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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2021-08-09孔亚雷

上海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苏醒安娜

孔亚雷

“今晚我要给你们讲一个童话,通过它,你们既不会回忆起任何事情,也将回忆起所有事情。”

——歌德

1

他在昏暗中醒来。他被绑住了。他脑中一片空白——一种奇异的陌生感:时间,地点,气味,身体。仿佛这一切本来对他毫无意义。仿佛他是神或幽灵,也就是说,某种抽象的、超越性的存在,但现在却被硬塞进了一具躯体。他抬起左手,看着浮现在幽暗中白骨般的手指。他闻到自己身上皮夹克的气味。他靠进椅背,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甚至连呼吸也显得新奇。呼。吸。他听到一种永恒而低沉的嗡嗡声——他不确定那来自体内还是体外。

他站起来。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他已经本能地给自己松绑。他环顾四周。坐满了人,只有他身边的座位空着。他沿着狭窄的过道,朝远处空中的绿色标志走去。大部分人都在沉睡,夹杂着几张呆滞的面孔被磷火般发光的屏幕照亮。就像一群尸体。他关上门。门锁的咔嗒声意外地清脆。

里面灯光明亮。他盯着镜子。不。他不认识这个人。一张平常的脸。三十来岁。偏瘦,短发,单眼皮。大约两天的胡须量。面无表情——不,事实上,是表情僵硬。他不知该怎么办好。就像被迫探访一名从未见过的囚犯。他试图微笑,但那看上去不过是嘴角的一丝痉挛。对方也一样。气氛尴尬。他们继续对视,一动不动,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这时,镜中那个人突然颤抖起来。颤抖得越来越激烈。他伸手拉住墙上的扶手。

飞机前方遇到气流,请大家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不要走动,洗手间暂停使用。

他被吓了一跳。他猛抬起头,环顾四周,立刻就找到了那个柔和女声的来源。颤抖在继续。他紧握住扶手,竭力保持平衡,眼睛盯着那小小的白色蜂巢。

飞机?

他最后一个站起来。空荡荡的机舱让他想到排列整齐的墓碑。先生——他停下脚步,心跳骤然加速——这是您的包吗?他转过身。哦,对——谢谢。他对自己的声音感到别扭。让自己镇定。他尽量直视她的眼睛。很美的眼睛。冷漠的和蔼。一只黑色的帆布包,比看上去大,比想像的轻。

他跟随人流的方向前进。保持一定距离,但又不至于迷路。观察,他对自己说。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经过一条玻璃走廊时,他看到灯光下的停机坪。晚上。但他不知道几点。不远处一架肥硕的飞机正在缓缓转向。

他感到不舒服。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是因为热。下降的自动扶梯把他带到一个空旷的大厅。正对扶梯的那面墙上有幅巨大的广告。沙滩,棕榈树,海。Y城欢迎您。他盯着那幅图片看了一会儿。Y城。他尽量显得自然地左右张望。右边往前走是取行李处,一圈人正围在那儿。左边则有一排电话亭似的小隔间,旁边墙上有个牌子:更衣室。几个人走进去。出来时,呢大衣变成了短袖衫,羽绒服变成了裙子。他朝其中一扇打开的门走去。

里面有股淡淡的香水味。那气味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似乎他脑中的某条电路瞬间被接通了。但立刻又被切断。稍纵即逝。就像飞速掠过的一团光影。他回过神,把包放到齐腰高的一块宽搁板上,然后开始脱衣服。他突然涌起一阵要把自己脱光的冲动。他想看看自己的身体。只有一只挂衣钩,他把皮夹克挂上去,其余都摊在地上:毛衣,长裤,内衣,内裤,袜子,鞋。这时他才意识到它们全是黑色。他低头审视自己的裸体,又瞥了眼地上的那堆黑色,它们看上去就像从身上冲下的污泥,或脱落的羽翼。他小心地,试探地触摸着自己的各个部位。肩背,胸口,臀,阴茎(割过包皮),膝盖,腿。他的动作突然停下来。慢慢地——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他站直身体。他的目光落到那只黑包上。

银色拉链发出快意的声响。他眼睛不看,把手伸进去摸索,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上搁板。一叠百元新钞。一件黑色T恤。一副墨镜。又一叠新钞。一只黑色真皮钱包。没了。等等——一块石头。樱桃大小,暗金色,沉甸甸的,像是某种矿石。没了。这次真的没了。他把空包放到地上,盯着搁板上排成一列的物品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拿起钱包。

钱包里只有两张卡。一张VISA信用卡。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是他的照片,和一个名字。他把名字念了好几遍。毫无印象。毫无感觉。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把两张卡都放回钱包。他开始穿衣。他决定把不穿的衣服扔掉。转身开门时,他看到门背后有张招贴,上面并排放着两幅照片:一幢宏伟的白色欧式建筑,在夜色中通体发光;椰林沙滩上,一对身着泳装的外国年轻男女。照片下方用两种语言印着:彼得堡国际大酒店,无敌海景,至尊享受。另外那种语言他看不懂,但从形状看——看上去像各种奇形怪状的钥匙——应该是俄语。

出租车在空荡而明亮的大道上疾驰。高得出奇的路灯一直延伸到远方。计价器上方的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他坐在后排,靠近摇下的车窗。风像层薄膜一样蒙住他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近乎肉欲的植物气息。他头仰靠着,眼睛不时闭上又睁开。那种飘浮的陌生感还在。仿佛他正在梦中——他自己的,或别人的。窗外掠过高大的开花植物,散发出荒废感的别墅,远处闪烁的光点。

他开始在脑中排练即将进行的对话。

您好!请问您有预定吗?

没有。

请问您是要标间还是大床房?

大床房。

請问您要住几天?

一周——七天。

请问您是用现金还是刷卡?

现金。

请拿好您的房卡,祝入住愉快!

谢谢。

快到了。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突然插进来。他回过神。是出租车司机——他几乎已经忘了对方的存在。他们正缓缓减速,停在一个红灯前,虽然从任何方向看都没有别的车。他闻到了一种新的气息。新的声音。海。

司机转过身,递给他一张名片。吃喝玩乐,旅游包车,都可以找我。他说。一个黝黑壮硕的中年男人,穿件白得刺眼的短袖衬衫,面貌憨厚,但笑容熟练。红灯变绿。他接过名片。

汽车滑过一个巨大的弧形弯道。这是个海湾。在他旁边车窗左上角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白色发亮的建筑模型。跟招贴上一模一样。

他在狂奔。精疲力尽。阴暗潮湿的立体都市。雾气。霓虹灯。巨型屏幕。狂奔。拨开奇装异服的人群。警察、乞丐、小混混、街头女郎。闪烁的耳环、警棍、烟头。衣衫褴褛、皱纹、口红、紧身裙、鳄鱼皮鞋。眼神短暂的对接、掠过。他似乎瞥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出租车司机。飞机空姐。某个人。狂奔。穿越大街小巷。便利店、高楼、酒吧。镜头摇晃。嘈杂而缥缈的背景音。响亮而有节奏的心跳声。像强劲的电子乐鼓点。狂奔。他已接近极限。机械地迈动双脚。突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狭长昏暗的地下通道。通道内光线不断变换。时而幽蓝,时而猩红,时而碧绿。他继续跑。脚步发出巨大的回音。轰鸣。接着画面陡然下降。回音消失。下一秒:水泥地面的特写。色彩变幻的凹凸不平。他闭上眼睛,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被什么绊倒了。被一个软软的、尸体般的东西。一切都停止了:音效、动感、恐惧。除了光线的变换。全身瘫软。一种甜蜜而欣慰的彻底绝望……这时,在一片死寂中,响起了一个脚步声。缓慢、沉重、坚定。他仍然闭着眼睛。他的心再次收紧。恐惧复活。他能听出那个脚步在向他走来。不慌不忙。脚步声消失。余音回响。他不用睁眼也能感觉到:变幻不定的光线下,一个庞大、岿然不动的黑影正笼罩着他。那黑影似乎在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膨胀、弥漫。仿佛过了很久,但又似乎只有一秒:他猛地转过身——

他驚醒过来。

房间里充满了光。半透明的白纱在风中飘舞。他昨晚没关窗,也没拉厚窗帘。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闭上眼睛,又马上睁开。他又躺了一会儿,等呼吸稍稍平定,然后起身走进浴室。

他赤身裸体,一动不动地站在淋浴蓬头下,让热水长久地冲刷着自己。他似乎能感觉到身上残留的梦境被热水一点点冲走。他甚至能看见它们流进下水道。他对着半面墙的镜子擦干身体,用浴巾裹住腰,穿过房间走到阳台上。天气完美无缺。视野开阔。他双手撑在巴洛克风格的黑色铁栏杆上,看着前方的海。深蓝色的海平线清晰得几乎显得锋利,几乎可以划破手指。阳光慢慢渗入他光着的上身、他半湿的头发。他感到慵懒,宁静,以及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但随即这一切都被一股巨大的无底洞吞噬了。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饥饿。

他聚精会神地吃。黑咖啡。烤土司抹黄油和草莓果酱。香脆培根。蛋液流溢的煎蛋。牛奶麦片。柳橙汁。他尽量放慢吞咽的速度。他的味蕾似乎能深入到食物的每个分子。事实上,除了味觉,其他感官都消失了——直到面前只剩下一堆空盘子,他才听到顶上音箱里传来的音乐声。深沉悠扬的女低音。某种外国民歌,大概。他突然意识到空荡的自助餐厅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记得进来时角落坐着一对外国老夫妻。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他完全不知道。那个身穿绛红色制服,脚步轻盈的男服务生呢?一个行踪莫测的忍者。当他端着第二杯咖啡回到座位,桌上的空盘子已经不见了。

他一边喝咖啡一边望着窗外。不远处的海。下方的庭院。一个不规则形状的游泳池,里面没有人,看上去仿佛一只蓝色的肾。泳池周围散布着白色躺椅。东一簇西一簇茂盛的热带花木。世界明亮,清晰,灿烂。为什么没有人?现在几点?也许大家都在午睡。

音乐现在换成了钢琴奏鸣曲。

他开始考虑接下来做什么。该做什么。能做什么。答案是一片空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既不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有件事他很清楚:正在放的是贝多芬。

他在宾馆大堂发现了一台自动取款机。他从黑色钱包里拿出那张VISA卡插进卡槽。屏幕上建议他重置密码。123456。再输一遍。然后他按下查询余额。1后面跟了一大串0。他呆在那里。然后迅速按下退卡键。他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他。大堂空旷得像太空基地。提款机右边是间卖特产和日用品的酒店超市。里面只有一个售货员——他刚在里面转了一圈。他做了个深呼吸,再次把卡塞进去。七个0。他盯着屏幕数了好几次,然后按下“修改密码”,看到“修改密码成功”后取出卡放回钱包。

