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阴阳师(十)
2021-08-06吴谁
吴谁
这个元宵节显得格外冷。鹅毛般的大雪从昨晚开始下,直到今天早上九点多才停下来。
许半仙环视这银装素裹的世界,暗暗感叹:大雪兆丰年。对大多数人来讲,今年也将是幸福的一年吧。
除了他之外。
许半仙父母早亡,原本和奶奶相依为命。直到一个叫“白报恩”的姐姐突然出现,把他“包装”成少年阴阳师,为他人辨风水、改命格,却不想因此惹上了神秘人——六耳猕猴。在一次逃脱过程中,他受了重伤,陷入昏迷长达三年之久。醒来后,早已物是人非:奶奶、白报恩都不知去向,曾经的住址建起了一个新小区,就连他在学校的信息也被删除。他还不小心成为警方追查的对象。
现在,他只能继续以“少年阴阳师”的身份接些案子糊口。他过世的父母曾为他留下半本秘籍《风水宝鉴》,记录了各种骗人的技巧。更重要的是,秘籍的《前言》里提及了六耳猕猴。
许半仙有一种预感,也许这些撞在他手上的案子,最终会指引他找到最后的真相。
今天也是如此。
1今早,东北地区的一处密林里,值班人发现了一具尸体。警方迅速赶到,采集了现场痕迹,就把尸体运了回去。
按照规定,凶案现场应该被保护起来,不许外人随意进出。但胆小的值班人实在害怕,偷偷找人来这里做法事。
这就是许半仙在元宵节假期,仍冒着大雪赶路的原因。
尸体被发现时,正倒在一棵高达二十多米的松树下面。
“这棵树被称为‘宝塔树。”值班人掏出手机递给许半仙,“这是发现尸体时,我拍的几张照片。”
死者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衣着整齐,仰面躺在树下的雪地里。他双眼微睁,前额上有被殴打的痕迹,脖子歪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应该是折断了。从伤痕来看,凶器是一种粗大的钝器。
最奇怪的地方,是老人的双手。
凶手对受害者进行正面攻击时,受害者为了保护自己,通常会举起双手护住头部。这也是为什么各种攻击案中,常在受害者双臂处找到防卫伤的原因。
可这位死者的双手虽然有少量防卫伤,但双手是交叠放在胸前的,而且是左手紧握成拳,右手五指张开。
许半仙心中有了计较,当下只是微微摇头:“可惜……”
值班人的脸色变了:“半仙,这话怎讲?”
“从照片上能看出,死者心有怨气,似乎死后身上的东西被人拿走了。现在,他化身幽灵,今晚就会去找小偷报仇。”
果然,那值班人的腿一哆嗦,差点跪在雪地里:“您法力高超,可一定要救我!”
2值班人曾经出过车祸,医治后只有一条腿可以使用。因为行走不便,雪停后他才开始巡逻。
值班人发现死者时,死者双手高举,护住头部,倒在雪地里。为了看清面目,值班人大着胆子,将其双手挪至胸前。就这样,他发现死者右手好像握着某样物品。他便掰开死者手指,强行取下。
许半仙定睛一看,那是一封用比较古旧的日文写的信,大概成文于二十世纪前叶,可能是一九四几年。
虽然许半仙从未学过日文,但他能看懂。其实,历经三年的昏迷之后,许半仙突然掌握了很多知识和技能。虽然他心中不解,但不可否认,这些技能很好用。
一个幽灵,在东北游荡。
只是这一次,我们无法再进行神圣的围剿。你如何杀死一个幽灵,一种精神,一种信仰?
