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书写与儿童小说审美新经验

谭旭东 王海峰

广西合浦作家陈丽虹是新世纪涌现出来的儿童文学作家，最初她尝试幼儿童话创作，渐渐进入佳境，开始创作儿童小说。其长篇儿童小说《凤影引航：穿越海上丝路》（以下简写为《凤影引航》），于2020年5月由广西教育出版社出版。小说讲述了一个由文物引发、带有幻想色彩的寻找记忆的文化探险故事。这是一部与新时代海上丝绸之路主题契合的小说，是一次从地域文化出发的颇具特色的主题创作，探索了一种地域文化视角下的儿童小说创作模式与经验，颇具现实意义。本文拟从地域文化的视角对《凤影引航》进行分析和评价，指出其从地域文化出发的特征、方式、意义及新经验。

一、地域文化书写的独特内涵

地域文化一直是文学的重要表现内涵，当代儿童文学也建立起与地域文化的紧密关系，特别是边远省份的作家在写作时，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地域风情、民俗文化及地方性的知识融进作品里，使得作品在表现童年生活时，会散发出地域文化的气息。如云南吴然的儿童散文，不但有云南边地的自然风光描绘，还有地域文化的元素。陈丽虹的这部《凤影引航》也是对地域文化的一次生动描绘和虔诚书写。该小说对广西合浦的地域文化进行了历史、现实与观念意义上的重寻、认同和再造，富有特色地呈现了地域文化风貌。

第一，以知识考古回溯历史中的丝路文化。汉代的合浦是岭南地区的经济、文化重镇。从这里的一万多座汉墓及出土的各类盛酒器皿、手工制品、珍石异宝等文物看，汉代合浦手工业和文化都颇发达。丝绸之路中合浦作为我国和东南亚各国文化、贸易交流的重要枢纽，积淀了非常深厚的文化底蕴，同时也形成了独特的地域文化。陈丽虹从合浦汉代文化博物馆入手，以文物背后的知识为视角进行构思，并作为小说叙述的起始，重寻历史中的合浦文化与气象，这是一种知识的考古，是历史知识的深化和探源。在对丝路文化进行历史探究的同时，以儿童的视角且运用举重若轻、深入浅出的技艺，使小说的历史内涵更为生动。无疑，以知识考古回溯历史，成为小说地域文化出发的底色。

第二，以具象化方式认同现实中的合浦文化。小说将合浦文化的代表文物羽纹铜凤灯作为一个独具特色的意义象征体，此外还有大珍珠、玻璃碗两件特色文物。这是作者在叙述中将合浦文化具象化的方式。同时，这三件文物也构成了小说主人公探寻与认同合浦文化的文化指引与精神符号。这种具象化方式、符号化的手法，无疑使小说更有生气、独具趣味，且使得合浦文化带有神秘色彩的凤的灵魂和魔力。正是这样，小说从现实的文物出发，又带领主人公牛聪聪返回现实，从而使得他对往日熟视的合浦文物和平时无感的合浦文化有了生动和深刻的理解。把代表性的文物展示出来，并赋予文化精神和灵魂呼唤，也构成了这部小说的文化特质和现实精神。

第三，以想象和故事方式再造观念上的地域文化。《凤影引航》讲述的是小学生牛聪聪凭借文化知识帮助上古神兽凤寻找记忆和重返故乡的故事。故事的地点仍是合浦，而时间却是穿越的。小主人公重返汉代，重走海上丝绸之路，经历了一波三折的文化之旅。一个新时代的小学生，一个仅剩记忆碎片而欲寻找全部记忆的上古神兽，一个在故事和想象中还原的汉代合浦，三者在小说中融合、奇遇，在作者的精心设计下，呈现了诸多文化观念上的冲突与融合。如，小说对中药和西药的叙述，对当代和汉代服饰的描写等，都代表了中外、古今文化的冲撞与对话。这种当代文化和历史文化的冲突与和解，只能发生在故事中的小主人公的观念里。作者试图将这种对地域文化的观念上的理解带到现实，让阅读这部小说的小读者在观念上重新创造出在想象和故事里的地域文化。这种地域文化的童年想象和再造，是面向当下儿童的，也是面向未来读者的。这也是小说的艺术张力和文化张力所在。

二、地域文化的创意表达方式

前一部分已经显示，地域文化内涵构成了《凤影引航》这部儿童幻想小说的精神内容。值得肯定的是，作者还有意无意中采用了创意的表达方式，特别是在小说里创造了一种奇观。所谓奇观，原指奇异的景观，即相对于俗常事物而言的奇特和非凡的事物。在小说叙述中，这种视觉意义上的奇观，转变为一种通过文字呈现的幻想中的奇特景观。

