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海苦涩海水里的生存之歌
2021-08-09姜振庆
姜振庆
海边出生的人没有不会“赶海”的。
辽东半岛东南的海岸线面对黄海,毗邻太平洋,沿岸大都地势平缓,特别是大连庄河一带,万亩滩涂湿地盛产各种贝类,素有“东方蚬库”的美誉。
记得童年光着脚丫,拎着小竹筐,拿着小铁钯,踩着那松软的泥沙,欢乐地追逐着退去的潮水。扒出藏在泥沙里的花蛤、毛蚶;翻开石板逮住横行螃蟹和四角八叉的小章鱼;用纱网抄起水皮上跳动的小虾、小鱼。饿了,生吃螃蟹,活吃虾,鲜美无比。那时的“赶海”,正如民谣里唱的:“海退了,赶海了,海滩摊开了小饭碗,拿个窝头拌大葱,打碗蛎子吃个鲜”。海滩上丰富的海产品添满了渔家的饭碗,口袋里也有了零花钱。
1999年12月20日,农历冬月十三下午一时,尖山村海岸,枯潮
当海水刚刚退去,厚厚的的冰排间隙种露出泥泞的滩头,吃过晌饭的人们集聚在滩头上等待出海,人们忙着将头部用厚实的帽子或者是围巾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脚上缠上了毛巾或狗皮,然后套上连体的橡皮裤和水靴。一个人下海了,一个跟着一个,成百上干人排成了长龙,从海岸伸向远方的天际线。空旷的海滩无遮无拦,北风肆无忌惮狂吹,海里的气温比陆地更低,降到了零下二十度。滩涂上的冰、雪、水、泥搅到一起,泥泞的像大酱缸。十八里海路烂泥过膝,赶海的人们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跋涉,一步一步紧随潮头远去。在潮间人们四下散开,开始了紧张的劳作。他们先用长长的推钯,推开泥水,筑起土埂,打开挖掘的场子。再用短短的铁锨挖开厚厚的淤泥,细心的寻找埋藏在淤泥里的蛤叉。一颗、两颗、三颗,他们拼命的加快劳作节奏,要在海潮上涨前,拾到更多的蛤叉。近千人劳作的海面上,只听到北風在吼。
日将落山,涨潮了。在海水的逼迫下,人们不得已挑起沉重的担子,艰难的向岸边缓缓移动。这时,我回望那模糊的海岸,遥不可及,泥泞的十八里海路要付出多少艰辛努力。人们挑着沉重的担子,一个挨着一个,行色匆匆。人流像一条长龙,携着寒风残雪,卷起海水泥沙,划着一条蜿蜒的曲线,向着海岸蠕动。这是一个完整的机体,没有人能停下脚步。夹在队伍里,我感受到人群奔走产生的巨大的热量,汽化了溅在身上的海水和体内排泄的汗液,人流中弥漫着苦涩、腥臭、霉腐的气味;感受到腊月严寒的威力,人们沉重的呼吸,吐出的二氧化碳,瞬间被固化成霜花凝结在眉宇和衣帽上。这时每个人都咬紧牙关,坚定脚力,换着肩膀,不懈地努力把担子挑上岸。
我穿着十多斤的橡胶皮衣皮裤,奔波在海里,累得大汗淋漓。橡皮衣不透气,汗气散不出去,冰冷的橡皮衣又将汗气冷凝成水流进水靴,两脚就如踩在冰冻的海水里冷得刺骨。风吹透了棉衣,汗水打湿的内衣贴在身上,凉得透心。饥寒交迫,苦不堪言。儿时赶海的浪漫情趣荡然无存,这是为了生存的尊严,用生命的顽强和忍耐挑战自然。
严寒挡不住物欲的诱惑,只要潮水好,这里每天都有近千人下海。每潮能挖出四万余斤的蛤叉,近似疯狂的掠夺“扫荡”。往年这里能挖到四、五公分大的蛤叉,现在只能在这里挖到二、三公分大的了。这样下去,不知明年冬季是否还会挖到蛤叉。
以往海滩是村里集体所有,如今有钱人承包了。一潮下来,每个扒蛤叉的人只能挣到七、八十元钱的劳务费。承包者可赚得十余万元。所以,承包者在承租期只有一个目标,挖,全部都挖上来。一年后,承包的人腰缠百万。三年后,我再来这里,那荒凉海滩上空空的,海头上只留下当年看海人破漏的房子。
这条海岸线上最富盛名的蛤蜊是花蛤(大连人叫蚬子)。海洋村的万亩滩涂盛产花蛤。北方的花蛤肉味鲜美,营养丰富,贝类中的珍品,名扬四海,外销国内外。一对花蛤到岸在日本可卖价一元。那真是金滩、银滩不如家乡的蛤蜊滩哪。
2005年再来海洋村,海岸上的生产模式和赶海的方式变了。
村里的百姓兜里有了钱,有了海岸作为资源,不再从事这样繁重的体力劳动了。他们雇佣外乡人赶海,赚得更多的财富。
谋生的外乡人纷至沓来,形成了新的赶海大军。如今,退潮露出水面的滩涂没有花蛤了,过去妇女“手拿小耙腚朝天,搂起花蛤笑颜开”的好日子没了。赶海变得更加繁重、艰难。男人们扛着大铁耙,拖着太平圈下海,在齐腰深的水中用肩顶紧耙子,两手吃力晃动,挖出水底的泥砂,女人用筛子接过泥砂,拧动着腰腹,用力晃动着沉重的筛子,泥砂噼里啪啦落回水中,捡出筛子上留下花蛤。
風雨中,我跟随一对走在后面的老夫妻下海,男人趟水拖着太平圈,女人蜷曲着身子坐在圈里,低头避着风雨。我边走边与她攀谈。得知,他们是黑龙江人,俩人年龄加一起有110岁了。同乡告诉他们这里能挣到现钱,两口子不远万里来到海边,为了供女儿读完大学,他们天天跟着年轻人一起下海挖花蛤。虽然体力差了,靠着勤劳的双手,每年也能赚得两万余元。
眼前这对配合默契的小夫妻是吉林四平人,青梅竹马式的早恋使他们没有完成初中学业就离家双飞。两人经朋友介绍来到海滩“赶海”。二人身强力壮,又不怕吃苦,每潮都能赚到三五百元。他们恩爱互助,勤劳致富,五年下来,实现了梦想,买了房子,结了婚。后来又将父母接来,添了孩子,老少三辈其乐融融的生活在海岸上。
2010年我再来这里,浅水区花蛤被挖光了,赶海的人群不见了。
人们无节制采挖,花蛤资源的枯竭,也毁掉了千百种生灵相互依赖的生态环境,往昔富饶的滩涂在贪婪的人们手中变得荒芜不堪。
在与大自然的竞争中,人的智慧总是超凡的。渔民们把马力强大的泥浆泵装到渔船上,把深海里的泥沙抽上船,通滤出泥沙,采收花蛤。柴油机突突地在海面上冒着黑烟,强大的机械创造了新的“赶海”方式。
此时,我想起儿时听说的那个奇异的故事: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蛤蜊滩上成千上万的蛤蜊一霎那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渔民们惊恐万分,他们跪在沙滩上烧香磕头,向苍天祈祷,好像在呼唤自己失去的孩子。“蛤蜊回家来,蛤蜊回家来……”蛤蜊回家了,藏进了深深的水下。
当今,千顷滩涂和湿地被大:垦的垃圾、土石方回填,或许不久这里将建成高档别墅,花园小区海景房。人与蛤蜊在这片苦涩的海滩中演绎的生命之歌,俨然已成为这片海岸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