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乐婷的百年呼唤*
2021-08-07高继宗
高继宗
(中国地震应急搜救中心,北京 100049)
金乐婷(1865—1949),是英国女传教士Mary Geraldine Guinness 的中文名,又称霍华德·泰勒夫人,或戴存义师母。她在青年时代就在伦敦东区向女工教授圣经课。1888 年1 月离开伦敦,前往中国,当年3 月23 日到达扬州。在接受汉语培训之后,被分配到河南省传教。
1894 年,金乐婷与内地会传教士戴存义(Frederick Howard Taylor,1862—1946)在上海结婚。戴存义是戴德生的次子。戴德生(James Hudson Taylor,1832—1905),1853 年来华,是中国内地会的创始人,后在湖南长沙去世。
1920 年冬,金乐婷与丈夫从西安出发,沿着丝绸之路,边旅行、边传教,先后到过泾州、平凉、静宁、兰州、河州、西宁、凉州、甘州、肃州等地。金乐婷把自己在中国西北地区的见闻写成了一本书-《The Call of China’s Great North West or Kansu and Beyond》,于1923 年在伦敦出版。该书一直没有中文译本,90年后,西北师范大学的尚季芳、咸娟娟将它译为《大西北的呼唤-女传教士西北见闻录》,于2015 年1 月由甘肃文化出版社出版(图1)。
图1 金乐婷与《大西北的呼唤》封面Fig.1 Ms.Jin Leting and the cover of the Call of China’s Great North West
《大西北的呼唤》共17 章和6 个附录。在第6 章《地震》、第7 章《人类的战场》、第16 章《如果不是那样》中,对1920 年12 月16 日海原8.5 级巨震的震情、灾情与震后救援都有一些真切动人的记述,其中许多内容是独一无二的,颇富史料价值与科学价值,十分珍贵。
1 金乐婷在兰州经历大地震
金乐婷是在兰州市区的一所平房里感受到地震的,震感非常强烈:“对于我们而言,地震发生的瞬间,感觉不是震惊,而是恐惧,恐惧到几乎不明白正在发生着什么。那是十二月一个漆黑寒冷的夜晚,任守谦夫人的客人们围坐在客厅的火炉旁,她三岁大的女儿在旁边熟睡,穆信诚夫人五岁的小儿子则在庭院里的另一个房间休息。我们刚刚讨论完《圣经》的一个章节,正跪下祈祷时,突然一个奇怪的干扰开始了:它似乎是在头顶上,像沉重的马车发出的隆隆声;又似乎是在外面,正向我们驶来的火车发出的声音,让人苦不堪言;它是那样令人费解,但又如此强烈。不过,就在这样的时刻,我们还在祈祷。接着,我们感觉到地板开始晃动,于是父母们冲向了自己的孩子。随之房子开始摇动,地板也跟着晃动起来,我们根本到不了门口。一段时间后,当我们到达院子里时,看到的则是一片如同海啸掠过般的狼藉,树木断折的咔嚓声,围墙倒塌的轰隆声,以及难以形容的屋顶发出的呻吟声,各种声音到处充斥着。我们吃惊和静默地站在院子中央,而这一切还在继续,似乎永无止息。有那么一小会儿,这种情况似乎更加严重了。我们知道就像其他地方发生的情况一样,房子肯定会倒塌,然后我们将被埋在一片废墟之下。但此刻的我们,却很镇静,出奇的镇静,并且还能安慰那些在惊慌中跑出房子的仆人和其他人。渐渐的,脚下的地面平稳了,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也远离了,我们意识到最可怕的时刻过去了。”
这段记述惊心动魄,如非亲身经历是绝对写不出来的。兰州位于海原西南方,相距约170 km。由此可见:海原巨震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图2)。读者由此可知:大震波及区的平房居民,从听到地声,到感觉地板晃动、看见房屋摇动、围墙倒塌,还有一段时间是可以逃生的,只要迅速地从屋里跑到院子里,即可平安脱险了。
图2 1921年,翁文灏在震区考察后确定的宏观震中带[1]Fig.2 The macro epicenter zone confirmed by Mr.Wenhao Weng in 1921 after investigation of earthquake area[1]
