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天空的人
2021-08-09黄文军
黄文军
我叫彐(jì)巾曰,是个扫天空的人。
也许你会诧异:天空,也需要打扫吗?
我的回答是:当然!
比方说,夏天的午后,炽热的太阳会悬在空中赖着不走,晒得大地上的树呀,树上唱歌的鸟呀,树下打盹儿的人呀,连同大地本身,都快融化了。这么一来,天空里就会残留着它的炫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必须快快扫进乌云编织的暗袋里。
又比方说,冬日的夜晚,清冷的月亮会在夜空徘徊,照得原野上的阁楼呀,阁楼上守夜的乌鸦呀,阁楼里发呆的人呀,连同原野本身,都快要失眠了。这么一来,天空里就会弥漫着它的幽光,让人情不自禁地伤心起来,必须快快扫进朝霞编织的锦袋里。
还有那从银河中卷起的狂野的风,银河两岸四起的五色烟尘,超新星礼花绽放后飘飞的碎末儿,天马座和天龙座吵架时嘴角飞出的口沫,天鹅座和天鹤座比赛飞翔时遗落的羽毛,都会在天空里留下痕迹,要及时清扫干净,然后分门别类,装进不一样的口袋。
可是,除了清扫天空,我总会忍不住做些别的事,做些在别的扫天空的人看来,完全无关紧要而且是不务正业的事。
路过那个星球上的小镇时,我又看到那辆长长的夜行列车了。列车照例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有塞着耳机摇头晃脑听音乐的,有闭着眼睛使劲揉着太阳穴的,有托着腮帮子望着窗外看风景的……
哦!那个小女孩又出现了,同前几次一样,她还是跪在落满了脚印的车厢地板上,把座椅当作书桌,用一支很短的铅笔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写着。可列车总是免不了要颠簸一下,于是,“横”变成了“提”,“竖”变成了“撇”,“点”又变成了“捺”。小女孩皱了皱眉,摇了摇头,最后,叹了口气,拿指甲盖儿大小的橡皮擦掉重写了。
我看过这个小镇的报纸,说镇上有个小女孩,她的妈妈不在了,爸爸是个夜行列车的司机。为了多陪陪她的爸爸,为了能和下班后的爸爸一起走回家,她总是放了学就跑去车站,和爸爸一起吃顿简单的晚餐,然后坐上那辆夜行列车,一边在小镇的夜色里来来回回,一边写作业。可为了给列车公司省油,爸爸都舍不得给女儿开盏电灯呢!
真是个又懂事又叫人心疼的小女孩呀!我该为她做点儿什么呀!
这么想着,我从暗袋里取出了一团汤圆大小的炫光,又从锦袋里取出一团水饺大小的幽光,放在一起,揉哇,搓哇,捏呀,做成了一团馒头大小的满月般皎洁的柔光,然后轻轻地、均匀地涂抹在了那节车厢的窗玻璃上。霎时间,小女孩的作业本和脸庞都被照得雪亮雪亮的。
“加油吧,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啦。”我喃喃自语着,骑着一道长长的光,往别处飞去了。
如果我对你说,我知道银河系里有多少根烟囱,你会相信吗?
看你睁大了眼睛、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不怎么相信。
可我确实知道呀!我一次又一次地在银河系里穿梭,早把那些高的、低的,粗的、细的,圆的、方的,砖头砌的、钢铁铸的,吐出白烟、冒出黑烟、钻出蓝烟、泛出紫烟的烟囱,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数了个遍。
无处不在的风,会把这些烟吹细、吹碎、吹散,但它们并不会消失,只是会迷路。它们一会儿聚集在银河边的某个渡口,一会儿散落在银河畔的某片沙漠。若不及时把它们扫进彩虹编织的荷包里,它们就会越积越多,直到把漫天的星光都遮掩得严严实实,暗如鲸腹。
只是,彩虹编织的荷包未免太小了。那么多的烟,全都蜷缩在拉紧了拉链的彩虹荷包里,可比装沙丁鱼的罐头还要拥挤呢。
和别的扫天空的人不同,我非常不忍心听到这些无家可归的烟在逼仄的彩虹荷包里磕磕碰碰,然后撞得头破血流的声音。我会定期把这些烟放出来,有时是用朝阳做的擀面杖把它们擀成薄薄的、发着荧光的圆片,然后挖个洞,套在一些孤单的星星——比方说土星的周围,它们就变成好看的星环了;有时是用在月光泉里洗过的手把它们揉搓成细细的长条,然后再捏成一个个小小的团子,往一些有大气层的星星丢过去——比方说地球,它们就变成绚丽多彩的流星了。
别的扫天空的人总是笑我:“嘿,你怎么又做傻事了?”
