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宏:考古本该是“无用之学”
2021-08-05陈娟王晶晶吴舒霈
陈娟 王晶晶 吴舒霈
2021年4月30日,许宏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1963年生于辽宁盖州,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二里头考古工作队前队长。从事中国早期城市、早期国家和早期文明的考古学研究。面向公众的作品有《最早的中国》《何以中国》《大都无城》《东亚青铜潮》《发现与推理》等。
考古学家许宏没有料到自己会如此之忙,在辞去二里头考古队队长职务两年后。
曾经,在河南伊洛河畔的乡村,他每日往返于田间地头和考古队小院,默默地发掘、调查和研究,一干就是20年。如今,他频繁出现在公众视线中:一连出了两本新书——《发现与推理》和《踏墟寻城》,不断地接受媒体采访,出席新书宣传活动;三星堆“上新”,他撰写文章,在媒体上发声,做知识普及;“考古百年中原行”活动上,他开讲座,与公众分享《天“夏”为家——寻找最早的中国》;他录制音频节目,谈论考古工地上的美食和美食背后的故事……
这一切既与他热衷“公众考古”有关,也与考古热的兴起有关。
这里是“最早的中国”
《环球人物》对许宏的采访进行了两次:一次在北京,恰逢新书《发现与推理》出版——在这本面向大众的书中,他将自己20年田野考古经历娓娓道来;一次在二里头,为“夏文化考古研究”研修班学员授课之余,他为我们实地讲解二里头的前世今生。
1959年4月初,71岁的考古学家徐旭生率队来到河南,寻找“夏墟”。一个多月过去,经过地面踏查,调查、试掘和研究,他们圈定了10余个可能与夏人活动有关的遗址地点。返回洛阳途中,徐旭生决定去调查一处商代遗址。多种文献中记载,商代的第一个王都——商汤的“西亳”,就在洛阳以东的偃师。5月15日晚,一行人来到偃师,第二天一早,从高庄出发“寻古亳遗址”。徐旭生在当日的日记中写道:“往西走一二十里,未见古代陶片。过洛河南,渐见陶片。至二里头村饮水。”
就这样,“二里头”第一次出现在一个考古学家的日记中——一个注定载入中国考古学史的名字出现了。40年后,36岁的考古人许宏站在这片土地上,接过“队长”的棒。此后,他的人生也与“二里头”连在了一起。
“当时的我,有一种站在舞台聚光灯下被无数目光‘烤着的感觉。我是第三任队长,第一任赵芝荃、第二任郑光,两位前辈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还有什么是留给我做的呢?”许宏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当时,他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读完博士,迫切需要施展手脚,“二里头就给了我一个理想的‘解剖麻雀的平台”。
二里头成了许宏的“第二故乡”。自1999年到任开始,每年春秋两季,他都像候鸟一样飞来这里,进行田野发掘和调查研究。两年前,在“飞了20年”后,他辞去队长一职,但仍然经常回到这里,与昔日队友讨论工作,与当地父老乡亲叙旧。
在二里头采访那天,正逢集市。本就不宽的村里街市,两侧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商摊。从一个巷口拐入,二里头考古工作队就坐落在街市背后不远处的院落里。大门是浑厚高大的仿古式样,如同庙门,与周围的民居迥然不同。一进院门,喧嚣仿佛被隔绝。花草掩映,碑石静立,花坛边是一个个箩筐,里面装着穿越千年的残陶碎片。朴素简单的办公室里,工作人员正在电脑上默默地做复原图。