第一，在俗常里造奇观。对在合浦县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陈丽虹来说，合浦的博物馆和文物所代表的地域文化已经成为生活俗常的一部分，这对合浦的少年儿童也是如此。陈丽虹在小说后记中写道，自己在铜凤灯逸出的一团雾中找到了创作的灵感。这是作者的幻觉和想象。铜凤灯里寄宿着一只传说中的凤，而凤又带着残存的记忆，找到了一个叫牛聪聪的小男孩。对于一个非常熟悉合浦的博物馆的小男孩来讲，这就是一种让读者走进小说深处的奇观;对沉寂了千年之久的合浦地域文化来讲，这也是一种唤醒合浦乃至所有人的文化记忆与文化想象的奇观。创造奇观的妙处有三：首先，这个奇观成为一种精神引航，这也是小说名为“凤影引航”的原因;其次，这个奇观找到了一种独特的叙述视角，在这个视角中，文物被激活，文物和文物形成密切的关联，并串联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最后，这个奇观也构成了一个难得的文化再造的途径，奇观虽是虚构的，却有血有肉，成为另外一种属于儿童的文化记忆。

第二，在奇观里传达常识。如果说奇观带领读者起航，吸引读者注意并令读者想象，從而创造出一种特殊的文化记忆和精神符号。那么在奇观里，必须要见到真正的历史和文化。这是奇观之后的进入历史和文化的表达方式。作者本着尊重历史、还原历史的原则，查阅了诸多地理、历史、文化资料，为小读者描绘了穿越时空之后的汉代历史生活和文化景观。而这种普遍的、常识意义的历史生活和文化景观的表达，则是作者通过对小主人公的当代知识、时空魔法等的描述来逐一实现的。陈丽虹在小说后记中言及，写这个故事的目的是给孩子们普及家乡的历史文化，尤其是汉文化。所以作者必须在写作中让奇观牵动历史文化的发展，又必须让历史文化透过奇观进入小读者的眼帘，即作者用奇观传达了常识。

第三，创造心理的奇观。文学作品在面对读者时，永远是一对一的。虽无数人阅读一部作品，但对于每一个读者而言，阅读体验都是一种“唯一”。所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正是此意。儿童文学亦是如此。此外，好的作品既能够让读者从奇观中体会到一种普遍性，还能够让读者在普遍性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在《凤影引航》中，小主人公牛聪聪的个性是比较立体的。作者既写出了牛聪聪身上的聪明、勇敢、热心等品质，也写出了他的担忧、害怕、调皮等心理。牛聪聪身上具有中国当代小学生的普遍特点，而每一个阅读小说的小读者又可以在冒险旅程中窥见自己的影子。陈丽虹抓住了小读者的一个普遍心理，即每一个平凡生活的小读者都渴望遇见一个可以带领他穿越时空的上古神兽，又希望能够拥有一段不同于牛聪聪的独特旅程。当小读者们完成阅读，再去观看合浦的博物馆或中国所有博物馆中的文物时，或许能够在心里产生一种隐隐的奇观感。

三、地域文化表达的写作意义

丹尼尔·埃通加-曼格尔（Daniel Etounga-Manguelle）认为，文化是制度之母①。文化在有形无形间塑造了我们的时代，文化的变革是一个时代最为根本的变革。回望以往的文化研究和儿童文学研究发现，儿童文学始终被裹挟在时代文化的大背景之下，且文化总是在“价值观、态度、信念、取向以及人们普遍持有的见解”等纯主观的角度塑造儿童文学观念，参与儿童文学创作，且文化也在客观实在的场域里，影响了儿童文学作家的成长和认知，进而影响了儿童文学的意义生成。在新时代的文化语境中，从地域文化出发的儿童文学写作，就具有了较为独特的现实意义。

第一，传达了新时代文化的审美特质和精神特征。小说的主题契合了国家的“一带一路”倡议，这是一种写作意義上的文化自觉。为了更好地表现这种时代主题，小说在三个方面做出了努力：一是小主人公牛聪聪对现代科技的运用及对文明的认同与汉代文化相融合，呈现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古今互动。这种独特的历史穿越与古今文化观照的文化表达，颇具感染力。二是小主人公被汉代的手工艺和服饰文化之精美所折服，对瓦当也觉颇为精致，这种儿童视角下的跨越历史和文化语境的审美，也传达着作者对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深深期待。三是小说赋予了地域文化一种流动的力量，这种力量既是传承，又是想象，也是创造，这种富于张力和趣味的力量正是新时代中的促使儿童阅读的内在动力。

