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着您的夸奖
2021-08-09高仓健
高仓健
我的一生,母亲很少夸奖过我。
我从小就非常挑食——直挑到今天,我已经到了这样一把年纪。但母亲的教育对我影响最大。母亲的教育是“斯巴达”式的。我只要说一声不喜欢吃鱼,她就故意摆上带头的整条鱼。母亲说:“乃木大将曾被迫吃不爱吃的东西,到后来他就习惯了。”我说:“我不想当乃木大将。”现在,我已长大成人,不喜欢吃的东西还是不吃。
那些年,母亲把我吃剩下的东西连续十来天反复端到饭桌上来。她真是太固执了。
有人说:“你母亲的教育方式,只不过是故意为难孩子罢了。”对于这件事,我步入成年之后还常常谈论。“不要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孩子。他懂事以后,一定会反抗的。”
“看看我就明白了,不吃的东西现在还是不吃,对孩子也不应该强迫。”
据说那样对身体也不好,人在吃东西的时候如果心情不好,情绪会不稳定的。上小学没有多久,我患上了肺浸润,每天静养,花了一年时间才治好。据说这是肺结核的初期症状。当时是一种非常令人恐惧的传染病。
因身体虚弱,太阳穴上鼓起细细的青色的血管,休养期间,我被迫与他人隔离,就这样,小学二年级休了一整年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母亲每天都做鳗鱼给我补养。
那时候,河里鳗鱼很多,附近的人钓上来,母亲在他们卖给鱼店前,抢先买下来做给我吃。
我虽然年幼,但也能理解母亲是想让我多吃鳗鱼好快点痊愈。可每天都吃鳗鱼真是够呛。
直到如今我对鳗鱼还是心有余悸。那时因为必须静养,所以我能干的事情只有读书了。但是,如果发烧,就连书也不能读了。因此,在量体温的时候,我常常在腋下做些手脚,蒙混过关。这样我就可以多读些书了。
一年以后,病愈重返校园时,我的汉字成绩出众,同班同学读不出的字,我也不发怵,国语和历史进步也很大。
母亲到底是明治时代的女人。
她用的牙刷毛差不多磨光了,剩下的几根也已经卷曲,简直只剩下了牙刷把,她还说扔掉太可惜。她用这样的牙刷刷牙,把自己的牙龈都磨光了。我对母亲说:“有一种电动牙刷,很好用。”“去你的吧。”她说,“只不过刷刷牙,不能那么浪费。”“看看你的牙,牙龈磨光了,牙根都露出来了。你现在的牙刷是尼龙做的,可是硬得像块铁,把你的牙肉都磨没了。”“上了年纪都会这样的。”母亲顽固地坚持。
她终于顽固到死也没变。
母亲知道我的皮肤经常容易皲裂,受冻后很容易裂口子。
我曾经为武侠电影拍过广告,身上画着刺青,手持大刀,背对镜头。我脚后跟上贴了橡皮膏,母亲说:“这孩子,脚跟又冻裂了,那不,贴着橡皮膏呢!”因为是全身的广告,别人都没有注意到我脚上的橡皮膏,可是母亲还是发现了。“这孩子,真可怜。”“阿健,附近的幼儿园要修游泳池,你给他们捐点儿款吧。”
“妈妈,我一直在听您说呢,您说‘已经演了这么多戏了,该要个好点的角色,别去那么冷的地方。我想还是妈妈疼我。这会儿您又说幼儿园如何如何,前一阵还说寺庙以及氏族神和宗祠如何如何,要我捐款,这不都是矛盾的吗。我不工作哪儿来的钱!雪山里谁都不愿去,可我不去那里就赚不来钱。您说让我别去那种地方,又说让我捐款,我该怎么办?您的话不是矛盾的吗?”
大概过了四五个小时,我已经忘了这件事,妈妈忽然说:“那两种想法都是我的真心。”已经过了四五个小时,我已经忘了这件事,可她还一直在思考。“都是我的真心,我希望你向幼儿园捐款,可不愿你在雪地里爬。”这就是母亲,可敬的母亲。
母亲去世时,我没参加她的遗体告别仪式。当时在拍摄《啊,嗯》里的一个重要镜头。未能出席母亲的葬礼,实在让我伤心。摄影告一段落,我匆匆赶回家。飞机降落在雨过天晴的机场上,像往常一样,电器店的门田前来接我。他也察覺到了我的心境,我们在车内保持了长时间的沉默。
回家的路上,我让门田在菩提寺前停了车,拜谒了母亲的坟墓。在母亲的墓前,我思绪万千,儿时的记忆连续不断地在眼前闪过:冒着寒风玩耍后回到家里,膝盖和大腿被冻得如同橡皮般粗糙,洗澡时,母亲用棕刷为我擦洗,好痛啊!一件件的往事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映现。
直到我的裤子被露水打湿,冷到腿上,才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地,四周飘起了乳白色的雾霭,墓石上的字迹也变得模糊起来,供献的六月菊上也沾满了露珠。
从寺庙回到家,又来到酒店,沾湿的裤腿还没干,真是令人奇怪。人的心脏是可以支配肉体的啊!母亲,只有母亲才能察觉到那肉色橡皮膏下面的脚后跟裂口,可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妈妈,我期望得到你的夸奖,就是为了这个,我背着你讨厌的刺青,污血溅身;去那遥远的夕张煤矿,拍摄《幸福的黄手帕》;在冰天雪地里拍摄《八甲田山》,去北极、南极、阿拉斯加、非洲,奋力冲了三十多年。
离别是如此的悲戚!总是如此……
不管是什么样的离别。我一定要找到一位能代替您夸奖我的人!
选自《期待着您的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