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非虚构”变成饕餮,“文学”还能提供什么
2021-08-09金理
一
非虚构写作的热潮居高不退,但“非虚构”并非一个自明的概念,在今天依然没有共识(当然有了共识是否就有利也还得两说)。十年前,当《人民文学》推出的《非虚构》栏目正热火朝天之时,我也追踪读过几部,当时恰好遇到一个青年写作者,了解到她参与一个团队正在从事非虚构写作。我原以为双方有共同兴趣,交谈之后才发现,彼此认知中的非虚构并无多少交集,我心目中从事非虚构写作者的名单,与她心目中的名单完全不重合(依然记得她以非常确凿而自信的神情告诉我:今天在中国做非虚构的不会超过十个人!)。当时这位朋友参与的团队,花了很长时间正在做人物经历(很接近电影《我不是药神》中的人物原型)的深度报道。所以这位写作者对于“非虚构”的定义依托着特殊的行业背景,这是一种携带着紧张感,置身于危机状态中的写作,不可能是优雅的、余裕后的产物。“非虚构”变成一个定语,后面连缀的“写作”显示出巨大包容力,可以对接文学、新闻特稿、田野调查、社会学报告、历史普及读物……当不同的行业、专业背景、学科领域等作为变量,非虚构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特征与写作抱负。
说起非虚构写作的前世今生,即谱系、资源与脉络,我们一般会提到西方的新新闻主义、美国纪实小说、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等,以及我们自身的报告文学传统。报告文学在1980年代有过辉煌,但如今好像日益变成一个专供评奖而全面退出日常阅读和学术研究的文类。这本身也成为一个值得追究的问题。再翻一翻我们自身的家底。现代文学史上最初的“非虚构”实践者都来自左翼阵营。他们在提倡速写、报告文学时,经常会取用让人眼花缭乱的新术语,比如“集纳主义”“摄影机眼”,体现着对其他领域最尖新成果的借鉴。
这一跨界实验的色彩延续至今。近年来文学界的非虚构热潮,总得联系到《人民文学》2010年前后推出的栏目。当时策划的意图,不免有种“纯文学的焦虑”——以虚构为核心、以小说为代表的文学创作,已经无法与社会公共议题对话,无法回应今天的变局,无法建立与时代真实的关联。虚构的文学节节败退,转而乞求非虚构。1980年代流行过“新闻小说”,出版过几种选本,最具代表的来自吴亮与程德培编选《新闻小说86》,“新闻小说把自己的视线从以往那些富有戏剧性或传奇色彩的个人命运和个人生活历程移向了广泛的社会问题与历史事变,开始和各种各样和人民密切相关的现实领域展开有益的对话”①——可见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明眼人早着先鞭。然而那还是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新闻小说”的组合里,新闻与小说在共赢氛围中良性竞争,而“非虚构文学”的组合里,非虚构隐然已占据文类的优势,对文学产生压迫。非常有意思的是,路内近期长篇《雾行者》中有一个女孩子,出场时是非常标准的文艺女青年,信仰诗歌,床头贴满阿赫玛托娃,这个人物在小说中间就消失了,等后半段再出场的时候,摇身已变成在血汗工厂里做卧底调查的女记者。这个人物的转变,告诉我们非虚构是对文学、对文学气质的一种克服。我完全理解“非虚构文学”倡导者们的苦心,但在非虚构蔚为大观的今天,私心里不免仍有嘀咕:首先,当我们已经接受后现代、新历史主义等思潮洗礼之后,当我们已经完全认同虚构性文学话语对历史写作的积极参与之后,我们反过来在什么样的意义上要求文学具备一种非虚构性。其次,实录与虚构的判然两分本就是现代以来才发生的现象,史家司马迁与希罗多德笔下不乏小说家言,诗人杜甫与小说家曹雪芹则被公认为史笔。古典传统中“保存着一种为今人所忽视的‘真实性观念,正是这一观念使‘虚构的叙事可能在真实性上高于作为‘实录的叙事”②。那么在今天,非虚构和文学之间何以变成势如水火的对立,而二者原该是以不同姿态并肩对世界发言,也将面临共同的困境。最后,如果小说已然陷入危机(其实不同时代总有人宣布“小说死亡”),为什么我们的应对方法不是磨砺小说技艺——毕竟为小说正名的还应当是小说创作本身。烂俗的小说不应该败坏我们对这一有过辉煌历史的体裁的信心。