就是在这个闹中有静的小院,许宏驻扎了20年。而这20年里,二里头这个名字,也从学术界的惊世发现,变成了为越来越多人所知道的华夏文明之源——“最早的中国”,这是许宏给二里头的概括。
“想”出了一座宫城
许宏带着我们从小院出来,没走多远就是二里头考古遗址公园。“这是在当年发掘的遗址上复原而建的。这条路宽10多米,一些地方达到20米,已经达到了现代道路4车道的标准。”许宏说。
那一刻,我们正站在“中国最早的大十字路口”。
这个大十字路口,是许宏在二里头发现的最得意“作品”之一。1999年,接任二里头队长一职不久,许宏就将探索二里头遗址宫殿区的结構布局作为新一轮田野工作的重点。这与他的学术背景有关。攻读博士学位时,许宏师从城市考古专家徐苹芳,研究方向是城市考古,读博期间,他就把从仰韶到战国时期遗留下来的上千座城址都过了一遍。
二里头宫城城墙遗址。
许宏(左三)在二里头发掘现场做调查研究。
2002年,许宏和同事在二里头考古时,偶然发现了很多绿松石碎片,后来被证实是一个大型绿松石龙形器。
到了二里头,许宏白天忙着钻探发掘,其余时间翻检前辈留下的勘探发掘记录册。他发现1976年钻探发现2号宫殿基址的同时,在其东侧钻探出一条大道,南北向,已追探出200余米,后因冬季麦田浇水而中止。“那一刻,我非常兴奋,预感到这条大道是揭开二里头都邑宫殿区布局的一把钥匙。”许宏回忆说。
2001年秋,许宏安排探工循此线索继续追探,短短几天里不断向南北推进,最终确认这条大道的长度接近700米,路的北端被晚期堆积打断,向南伸进新村庄,为建设遗址公园拆迁了该村后,这条大道的已知长度达千米以上。由此,纵贯遗址中心区的一条大道被确认。在钻探过程中,有村民说自家地里的小麦长得不好。许宏考虑到可能小麦地下有夯土建筑基址或城墙,导致土壤异常,于是派人去钻探。他们顺藤摸瓜,最终勘探出了一条东西向大道。这条大道向东延伸,正好与之前的南北向大道垂直交叉,主干道的“十字路口”找到。
就这样,一路追踪,许宏和同事们最终勘探出4条大道,它们构成工整的井字形结构,把宫殿建筑群、作坊、祭祀区等已发现的遗迹划分在不同区域内。紧接着,许宏和队友们继续勘探、发掘,在2003年发现了完整的宫城城墙。
“这些发现都离不开推理和想象。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些断片、支离破碎的东西,如果不用逻辑推导,甚至一定的想象力,你就没法把这些材料串联成一个证据链。”许宏说,靠着多年的学术积淀和田野考古经验,他“想”出了一座宫城——这缘于他坚信作为统治中枢、王室禁地的宫殿区应该有圈围设施存在。
画上井字形大道、宫城城圈后,一座3800年前的大型都邑的布局一下子清晰起来:它南北有序,祭祀区、宫殿区、作坊区在中轴排列,有着严整规划和布局。虽然面积只有明清紫禁城的1/7,二里头宫城却是后世3000多年中国古代宫城的鼻祖——许宏形象地称之为“中国最早的紫禁城”。
发现宫城那一年,许宏正好40岁,“收获了一份最好的人生大礼”。
之后,在许宏的带领下,考古队陆续发现了中国最早的双轮车辙、最早的中轴线布局的宫殿建筑群、最早的多进院落宫室建筑、最早的绿松石器作坊,等等。工作队一系列的考古发现,被评为2004年度“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
除了一系列“最早”,还有一个引起轰动的发现便是绿松石龙形器。在《发现与推理》一书中,他详细讲述了这一过程。