2 金乐婷耳闻目睹的地震灾情
震后次日天明,金乐婷看到了住处附近的灾情:“河对岸的山坡上,地震造成了更大的灾难,桥对面的一些寺庙成了废墟,部分小山也因滑坡陷进了溪水中;尽管有几处高墙倒塌,但医院却完好无损。当然,这座城市的遇难人数是惊人的,但将这个数字与其他灾区相比时,兰州又似乎是逃过了一劫。”
金乐婷说的医院是“博德恩医院”,它是甘肃省的第一所西医医院。博德恩全名为威廉·博德恩(Mr.William Borden,1887—1913),美国人。博德恩病逝后,其父母依其遗愿,将25 万美元捐献给中国内地会,用于在兰州建立“博德恩医院”,用以纪念博德恩。医院于1915 年初动工,1918 年4 月完工。医院建筑抗住了大震的摇撼,一直保存至今,现为兰州市第二人民医院办公楼(图3)。
图3 博德恩和博德恩医院的建筑Fig.3 Mr.Borden and the building of Borden’s hospital
金乐婷看到的兰州市区的灾情,不太严重。她听说的兰州以外的灾情,则非常惨重(图4):甘肃“北部和东部的破坏程度则骇人听闻,东南部的伤亡数字更是触目惊心,窑洞倒塌,山体滑坡,城市毁灭。据官方的数据统计,死亡人数达到二十万,成百上千的人失去了家园,农场、家畜、庄稼、衣物以及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埋没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可怜的人们还得面对隆冬的严寒。”
图4 海原—固原—平凉—泾源—静宁—会宁地势图[2]Fig.4 The topographic map of Haiyuan-Guyuan-Pingliang-Jingyuan-Jingning-Huining[2]
静宁县(位于海原正南方约110 km)的灾情十分严重:“在巴瑞医生前往静宁去做外科手术的路上,他发现山体滑坡了,埋没了一英里多的道路、村庄和农田,溪谷中的泥土和石头堆积如山;这条路上,二十个不同区域的河流被阻塞了,数英里的道路和若干桥梁都不得不重修,由于安全通道受阻,水源也被割断了。”“有些地方河水已达二百英尺深,而且每天都在涨;如果这种情况仅存在溪谷中,倒没有什么大碍,但如果水漫上了平原,将会造成巨大的生命财产损失。在静宁附近的一个地方,一千多人已被迫离开家园。”“在一个长达五英里的溪谷,有七处较大的滑坡地带,除了三个人和两条狗存活下来之外,其余的一切都被埋没了。这个溪谷中的幸存者能够被救援,简直是个奇迹:一位农民和他的两个儿子,他们的农舍没有被埋没,而是被滑坡的泥石流带着移动了半英里,直到来自不同方向的两条河流将它们分开,由于两种力量的驱使,它又被拖着移动了0.25 英里多一点的距离。……他们卷缩在已成废墟的家中,等待着清晨的到来。直到黎明时分,他们才得以爬出去,看到邻近的村落被彻底毁掉,农田被卷走或埋没,河道被堵塞,山体都堆积在河道上。”
泾源县(位于海原东南方约130 km)的灾情也很重:“这个泾河上的穆斯林县城,一半的人口死于灾难,狗因食人肉而变得疯狂;黑水从新形成的裂缝中涌出,淹没了整个大地;从山里跑出来的狼群,就像趁火打劫的土匪一般,遇难者和生还者都成了它们捕食的对象。”
固原(位于海原东南方约80 km)的灾情更严重:“脆弱的大地碎得就像瓷片一般”,“因为黄土不能缓冲震动的力量,所以整个城市就像一副骨牌一样,瞬间倾倒了;窑洞塌陷,牲畜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被埋没,冰冻的大地上出现的裂缝,吞噬了房屋和成排的骆驼”。
固原所属西吉沙沟(距海原约70 km):“大约有一万人,因为两边的山体滑坡而丧生,滑坡造成山谷被填埋,甚至高出地面几英里。”“对这个地区而言,受灾最重的是当地的穆斯林,他们的一位宗教领袖遇难了,后来被追随他的数百信徒安葬。直到这位领袖的侍者来请巴瑞医生就诊,人们才知道了这个非凡人物的命运。……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有灾难发生;所以,他夜夜都在一个大清真寺的窑洞中祈祷数小时。在那个预言发生的傍晚,即1920 年12 月16 日,他早早的就净了身,然后去了大清真寺,和他的儿子及随从们待在了一起。人们普遍认为:几百名穆斯林和他们的领袖在那里召开了一个带有某种含义的会议,但具体内容我们无从知晓,因为就在这期间,地震发生了,窑洞塌陷,结果无一人幸免。”