非虚构在今天已经变成饕餮,不断吞噬其他文类。首先吞并了报告文学,其次挤压了散文(翻开各大文学期刊,在小说、诗歌之外,栏目标署一般作“非虚构”),再次,社会学调查(比如近期在图书界极为成功的《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人文随笔(比如赢得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散文家”、史学家罗新的《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甚至社科领域的专业著作(比如王笛一系列新文化史、微观史方向的作品)等,都会被归到非虚构名下。那么,面对非虚构的无远弗届,“文学”到底还有什么作为?回想1990年代至今,在巨大的学科焦虑(包括“纯文学”反思对“文学性”的质疑)下,文学界不可遏抑地兴起跨学科、多学科研究冲动:在新形势下,曾经生机勃勃的文学研究,其思想活力在逐渐衰退,提出问题的能力也日益丧失,希望借助其他学科提供的知识与方法,来重建与现实沟通、对话的能力。于是,文学一步步地向思想史、传播学、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哲学、文化研究等开放。从今天来看,不断突破自身门墙是否兑现了活力,抑或只是邯郸学步失其故行?与本文论题结合,我想揭示其中非常微妙的视差:当文学研究者们不断放下身段之时,其他领域的学者依然对文学保有热情与寄望;而后者的热情与寄望,集中在文学的优质基因上,恰恰这一基因很可能在不断开放的过程中被文学研究者自身忽视、遗忘了。
十数年前,当我们身陷学科焦虑与“纯文学焦虑”,历史学家杨念群则在其主持《新史学》集刊创刊时,发表过一篇带有宣言性质的文章,倡言“中国史学需要一种‘感觉主义”③——在规律、必然性、深层结构之外去揭发偶然与意外中的历史丰富性,把握内在于日常生活纹路里的细微含义与感觉结构,在解读史料的同时逼近历史当事人的感觉世界……凡此种种,均大有文学用武之地,至少有过文学研究的训练,理应对上述史学问题更为敏感。饶有意味的是,也许正因为二者亲缘性,当时曾有采访者向杨先生发问:“感觉主义史学”如何与文学相区分④。2020年,人类学家项飙与吴琦的谈话录《把自己作为方法》成为畅销书,项飙在书中多次表达了对非虚构和报告文学的热望。那么,这些优秀的学者,他们期待于文学、非虚构文学的是什么?或者说,在林林总总的非虚构写作中,非虚构文学能够提供什么?非虚构文学理应携带自身无法舍弃的优质基因去参与非虚构写作,那么这一优质基因体现于何处?马修·德斯蒙德《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是一本广受赞誉的非虚构著作,其中文版由项飙作导读,在与作者马修的交流中,项飙问道:“如何与受访人建立起那种强烈直接的同理心?”马修回应:“这不是一个研究方法的问题,而是你作為一个人的存在方式的问题。”如何对身边人事与生活肌理给予细密关注,马修自述得力于小说家的启示,他称呼约翰·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与托妮·莫里森(《天堂》)为“观察天才”⑤。
萨义德发现过一个有趣的事实:东方学形形色色的门类中,居然没有文学研究!东方学家大抵都是社会科学家,他们可以对伊斯兰教历史、阿拉伯社会、中东地区的经济与政治纷争……指手画脚、侃侃而谈,但是他们“从来不提文学,更别说研究了”。“东方学术语就是玄奥的论述,但其中的智慧并不能使人有能力去研究今天在黎巴嫩或以色列占领的阿拉伯区所发生的事,或中东人民的日常生活等。简言之,东方学的现形意味着任何东方文学兴趣的隐形,没有把东方文学视为社会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只要读最近的一些诗、小说或散文,对阿拉伯世界任何地方现况的了解,就远超过读中东研究所、兰德公司或任何在全美各东方研究系任教的自称东方学者所出版的一整架子出版物。”⑥想来也不奇怪,东方学是一种“对东方的再现系统”,这一系统有意识地逃避、隐藏文学,恰是因为文学中保留了地方民众超乎现代知识的分类之后的想象、感受或表达,或者说,保留了“那些干净利落的”知识论述所没有办法过滤、屏蔽掉的感受、想象和表达——东方学有趣的闪避,是否反证了文学的机能与活力?
