通用、换用的。其次,“窈”和“幽”在上古汉语时期声音相近,它们同为影纽幽部字,“窈”又有“幽也、深也”之义。就此来说,“幽”就像枢纽一样,联系着“要”和“窈”。我们可以据此推断,“要”和“窈”在上古时期是有可能相互通用的。

李家浩先生指出,“翟”当读为“嬥”,我们认为这是很有可能的。清代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云:“古无舌头舌上之分,知彻澄三母,以今音读之,与照穿床无别也;求之古音,则与端透定无异。”[15](P111)“翟”今读舌上音,“嬥”今读舌头音,根据钱氏的观点,则“翟”“嬥”上古均为舌头音。从韵部看,“翟”在上古属药部,“嬥”在上古属宵部,宵药对转,则“翟”“嬥”上古音相近,“嬥”用“翟”作声符也就有了音理上的依据。那么,“嬥”是否只能解释为“细腰貌”呢?我们认为,“嬥、窕、佻、娆”这些字具有同源关系,应是一组同源字。在上古汉语时期,“嬥”“窕”同为定纽宵部,“佻”为透纽宵部,“娆”为日纽宵部。章太炎先生曾经提出“古音娘日二纽归泥说”,按照这一观点,“娆”与“嬥”“窕”“佻”在上古都属舌头音,声母发音部位相同,韵部相同,在语音上已经具备了同源字的条件。《说文解字·女部》:“嬥,直好貌。一曰娆也。从女,翟声。”[5](P262)《说文解字·人部》:“佻,愉也。从人,兆声。”[5](P163)“愉”的意思为“美好”。又《诗经·小雅·大东》:“佻佻公子。”韩诗作“嬥嬥君子”,《魏都赋》注云:“佻或作嬥。”可见,“嬥、窕、佻、娆”的语义亦相通,都具有“美好”义,而且有时可以换用。因此,我们可以将它们视为是同源字。

综上所述,“要”和“窈”都与“幽”通,形容淑女闺房幽深;“翟”可读为“嬥”,“嬥”与“窕”为同源字,形容淑女性格美好。由此来看,“要”和“翟”的组合机制与“窈”和“窕”的组合机制基本一致。因此,我们将“要翟”视为是具有“美好”义的连绵词。

需要说明的是,学界通常认为,连绵词是由两个音节联缀成义而不能分割的单纯词,其语素只有一个。我们认为,这是就连绵词形成后的特点来说的。就其最原始的形成过程而言,有些连绵词的形成可能经历了先由两个语素组合,再由社会约定俗成并逐渐固定的过程,固定后的连绵词只能从整体上理解,不能再分开解释。

三、将“要翟”释作“美好”更切合语境

关于《关雎》的题旨,历来众说纷纭,见仁见智。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关雎》旨在称美后妃之德。《毛诗序》云:“《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爱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11](P269-273)这一观点对后世的古文经学家产生了重要影响。第二种观点认为,《关雎》是为刺康王所作。刘向《列女传·仁智传·魏曲沃负》云:“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关雎》起兴,思得淑女以配君子。”[16](P90)《后汉书·皇后纪上》云:“故康王晚朝,《关雎》作讽。”[17](P397)第三种观点认为,《关雎》是一首爱情诗,君子追求淑女,日夜思慕,辗转反侧,琴瑟钟鼓,取悦佳人。还有近年来提出的一些新见解,如李山先生认为,《关雎》是“西周贵族结婚典礼上的乐歌”[18](P32)。

抛开后人对《关雎》主题的争议不论,学界对这一点是达成基本共识的:文本中的“窈窕淑女”是外有仪容、内有气质的女性形象。也就是说,这位处于深闺的“淑女”不仅容貌姣好、仪表端庄、言谈得体、举止适宜,同时她还是人们按照中华传统伦理道德的标准塑造出来的贤良美好的形象。只有这样,才能符合不同题旨的解读:或是彰显“风天下”的后妃之德,或是达到讽喻康王的目的,或是满足人们对爱情的美好想象,或是契合婚姻典礼庄重典雅的气氛……如果只是用“腰身细长,身材匀称”来形容这位“淑女”,那么就会失去更加重要的内在核心,显得未免单薄一些。因此,将“要翟”释作“美好”,无疑是更加切合语境的。

与此同时,把“要翟”释作“细腰”也不符合先秦时期以高大修长为美的审美观念。《诗经·卫风·硕人》开篇即用“硕人其颀”来摹写庄姜的形体。《诗经·齐风·猗嗟》亦云:“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描绘出英俊貌美、技艺高超的射手形象。可见,当时无论男女,均以身材高大、形体修长为美。就此而言,与把“要翟”释作“细腰”相比,将“要翟”释作“美好”也更符合先秦时期的审美观念。

参考文献:

[1]徐在国.“窈窕淑女”新解[J].汉字汉语研究,2019,(1).

[2]杜泽逊.安大简《诗经·关雎》“要翟”说[J].中国典籍与文化,2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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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18]李山解读.诗经[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

A Supplementary Discussion on the Explanation of “Yaotiao(要翟)”in the Anhui Universitys Collection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Bamboo Slips of The Book of Songs

Sun Kehan

(College of Literature,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225100, China)

Abstract:Xu Zaiguos new interpretation of “yaotiaoshunü(窈窕淑女)” holds that “yaotiao(要翟)” in the Anhui Universitys collection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bamboo slips should be interpreted as a slender waist, and “yaotiao(窈窕)” in the handed down literature should be regarded as “yaotiao(要翟)”. After comparing the single-morpheme words with the same meaning of “yaotiao(要翟)”in the literature, Du Zexun pointed out that “yaotiao(要翟)” is still a single-morpheme word which means good appearance. Dus conclusion is correct, but in addition to the comparison of literature materials,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word can also be seen from three perspectives: variant, word formation and context. That is to say, “yaotiao(要翟)” should be a variant of“yaotiao(窈窕)”, the original reason of word formation is consistent with “yaotiao(窈窕)”, and the context of Guanju(《關雎》) also requires that “yaotiao(要翟)” be regarded as a single-morpheme word.

Key words:collection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bamboo slips of The Book of Songs held by Anhui University;“yaotiao(要翟)”;“yaotiao(窈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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