金乐婷这些记述多为当地地方志所缺失,弥足珍贵。她笔下的穆斯林领袖就是马元章。马元章既然预感到灾难即将发生,为何不率众逃生,而要与信徒们一同坐以待毙?令人迷惑不解。
金乐婷对余震持续的时间和叠加的灾情,也有记述:“令人恐惧的是,第一次大灾难后的余震,在接下来的几周和几个月内频繁地发生着,大部分地区没有因此造成大的灾难;但安献令所工作的山区,却有更多的人因此丧生了,房子倒塌,四十多人的生命就这样被吞噬掉了。”“安献令写道:……我们在那儿一个中等规模的村庄过了夜。天快亮时,我们被巨大的咆哮声惊醒了,那声音好像许多火车在地下的铁轨上行驶一般,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颤动,我们所在房屋的地基开始晃动了,整个房子都跟着摆动起来;地下巨大的咆哮声,房屋晃动的咯吱声,还有那一旦听到就无法忘怀的充满恐惧的哭喊声,到处都是。那些遭受恐怖的居民,一个个冲出家门,寻找安全地带。”
1921 年3 月,中外人士合作在兰州成立了“甘肃赈灾华洋救济会”,在会宁县清江驿设工赈处,置华洋总办,前静宁县知事周廷元任华方总办,英人教士安献今(金乐婷记为安献令)任洋方总办。安献令所工作的山区、过夜的村庄,当在会宁县清江驿附近。
3 黄土滑坡加重了灾情
地震灾情为何会那么严重?金乐婷认为:“几分钟的地震所造成的巨大生命损失,完全归结于黄土滑坡的发生。简单地说,地震发生的主要区域,是位于渭河与黄河之间的一个椭圆形地带,即被六盘山阻隔形成的东西一百英里、南北二百英里的椭圆形地带。”“在黄土高原,一旦发生巨大的滑坡,就会埋没或卷走村庄,覆盖平地,山洪卷杂着杂物的残骸,淹没河床,小溪变成了湖泊。”“这儿的中国人,由于科学术语的匮乏及对滑坡的不了解,只能用‘山走了’来描述所发生的一切。”
金乐婷的判断是客观的、准确的。
4 传教士们热心救灾
金乐婷记述:“我们很快组织成立了以任守谦先生为主席的抗震救灾委员会,安献令先生也从沿海被召回,来担任这个组织的直接负责人。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十二万元被投入到了救灾工作中。”“那些尚有劳动能力的难民,在外国传教士的指导下组织了起来,而所有的捐赠就是他们的报酬。安献令先生的第一份报告中说:我们目前已挖了十个地方了,而且正在招募几千人。……我们还有更大的任务,我们正在挖一条深二百英尺、长一英里的渠道。”
招募几千名难民挖掘的渠道,是用来排除堰塞湖的积水,以防堰塞坝溃决,酿成洪水灾害。此举让海原震区的百多处堰塞湖水无一发生溃决灾害。
金乐婷接着记述:多宝是“一位年长的教士,同时也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外科医生。”“地震发生后,多宝先生的同事们又成立了两个新的机构,分别设在固原和静宁,那里的破坏程度和死伤人数远远超过了该省的其他地方。”“那时,二十四辆马车日夜兼程,从固原将伤员送往平凉的多宝先生所在的医院,等待医生的救治。”
传教士的这些救灾善举,在当地的救灾史料里都是见不到的,十分宝贵。由此可见,宗教团体和宗教人士的救灾热情、救灾能力与救灾效益都是相当可观的,其救灾善举是对政府救灾的有力辅助,不可轻视,更不可忽视。
5 救灾模范周廷元
金乐婷认识到,灾难发生后,灾区一线的地方长官有无作为,至关重要。所以对静宁县知事(县长)周廷元的政绩与救灾举措、救灾效益都有所记述。
金乐婷对周知事大加赞扬:“与巨大的天灾相比,静宁县知事周廷元的贡献非常感人。早在地震发生的十天前,当我们第一次路过此地时,就被这座小城吸引了。他已经在这儿待了三年了,深受人民爱戴。他生活简朴,将自己掌管的资金都用在了建设免费医院、孤儿院、免费图书馆和其他有益当地发展的好项目上;他热情饱满地禁赌、禁烟、戒缠足。巴瑞医生这样写道:他确实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地震发生后,巴瑞被招进了这位县知事的救援队。”