二
近期何平教授与我联合召集过一次关于非虚构写作的工作坊(上海—南京双城文学工作坊第四期·中国“非虚构”和“非虚构”中国,2020年10月18日举办),作家淡豹在发言中以引发舆论热议的《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为例,格外注意到这一非虚构文本中出现的外卖骑手朱大鹤,朱大鹤从小地方来到大都市,不熟悉北京的道路和外卖行业的门道,天天因为超时被扣钱,沉浸在巨大的沮丧与无能感之中。“后来,随着电动车越骑越溜,路越来越熟,他从新手变成了马路上抢时间的高手,那种无能感才渐渐消失,‘与超时相比,逆行算不了什么。他说,和同行们扎堆逆行的时候,自己甚至能体验到一种‘顺畅感。”⑦针对外卖骑手上述感受与体验的转变,淡豹作了精彩评议——
重要的是,外卖员不仅仅是为了利润或者出于压力而被迫逆行,而是,他对于城市的掌握,也恰恰體现在逆行的能力和其可能性之中。能顺畅逆行是一种知识和能力,他逐渐掌握了城市空间的地图,也掌握了身体下的交通工具。此外,他能通过逆行掌握自己的身体,他超过那些循规蹈矩的人,超过城市里面的白领和上班族,超过红绿灯,超出“算法”“系统”“站点”“规矩”对自己身体的日常控制,虽然他是在算法地图下不得不逆行,不逆行会扣钱,但这时又反过来体会到一种自由感,对自我的控制感,还体会到与其他外卖员扎堆逆行的那种呼啸而过的集体感——这就是能动性。
平常讨论外卖员的非虚构、虚构,以及大众印象,都集中于外卖员所受的“压迫”,他们和城乡、资本、技术的关系,往往把他们视为一种边缘或底层群体,浓缩成多重压榨之下可怜的打工族。故此,大众读者往往设定了一个抽象的作为消费者的“我们”,要去拯救抽象的“他们”,从“是否自己该催单”“大雪时是否该叫外卖”这类“消费者道德”的意义层次上思考问题,同时将脱离外卖工作、坐上办公室,视为外卖员“阶层上升”“成功”的标志。而这篇非虚构中,逆行背后的“掌控感”可能是一个我们平时不太容易被注意到的事实,如果我们重视这种令人意外的“顺畅感”,可能就会发现,留在城市里,成为白领小职员,并不是他们期待的未来。⑧
淡豹有着社会学与人类学的专业素养,又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令人意外的”、溢出了非虚构写作格套的段落。外卖骑手的“顺畅感”,也许并不是这篇非虚构报道必不可缺的信息,略去这一段并不影响其真实性与有效性;但对于我个人的问题意识——如上文所述:文学,或者说一双“文学性的眼睛”能够为非虚构提供什么——而言,这一感受与体验弥足珍贵。然而在欣喜于淡豹发言之余,我又隐隐感觉到这番立论也许还不稳妥。接下来我要做的工作是:为了捍卫淡豹的发现,首先我来充当一番“魔鬼辩护士”,预设反方有可能提出的质疑;其次在质疑展开的基础上,发掘、强化淡豹立论中的闪光点,进而有针对性地“打补丁”。
淡豹发言的出发点是外卖骑手心理体验的转变,这是一种非常微观的感受,很难再进行结构化,借用淡豹的用词“地图”来说,这番发言是聚焦于地图上面某个具体的、微小的风景,风景可以放大,但是当置放到地图的坐标背景之中时,“点”的意义在“面”的结构中可能趋于淡化甚至消散。“顺畅”的微观感受如何抵御算法体系?暂时挣脱的自由感,当被还原到压迫与剥削结构之后是否转瞬即逝?具体来说,至少可以设想如下三种基于反方立场的质疑意见:
首先,外卖骑手这个规训与挣脱的故事,总会让人联想到福柯。在福柯看来,惩罚实践在18世纪前后发生巨大转变:此前的典型就是酷刑,对犯人身体公开行刑;进入18和19世纪,惩罚形式变成监狱收押,监狱是一处制度性场所,宗旨不再是摧折身体而是调控身体,在一系列繁复而精致的运作机制下,让人的身体变得更加有用、更加顺从。不同于此前单方向的压迫、奴役和暴力,在“权力力学”中形成一种统合自我的幻念,于是,被压迫者恰恰表现为甚至自我想象为一个自由能动的主体,“我”可以去生产、消费、游玩、休闲……但所有自以为是的一切都无所逃于权力部署。那么,外卖骑手的“顺畅感”也只是一种幻觉?