那是2002年4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发掘工作正在进行,队友李志鹏走到许宏身边,压低声音说:“许老师,出銅器了!”许宏赶忙来到李志鹏负责的探方,一看,灰坑的坑壁隐约露出铜器,剥去表面的覆土,出现了一个铜铃的一角,旁边还有人骨露出。
当晚,考古队便开始对墓葬进行“一级守护”。等到白天,墓的清理依然紧张有序地进行着。一些绿松石片开始出现,一片又一片,极为细小。这些小碎片从墓主人的肩部开始,直到胯部,断续分布,总长超过70厘米。后来,他们把墓葬的一部分切割下来,装进大木箱,拉回队里,放在许宏的卧室兼办公室里。“就这样,一位二里头贵族与盖在他身上的绿松石器与我‘同居了一个多月,直到被运到北京。”
经过开箱清理,一条长度达70厘米、由2000多片绿松石片组成的绿松石大龙从泥土里呈现出来。这一大型绿松石龙形器被誉为“超级国宝”。
二里头每一任考古队长都干了不多不少20年。2019年,担任队长20年后,许宏辞去职务,但还是二里头考古队队员。“只要没事时,我就特别希望能到二里头去,白天写东西,累时一出门就走在自己‘亲手发现的中国最早的“井”字形大道上,看自己‘亲手发现的中国最早的宫城,感觉还是挺好的。”
文学梦与思想家
许宏最早的时候有一个文学梦。
上世纪70年代末,他读高中,课余时间都耗在文学上。他读《十月》《收获》等文学杂志,读刘心武的《班主任》,也读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如饥似渴地读,每读完一本,就和同学聚在一起讨论,常常热血澎湃”,许宏回忆说。他和几个同样爱好文学的同学组了一个文学社,大家写诗、散文和小说,然后用蜡板刻印下来,在校内流传。
1980年,凭着一腔热情,许宏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结果落榜,被山东大学考古专业录取。刚进大学,他发现满校园都是“文学青年”,诗歌满天飞,文学社团争奇斗艳,“有些苦闷,一门心思想转专业。但在那个处处‘计划的年代,一个萝卜一个坑,‘跳槽到其他系是不可能的,无奈之下只能跟着走”。
当时,著名考古学家刘敦愿任考古教研室主任。刘敦愿早年受过考古学训练,对田野考古有着极大的热情,曾去往山东日照、五莲、即墨、胶县等地,从事史前和商周遗址的考察。受其影响,考古专业的教学以田野考古见长,每到大三、大四,学生便在老师的带领下去做田野调查。许宏先后去了山东新泰郭家泉东周墓地、山西侯马北坞古城等地实习,每天拿着手铲在探方中工作。
“手铲下总会有惊喜出现,有时是陶片,有时是铜器,有时也有人骨。我渐渐感受到那种发现之美和思辨之美。新的考古发现在不断完善、订正甚至颠覆我们既有的认知。”许宏说。在经历了真正的考古发掘后,有些人选择转行,他则成了一个“铁杆”的考古人。1984年毕业后,他留在考古专业任教,之后读研究生、读博,最后命运之神将他放逐在二里头。
2005年11月,许宏在二里头辨别手铲钻探出的土。
如今的许宏,把更多精力放在公众考古上。他在微博上有109万粉丝,经常和粉丝互动,回答各种问题,成了考古圈的“网红”;他开始走上“沙发考古”(又叫纸上考古,指坐在书斋里的笔耕)之路,甚至转身为非虚构作家,用讲故事的方式来讲学术史;他还应邀参加一些面向文化大众的科普、文史讲座……
许宏常常想起张承志的一段话——张承志也出身考古专业,他曾说:“仿佛这个满身泥土的学科有一条严厉的门规,那就是:或者作为特殊技术工人告终,或者攀援为思想家。”许宏正走在“思想家”这条路上,他坚信还有更多故事可以叙说,可以讲给大家听。
在考古里安顿身心
《环球人物》:您很早就开始写一些普及型的考古类著作,现在也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公众考古”上,具体是怎么考虑的?