他又走进旁边的超市。他挑了三套CK内衣,黑色泳裤和泳帽,红色人字拖,黑白条纹的Polo衫,米色休闲裤,以及一把握起来像长在手里的木柄弹簧刀。他用信用卡付了账。

接下来的几天他无所事事。他在自助餐厅吃饭。在肾形泳池里游泳——他不无吃惊地发现自己会游泳。我还会什么?他不禁问自己。他去了海边,但没有下海——出于某种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原因——只是在海滩上散散步,或待在茅草顶的遮阳亭里,在躺椅上窝着,一边喝冰啤酒,一边对着海发呆。有时他觉得好像在喝海涛声。他总是随身带着那块金色的小石头。放在裤兜里,不时去摸一下。就像那是护身符。

晚上他看电视。他发觉新闻毫无意义。那些碎片、截取、残缺不全。他喜欢看电影。他找到一个专放外国老电影的频道。他喜欢它们的完整。开头、高潮、结束。像一个真正的世界。甚至比真正的世界(至少比他的世界)更完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毫无线索。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多想。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梦——他每晚都做噩梦。梦中他要么在逃,要么藏在某个封闭的角落。有什么在追他。在缓缓逼近。但他看不清那是什么。某个人。某种力量。某种无形的存在。他挣扎着醒过来。大汗淋漓。颤抖。冰冷的心。似乎噩梦是一座冰箱,把他的心冻住了。他躺在那儿,感觉着心在慢慢解冻。胸口的寒气渐渐消融、蒸发。不止一次,他对这里的炎热感到欣慰。

白天他显得平静而放松。他戴着那副墨镜,趿拉着红色的人字拖,四处游荡。但他从不超过宾馆范围,甚至在海滩上也是——虽然酒店私属海滩的界线只是一道低矮的、嵌满贝壳的石基——就像这是个小国家,而他被禁止出境。

酒店有个图书馆。他是在床头柜上那本服务指南里看到的(附属设施那一栏)。位置不好找:在二楼背面的某个角落,要经过好几个连续的、不可思议的转弯——拐过最后一个转角,他差点撞上一面仿佛巨型巧克力块的棕色双开门。旁边墙上嵌着面中俄双语的铜牌:图书馆 10:00—21:00。

他扭动把手推开门。淡而奇特的咖啡香。低柔的轻音乐。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布置得像某个欧洲文豪的故居。灰绿色的纽扣皮沙发围成一圈。枝形水晶吊灯。地板、护墙板、整排的书架、长桌,都是跟大门一样的深棕色。左边的深处悬着一面绛红的窗帘。窗帘旁的角落有张典雅的小书桌,桌后坐着个女孩。

女孩站起身,微笑着朝他走来。

您好——您要咖啡还是茶?

咖啡——谢谢。

她消失在书桌边的一扇侧门里。他走向书架。

书架分成两块区域:左边是俄文书,右边是中文书。中文书大概有三分之一是古典名著。大部分是俄国小说。《战争与和平》。《罪与罚》。《猎人笔记》。《静静的顿河》。《死魂灵》。《日瓦戈医生》。其余都是侦探小说。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雷蒙德·钱德勒。江户川乱步。有一排绛红色——和窗帘同样颜色——的精装书。作者是两个人:(瑞典)马伊·舍瓦尔 佩尔·瓦勒。陌生的名字。几乎跟他自己的名字一样陌生。他抽出其中一本。绛红色封面没有任何图案,像个笔记簿,只在右上角用银色斜体印着小小的书名。《阳台上的男子》。书名下面用更细小的字体印着金红色的一句话(几乎像某种暗纹,要调整角度才能看清):有太多无家可归的孤独的人。无家可归。孤独的人。他翻了几页,塞回去又抽出另外一本。《罗丝安娜》。他再次调整角度(把书微微放平):有没有人在想念着她。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一会儿。那句话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什么针对他的秘密。但就在他觉得马上要解开那个秘密的时候(只要再多看几秒钟),听见女孩在身后说,您的咖啡好了。他转过身,手里拿着那本书,走向茶几。

看到他手里的书,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们面对面站着。女孩比他矮一个头,身材小巧玲珑。

罗丝安娜——他们几乎同时开口。就像某种接头暗号。他们又几乎同时笑了。她皮肤黝黑,留着男孩式的短发,厚嘴唇,大眼睛。

你看过吗?他问。

——看过。她说。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好看吗?

好看。她说。我很喜欢。她补充说。

他点点头。她的胸口别着个金色的胸牌,上面写着安娜ANNA。

你叫安娜?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牌,再次露出孩子气的笑容。那是工作名,她说,每个服务员都要取个俄国名。

安娜——卡列尼娜。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是的——她说——也是它的一半。女孩的目光落到他手里的书上。

罗丝安娜。他嘟囔着。他们沉默了片刻。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俄国人?在感觉她要转身之前他问道。

因为,我也是听说的,这里是离他们最近的热带海洋。

一個奇异而合理的回答,他觉得。他对她点点头,想再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太冷了,他们那儿。女孩说,似乎在为谁辩解,说完又笑了笑。然后她说可以把书借回去看,只要用房卡登记一下。

好的,谢谢。他说。她有个漂亮的屁股,他注意到。

那天晚上他没看电视。他一直在看那本《罗丝安娜》。他看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就像得了某种阅读障碍症。看完一句话,立即又重看一遍。但这让他有种特殊的快乐。

在书的扉页上有作者的照片和简介。照片是一对男女的面部合影。不——不是合影。只要稍加观察就会发现,那是由两张照片剪贴而成。右边是个面貌端庄的中年女人,她的眼睛和嘴角都露出极浅(但温暖)的微笑。左边的男人留着络腮胡,脸型瘦长,歪戴着顶黑色的短檐帽,他的眼睛在朝上看,这让他的微笑显出几分讥讽,甚至阴险。照片下面写着:

著名瑞典侦探小说家。这对夫妇共同创作了侦探小说史上著名的马丁·贝克探案系列。两人从一九六五年开始,每年出版一部以警探马丁·贝克为主角的小说。直到一九七五年瓦勒去世,夫妇俩共创作了十部小说。

舍瓦尔与瓦勒都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他们决定通过侦探小说对社会进行反思:“我们把创作犯罪小说当作解剖刀,一刀一刀划开资本主义福利国家的假象和弊病。”

翻过这页,小说的第一句话是:

七月八号午后三点,他们发现了尸体。

他一直看到深夜。其间他好几次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开始还能听到远处隐约的音乐和喧闹声。最后只剩下了海涛声。他伏在栏杆上,出神地听着海涛声。

马丁·贝克回到房中,脱下夹克、鞋子,摘掉领带,在床边坐下。

此刻天空已经放晴,纯白的云朵自天边飘过,午后的阳光射入屋内。他起身,开了点窗户,拉上黄色的薄窗帘,然后躺到床上,手枕在头下。

他想着那个从伯伦河床的淤泥中捞起的女孩。

一闭上眼,他脑海里就浮现出她照片中的模样:全身赤裸,惨遭弃尸,还有那单薄的肩膀及一缕缠绕在喉咙上的黑发。

她到底是谁?她想些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又遇见过谁?

她年轻貌美,一定有爱慕着她、关心她安危的人,也一定有朋友、同事、父母。不可能有人——特别是像她这般年轻而有吸引力的女孩儿——会如此孤独,连失踪了都没有人过问。

这些问题在马丁·贝克心中萦绕许久。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人来打听她的下落,他为这无人关心的女孩感到悲哀,更为此感到不解。或许她曾交代亲友她要远行?果真如此,那距离有人开始关心她到底上哪儿去的那一天,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问题是,究竟还要多久?

他把这段话看了二十遍,然后把书放回床头柜上,关掉床头灯,平躺下来,手枕在头下。他想像自己是马丁·贝克。有没有人在想念着她——他现在知道那句话的秘密了。他盯着天花板,感觉房间里的家具在黑暗中慢慢凸现出来,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有没有人在想念着我?问题是,他想,我既是马丁·贝克,同时又是那具无名尸体。这样有可能破案吗——如果侦探和受害者是同一个人?

那天晚上他没有做梦。

第二天他睡到中午才醒。他去吃了个早午餐,然后带着书去了海边。现在他对那些迎面经过的俄国人有了新的感觉。离他们最近的热带海洋。他突然对他们有了某种莫名的好感。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自己跟他们有某种共同点?他想起自己的那趟飞机航班,起点是S城——离俄国不远。

他坐在海边一边喝啤酒一边继续看《罗丝安娜》。依旧看得很慢。看完一章就站起来,光着脚去海滩上走一圈。沙子踩上去暖暖的(他能感觉到脚底板触及的每颗沙粒)。海滩上人不多。几乎都是俄国人,除了他跟那个守着冰激凌摊子的年轻男服务生。有个小女孩跟她父亲(应该是)蹲在那里堆沙堡。她扎辫子的金发在阳光下闪耀。她父亲说了句什么,她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清脆得就像薄冰。

他再次抬起头时,发现海滩上已经空无一人。他突然感到一丝恐慌。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仿佛刚刚还在沙滩上的那些人——以及其他所有人——都一瞬间消失了,或者甚至从未存在过。唯一的证据是那个沙堡。他放下书,起身朝它走去。它已经被涨潮的海水冲垮了大半。天色毫无过渡地暗下来。昏暗中海浪犹如肥硕的白花。风大起来。海涛声听上去似乎跟以往有所不同。他再次感到那种类似晕眩的轻微恐慌。他转身往回走。

三个月后,他们终于确定了那具女尸的身份。罗丝安娜·麦格劳,二十七岁,图书馆管理员。来自美国内布拉斯加州的林肯市。

图书馆管理员?

指认她的是美国林肯市的警探卡夫卡。林肯。卡夫卡。这两个名字也让他停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记得这两个名字。它们比他自己的名字——如果那确实是他的名字——显得更亲切。他记得自己看过卡夫卡的一部小说——书名好像叫《审判》(他甚至记得小说的开头:一定是有人诬告了K.,因为他没干什么坏事,一天早晨却突然被捕了)。所以,他想,我听过贝多芬,知道林肯是美国总统,看过卡夫卡的小说,会游泳,喜欢喝咖啡。

但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相比之下,他对罗丝安娜知道得更多。

尸体身份确认后,马丁·贝克收到卡夫卡寄来的一份侦讯笔录,讯问对象是罗丝安娜的一名前男友——前性伴侣,确切地说。

根据这位马尔文尼的描述,罗丝安娜最喜爱的事情包括:独处,看书(她屋里很整洁,有很多书),性交(她每天吃一颗避孕丸,每次都能到高潮)。

卡夫卡:你们的关系持续了多久?