“在那慌乱的时刻,他也显得悲伤、迷茫,但还是果断命令官兵冲出去,带人们撤离家中。他自己则返回房间,跪下祈求神灵的护佑,他说只要能救这个县城,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献祭;纵然围墙倒下,险些被砸到,他依旧岿然不动,默默地祈祷着。当这可怕的情景过后,他觉得自己可以帮助那些处于慌乱中的人们,他们不能没有他。尽管在斋戒、哀悼,他还是及时投入到伟大的服务工作中,营救被埋的生还者,积极搜寻死难者,向贫困百姓分发食品和衣物;他借出了许多军用帐篷给难民,而一连几天,他和家人都在露天席地而眠;他派人去兰州,请来了该省唯一的一名外籍医生。当巴瑞医生和西迈先生到达时,他们发现已有三千多人靠政府赈济解决了温饱问题,但还有一千一百名伤员需要照料。由于伤亡惨重,整座县城几乎成了废墟,但政府依然有毅力和勇气进行重建,周廷元和他的妻子也从未放弃过(图5)。”
图5 大震后,周廷元与妻、儿在居住的帐篷前Fig.5 After big earthquake,Mr.& Mrs.Tingyuan Zhou and their son before the living tent
周廷元(1887—1956),又名定宣,湖北咸宁人,毕业于甘肃法政学堂,同盟会员。曾任甘肃都督府秘书、静宁县知事、宁夏省政府参议与建设厅水利秘书等职。1953 年被聘为甘肃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直到去世①王仲保.甘肃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2003。
后来,周廷元在《甘肃静宁县大地震纪略》中对他的救灾举措,作了如下记述:“余承乏县知事,急于翌晨,出粮于县仓,食无食之灾民;购衣于当商,衣无衣之灾民;取帐篷、旗帜于县库,搭盖草屋,居无居之灾民;电请兰州河北医院,医疗肉伤骨折之灾民。”
兰州河北医院,即位于黄河北岸的博德恩医院。周廷元的记述与金乐婷的记述内容基本相符,只是细节稍有差异,金乐婷记的是“派人去兰州请来了”医生,周廷元记为“电请”。
6 张都督耗费巨资祭神灵
金乐婷离开兰州时,目睹了一场盛大的祭神场景:“地震过去两周之后,即新年前夕,我们离开了兰州。街道上显得异常萧条,空气中好像弥漫着火药的味道,整座城市就像被疯狂地扫射过一般。尽管时间还早,但已有数千人走出家门,跟随都督张广建去河边,参加一个祭祀神灵的仪式。由于余震还在继续,人们依旧显得很慌乱。河岸加宽的部分直达下游的医院所在处,在那里搭起了一个帐篷,以此作为祭祀的中心。道士们嘴里念念有词,还有人打着鼓、敲着锣,河岸上到处都站满了手拿香火的观望者。当都督跪下,将大家的罪过公布于众并带头做自我检讨时,仪式达到高潮。在人们看来,地震很可能就是众人触怒神灵所受到的惩罚。但谁又该承担这个责任呢?写满种种罪行的供状被宣读出来,然后用火烧掉,送向那神灵的世界;其余官员、平民、警察所宣读的诸如此类的东西,也都被烧了。整个祭祀过程开支巨大,仅香火一项就花费了一千元,而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代表而已。”
“我们到达市中心的十字路口时,与归来的祭祀队伍相遇了。当时,都督正坐在华丽的官轿上,穿戴整齐的官员与士兵紧随其后。军队、警察和那些富裕的市民,后来又返回河岸,与拥挤的人们一起继续着这项活动。”
张广建(1864—1938),字勋伯,安徽合肥人。1914年出任甘肃都督兼民政长。张广建耗费巨资,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地祭祀神灵,于震灾何补?于灾民何利?执掌一省军政大权的长官及其下属,居然这样缺乏科学知识,思想如此落后,较之静宁县长周廷元,差之甚远!
《大西北的呼唤》在呼唤什么?是在呼唤世人,关注大西北人民的生存状态,救助海原震区灾民;呼唤少一些张广建,多一些周廷元!呼唤少一些迷信、落后,多一些科学、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