但这个幽灵会杀死我们。
今天早上,横田死了。
你知道的,他和我们一样,来自于关东地区,是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他说,我们是奉伟大的天皇之令,到这里来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在这片乐土上,没有幽灵的存在空间。
哈哈,确实!像我们这种杀人如麻的日本“鬼子”,照理说不应该害怕什么幽灵。
横田确实能做到毫无畏惧。尽管天寒地冻,凛冽的寒风可以将没有防护的耳朵冻掉,他还是坚持每天早上一个人晨跑。
横田大概在上午九点离开寨子,按照往日的习惯,跑步应该持续一个多小时。
但是,他没准时归来。
尽管横田被这里的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但我们并不担心。因为几次围剿扫荡后,寨子外面应该没有活人了。直到吃午饭时,我们都没见到横田的身影,这时,我才有了不祥的预感。
于是,由我带队,组成了一支小小的搜查队,沿着横田平时跑步的路径搜寻。
雪是在今早八点停的,所以足迹很清楚。而且,一路上只有横田一个人的足迹。
和往常一样,他还特意绕到那棵树下。
对的,就是那棵树,我之前在信里提到过,你应该也在报纸上看过新闻,就是我们围剿并杀死“治安之癌”的地方。
那棵树是冬天也不落叶的松树,是森林里面最高的树,约有二十多米高。即便隔得很远,人们也能瞅见这棵树那如宝塔般的树冠。
因此,这棵树也被一些人称为“宝塔树”。
横田倒在宝塔树下,脖子歪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应该是折断了。
为了以防万一,搜查队里有一名军医氿木一。他之前是个兽医,但现在人才凋零,他也得给人看病,水平还挺不错。虽然昨晚他去其他寨子出診,早上八点才回来,但也毫无怨言地参加了搜索。
氿木一检查了尸体,发现横田是因头部遭到重击而亡。
根据四周的环境和足迹推测,横田徒步约一小时后,来到这棵树下。他有个习惯我们都知道,他会利用这棵粗大的树进行空手道训练。
横田的练习特别粗暴,我们都不愿意和他对打。因此,他才一个人跑到这里击打树干。
树冠上的积雪很少,而且周围一圈都有雪块掉落的痕迹。这些雪块,应该是被横田击打树干时的冲击力给震下来的。
军医氿木一推断:凶手偷偷来到了横田的背后,用一种粗大而扁平的武器用力击打横田的头部,导致他颈骨折断而死。奇怪的是,横田是一个敏锐的人,绝对不会让陌生人靠近自己的后背,还不加防范——实际上,现在的每一个人都在防范其他人。
就算手掌击打树干的声音掩盖了凶手潜行的动静,横田受伤的部位也应该是后脑勺,因为横田只可能被人从后方偷袭。但横田被重物击打的部位是额头。也就是说,凶手是和横田面对面站着的。如果凶器真是一种粗大的武器,必定无法隐藏。横田怎么可能不作任何防范,让对方置自己于死地呢?他是一个神枪手,即使是跑步,他也随身携带枪械。
现在是深夜,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外面风声大作,似乎有人在哀嚎,就像那些被我们拷打的犯罪分子。在这样的夜晚,我突然有了一个假设。
这里流传过一句俗语,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听到有人低声说:“宝塔镇河妖。”
这棵宝塔树下是不是曾经镇压过某个幽灵,比如河妖?
那一次,我们在树下的杀戮——那些血,破坏了封印。现在,某个幽灵正在外面游荡。
横田跑步时,在那棵树下,他听到了幽灵的哀嚎,于是转过身来。一年前,也是围剿胜利前,我们外出时,总感觉四周潜伏着什么,总担心雪地里面会窜出个匪徒给我们一枪。
但这次,横田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看不到幽灵。
幽灵狠狠地给了横田一下。
你也许会笑我,像我这种杀人如麻的军人也会害怕一个幽灵吗?
我害怕的。
我一直都在害怕。
3读完信,许半仙有一种被扼住灵魂的感觉。他的手有些发抖。他知道,这是一份日本侵略者的罪恶记录,写信的人很可能就属于侵略中国东北三省的日本关东军。信中提到“寨子外面应该没有活人了”,指的是关东军为了歼灭抗日组织,进行大规模的扫荡和“三光”政策,制造了大量的无人区。他们称呼抗日组织的领导人为“治安之癌”,所以信中提到的犯罪分子应该是抗日组织成员。
想到这,许半仙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血流漂杵的离离荒原,一种悲愤的情绪在他的体内复苏。
他努力按捺下痛苦的情绪,继续思考。
他注意到这个叫“横田”的侵华日军,死于宝塔树。八十年前的死者无论是死亡地点还是死状,都与今早发现的尸体一模一样。
难道真是八十年前的幽灵在作祟?
或者,就像信中所说,是这宝塔树下镇压的怪物再度重现?
不可能!
许半仙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幽灵鬼怪!一切诡秘现象的背后,一定都有缘由!