第二，为儿童读者创造了一种新的审美经验。儿童的审美既应该是基于现实生活的，又应该是基于文化想象与文化期待的;既应该是面向历史的，也应该是面向未来的。这种审美经验在小说中得到了很好的探索和描述。首先，这是对俗常生活审美经验的一种超越，如，小说为主人公找到了俗常生活里的神奇之物。其次，这是对知识层面的历史文化经验的一种超越，例如灵魂、穿越和魔法的涌现，使得知识插上了趣味和想象的翅膀。再次，陈丽虹的这种书写开拓了儿童的文化想象空间，让儿童在想象中完成了对身边文化现象的自觉的审美。在新世纪儿童小说的校园原生态叙事泛滥成灾的情形下，这种审美经验尤其显得珍贵脱俗，充分显示了作家作为审美创造者的主体性。

第三，为儿童文学的地域文化书写，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创作模式。众所周知，很多儿童小说都选材于现实生活或想象中的异域空间，但从叙述模式的角度看，这些题材的选择很多都是指向儿童的成长或猎奇的游弋，而少有将成长、游弋和地域文化结合者。有的儿童小说只是简单地对地方风俗与童年记忆嫁接，也有的儿童小说只是直接去讲述地方故事。儿童的生活有三个层面：一是他们幻想的生活;二是他们身边的生活或身处的生活;三是他们向往的生活②。《凤影引航》中所呈现的这种结合，为地域文化视角下的儿童小说创作提供了一种新的模式，即文化符号+想象奇观+文化逆旅+现实意味的小说创作模式。反而观之，儿童小说视角下的地域文化书写既是必要的，也是需要深入探索的。少年儿童教科书上的文化学习是刚性的，却少有感性与想象的趣味;如《凤影引航》似的儿童文化幻想小说则在趣味、想象及现实意义上弥补了那种不足。以此观之，这也是一种意义的创作，有价值的经验。

四、余论

“小说成功地把中华民族的本源神话和真实历史融进了一个虚构的故事里，总体上知识性、趣味性和思想性水乳交融，反映出作家在处理素材方面的得心应手。”③无疑，陈丽虹这部儿童文化幻想小说《凤影引航》在地域文化书写和儿童小说题材上是比较具有创新性和现实价值的。浓厚的地域文化色彩和有趣的文化时空旅行令小说主题格外突出，令叙述结构充满张力。在以文化为主题的创作姿态和叙述视角上，也颇为自觉。这部小说整体上实践、丰富和拓展了新时代地域文化整合、传承与再造在儿童文学视域书写下的一种可能路径与想象空间。

当然，小说还存有一些知识与技术上的瑕疵。例如，小说中描写割象牙时，象牙流血，这不免失实。此外，小说故事中的成人乃至上古神兽凤的形象和性格特征比较模糊。瑕不掩瑜，这部儿童文化幻想小说，依托现实的地域文化符号，开展富有趣味和价值的想象，把地域文化特征与内涵融入儿童精神世界，是一次颇有现实意义的尝试。

小说也带来了一些值得探讨和思考的文化产业问题。例如，作者在创作这样的小说时，除了完成小说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等方面的作品独立性构思和设计外，是否也应该将作品纳入文化产业的可能性甚或可能路径考虑进去呢？在文化产业，尤其是创意文化产业，作为社会生产力重要构成的新时代，在文化强国和文化产业强国的背景下，作者一方面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和更高的要求，另一方面也迎来了广阔机遇和诸多可能。如何在创作中完成文化、艺术和市场的平衡，如何以更加有效、更高质量的作品切入文化产业等诸多问题，其实都已经成为当代儿童文学作家不可回避甚或必须思考和面对的问题了。因为，从以往经典的作品来看，好的作品往往都不会止步于单纯的文字意义上的读者阅读。■

【注释】

①塞缪尔·亨廷顿、劳伦斯·哈里森主编：《文化的重要作用：价值观如何影响人类进步》，新华出版社，2002，第119页。

②谭旭东：《儿童文学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第27页。

③陈丽虹：《凤影引航：穿越海上丝路》序言，广西教育出版社，2020，第2页。

（谭旭东、王海峰，上海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