可我总是笑笑,不生气,也不辩驳。
为什么那个繁华的城市里,会有那么一栋看起来格格不入的小房子呢?为什么别的房子都那么高、那么新,单单这间房子那么矮小、那么破旧呢?为什么夜幕降临时,别的房子都灯火通明,唯独这间房子里的灯光那么昏暗,那么让人昏昏欲睡呢?为什么别的房子里都有大人,唯独这间房子里只有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呢?为什么别的房子里的孩子不是在看电影,就是在吃蛋糕,或者是在玩游戏,而这间房子里的孩子却纷纷爬到长满了瓦松的屋顶上,望着星空发呆呢?
好吧!既然你们这么痴迷星空,我就为你们放一场烟花吧!
于是,我一边做着烟团子,一边往那个屋顶的方向丢去。
“哇!流星!我要许愿,许愿明天能去河里钓一条大鲤鱼回来。”
“哇!又是流星!我也要许愿,许愿明天能去林子里捡一袋栗子。”
“呀!还有流星!我许什么愿好呢?就許今年的冬天不太冷吧。”
“许愿明年夏天也别下太多雨,不然屋顶会漏,墙上会长霉。”
“许愿我们身体健康,鼻子里不流‘小白龙,喉咙里不住着‘小河马。”
“许愿我们快快长大,找到一份好工作。”
“许愿老鼠不要和我们抢捡来的面包吃。”
“许愿蚊子都飞到别的地方去,别来烦我们。”
望着孩子们纯真的笑脸,我笑了。临走时,我又朝那个屋顶的方向丢去了几个团子。这回可是真正的面粉团子哟,它们会和大气层摩擦,然后发热、膨大,变成世上最香甜、最管饱的面包呢!
身为扫天空的人,除了打扫各自负责的天区,还要定期参加考试。
“天空中失事的飞船,属于什么垃圾?”老师严肃地提问。
“不是垃圾。”我很认真地回答。
“错!是有毒有害垃圾,因为飞船的发动机会泄漏出燃料。谁都知道,燃料不经充分燃烧,就会污染环境。”
“可是,飞船虽然失事了,说不定还有人幸存呢,就算没有人幸存,飞船上一定有对他们的家人来说很重要的遗物呀!那些都不是垃圾。”
“就你理由多。”老师瞪了我一眼,“下一个问题——身为扫天空的人,你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是身在天空,心在人间。我得时时刻刻关注人世间的事,看看能尽到什么绵薄之力。”
“又错了!身为扫天空的人,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一心一意打扫天空。你得把天空当成一件名贵的青花瓷器,哪怕是一点点污迹,都要及时擦拭干净。”
“可人间还有许多走夜路没有灯笼的孩子,从没见过萤火虫的孩子,还有……”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那些都是人间的事,用不着你管。很不幸,这次的考试,你又没能及格。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要罚你负责打扫的天区扩大一倍,打扫的时间延长一倍。”
“是!”我默默地退出了考场,可我的心里并不后悔。
也许是负责的天区越来越大了吧,也许是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吧,也许是别的扫天空的人会有意无意地把他们的垃圾丢过来吧,每次工作一结束,我就觉得腰酸背疼,昏头涨脑,恨不得倒头就睡。
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去人间走一走,看一看。
那个种西瓜的老头儿,今年又丰收啦!月光下,那一个个圆滚滚的西瓜,多像漂亮的翡翠呀!可是,那么大的瓜田,怎么能不养一条看家的好狗呢?瞧!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又摸进瓜田里来啦!
一定要整整他们才是。
这么想着,我掏出一缕锦袋里的幽光,放在银河的冰河湾里泡了泡,朝那两个家伙使劲丢了过去。
你们猜怎么着?那冰镇过的幽光好似一团鬼火,变换着形状,紧追着他们不放,吓得他们都尿裤子啦。真是好笑,他们不仅一个西瓜都没偷着,还给瓜田施了肥呢!
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又在那个小台灯下织毛衣啦!她在给谁织毛衣呢?她的老伴兒吗?还是她的孩子呢?真是一双巧手呀!针脚细细密密,花纹也很好看,给人一种春天的感觉呢!
呀!这台灯的灯丝好像不太好了,总是一闪一闪的。
于是,我把天鹅座和天鹤座比赛飞翔时遗落的羽毛捻成了一根细细的灯丝,又用天马座和天龙座吵架时嘴角飞出的口沫把它粘牢,悄悄地给老奶奶换上。
哇!这灯一下子比中秋的月亮还亮了呢。
“彐巾曰,你这么爱着人间,可人间有那么爱你吗?”
“彐巾曰,你知道吗?人间的人,在你的名字上添上了几笔,叫你‘扫帚星,对你避之唯恐不及呢!”
“彐巾曰,再这么下去,老师会加倍罚你的。到时候,整片天空就只由你一个人负责打扫了,你不后悔吗?”
我还是笑笑,不生气,不难过,也不辩驳。
因为我是扫天空的人,爱着这人间的扫天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