许半仙再次端详值班人提供的照片,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今天早上九点多,就是雪停之后。因为我想检查一下这附近的电线,看是不是结了冰需要处理。”值班人回答。
许半仙点点头,值班人说的没有问题。
大雪中最容易出问题的,就是架在高空的电线了。气温很低时,电线就会结冰,垂下沉重的冰棱。如果不及时处理,这些冰棱越来越大,很可能将电线扯断。
死者正面朝上,脸上、身上却没有积雪。可以推断出,死者被袭击的时间是在九点雪停之后。那为什么死者周围没有任何行走的痕迹呢?
4许半仙转念一想,可能是死者在雪停之前就来到这里。雪下得特别大,十几分钟就能掩盖他的足迹。
许半仙虽然不知道死者为什么这么早来到这里,但人有千奇百怪,事有各种由头,有些事情就是解释不清楚。
但凶手的足迹呢?
凶手是如何在袭击死者之后,没留下任何踏雪痕迹?难道……凶手并没有离开?
許半仙心中一冷,赶紧抬头,看向那棵大树。
二十多米高的大树,有很多可以躲藏的地方。也许,凶手行凶之后,值班人就赶了过来。凶手一时无法逃离,干脆藏在了树上。等值班人跑去报警时,再踩着值班人的足迹离开。
许半仙脱去手套,手脚并用地爬上宝塔树。
凶手如果要躲藏,起码要爬到十米以上的地方。许半仙在这个范围内仔细搜索,果然发现有人在树上躲藏的痕迹。
等等!一个枝丫的缝隙里夹着一封信。他小心取下,从笔迹上来看,这封信和上一封信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内容正好承接上一封信。
收到你的回信,我感到非常高兴。
你关于那个谜案的解释很有意思,不愧是文学系出身。
你推测得很对,这里的树特别高,都是可以长到十几米的高大松树。
此外,这里的雪也下得特别大,只需要短短几分钟,所有足迹都可以被覆盖住。
你认为,凶手在雪停之前爬到树上躲藏。因为雪还在继续下,所以没有留下让横田起疑心的足迹。这是可能的。
横田来了之后,凶手挥舞着凶器从树上跳下,横田抬起头向上看时,额头便受到致命一击。
所以,树四周散落的积雪,并不是横田练习空手道时震下来的,而是凶手跳下时被带下来的。
你认为,世界上并没有鬼神或者幽灵,凶手就是那个“治安之癌”。他并没有被我们击毙,死的只是一个替身。
身为皇室直属的阴阳师,你不相信鬼神或者幽灵,这一点倒是很奇怪。但你的推测非常合理,只有一个问题——“治安之癌”确实已经死了。
我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接到密报后,我们临时组织起一支扫荡队,将他围困在山坳里。当喊降不奏效时,我下达“杀了他”的命令。随后,机关枪开动,他被击毙在那棵树下。
他应该是死了,我亲自检查过,有好几颗子弹穿过了他的胸部。也是那个时候,鲜血染红了宝塔树的根部。我怀疑就是那时,我们释放出了幽灵。
为了确认身份,尸体送到了县里,被很多投诚的良民确认过。
凶手也不可能是他的部下,因为他的部下没有被我们收买的,都被杀了。
更不可能是当地的居民。
为了剿匪,我们把所有居民强制迁徙到各个寨子里,用高墙困住,外出必须提供良民证并做记录。
那天外出的人里没有当地居民。就算是出诊归来的军医氿木一,也是在横田外出前一个小时返回寨子的。
最后一个关键问题是足迹。
上封信里,我可能没有强调,但是横田尸体附近,没有任何人的足迹。
我们这里有兔子、猴子、野鸡,也有野猪、熊,甚至还有狼。这些动物随处可见,它们的足迹到处都是,唯独没有人的足迹。
横田的足迹是孤零零的,从寨门一直延伸到他的丧命之处。没有任何人的足迹和它相交。
如果凶手杀害了横田,那他离开时的足迹又去哪里了呢?
实际上,附近方圆十里,我们都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足迹。那些匪徒,我们总算将他们全部消灭了,但感觉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留了下来。
这里的冬天异常得冷,没有人能在寨子外生存。就算寨子里的那些良民,也过得异常艰苦。
只有幽灵。
一定是那个幽灵,在这里四处徘徊,四处游荡。
幽灵是不会留下足迹的,只会留下尸体。
就像我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