马尔文尼:八个月。

卡:为什么分开了?

马:我爱上她了。

卡:对不起,我没听懂。

马:其实很简单。老实说,我早就爱上她了,是真的,但我们从不提“爱”这个字,谁也不提。

卡:为什么不呢?

馬:因为我想拥有她,而当我告诉她我爱她时……就全完了。

卡:怎么会这样?

马:你得知道,罗丝安娜是我见过最直率的人。她喜欢我胜过任何人,她喜欢和我做爱,但她不想和我共同生活,她也绝不对我隐瞒这一点。她和我都了解,我们是为什么而认识的。

……

卡:你会怎么形容她的个性?

马:她很独立,我先前说过了,很诚实,各方面都非常自然。比方说,她从来不戴首饰或者化浓妆。多数时候,她的外表冷静而轻松。不过有次她说,她不愿太常见到我,免得我惹她心烦;她还说很多人都想常常见到对方,不过这对我们而言没必要。

……

卡:她在做爱的兴奋过程中,会使用不同的技巧吗?

马:天哪,你用的是什么词!不,完全不会,她总是以同一姿势躺着,面朝上躺着,臀部垫着一个枕头,同时两腿张得很开,而且还高举。她做爱的态度十分轻松自然、坦率直接,就像她在其他方面所表现的一样。她想要做爱,要的是一次就完全满足,不需要畸形的技巧,而且只用她觉得自然的方式。

卡:我明白了。

他放下书,熄灭灯,躺下,闭上眼睛。几乎是无意识地,他发出一声轻柔的叹息。然后他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那既是某种增强,又是某种缺乏。过了一会儿他才确定那是勃起。

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从后面进入图书管理员。就在酒店那个作家故居般的图书馆。他们都赤身裸体,正对着那面红丝绒的窗帘(在梦中它是更为鲜艳的猩红色)。她双手按在窗帘上,身体向前倾,随着他的动作而不时抓紧窗帘。没有任何声音。如同听觉被切除了。他的手托着她的髋部。湿润。温滑。他低头去看。屁股果然很漂亮,他想。他又抬起头看看四周。这一切就像是在梦中,他想。他感觉自己可以永远这样动下去。仿佛某种慢动作的舞蹈。当他意识到事情已经发生了。安娜变成了罗丝安娜。头发的长度(湿漉漉地贴在颈背)。冰冷的尸体(微微发蓝)。他的心跳骤然停止。他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几乎与此同时,他一泄而出。

第二天他还是带着书去了海边,虽然他正在渐渐失去兴趣。死者的身份之谜解开后——不知为什么——一切突然变得索然无味。如果说他还想继续读下去,那几乎是出于某种责任。至于这种责任的对象,究竟是舍瓦尔和瓦勒夫妇,马丁·贝克,罗丝安娜,还是另一个图书馆员,安娜,他也分不清。

天气很好。没有一丝风。天空如同蓝色深渊。海水呈碧绿色。天际线上有几朵白亮的蘑菇云,就像那边刚发生过核爆炸。他注意到今天沙滩上的人比往常多。多了一些年轻女孩。有中国人,也有俄国人。她们都穿着比基尼,三两成群,肌肤不时发出瓷器般的反光。

这些反光增加了阅读的难度,让他分神。他意识到自己在等待、在捕捉那些闪光。他已悄然勃起(他想起昨晚的梦——那无比真切的触觉——但又立刻强行将它驱出脑海)。他眼睛盯着摊开的书页,但根本没在看。他一边勃起一边思考着欲望(性欲和食欲,主要是)的奇特之处。它们让你既快乐又难受。它们似乎并不真正属于他:它们似乎是外来的,是被强加于他的。它们既像礼物又像诅咒——就像有人给了你一笔钱,但要求你必须尽快花掉。而你并不总是知道该怎么花。

那么,这些欲望究竟来自何处?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给了你这笔钱?他立即意识到,这个问题既是比喻,又是现实。

你今晚来玩吗?他去冰激凌摊买啤酒时,那个黑瘦的男服务生问道。

今晚?他有点不明白。

今晚是俄罗斯之夜。他用开瓶器熟练地打开啤酒递给他。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六。在宾馆酒吧——你知道在哪儿吗——就在自助餐厅边上。来吧。他眼光朝那些女孩扫了扫,然后盯着他,脸上露出同谋式的微笑。很过瘾的。来吧。

他拿着啤酒回到沙滩椅上,把书放到一边。所以今天是周六。他想。所以他降临的那天是周日(今天是他到这里的第七天——早晨他接到总台询问是否续住的电话,是的,他回答说,再住一周)。降临。是的,这个说法很确切。他喝了口啤酒,手伸进裤袋,摩挲着那块光滑的金色小石头。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那些女孩。有三个中国女孩正结伴走向海里。其中一个肩上披着彩虹色丝巾。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她们身上。她们停在海水齐腰深的地方,在浪头冲来时发出表演般的欢叫。

当她们回到岸上,他发觉,她们的腿似乎变短了一点。

他感觉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但是没有——虽然里面很挤。是因为音乐。节奏强劲的音乐把空气变成了某种柔韧的实体。人头攒动。浓烈的香水味。光线既暗又亮——它们来自隐藏各处的一束束射灯——就像洞穴。他穿过人群。似乎不可能找到座位。他转了几圈。强劲的音乐赋予了一切某种连续定格的画面感。冷漠的眼神对接。擦肩而过的裸臂。一堆人在大笑。灯光下一闪而过的身体曲线。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嗨!这儿!)。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停住朝周围看看。几乎大半是外国人。中国人则几乎都是女孩。嗨!这儿!喊声来自吧臺方向。是那个服务生。他正在吧台里朝他双臂高举着挥手。他挤向吧台。

那个服务生看上去跟平常不太一样。

来份套餐?他凑近他耳边大声说。

套餐?

无限量供应啤酒、烧烤、一切——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一切——只要两百。他始终在微笑。他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

记在房费上。他把房卡递给他。

好嘞。他转身游开了,瘦小的身体随着音乐摇晃。看上去像条复活的鳗鱼干。

吧台里拥挤而忙乱。一片嘈杂。有两个高大的金发俄国男服务生。

鳗鱼干再次出现时,手里捧着两大杯泛着泡沫的生啤。他放下酒杯,把房卡还给他,又在他Polo衫的胸口位置贴了张手表大小的圆形荧光贴纸,上面是梦露的头像。

俄罗斯之夜!他们碰杯时鳗鱼干叫了一声。

他站在吧台边喝完了一整杯啤酒。他的右边坐着个巨人般的俄国壮汉(即使坐着也比他高一个头)。壮汉转过头——他穿件背心,粗树干般的胳膊上纹着条喷火的龙——朝他送上温柔得近乎同情的微笑。他注意到,几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在随着音乐缓缓摇摆。你仿佛可以直接仰躺在音乐上——就像仰躺在肾形游泳池。倚着吧台,他不禁闭上眼睛。就闭了一小会儿,他觉得,但也有可能很久:睁开眼时,巨人已经不见了。空气好像被挖掉了一大块。他坐进那块空隙。

现在他的视野变大了。他能看见几乎大半个吧台区域。吧台一圈坐满了人。水泄不通(偶尔插进几只连着空酒杯的手臂)。几乎全是外国人。俄国人。因为他们的祖国太冷。因为这里是离他们最近的温暖大海。在这里我更像个外国人,他想。一个金发男服务生过来给他加满了啤酒,并笑着指了指他胸口的梦露。他回以微笑时对方已经转过身。他继续喝啤酒。音乐的鼓点变成了他的心跳,每个人的心跳,整个世界的心跳。继续随波逐流(他又闭了一会儿眼睛)。但这没持续太久。第二杯啤酒快喝完时,他突然意识到有人在看他。

开始那只是一种感觉。就像眼角感觉到远方有光点闪烁。那是错觉?还是某种信号、密码、呼唤?视线来自他的斜前方。来自那儿的一排女孩。大概有五六个。她们既像是一起的,又像互不相识。她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然后他看见了那条彩虹色丝巾。是她。就是她在看我,他得出结论。就在这时他们的眼神像两具身体那样擦碰了一下。他急忙低下头(就像被她的视线撞倒了)。他故作镇定地喝光了剩下的啤酒,然后向最近的侍者举起空杯。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胸口涌动着一股带有羞涩的兴奋——一股原始而质朴的热流——以至于他的一举一动(或一动不动)都变得僵硬,以至于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假装不经意地再次朝那边张望。她点了支烟。她正在跟旁边的女孩说笑,并不时看他一眼。她们也许在谈论我,他想。这个念头让他既愉快又不快。她们停止了交谈——旁边那个女孩跟一个瘦高的外国男人离开了。现在他们的视线不再像两个擦身而过的陌生人,而更像一对默契的舞者。有意无意。你来我往。周围的音乐和人群突然变得微不足道——就像沉入了海底(或者说是他们浮出了海面)。酒吧变得空旷。他看见她朝自己笑了笑。也许是错觉——因为他其实看不太清——他觉得她的笑容带着某种凄凉。有什么闪过他的脑海。罗丝安娜。有没有人在想念着她?对着带花纹的厚玻璃酒杯,他突然有了一个顿悟,就像解开了一个谜:他知道了那个女孩为什么看他。因为她认识我,他想,她见过我,她知道我是谁——也许她甚至在想念着我。但反过来,我却对她一无所知。第一次,他感到一种具体的孤独。

当他抬起头,发现那个女孩不见了。就像从未存在过。取代她的是两个丰满艳丽的俄罗斯女郎。他克制地四处张望。音乐和人群卷土重来。时空恢复原状。喧闹。熙攘。几乎让他无法忍受。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她就站在自己身边,就像某种奇迹或魔法。彩虹丝巾不见了,露出整个光洁圆润的臂膀——她穿着件上部类似抹胸的黑色长裙。他立刻就明白自己错了。不,她不认识他。她的笑容里没有凄凉。她的笑容里什么都没有。她笑着说了句什么,但他没听清。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一种几乎像恐惧的忧伤。他看着她在嘈杂中向自己靠过来,对着他的耳边说:要不要玩一下?