其次,鲁迅在杂文《灯下漫笔》中曾现身说法:袁世凯统治下,此前流行的钱票贬值、废止,民众都很恐慌,几天后终于可以到银行去折价兑换成现银,于是赶紧去排队,“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甸甸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⑨。在鲁迅的语法当中,“奴隶”跟“奴才”有区别,因为力量的渺小无法作正面对抗,奴隶的境遇有时势所难免,“打熬着要活下去”,然而“做奴隶虽然不幸,并不可怕,因为知道挣扎,毕竟有挣脱希望,若是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就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⑩。鲁迅式的反思提醒我们,在奴隶状态当中必须警惕一个时刻——在这个时刻丧失身为奴隶的自觉,反而感到欢喜,这个时刻恰意味着从奴隶向奴才的堕落。在算法系统和压迫结构中寻找“顺畅感”,也是一种未加反省的“喜欢”和“小确幸”吗?
最后,外卖骑行中的“顺畅感”,近似一个“反结构的时刻”,“人们在此时摆脱了例行工作的那些结构和规训,体验到中介态时空所蕴含的种种可能,所带来的诸般快乐”11。然而当“反结构的时刻”被置于资本主义运行条件下时,就仿佛个人的消遣和娱乐只是被体验为短暂的休息,为重返甚至进一步适应劳动过程做好准备。那么“顺畅感”是否也类似于泄压阀,短暂的喘息之后,重返受迫结构当中?“反结构的时刻”如何由点及面,发展出长线的解放可能?
以上预设了三种反驳方案,其实质疑的方向较为一致。且将本文论题再收束一下:当面对非虚构的无远弗届时,文学还能提供什么?淡豹对于《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的读法,提供了一种“文学性”的可能。那么在识别出这一读法兴许会招致的质疑后,我们如何进一步提取其中潜藏的生机?康凌做出了有意义的尝试,他提取了外卖骑手与麻辣香锅的细节,指出这个“溢出”的细节的意义所在:“外卖骑手的身体不仅是经济生产与消费活动中的一个环节,它还具有一个感官的、审美的向度,外卖骑手是具有感官与审美决断之能力的主体。”(见同期康凌文章)。
康凌关于朗西埃“感性重新分配”的引入,让我想起同样是朗西埃,尤其注意福楼拜精准而不厌其烦地将笔触探入艾玛感觉的微观层面:“阳光下小波浪上的蓝色水珠或被风扬起的缕缕灰尘。这正是人物感受到的东西,也是引发他们福祉的东西:感觉的纯粹水流。”12在对微观感知的关注中,福楼拜遵循了构成文学的原则,文学的激进性由此显明:作为感官感觉的组织原则的分配秩序和意义认定,本身并不是天然的,恰恰需要反思;文学主题不存在高贵与卑贱之分,诗歌与散文没有区隔,诗意与日常生活没有分界线……艺术民主的实现,也指向社会—政治等级体系的摧毁。朗西埃并不是本文的关注重点,但重提文学审美之于感性的重新分配的意义,已经不仅仅针对非虚构写作,也显豁了文学在今天的价值与使命。写到这里,我想起文学史上一位杰出作家路翎。路翎经常遭受的指责是:他笔下的人物披着工农的面孔和外衣,却呈现出知识分子的语言和灵魂;他以抒情与明亮的笔墨描写工矿、厂区和劳动着的工人,却不觉悟异化劳动状态下的痛苦和压迫(这一批判逻辑和上文所预设的反方方案如此相似!)。在批判压力下路翎曾有过朴素的自辩:
我曾偷听两矿工谈话,与一对矿工夫妇谈话,激昂起来,不回避的时候,他们有这些词汇的。有“灵魂”“心灵”“愉快”“苦恼”等词汇,而且还会冒出“事实性质”等词汇,而不是只说“事情”“实质”的。13
我向往典型的形象是高度概括性的,同时是个别的,即具体的、活跃的、热血的生命……14
什么是可被感知的,什么是不可感知的;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是噪音;谁具备能力言说,谁被指认为胡说八道……路翎的写作逾越了“五四”人道主义(底层应该是有待启蒙的客体,怎么会具备“原始强力”)与左翼革命(工农应该限定在“典型形象”的书写程序中)两大主流方案所钦定的政治正确,就好像朗西埃搅乱、拆解了感觉结构背后既有的配置原则与分界线。底层的幻想与细腻情感、思考与反抗,要么不被表现——因为前者已经被分配给了文化人,后者已经被分配给了革命者;如若要被呈现,必须承载人道主义的内涵,或导向革命前瞻性的觉醒(自发而非自觉的反抗是无意义的)——这是一笔多么沉重的“再现的重负”。然而,与朗西埃“感性的重新分配”契合,胡风是这样来评断路翎的文学史价值:“在路翎君这里,新文学里面原已存在了的某些人物得到了不同的面貌,而现实人生早已向新文学要求分配座位的另一些人物,终于带着‘活的意欲登场了。”15路翎式的文学,启动了感性的重新分配,再现了“不为人知”的契机与瞬间,在今天,那很可能就是快递小哥的“顺畅感”。
