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婆家

沂河

沂蒙山区的风俗，男女定亲没结婚前，遇到过年，女方要到男方家里去看望未来的公婆，俗称“走婆家”。

沂源县有个姑娘叫沙翠翠，这年中秋节后定了亲。男方是朱家户村的牛二虎，家里以收羊绒为业，是远近闻名的富户。而沙翠翠家除了种几亩大白菜，其他的哈也没有。

眼瞅着年关一天天近了，沙翠翠犯了难，等到牛二虎上她家来看望过未来的岳父母后，就轮到她去朱家“走婆家”了。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第一次上门总不能空着手去吧，那样太失礼，也会让未来的婆家看不起的。

日子一天天近了，沙翠翠急得眉头拧成了疙瘩。

那时未过门的媳妇“走婆家”，一般是背个箢子去，里面大多装的是自家蒸的白面馒头，上面用红布盖着，红布两个角一组，分别系在箢子的两头，要想看到或拿出箢子里的东西，得先把红布解升。

那年头，白面馒头是稀罕物，一般人家平日里吃的都是玉米煎饼，只有过年过节才有白面馒头吃。能背着一箢子白花花的白面馒头去婆婆家，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娘安慰沙翠翠说她有办法，到时一定让女儿体体面面地背着馒头箢子“走婆家”。

沙翠翠没说什么，家里的大白菜倒是卖了些，但换得的一点儿钱，都给生病的奶奶买药了。大年夜全家都没吃上一口白面水饺，现在哪有多余的钱买面粉蒸馒头？娘的办法无非是要把猪圈里那头猪卖了，但这样做沙翠翠说啥也不会答应。那头猪太小了，身量没长足不说，即使卖了，那也是奶奶的看病钱，怎么能随便用呢！

沙翠翠是个懂事的姑娘，有时她甚至想，如果牛二虎嫌弃她家穷，那这门亲事就算了。定亲时，他拿来的定亲物，两身夏冬衣服，还有两条围脖、两双鞋子，到时再让媒人退回去就是。

只是如果真要退亲，沙翠翠多少有点儿舍不得。

牛二虎是个壮小伙，沙翠翠记得那天她正在地里挖大白菜，牛二虎骑着辆金鹿牌自行车从地头路过，向她讨水喝。当时她壶里装着满满一壶水，他接过去，一口气全给喝光了，还给她壶时，一滴也没剩。她笑了笑，没说啥。她认得牛二虎，他以前来村里收过羊绒，还听说他家是周边十几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万元户。

牛二虎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雪白牙齿。他喝光了人家姑娘的水，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你等着。”还没待沙翠翠说话，牛二虎就骑上自行车跑没影儿了。

没多久，他又回来了，从车后座的尼龙袋子里掏出两个大石榴和两个大苹果，放在了地头沙翠翠的水壶边。沙翠翠不要，想让他拿走，可是还没等开口，他早骑上自行车，跑没影儿了。

没过几天，媒人就到沙翠翠家提亲了。一听说是朱家户的牛二虎，沙翠翠便羞红了脸。起先，娘有点儿担心，牛二虎家是万元户，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会不会受气？不过，娘看沙翠翠没意见，也就同意了。这不，眼下要过年了，既然定了亲，男女双方互相到对方家里走走是必须的。

年后，未来的女婿终于上门了。大年初三那天，牛二虎骑着自行车，来到沙翠翠家的院子里。

小伙子一看就是刻意收拾过的，穿着体面，还拿来了两瓶白酒、两只大公鸡、两条鱼、一大块猪肉，当然还有一箢子白面馒头。

娘使出浑身本领，东拼西凑准备了六个菜——凉拌白菜心、白菜炒豆腐、醋溜白菜、白菜丸子、白菜炖粉条、白菜鸡蛋汤。招待未来的女婿牛二虎，六个菜里全有白菜，他们家最不缺的就是白菜。好在牛二虎没说啥，吃得津津有味。

至于牛二虎拿上门的东西，是一样都不敢留的。那只是充充样子，如果女方留下了，传出去会让人家笑话的。

男方上过门后，接下来，就是女方“走婆家”的日子了。

娘年前就想卖了猪圈里的那头猪，可没想到闪了腰，在床上躺了好几天，那猪躲过了一劫，却把沙翠翠“走婆家”的馒头箢子躲没了。

沙翠翠下定决心，馒头箢子照背不误，只是需要改装一下。如果男方对她的馒头箢子有意见，那这门亲事“吹”了正好。哼！谁稀罕。

沙翠翠故意穿了定亲时男方送她的一身衣服，这无形中就矮了一截，可是现在她已经不在乎了。没有新衣服，她又不想在衣服上花钱，所以就故意把定亲时男方送的衣服穿了出去。

还别说，真应了那句“人靠衣装马靠鞍”，新衣服上身，衬得沙翠翠越发好看了，一路上惹得许多人回头。

其实，沙翠翠一出门就后悔了，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沙翠翠硬着头皮，背着准备好的馒头箢子，去了朱家户村的牛二虎家。