女孩被他的惊醒惊醒了。他紧紧抱住她。他喘着粗气。她扭开床头灯,像妈妈哄孩子那样轻轻拍他的背。

不要紧,她说,是做梦,不是真的。

不,他在心里回答说,那不仅仅是做梦。不,做梦从来都不只是做梦。

他们再次醒来时已是中午。他们又做了一次爱。然后他打电话叫了送餐。他放下话筒时她唰地拉开窗帘。光和海涛声一涌而入。哪里传来几声儿童嘹亮的啼哭。

女孩说她叫安娜。

安娜?他反问道。他的咖啡杯停在半空。

怎么了?

没什么。他继续把咖啡杯举到嘴边。他们并排坐在床上,盘子放在腿上。

我妈也叫安娜。女孩解释道。我是混血儿,看得出来吗?我父亲是俄国人——但不知道是哪个俄国人。

其实名字毫无意义。她接着说。我们每人都有一个,相当于艺名。安娜。丽莎。罗丝。凯瑟琳。喀秋莎。娜塔莎。她听上去就像在唱歌。儿歌。

对。他说。

对?她转过头看着他。什么对?

名字毫无意义。

也不是毫无意义,过了一会儿她说,也许我该换个中国名字。阿美,茉莉,露露之类的。也许那样生意会好点。大部分客人都是俄国佬。他们更喜欢那种黑黑瘦瘦、单眼皮的本地女孩。就像中国人更喜欢俄国妞。你喜欢俄国妞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他缓慢地摇了下头,就像在想什么别的事。虽然其实他什么都没想。

他把咖啡杯放到床头柜上。

你是来出差的吗?她问。

他说不是。

还要住多久?

他耸了耸肩。……看情况。

OK。她對他温柔地一笑,似乎对他的回答表示谅解,然后起身把空盘子放到电视机旁。他注意到盘子吃得很干净。

你还想见我吗?她问。她光着身子站在电视机前。虽然她肤色白皙,但还是有淡淡的比基尼印子,就像穿了肉色的内衣。

想。他说。

当得知他没有手机时,女孩脸上再次露出那种谅解的微笑。然后她回到床边坐下,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按了一个号码。另一个床头柜上的红色小坤包里——让人想起硬邦邦的手枪套——响起《铃儿响叮当》的手机铃声。

我已经把我的号码设成了快捷电话。她挂上话筒,又拿起话筒,演示给他看。她按下一个键。你看,她说,只要按这个键就行。

闷声闷气的《铃儿响叮当》再次响起来。就像被囚禁在里面的圣诞老人发出求救信号。

女孩消失后,他觉得房间里好像少了点什么,又好像多了点什么。他看着电视机旁的空盘子,看着皱巴巴的床单,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刚才卫生间里的各种细微声响:马桶冲水声,不成调的小声哼歌,化妆匣的闭合。

他就这样静静地在床上又坐了一会儿。

接下来一周过得很快。他不慌不忙地继续看《罗丝安娜》。他按了两次电话上的快捷键,两次安娜都在半小时后翩然出现。这两次她都没在房间里过夜。两次他都感到心满意足。

每次安娜离开后他都会想起俄罗斯之夜。更准确地说,是想起在俄罗斯之夜的那个派对上,他最初看见安娜时产生的那种错觉。他以为她认识自己。他以为她与自己失去的记忆有关。的确,他想,从理论上说,鉴于他的失忆症,他遇见的每个人都有可能认识他——在他的上一次,被他彻底遗忘的人生里。而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种说法其实适用于所有人,如果按照所谓的转世轮回:你遇见的(尤其是与你发生深入关系的)每个人,其实你们都互相认识——在你们的上辈子,或上上辈子,或之前的无数辈子。只是你们忘了。因为那是轮回转世的游戏规则:彻底遗忘你以前做过的事。

所以也许我已经死了,他想,也许这就是死的秘密:死就是一种失忆。而由此类推,活着也是一种失忆。所以生死,他想,也许只不过是一种连续不断的、接龙般的记忆游戏。

他终于看完了《罗丝安娜》。

杀害罗丝安娜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瑞典中年男子。他体形健美,喜欢驾摩托车旅行,是斯德哥尔摩一家运输公司的部门经理。他与罗丝安娜在一艘旅游汽轮上偶遇。后者——根据她一向的欲望原则——自然而然地向前者发出了直露的性暗示。那就是她受害的原因。因为这个男人——他叫本特松——虽然外表体面健康,对待欲望的态度却极不健康(与罗丝安娜正好处于两个极端)。他对欲望既迷恋又极度厌恶和抗拒,而当这两者互相拉扯的张力达到极致,以至于他的神经因此要绷断或崩溃时,就只剩下了一个解决办法:消灭欲望对象。

由于命运的安排(即使是虚构的命运也是命运),那个对象就是罗丝安娜。

但马丁·贝克没有证据。虽然他(几乎)能确定本特松就是凶手。于是他设了一个局。他找了一个性感而冷静的女警,假装成家庭少妇去引诱本特松,看他会不会重蹈覆辙。然后我们看到——就像在俯视,就像在观察一只实验小白鼠——后者在欲望的煎熬下,如同强迫症般不停地、无所事事地穿行于斯德哥尔摩的大街小巷。一段绵延而又利落的电影长镜头。街名。店铺。建筑物。面无表情。时间。脚步。转弯。就像在点燃一根看不见的、漫长的、通向地狱之火的导火索。

直到最终引爆。

他合上书,放到一边,闭上眼睛。黑暗中不时浮现出各种颜色——深红,深蓝,深绿,暗金——然后又渐次蠕动着被黑暗吞没。仿佛黑暗和那些颜色都是活的。他睁开眼睛,重新拿起书,在手里啪啦啪啦来回翻动,似乎在找什么夹在书页里的东西。最后他回到书的扉页上,盯着作者照片和简介又看了一会儿。

舍瓦尔与瓦勒都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他们决定通过侦探小说对社会进行反思:“我们把创作犯罪小说当作解剖刀,一刀一刀划开资本主义福利国家的假象和弊病。”共产主义者?他看不出这个故事跟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有什么关系。(当然,反过来说也成立:没有什么故事跟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没有关系。)在他看来,这个故事似乎主要跟欲望有关。或者,更确切地说,跟对待欲望的态度有关。罗丝安娜也好,本特松也好,对待欲望的态度都不正常。一个过于自然,另一个则过于不自然。而两者都导致了他们的毁灭。

他合上书本,又看到封面上那行隐形般的小字:有没有人在想念着她。现在这句话应该有答案了。是的。当然。当然有人在想念她。但问题是,看来罗丝安娜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想念她。

接下来一周他又按了一次快捷键。但这次安娜说她身体不方便,并坚持让另一个女孩接替她。结果是个俄罗斯女郎。俄国妞。我叫安妮,她说。能听出她的中文不好。不过其他一切都好。当他——一如以往——从背后进入时,发现她浑圆的右臀上纹着一个手心大小的希特勒像。他去图书馆还《罗丝安娜》,顺便又借了本舍瓦尔与瓦勒的小说。《大笑的警察》。简介上说它是这对夫妻作家的代表作,曾获“爱伦·坡奖”,并入选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的“百部最佳推理小说”。不过这不是他借阅的原因。吸引他的是书的标题。大笑的警察?为什么警察会大笑?因为破案了?破不了案?或者甚至——疯狂?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他和安娜——图书馆员安娜——几乎没有说话。她没问就给他做了杯咖啡。然后他们只是互相笑笑。他本以为他们会讨论一下《罗丝安娜》。不过她的微笑里有某种默契的成分。仿佛他们共同拥有某个秘密(但那个秘密——即罗丝安娜的故事,他想——又隐含着几分暧昧和尴尬,以至于他们无法放松地公开分享)。喝着咖啡浏览书架时,他想起那个梦。那个发生在图书馆的梦。那个他从后面进入安娜——图书馆员安娜兼罗丝安娜——的梦。他不禁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面红丝绒窗帘。那个梦的案发现场。女孩正低头在窗帘前角落的书桌前低头写着什么。也许我现在就在做梦,有一瞬间他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一个悠长流动的梦。

但他立刻就否决了这一想法。

他的生活变得平稳而有规律。白天在游泳池游泳,看侦探小说,在海滩散步,一日三餐都去餐厅。晚上在房间一边喝冰啤酒一边看老电影。当性欲突如其来地像张巨网从天而降,他便按下电话快捷键。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有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复制着罗丝安娜的生活。不是吗?独处。看书。性交。他们最爱的事情几乎一模一样(虽然就他而言,爱跟别无选择几乎是一回事)。他们对性欲的态度也同样自然——同样过于自然。不同的是,罗丝安娜是女人,而他是男人。不,除此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不同,他想:他付钱,罗丝安娜不付钱。罗丝安娜为满足性欲而付出的既不是爱,也不是钱,而仅仅是性欲本身。

钱。

他又去了几次大堂的自动取款机。一方面是为了取点现金(为了付快捷键)。一方面只是想看看那串数字——它们现在变得像一长串不可能记住的密码。它们让他感到既安全又不安。按照我目前的花费水平,他想,如果不出意外,它们几乎可以供我用到永远。如果不出意外。也就是说,如果那串虚拟般的数字不突然消失。如果没有警察(大笑着?)突然来敲他的门。如果……没有人认出他是谁。

那笔巨款显然跟他是谁——他曾经是谁——密切相关。

他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这种带有飘浮感,真空般的状态。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回忆,也没有期待。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

直到在他降临的第五周,发生了一件事。

深夜他被电话吵醒。他拿起话筒。是安娜。他一开始没搞清是哪个安娜。是图书馆的安娜。她的声音急切,带着哭腔。你能来一下吗?她说。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问。你来就知道了,她说,求你了。他问她在哪儿。她回答说就在宾馆前的沙滩上,在有一片椰子树那里。他听见话筒的深处传来海涛声。好的,他听见自己说,我马上就来。

放下电话,他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手表——一块在酒店超市买的,银色轻薄的Swatch——凌晨三点五十。

没有月亮。但外面不黑——比他想像的要亮。仿佛空气本身会发出某种荧光。几朵淡紫色的云在天空中移动。远远就能看见稀疏的椰林间有个小小的黑影。不久,黑影上方出现了一个摇晃的光点——是安娜在朝他晃动手机。他加快脚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有哪里——世界的某个部分——发生了变化。是大海,几秒钟后他意识到(他放慢脚步)。大海变大了。海水几乎已经蔓延到了他平常看书的茅草顶的遮阳亭边上。仿佛大海要趁黑夜淹没整个世界。犹疑片刻,他向左拐,向椰林走去。

地上躺着一个阴影。那就是他被叫来的原因。一个矮壮黝黑的年轻男子。在那种神秘的微光下,他看上去就像尊黑色大理石雕像。我不知道。女孩的声音破碎成一个个短句。他。我不愿意。有块石头。我不知道。她没穿那套绛红色的制服。她穿著件白色的连衣裙,恍若幽灵。他握住她的一只手。别急,他说,不要紧。他们抱到一起。她在微微颤抖。他死了吗?她低声呻吟道(似乎说话让她疼痛),你觉得他死了吗?如果他死了怎么办?