许宏:中国考古学处于一个剧烈的转型期,除学科内部的若干变化外,那就是从象牙塔学问转向面对公众。这在我个人身上具有典型性。随着我1999年被任命为二里头队队长,加上大的社会形势下公众考古开始萌芽,我作为一个考古人的社会责任感被唤起。2009年,我出了本《最早的中国》,没想成了畅销书,我意识到自己有一定的话语转换能力,能够把阳春白雪的东西讲明白。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写下来。后来我又开博客、微博,跟公众一起谈考古。我希望把真实的一面告诉公众,包括:考古人的思考,考古究竟是做什么的,考古人是怎么破解历史的真实,我们能够说清楚什么,不能够说清楚什么,等等。
《环球人物》:今年是中国现代考古学百年,百年间,考古学家筚路蓝缕,不断地探寻着华夏文明的起源。而在不断地探寻中,考古学也从象牙塔走出,一步步走向民间、走向公众。这两年更是形成了全民考古热,对于这股热潮,您如何看呢?
许宏:我更多的不是欣慰、不是高兴,而是觉得在这种过热的过程中,是不是应该有一定的冷思考?
作为专业人士,对相关问题做一定的澄清是必要的。比如有些推论和假说,可能不着边际;再比如,有些文博类节目把控不严,出现娱乐化倾向。
另一个冷思考是:考古学有那么重要吗?实际上,考古常被看作是无用之学,尽管我们常说“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们考古人一直在默默无闻、踏踏实实地探索,所以像考古发掘这种工作不太适合直播,应该淡化这种倾向,然后大家一起来探讨我们应该共同关心的歷史文化的底蕴问题。
许宏的著作《最早的中国》《大都无城》《何以中国》《发现与推理》。
《环球人物》:对二里头的研究,您也一直保持“冷思考”。
许宏:我的观点是,不管二里头是不是姓夏,这都不妨碍我们对二里头在中国文明史乃至全球文明史上的地位的认知。
二里头文化与二里头都邑的出现,表明当时的社会由若干相互竞争的政治实体并存的局面,进入广域王权国家阶段。黄河和长江流域这一东亚文明的腹心地区,开始由多元化的邦国文明走向一体化的王朝文明。而二里头都邑与二里头文化,正处于华夏文明从多元到一体格局初步形成的重要节点上。作为中原王朝文明的先导,二里头文明建立起管控协调大规模人群的政治架构,经青铜时代王朝间的传承扬弃,奠定了以中原为中心的后世王朝国家发展的基础。
之后,就像滚雪球一样,从“小中国”滚到“大中国”。所以,我个人的观点,用现在的话讲:二里头是大国崛起之肇始,二里头开启大国崛起之路。
《环球人物》:对于考古研究过程中太多的不确定性,您有感到过悲观吗?
许宏:没有。像二里头,十字路口、宫殿、夯土墙等都是确定,就该是有一份材料说一分话,疑则疑之,不疑则无当代之学问。
《环球人物》:在您看来,一个考古学家应具备哪些基本素养?
许宏:首先是科学精神,要遵循考古那一套科学准则;其次是定力,田野考古要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理论研究要坐得住“冷板凳”。心还要静,与收藏圈保持距离;此外,最需要想象力。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说过,在考古工作中,你只有想到了什么,才能遇到什么。考古就像侦探,思辨、推理都很重要。
《环球人物》:入行考古近40年,您觉得考古与当下该如何连接起来?
许宏:对我们来说,研究考古、历史的首要动机是好奇心的满足。每一个生命个体都会对自己的童年感兴趣,想了解“我”是怎么来的,这是非常朴素的情感。甚至可以说,中国考古学在100年之前兴起,就是为了回应大众的需求,解决萦绕在中国人脑海中的问题:我是谁?我是怎么来的?中国是怎么来的?现在处在历史大提速的时期,就是要召唤包括考古学在内的这些跟历史相关联的学科,要回答这样的问题。
另外,对大历史的考察,会把那些大灾大难、大风大浪都了解了,会看淡个人的小波折,此谓在考古里安顿身心。
许宏
1963年生于辽宁盖州,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二里头考古工作队前队长。从事中国早期城市、早期国家和早期文明的考古学研究。面向公众的作品有《最早的中国》《何以中国》《大都无城》《东亚青铜潮》《发现与推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