未来的婆婆见儿媳妇上门，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伸手接过了沙翠翠手里的馒头箢子。

那一刻，沙翠翠感觉扔给了未来婆婆一个“定时炸弹”，接下来的时间，她开始心不在焉，静待那颗“炸弹”爆炸。可是左等右等，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虽说是第一次上门，就把它当成最后一次。这样一想，沙翠翠反倒—下子轻松了，整个人也放开了，说话大嗓门，向那些借故到朱家看新媳妇的左邻右舍，热情地打着招呼，天然的“自来熟”。吃饭时，她甩开腮帮子，吃了个满嘴流油。“反正是最后一次了，怕什么！”她在心里嘀咕着，反复提醒自己，绝不能嘴软，该说说，该吃吃，该喝喝，能咋的？

可是，让沙翠翠没想到的是，她期盼已久的“炸弹”一直没爆炸。直到吃完了饭，快要走了，朱家也没有一点儿不高兴的样子。看来朱家这是给她留面子呢。

沙翠翠接过朱母递到手中的箢子，背起来，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回了家。

按照风俗，未来的儿媳妇“走婆家”，带去的箢子，婆家会留下一半东西，再用自家的东西把箢子填满。可是沙翠翠注意到，她背去的箢子还是老样子，红布系在箢子的两头，来时哈样现在还是啥样，又原封未动地回到了她手里。

那个可恨的牛二虎也没来送她，找了个借口，早早就出了门。看来这门亲事跟她预料的一样，没戏了，沙翠翠心里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失落。走出去十几步后，泪水终于没忍住，悄悄滑过了她清秀消瘦的脸颊。

回家后，沙翠翠把箢子往桌上一放，跟娘打了声招呼，就出去搂猪草了。

待她背着一篓猪草回到家，娘看着她直笑。娘面前是掀去了红布的箢子，箢子里的东西一目了然：一半是白菜根，一半是白花花的馒头。

朱家户村的牛二虎家，对未来的儿媳妇给他家背去了一箢子白菜根，不但没生气，看样子还挺受用，给箢子里装了一半白面馒头。沙翠翠愣了一下，然后脸上很快飞起了红云，她没敢看娘一眼，不好意思地扭身跑了。

第二年的九月初九，是沙翠翠和牛二虎大喜的日子。送走了客人，一对新人被送进洞房。新娘子问新郎官：“去年，我第一次来你家，背来了一箢子白菜根，本来就没打算有好结果，你也生气躲着我出去了。不过不知你娘是咋想的，还同意让你娶我，后来问你也不说。现在不给个合理的解释，你今晚别想上床。”

牛二虎瞅着自己的新媳妇，呵呵地笑着：“傻老婆，不是当时就跟你说过了吗？有个外地客商过来送羊绒，找不到路，我去接人家了。虽说是刚过了年，可人家既然来了，我总不能把财神爷往外推吧？”

沙翠翠假装生气：“哼！就你事多。”

牛二虎摸摸头皮，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接着说：“我知道你家是种白菜的，第一次去你家，你们用六道白菜招待我。一个小小的白菜，竟然能做出那么多花样，说明这做菜的人心灵手巧啊。其实我早就暗中观察到，那六道白菜都是你做的，当时你娘腰不好，只是给你打打下手。你说，這样的老婆，我能不娶吗？”

沙翠翠柳眉倒竖：“说重点！我给你家背来的可是白菜根啊！”

牛二虎赶紧解释：“那白菜根美啊，全刻成了馒头的样子，上面还有十二生肖的图案，我和我娘，全家人是越看越美，越看越喜欢。我看，这天底下，也就我媳妇能有这么一双巧手了。”牛二虎说到这儿，略停了停，见沙翠翠脸上现了红晕，显然，对他说的话很受用，就接着说：“其实，我记得娘说过，白菜根就是‘百财生根，你把财给咱家背来了，生了根就走不了了，这样的媳妇谁舍得往外推啊！”

沙翠翠一听，得意地翘起了鼻子，脸色也越来越红，接着又问：“当初你把我的水都喝光了，是不是有意的？”牛二虎反问道：“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