越过她的肩,他看见地上那团阴影的上方,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再往上一些就是海。海水闪烁着,犹豫不决似的扑过来,又缩回去。

我来看看。他说。说完他轻轻推开女孩,走到躺着的男子面前,先站住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伸手去感觉他的鼻息。

没有呼吸。

他愣了一下。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被一道黑色闪电击中。他侧倒在地上。那具黑色雕像霍然立起。女孩发出一声低叫。紧接着被击中的是他的小腹。然后是肋部。他被踢得翻滚了一圈。

他感到痛(身体的某些地方就像被点燃了)。但他也感到兴奋,甚至有种莫名的快感。他觉得自己仿佛裂开了一条缝。躺在那里,通过那条缝,仿佛有股力量从地面源源不断地输入他体内。

间隔应该只有几秒(却又像过了很久)——当那团黑影再次靠近时,他准确而迅猛地拉住了那只飞向自己的小腿。对方被绊倒在地上。就在对方跌向地面的同时,他以某种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敏捷和力度,弹跳到空中,划过一个弧度,直接压到对手身上。正是那一瞬间他看清了男子的脸。借助那种奇异的夜色。一张混合了俊美、粗俗和邪恶的脸。表情恍如面具。狂乱的半长发。眼神散发出兽类的光芒。他挥拳朝光芒砸去。他别无选择——一切都是自动的、连续的。充满速度、晕眩和能量。无法中断。如同某种坠落,或倾泻。就像大瀑布。寂静的大瀑布。他挥拳不止。力量喷涌而出。他听见细微而清晰的咔嚓声。

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依然是那种连续的继续。就像两个配合默契的现代舞搭档,他们流畅地调换了一个方向——男子突然伸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下一秒钟他发现自己已经仰面朝天。他无法动弹。就像被一块真的大理石雕像压在了下面——里面。包裹他脖子的那双手不像是肉体,而更像是岩石或混凝土。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甜美的瘫软。

那把木柄弹簧刀是怎么来到他手上的?他不知道。意识到时它已经在他手里,就像他手的延伸。毫不迟疑,他用尽最后全部气力,将它插入压住自己的雕像。

虽然处于某种失控、动荡的迷狂状态——他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少刀,但显然已经超过了必要——他仍然精确地感觉到男子死去的那一秒。有什么离开了他的身体。嗖地一下。就像一缕烟。或者一束光。那就是灵魂,他想,人是有灵魂的。证据确凿:压在他上面的肉体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它被抛弃了。甚至它的气味——一种夹杂着汗味的腥腻——也瞬间失去了活力。他松开手中的刀。到处都黏糊糊的。他一动不动,大口喘气。四周一片静谧。大海就在他耳边。就像是活的。一切都是活的,他想。大海。我。不远处缩成一团的白衣女孩。头顶上的椰子树。云。整个世界。一切都是活的。除了他。除了像爱人般伏在我身上的他,这具尸体。

他把房卡递给图书馆女孩,让她去房间拿套干净衣服和浴巾。然后他脱光男子和自己的衣服,把弹簧刀和地上那块石头都放进裤袋,再把所有衣服团起来打了个结。随后他抓起那团衣服——就像拎着一只布袋包裹——向大海走去。他在海水齐腰的地方站住,用力将包裹扔向前方。

天色正在变化。之前那种没有来源的荧光不见了,代之以一种铅笔素描般的灰蒙蒙。海水比他想像的温暖。返回沙滩时,细小干燥的沙粒像蛋糕上的糖霜般粘满他的双脚。

赤身裸体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穿了件别扭的新衣。过于合身。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正如他也无暇对自己做这一切时的镇静感到吃惊)。他两只手分别握住地上男子的两只脚踝,将其拖向海中。尸体完全浸入水中的一刹那,他由于浮力而感到一阵轻松。他继续向前拖。直到海水几乎淹没他的嘴。然后他转过身,潜入水底,屏住呼吸,双臂将尸体抱在怀内——就像抱着死去的战友——漂荡着,向更深处走去。这其间他踉跄了一下,胸口触碰到死者巨大绵软的阴茎——他开始还以为是某种海洋软体生物。一直憋气憋到忍无可忍,他才用力向前抛下尸体,尸体下落时一只手滑过他的小腿,就像是要挽留他,或者死者复活了。

他迅速游回海面。

当他浮到海面,脑中依次闪过以下三个念头:

1.整个大海都被血染红了。

2.不,这不可能。

3.是日出。

他赤身裸体,在一片腥红中走出大海,就像他刚刚诞生,就像他刚刚离开子宫。

 2

时间过得飞快。我到这儿已经多久了?两年?三年?没有了季节和气温的分割——这里一年四季都炎热如夏——时间也变得难以分割。无边无际。就像我每天面对的这片大海。住在苏联更增加了这种空寂和单调感。不,当然,这里的苏联不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而是指我们所谓的苏醒者联盟。除了有同样的简称(我承认这里面有某种幽默,甚至戏谑的意味),两者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的最高领导者都是俄罗斯人。

我们的俄罗斯领导者是位女性。她叫安娜。对,又是安娜。图书馆员安娜。妓女安娜。领导者安娜。不过,最后这位才是真正的安娜。安娜是她的真名——就像安娜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真名。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那是在市中心一幢仿巴洛克风格的商务大厦。顶层。十八楼。办公室外镶着一面能映出人影的金属名牌,上面用中俄双语写着:苏联餐饮投资有限公司。如果说这个名字让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但已经来不及了,带我来的图书馆女孩已经推开了门——那么随后出现的安娜本人则让我松了口气。那是安娜最大的特点:能让人莫名其妙地松一口气。她一头银发,面庞瘦削,满脸皱纹——但皱纹中嵌着一双极不相称的、明亮湛蓝的眼睛;同样不相称的是她挺拔的身形和灵敏的动作,仿佛某种老妪和少女的混合体。总之,不知为什么,她给人一种奇妙的超越感,似乎超越了年龄、性别、国别,甚至她自己本身。当然,那是我后来逐渐意识到的。第一眼见她时,我只是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这个女人能理解(并原谅)你做过的任何事情。

安娜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而我对此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然后问图书馆女孩能不能让我们单独聊一会儿。当然,女孩说,随后让我放心似的对我笑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所以,你也是蘇醒者。”她的中文流利得令人震惊。同样令人震惊的是她那种结论式的语气。

“苏醒者?”我不禁反问道,“也是?”

“突然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彻底失忆。然后发现身边有个包,里面有现金、身份证明,以及信用卡。对吗?”

“对。”

“而且,”她接着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信用卡里有一大笔钱。”

我没有说话。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猜到。”她微微一笑,“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有过跟你同样的经历。”

那是在九年前,她说。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飞往Y城的一架飞机上。跟我一样,她脑中一片空白。时间、地点、身份。一无所知。她的包是红色的。她对包中护照上的名字和照片同样毫无印象。安娜·玛丝洛娃?

“你知道玛丝洛娃是谁吗?”

我摇摇头。

“那说明你没看过托尔斯泰的《复活》。”

她看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却知道玛丝洛娃是谁——是托尔斯泰《复活》中的女主人公。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觉自己还知道更多。她知道自己喜爱的奶酪口味(高加索鲜奶酪)。她知道爱森斯坦(《战舰波将金号》)。她知道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其中穿插全曲的“漫步”旋律瞬间浮现在她脑海)。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不知道的似乎就是她自己:她是谁?她曾经是谁?她做过什么?所有与她过去经历有关的记忆都仿佛被某种高科技手术精确地切除了。

“我后来才知道,那的确是一种手术。”她停顿片刻,“不过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说。”

她在一家宾馆住了三个月。她跟宾馆的一名俄国厨师坠入了情网。半年后他们结婚了。她从那只红皮包中的神秘信用卡里拿出一部分钱,开了一家俄罗斯风味餐厅,取名为“苏联餐厅”(她丈夫自然就是主厨)。生意好得出乎意料。她发觉自己似乎有经商和领导的天赋。也许那不仅是天赋?也许那跟她失去的记忆有关?不管怎样,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她成立了一家餐饮公司。随着Y城俄罗斯游客的日益增多——因为这里是离他们最近的热带海洋——对俄国菜厨师的需求也越来越大。时至今日,Y城几乎所有五星级酒店都设有专门的俄式餐厅,而它们都是由安娜的苏联餐饮投资有限公司来管理。

“除了经商,”她说,“我还发现了自己其他的能力。比如会弹钢琴。比如会说中文——不过,当然,一开始没有现在说得这么好。同时我也发现了自己不会什么。不会做菜,比如说。你呢?你有没有发现自己会什么?有什么特长?”

我耸耸肩。“游泳。”我说,“我会游泳。”我还会杀人。也许我有杀人的天赋,正如她有经商的天赋。

“跟我正好相反。” 她抿嘴微笑,“我是在这儿学会游泳的。我甚至怀疑自己以前从未见过大海。是的,以前。我猜,你现在一定跟我当初一样,也经常会忍不住要去想,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她找到了答案。至少是部分答案。由于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具体她以后会告诉我,她说——她发现了自己失忆的原因。那是因为一个叫苏醒者联盟的机构。

“确切地说,它不是一个机构,而是一门宗教。虽然从表面看它很像个机构,甚至像某种投资机构。你交一笔钱,联盟会安排一次秘密的脑部手术——对,手术——切除你所有关于自身的记忆。当你再次醒来,你会发现自己在某个通往陌生地点的交通工具上——一般是飞机,你会彻底忘了自己是谁,你会展开一个全新的人生,带着全新合法的身份证明,以及——最重要的——比你当初所交的钱多几百倍的一大笔钱。”她停顿了一下,蓝色眼睛凝视着我,“那正是我们所经历的,不是吗?”