从非虚构到朗西埃到路翎,一个共同的启示是:不平等關乎感知,底层的思想、声音和行动,在秩序森严的社会制度和被“再现的重负”压垮的审美体系中变得看不到、听不见。我们的阅读期待(往往看似真诚的阅读期待)和文学制度,大抵视外卖骑手为残缺、匮乏、受苦受难的人物。一方面,他们的角色扮演如此单一化;另一方面,读者通过对他者苦难的观察来产生怜悯、同情与“血与泪的文学”。上述文学生产与消费程序对外卖骑手的呈现和算法系统对外卖骑手的处置,其逻辑并无二致,看到的只有木偶和机制,看不到活生生的行动者及其经验。最后,重申朗西埃的基本预设也许不无意义:“人们总是比社会科学家以及外部观察者们所认为的要更为自由。人们应该总被预想为有能力思考和行动。”16■
【注释】
①吴亮、程德培:《新闻小说86》,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第1页。
②洪涛:《〈格列佛游记〉与古今政治》,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第100、101页。
③杨念群:《中国史学需要一种“感觉主义”》,载《新史学(第一卷):感觉·图像·叙事》,中华书局,2007,第1、2页。
④杨念群、雷天:《“感觉”历史:杨念群访谈录》,《博览群书》2007年第8期。
⑤马修·德斯蒙德:《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胡
谆、郑焕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第3页。
⑥萨义德:《权力、政治与文化——萨义德访谈录》,薇思瓦纳珊编,单德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第45、46页。
⑦赖祐萱:《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人物》2020年9月8日。
⑧淡豹在“中国‘非虚构和‘非虚构中国”工作坊(2020年10月18日)的发言整理稿,未刊。
⑨鲁迅:《灯下漫笔》,载《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223页。
⑩鲁迅:《漫与》,载《鲁迅全集》第四卷,2005,第604页。
11伊恩·伯基特:《社会性自我:自我与社会面面观》,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第179页。
12雅克·朗西埃:《文学的政治》,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85页。
13路翎:《一起共患难的友人和导师——我与胡风》,载张业松编《路翎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第282、283页。
14路翎:《〈路翎小说选〉自序》,载《路翎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第241页。
15胡风:《一个女人和一个世界——序〈饥饿的郭素娥〉》,载《胡风全集》第3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第100页。
16让-菲利普·德兰蒂:《朗西埃:关键概念》,李三达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第232页。
(金理,复旦大学中文系。本文系复旦大学2020年度原创科研个性化支持项目“当代文学中的‘非正典写作研究”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