见我有点呆在那里,她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这听上去不可思议,”她说,“甚至像某种骗局。我一开始也不信。不过那只是因为我们习惯了从世俗的角度看问题。是的,如果苏醒者联盟真是个投资机构,那么这的确像骗局,或者至少有可能是骗局。但就像我说的,它并不是投资机构,它是个宗教组织。它是一种——信仰。如果我们不从世俗,而是从信仰的角度去看,一切就很好解释了。对比一下你就会发现,其实所有的宗教信仰,都遵循着同样的模式:投入今生,获取来世。那也可以被看成一种投资,不是吗?你在这辈子、这个世界投入虔诚、崇拜、戒律、善行,等等,以获取在另一个世界的极乐。作为投资回报来说很划算,不是吗?相比之下,苏醒者联盟那看似难以置信的资金增值就显得太平常了。毕竟再多钱也买不到极乐世界。极乐世界是无价的。”

“但这种投资有个问题——虽然问题这个词,对信仰而言是一种亵渎。” 她停顿几秒,仿佛在考虑该怎么说,“你会发现,跟世俗投资不同,所有宗教信仰的回报都无法证实。因为那些回报都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是完全隔绝的,信息无法在两个世界间互相传递。从本质上说,苏醒者也是一样。一旦你醒来,就意味着你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过去的你彻底无关,也无法联系的新世界。”

“所以,也就是说……”我竭力清理出一条思路,“也就是说,这种苏醒跟死差不多。”

她愣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也可以那么说。因为,对于任何一种宗教,死都是不死。只要是宗教,只要是信仰,死就不意味着消失,而是意味着重生,复活。所以对,你说得没错,就宗教信仰而言,死,就是苏醒。”

“但这种苏醒,或者说复活,怎么都无法在这个世界被证实。”

“对。”

“可那就意味着,”我接着说,“从逻辑上看,这种宗教上的复活既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可能只是个巨大的骗局。”

“你说得很对。”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温柔而肃穆,“那就是为什么所有宗教都极端强调相信的重要性。苏醒者联盟也是。要成为真正的信仰者,首先必须相信,不管事情听上去多么荒谬。水上行走。死而复生。失忆手术。在宗教中,没有什么比相信更重要。因为相信——无条件的相信,无需任何证明的相信——是信仰存在的基础。没有它一切都无从谈起。事实上,那也是宗教最迷人的地方,甚至可以说,那就是宗教之所以必须存在的真正原因:因为在这个什么都无法信赖的世界,人们永远渴望有样东西可以让他完全彻底地去信任,去依靠。”

“即使……那可能是个骗局?”

“不,不——”她露出宽容而自信的微笑(脸上的皱纹随之摇曳),“如果相信就不是骗局。如果相信就不存在骗局。在某种意义上,相信本身就是一种真实,一种得救。更何况,虽然缺少确实的证据,但只要是信仰,就一定会有使者。比如说我们——我们就是苏醒者联盟的使者。”

“我们?使者?”

她坐直身体,双手交扣放在桌上。“那是全世界所有宗教的另一个共同点:传播性。所有宗教都自发地渴求被传播,从而也会自发地产生传播者。既然苏醒者联盟是门宗教,自然也不例外。绝大部分苏醒者都不知道自己是苏醒者。他们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那就像转世之后会忘了前世。就像天堂有去无回。但由于某种机缘,某种既偶然又必然的机缘,总有个别人会发现这个世界的秘密,他们就会,怎么说呢,几乎被迫地、别无选择地,成为某种信仰的使者,或者说使徒。圣徒。比如说玄奘,比如说圣保罗,比如说——”她停顿一下,向后靠到椅背上,“我。”

所以她,圣安娜,就是我此刻所在的地方,苏醒者联盟中心的缔造者。在获知了自己失忆的秘密之后,她很快就成为苏醒者联盟的核心人物之一。由于她卓越的领导才能和领袖魅力,苏醒者联盟的影响迅速扩大。先是在Y城,然后是全省、全国,渐渐在国际上也声名远扬(因为有很多俄国信徒)。四年前,她以低廉的价格收购了一幢位于远郊海边的烂尾楼酒店,将其改造成了苏醒者联盟在Y城的总部。这家酒店在建好封顶后投资方突然破产,于是整幢建筑被中途废弃在那里:一座正对大海、外立面呈内弧形的混凝土大厦。虽然水电系统已铺设完毕,但整个建筑内外都还是水泥毛坯的半成品。然而你不得不承认,圣安娜独具慧眼。这不仅是指它近乎白送的价格,更是指它所具有的宗教感。它耸立在一片周围荒无人烟的悬崖峭壁上(离最近的小镇有十里路,从市中心开车过来则要近五十分钟),安娜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当我透过车窗远远看见它灰色的轮廓孤零零地出现在海平面上,我的第一印象是那像座欧洲中世纪的古堡或修道院。走近了看更为震撼。說是改造过,但乍看上去一切似乎都原封未动:无比庞大而又粗糙赤裸的水泥表面,简洁洗练的几何线条,由下至上层叠递缩的剧场式结构。没有丝毫日常生活的迹象。在一片荒凉、空旷和死寂中,充满暴力感的巨浪永无止息地拍打着与建筑仿佛合为一体的陡峭悬崖。给人的感觉那既像某种远古的巨型遗址,又像是科幻电影中未来的宇宙飞船基地。事实上,直到今天,在这座建筑里生活了这么久之后,我仍然有那种感觉,或者说那种感觉更强烈了:这里似乎要么属于过去,要么属于将来,唯独不属于现在。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就我个人而言,情况正好相反:我只属于现在。我没有过去,也感觉不到将来。有时我会莫名地产生一种怪念头,仿佛我的过去和未来都献给了这座荒凉大厦。不,请不要误解,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苏醒者联盟的所谓使者(更别说圣徒),即使安娜坚持那么认为(按她的说法,那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被选择)。对于她的理论,或者说信仰,我与其说感到怀疑,不如说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特别在一开始。我当初之所以接受安娜的提议住到这儿,主要是因为无处可去。我不想一直住在宾馆——尤其是那座宾馆,尤其在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不管那算不算正当防卫,哪怕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并且除了我和图书馆女孩无人知晓),但我知道,在尸体消失于大海中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成了一个潜在的逃犯。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宛如世界尽头的苏醒者联盟中心——更适合隐藏?

我的房间就在安娜办公室的隔壁。整幢大楼有八层,我们两个房间位于第七层的正中,相当于拥有最佳海景的酒店套房。正如我之前说过,这里一眼看上去就像根本未经改造,似乎还停留在毛坯状态。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建筑的外观确实保持了原状,但内部所有空间都经过了巧妙的装修——一种看上去仿佛没装修过的极简工业风格:地面、墙面和天花板都是某种光滑的灰色水泥材质,配以宽大明亮的全景玻璃窗。这种装修比想像的舒适,也比想像的昂贵。我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自己的房间。它简直就像个嵌在一面正对大海的石壁上的现代化洞穴。房间里只有几样必要的家具和电器。直接放在地上的双人席梦思。挂在墙上的巨大液晶电视。一张有着漂亮木纹的法式书桌。一把优雅的索耐特摇椅。虽然被一片灰色围绕,但由于空间视线开阔,因而并不觉得压抑,相反,任何一点颜色都因此而显得更加醒目而深邃。比如远方如蓝色刀刃般的海平线。比如一天中不同时段射入屋内的光在角度、亮度和色彩上的变化。比如,摆在桌上的一只水果或某本书的封面。

我花了很多时间看书。看海。看云。看老电影。因为大部分时候我都无所事事,甚至穷极无聊。唯一的例外是每周一举行的苏醒者联盟聚会。聚会场所就在中心的一楼——那是安娜买下这里的主要用途之一——原本用来做酒店大堂的空间变成了一个可容纳数百人的会议厅。同样是光滑混凝土的灰色风格。一排排电影院似的黑色皮座椅。铺着红丝绒桌布的主席台,上方悬挂着一面巨幅的瞳孔特写照片,那是苏醒者联盟的图腾标志——看上去就像某种太空星系的图片(中间的黑色圆球不禁令人想到吞噬一切的黑洞)。每个周一的早上七点,安娜的那辆黑色陆虎就会准时出现。半小时后,三辆满载着苏醒者联盟信徒的大巴车抵达大楼后侧的停车场。信徒们有男有女,有老年人也有年轻人,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高矮胖瘦,各有不同,相同的是大家都套着一件款式像手术服、长及脚踝的深灰色麻布长袍。坐在主席台上的我们也身着同样的长袍,不过是黑色的。这里的我们是指圣安娜,她的贴身秘书兼司机安德烈,以及我——那是让我住在苏醒者联盟的交换条件:答应在信徒面前以苏醒者联盟使者的身份出现(但在我的坚持下,我始终都戴着那副墨镜)。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坐在主席台上,跟信徒们一起冥想,聆听圣安娜的讲道,并接收她的信号。

如果说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安娜有种特殊的魅力,在参加过几次聚会之后,我对她的感受就只能用神奇和不可思议来形容。而那也解释了为什么苏醒者联盟会有如此众多(并有越来越多)的虔诚信徒。在他们眼里,安娜就是一个神。或者至少是神的代言人。这并不能怪他们。安娜身上确实有某种无法解释之处。首先是她的讲道。当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回响在灰色的水泥大厅,听上去既庄严又柔美,少许的外国口音使其显得更为神秘、宁静,充满哲思,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钟,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笼罩其内。光是听她的声音似乎就已足够,就足已让人心醉神迷,更何况那声音传达的内容也同样引人入胜。她的讲道是一种由故事、新闻、引言、拉家常、神话传说、哲学、科学、艺术、历史甚至菜谱等等组成的超级大杂烩(不过,这些材料虽在来源上显得极度自由和随心所欲,却都如行星周围的卫星带一般环绕着两个主题:记忆与复活)。

但最令人折服的还是她的信号。那也是整个聚会仪式中最离奇、最令人着迷的部分。虽然她称之为信号,但其实那更像是命令,或者说魔咒。她先是让大家闭上眼睛,同时打开脑中的想像之眼,去全神凝视苏醒者联盟的巨型瞳孔标志,直至整个人都被吸入那个标志,被吸入那个黑洞般的眼球——那就是信号源。正是在那无边的黑洞中,安娜柔美的声音回荡着,发出各种指令。现在,你们的双脚将无法移动。现在,你们将感到一阵微风。现在,你们的身体将随风摇摆:向左,向右。诸如此类。那真是一种奇观。顷刻之间,数百人就都成了任由摆布的牵线木偶。即使那时安娜命令我们起立转身出门,然后一个个依次跳进大海,我们想必也会照办。那里有种特殊的幸福感。一种将自己完全托付出去、让自己彻底被控制的安全感。整个过程大约会持续半小时。之后你会感到某种微微颤抖的清新,仿佛心上的积垢被清洗掉了——就像超声波洗牙。

“你想知道这其中的奥秘吗?”有次安娜问我。在聚会结束,信徒们返回之后,她常会留下来跟我聊天,有时在她的办公室(整面墙的书架,就像个小型图书馆),有时则一起沿着海边散步。

“其实并没有那么神秘,”她说,“只要稍加训练,你也能做到。”

“我?——你也许高估我了。”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问题是,对你来说,怎么估计都可以,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不是吗?”

按她的说法,所谓信号,不过是一种变相的集体催眠术。所有的权力,她说,无论大小,无论善恶,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催眠。你知道弗洛伊德在发现潜意识之前是做什么的吗?她说,催眠师。真正的权力,她说,最有效最厉害的权力,就是影響和控制你的潜意识,继而操控你的行为——并让你不知不觉,心甘情愿。

而潜意识的主要成分就是记忆。或者说是记忆——自有人类以来的全部记忆,从所有人到每个人的记忆,巨细无遗到近乎无限的记忆——形成和滋养了我们每个个体的潜意识。是每一点滴的记忆,构成了潜意识的大海。所以从确切意义上说,不存在真正的失忆,甚至最普通的忘记也不存在。因为没有什么会被忘记,即使你以为自己忘记了。一切的一切,都完美地封存在宇宙般无限而神秘的潜意识里。那就是为什么通过催眠可以治疗失忆。

“这么说,我的记忆也可以通过催眠找回来?”我不禁问道。

“理论上当然可以。不过对你来说有点难,因为——”她停顿了一下,“因为你的记忆也是通过催眠失去的。”

就像治疗蛇毒的最佳药物提取于蛇毒,她说,既然催眠是发掘记忆的最佳手段,所以它同时也是埋葬记忆的最佳手段。

“不是说要通过精密的脑部手术吗?”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话。

“对,两者并不矛盾。”她微微一笑,“但我不能透露具体细节。那是整个苏醒者联盟的最高机密。只有最核心的领导层才有资格知道。”她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安娜似乎特别高看我。是因为我跟她有同样的失忆经历?我开始还以为那是我的错觉,但安德烈对我的态度证明那不是。他显然嫉妒,甚至怨恨安娜对我的青睐。他几乎从不跟我说话。当我、安娜和他三个人一起时,他总是对安娜说俄语。当我们的视线偶然相遇,他就会露出一种糅合了嘲讽、厌恶以及无可奈何的奇妙表情。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我甚至对他感到莫名的愧疚,虽然我几乎什么都没做。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意识到,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埋葬记忆——更确切地说,是埋葬某一部分记忆,关于自我部分的记忆——不仅是苏醒者联盟的最高机密,更是整個苏醒者联盟作为一种信仰的存在基础。那是每个苏醒者联盟信徒的终极目标。最终目标就是失忆(仿佛记忆就是原罪),然后复活,成为苏醒者,从而进入一个美好而崭新的、天堂般的新世界。一切都在围绕这个目标而运转。无论是听讲道、冥想还是接收信号,都是在为这个目标作准备(尤其是接收信号。对信徒们的说法是那类似于某种清除记忆的术前准备,就像做手术前要清空肠胃,而这与催眠并不矛盾——之所以不告诉他们那是催眠,安娜说,是因为不知情时被催眠的效果更好)。

作为每周聚会的顶点和最高潮,“苏醒者仪式”在每月的最后一个周一举行。届时圣安娜会当众宣布——如同宣布诺贝尔奖得主——那个月的苏醒者是谁。这位苏醒者,这位每月之星,是由在纽约的苏醒者联盟总部的一个高层委员会(安娜是成员之一)从众多申请者中评选出的。评审标准可以简单地总结为:钱加其他因素。正如我们之前提过的,就像某种投资,要成为苏醒者,要接受切除记忆的脑部手术,你必须交一笔钱。但并非在申请中承诺交纳的金额越高就容易入选。有时一百万也不行,有时一万就行。因为钱虽然必不可少,但还有其他因素——某些不像金钱那么明确,模糊而神秘的因素。评委会将综合考虑。这点很重要。因为只有这样,安娜说,才能让所有人都有希望——无论富还是穷,强还是弱。那是世上所有宗教都必备的另一个特点:人人都有希望。尤其是穷人和弱者。因为他们不仅数量庞大,而且他们的希望更为强烈,更为炽热,从而也更有力量(我就是个反面例子。我富有,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强者,但却几乎感觉不到希望)。

“苏醒仪式”既简单又神秘。被选中的苏醒者在掌声雷动中走上主席台。他(或她)——我参加的第一次仪式,入选者是个身患肝癌、脸庞浮肿晦暗的中年男性富商(传言说通过失忆手术可以治愈绝症,因为当苏醒者重新醒来时,所有的过去,包括疾病,都将被消除殆尽)——将宣读一份简洁有力但同时又空洞无物的《苏醒者宣言》,其大意是彻底抛弃此生的罪恶与恐惧,进入一个美好富足、无忧无虑的新世界。宣读完毕之后,他(或她)就端坐在台上,跟往常一样,和大家一起接收安娜的信号。不同的是,这次结束前安娜会指示说:你们将高高飞起,你们将飘入一团白色芳香的云雾,你们将陷入一段短暂而甜美的睡眠,十五分钟后,当你们醒来,你们的一名同伴已成为无比幸福的苏醒者。是的,你们沉睡,而他将苏醒……

十五分钟后,当我们睁开眼睛,安娜和那个被选中的苏醒者已经消失不见。我们知道他们仍然在这幢大厦。更确切地说,我们知道他们在大厦地下的一间岩石密室中,正是在那里,安娜本人,连同一个高度秘密的医生团队,会为苏醒者施行清除记忆的脑部手术。但没有人知道那间密室的确切位置。也没人知道密室入口在哪儿。更不用说实施手术的具体细节——前面说过,那是整个苏醒者联盟的最高机密。

事实上,那间隐秘的地下石头密室是安娜买下这座烂尾楼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它并不是后来新建的,而是本来就有——它本来是战争时期建在悬崖礁石上的一座小型石头堡垒。它的位置本来就低,建造大楼时又抬高了地基,开发商的原计划是将这个石头堡垒改造成酒店附属的地下秘密高级俱乐部,用来经营一些高利润的非法娱乐项目(这在偏远的Y城并不少见)。想像一下,当涨潮后整个堡垒都被淹没在大海里,在嵌入式射灯的照耀下,在歌舞声、零星的掷骰子声、曼妙扭动的女人姿影中,透过那些大小高度不一的窗口,可以看见摇曳闪烁的水波和游鱼——那些窗口是当年用来炮击或射击的孔洞。

自然,这个想像的画面是安娜告诉我的。不过她一直没有告诉我那个废弃堡垒,也就是如今的秘密手术室——信徒们尊称其为圣室——的任何情况。也许她终究会告诉我,是的,如果我愿意的话。但我并不太愿意。那个秘密对我没什么吸引力。说到底,我已经是苏醒者了,难道不是吗?

我已经记不清第一次跟安娜上床的具体日期。但我可以确定的是,那发生在某次举行“苏醒仪式”后的夜里。她像梦一样出现在我枕边。我们像做梦一样合而为一。她的身体也如同梦一般奇妙:虽然脸上皱纹沟壑纵横,但其他部位却如年轻女人般柔滑。这让我有了双重快感:一方面,她的面孔让我刺激和不安;另一方面,她的其余部分又让我身心愉悦(当有次我问到为什么她的身体有这种反差,她回答说她也不知道——她醒来时就是这样,也许是失忆的副作用,正如大脑遗忘了以前的自我,皮肤也遗忘了以前的皱纹)。

那渐渐成了一种惯例。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一晚上,成了我和安娜固定的幽会之夜。而每月另外三个周一的夜晚,则是图书馆女孩陪我度过(出于一种奇特的巧合——仿佛是神意的安排——月末恰好是图书馆女孩的生理期)。于是每周一的聚会日,对我来说就成了性爱日。这使我坐在主席台上时,常会莫名而持续地勃起。尤其是在“苏醒仪式”上。因为说实话,相比之下,如果说跟图书馆女孩做爱宛若夫妻,那么跟安娜就是出轨偷情。安娜几乎不需要前戏。她的表现与平常判若两人。她不再是那个冷静、超然而无所求的圣安娜,而是周身涌动着一种迫不及待的热切与渴望,简直仿佛要把我连皮带肉带灵魂地整个吸吮下去——这并不仅仅是比喻。这是为什么?有时我不禁会问自己。是因为刚刚在石堡密室中进行的神秘手术吗?难道那个手术会以某种方式激起她强烈的性欲?难道那个手术就是她的前戏?

总之,不管如何,我在苏醒者联盟的生活渐渐形成了一种日趋平衡的模式。周一是柔和的喧嚣、主席台、美食、性、交谈,以及让我百看不厌的,那些信徒们各式各样、如同人类学图谱般的平静面孔。其余的日子则是无边的寂寞:像天空一样的海,像海一样的天空,以及连绵不断的书和老电影。為了行动自由,我买了辆四轮驱动的切诺基。有时,我会开车去十里外那座世界尽头般的小镇。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那个镇子弥漫着一股既世俗安宁,但同时又诡异而超现实的末世气息。也许是因为那些茶馆。在不到五六百米的主街上,一家接一家地密布着十几家小茶馆——其实就是些简陋的棚屋,售卖奶茶、咖啡及蛋糕茶点,价格低廉,但却意外地美味。每家茶馆都坐满了人。几乎都是男人,几乎看不见女人的身影,触目所及,都是些黝黑精瘦的中老年男子,他们点上杯喝的,一坐就是大半天,而且大部分手中都有一张印刷粗糙、像密码般布满各种数字的彩纸(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私人发行的地下彩票)。图书馆女孩告诉我,当地人称这为“老爸茶”——根据当地的风俗,女人在外面干活,男人则无所事事。但感觉上那与其说是来自封建社会的大男子主义,不如说更像是原始的母系社会。也就是说,男人不干活不是因为有权威,而是因为没有权威。也许那就是为什么男人们将兴趣转向了博彩——一种不劳而获的古雅游戏。此外,我还在茶馆学会了一些奇妙的调味法:在绿茶里加一点糖,吃西瓜时撒一点盐。对比产生鲜美。

为了填补我的孤单,有一天图书馆女孩送了我一个礼物:一只幼小的哈士奇犬。它的学名叫西伯利亚雪橇犬。是女孩酒店里一对度假的俄国夫妇带来的大狗生的。所以,跟安娜一样,她也来自俄国。我给她取名叫“小雪”,以纪念她原本的故乡,以及被我遗忘的故乡——那里应该也会下雪。毫无疑问,她是我迄今为止——在这个新世界里——见过的最可爱的生物。她长得很快。一天天地,我看着她从一团毛茸茸、憨态可掬、小天使般的幼崽,变成一个气质高贵、动作敏捷、精灵般的女猎手——可惜这里无物可猎。除了在梦中,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我带她去海边散步(对她来说是跑步)。我看书或电影时她就坐伏在我脚边(即使她的无聊也显得优雅)。我们彼此依恋。相依为命。我对她产生了一种新奇的情感。这种情感,怎么说呢,比我所知的任何其他东西都更接近那个著名的词:爱。

这个词也让我想起过去。我那遗失的过去。通过某种催眠,某种细节不明的脑部手术,被彻底切除的过去。过去我一定也爱过谁。在这同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世界,有没有谁正在想念着我?某个人,或者某条狗。而且,我真的是安娜所说的苏醒者吗?在我多得花不完的时间里,我常常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思考安娜的苏醒者联盟理论,试图找出它的破绽。但安娜逐一击败了我的疑问。比如说关于苏醒者获得巨额资金的来源,安娜解释说那类似于诺贝尔奖奖金。诺贝尔和平奖与文学奖的奖金,却来自炸药的发明者,你不觉得这很讽刺吗?安娜说。同样讽刺的是,苏醒者联盟的创始人是名出生于19世纪初的德国教育专家,他因发明了一种风靡全球的记忆增强法而成为超级富翁。

但我仍不甘心。我意识到,如果无法在苏醒者联盟理论上找到突破口(因为它太虚无缥缈,以致于无从攻破),那么也许我可以从安娜本人入手。安娜·玛丝洛娃。那就是为什么我看了十几遍《复活》。我也看了《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但只有《复活》我看了又看。不知为什么,我有种本能的执念,总觉得只要反复仔细地研读这部小说,就能从中发现安娜的秘密。那不仅是因为安娜的姓氏来自小说的女主人公,更因为这个故事本身——从标题就能看出来——似乎与苏醒者有着某种隐约的联系。

故事很简单(正如所有伟大的小说那样):一名俄国贵族,聂赫留朵夫公爵,在一次担任陪审员时,发现自己年轻时诱奸过的一名农奴女仆,玛丝洛娃,已经因他而沦落为妓,并由于法院的误判即将被流放。于是他幡然醒悟——仿佛被一道上帝之光照亮——突然看清了上流社会的奢华与肮脏,以及与之相呼应的,下层人民的苦难与纯洁。他决定用自己的行动来赎罪。具体来说,就是为了玛丝洛娃的误判(以及连带着的监狱里的其他各桩冤案)四处奔走,承诺要与她结婚,并最终陪她一起踏上流放之途,来到西伯利亚。

我看的遍数越多,越觉得这个故事的虚假。是托尔斯泰的天才救了这个故事。他用无比真实、美妙而坚固的细节,遮掩了故事本身的虚弱。有些细节我甚至能背出来。比如“拉车的马头上戴着白布头罩,两只耳朵从布罩孔里露出来”。多么简单而神奇!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碰到那两只马耳朵。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但也是托尔斯泰毁了这个故事。因为聂赫留朵夫公爵几乎完全就是托翁自己的写照。他渴望彻底摆脱过去作为贵族的生活与罪恶,开始一种全新的、完全融入劳动人民的新人生。跟苏醒者联盟信徒一样,他渴望重生。复活。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苏醒者。然而问题是,对聂赫留朵夫公爵(托尔斯泰伯爵)的所作所为,无论是他想抛弃的那些人,还是他想拯救的那些人,都感到幼稚可笑。所有人都一眼看出那不过是上流社会知识分子对底层苦难的一种附庸风雅。也许那是一种真挚的附庸风雅,但真挚只会让这种对复活的渴望显得更可笑,甚至可悲。因此在小说结尾,当看到聂赫留朵夫短暂返回奢华生活——参加西伯利亚将军家的晚宴——时那种几乎身心瘫软的愉悦,我们不禁要发出会心的微笑(在这里,托尔斯泰作为小说家显然比作为伯爵更高明)。

真正复活的是玛丝洛娃。她脱离了皮肉生涯,摒弃了虚荣的物欲,同时收获了爱情——对象当然不是聂赫留朵夫,而是另一个古怪而深情的政治苦役犯。她最后对聂赫留朵夫说的话,似乎是说给所有那些想改良世界的贵族知识分子听的:“您何必再待在这儿受罪呢?您受罪也受够了……我们什么也不需要。”

我扯得太远了。其实我想说的只是,我并没有从《复活》中找到什么关于安娜的秘密(虽然我多少有点解开了另一个谜,那就是为什么这部小说读起来让人感觉既虚假又真实,既空洞又迷人,既可笑又伟大)。

真正帮我解开安娜之谜的是小雪。让我来简要地说明一下。首先,当安德烈消失的时候,没有引起我的任何警惕,相反,我感到一阵轻松。安娜的说法是,他被调往了纽约的苏醒者联盟总部。随后过了不久,图书馆女孩问我能不能借给她七万块钱。当然可以,我说。我问她借钱干什么。为了成为苏醒者,她说。因为安娜找她谈过,建议她提出申请,并暗示她被选中的可能性很大。是的,我当时就感到哪里不对劲,但我想不出反对的理由。毕竟我们的感情还没有强大到足以抗衡她作为信徒的终极目标(而且,别忘了,很大程度上,我们的爱是建立在一桩凶杀案上)。于是她也消失了。

不,不应该说消失,我对自己说。她还在这个世界,还在这个有冰啤酒、大海、做爱、音乐和托尔斯泰的世界,只是她现在变得更幸福,更富有,也更清白。直到有一天,小雪从海边叼来了一样东西。她把那东西放到我脚边,然后端坐在那里,伸著舌头,一动不动,用纯真而无辜的眼神看着我。那是图书馆女孩的项链:在她成为苏醒者的前一周,我把自己的护身符——那块樱桃大小的金色小石头——送给了她,她用细红绳串起石头做成了一条项链。我会永远戴着它,她说,一直戴到死。

那就是此刻我在这里的原因。这间岩石堡垒。这间最高机密的手术室。圣室。我是怎么进来的?我是怎样制服安娜,将她赤身裸体用手铐铐在这里的?还是那个著名的词:爱。除了爱,做爱,爱这个词还可以用来做很多事。而且,正如我以前说过,我有杀人的天赋。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乱编出来的?苏醒者联盟,失忆,脑部手术,复活,一大笔钱,新世界……所有这一切。”

“对。”她耸耸肩,脸上露出近乎慈爱的笑容,“甚至也包括你。”

“我?”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的失忆是怎么回事?跟你有关系吗?”

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毫无关系。那正是神奇之处。你就像个神的礼物。你的经历恰好与我编的故事几乎一模一样。你知道那种感觉有多震惊吗?就像自己写的小说突然变成了现实。”

“那么你呢——你的失忆呢?也是乱编的?”

“当然。不过,根据你的经历,我又增添了一点细节——红色皮包什么的。当我从你的图书馆小情人那里听到你的故事,我立刻意识到那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机会?”

“吸引更多信徒的机会。你就是个活广告,不是吗?再说我自己也对你很感兴趣——现在看来是感兴趣过头了。”她自嘲地哼了一声,“不过,谁不想亲眼看看自己编造的角色变成真人呢?而且你甚至比我编的更加完美。有时我都怀疑或许苏醒者联盟确有其事。或许我编的都是真的。”

“可是……”我竭力理清思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编造这种事情?”

“还能为什么?”她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很好笑,“当然是为了钱。”

如果说她的故事中有什么地方不是编的,那就是她确实爱上并嫁给了一个在Y城的俄国厨师,他们也确实开了一家俄罗斯风味餐厅。不过没多久她就发现丈夫是个不可救药的赌徒。他不仅很快就输光了她带来的积蓄,而且还输掉了他们的餐馆。当他在一起神秘的车祸中丧生时(他深夜醉酒驾车开下了悬崖),安娜已经背负了总额相当于一个诺贝尔奖的赌债。

“你看,我总是栽在男人手上。”她表情凄冷地看着我,“我是苏联解体那年来到这儿的。我千万百计,花费了无数心机,包括全身整容——把脸整得像老太婆,身体却整得像少女,又在黑市高价换了新身份,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抹除我以前所做过那些事。我想重新开始。重生。复活。就像玛丝洛娃。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总之一句话——”她叹了口气,“记忆永远不会放过你。”

但记忆似乎放过了我。我在心里说。

“就拿你来说——你以为记忆放过你了吗?”她就像听见了我在想什么,“是的,从表面看你好像失忆了,你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经历,甚至长相。但你还是你。你并没有真正遗忘你的本质。也不可能真正遗忘。跟所有人一样,你也是记忆控制的傀儡。你甚至更可悲,因为你是隐形记忆的傀儡。我至少还记得我做过什么。你呢?想想你信用卡上的那笔巨款好了。再看看你对付我的手段。你觉得你以前会是什么好人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伤和疲倦。我环顾四周。这里跟我想像的很不一样。除了角落有一面巨大发光的磨砂玻璃屏障(里面是几个不存在的幻影医生,即所谓的脑部手术团队,其实只是一面隐藏的投影屏幕),以及顶部嵌入式的照明系统,整个岩石堡垒几乎完全保持了战时的原样。在靠近地面的位置,墙上有一个棺材般的窗口——那是以前的炮口,对着炮口有张石椅,每次安娜就是坐在那儿(她此刻也正坐在那儿,不同的是被手铐铐住,而且赤身裸体),目睹着幸运的苏醒者在半催眠状态中喝下致命毒药,然后躺进石棺窗口。一旦躺下,窗口就会自动被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弹玻璃隔断。不久之后,已成为尸体的苏醒者就会被涨潮后涌入的海潮卷走,前往另一个世界。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并没有欺骗他们。”安娜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他们确实去了一个新世界,不是吗?那是你能真正摆脱记忆控制的唯一办法。那就是死。只有死是真正的失忆。只有死能把我们带到一个真正的新世界。为什么其他宗教都有资格可以轻易而合理地让人相信,死后可以重生,可以复活,苏醒者联盟就不行呢?”

说完之后,安娜提议——提议只是个礼貌的说法——我们一起喝下这里常备的毒药,既然圣室的入口已经被她不失时机地彻底锁死。

我接受了她的提议。

3

你将在她死去的额头印上一吻。你将看见她的肌肤在死去的瞬间回忆起皱纹。你将让自己躺下。你将听见身后防弹玻璃的密封。你稍稍调整姿势,仿佛准备迎接战斗。你听见隐约的海涛声,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多重的世界。一个世界套着另一个世界。你对过去的旧世界一无所恋——也许除了一条狗。对前方的新世界则一无所知——如果它真的有。但不管如何,你已踏上旅程。你已坠入光的隧道。你看到自己侧身躺卧在那里,就像一名专注的、愚蠢的、炮口里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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