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生

刘淑平

父亲是个农民，一生都在地里劳作。父亲13岁时，爷爷因病离开了人世。年幼的父亲便开始帮着奶奶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跟着大人一起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尝尽了世间的酸甜苦辣和生活的艰辛。因为父亲讀过几年书，处事公道又能写会算，一开始队里安排他当记工员，后来又安排他当会计和现金保管。无论安排父亲做什么，他总是兢兢业业、不遗余力地做好本职工作，父亲用实际行动赢得了乡亲们的赞许和认可。

邻居们平时谁家有红白事，都会请父亲过去帮忙，父亲从不推辞，他宁愿放下自己家中的事情，也不愿让乡亲们扫兴。每年春节，也有邻居请父亲帮忙炸酥菜和丸子，父亲也是欣然应允。有时忙活一整天，被油烟熏得饭都吃不下。我们家厨房里也大多是父亲在忙活，我们姐弟都喜欢吃父亲做的饭菜。对父亲而言，做饭倒像是一种享受。

我家有三块承包地，被父母打理得井井有条。离家最远的一块地种上了庄稼，南坡浇不上水的地栽上了桃树，离家最近的一块地，被父亲种了各种蔬菜。每次回去，父亲都会把桃子或蔬菜装好让我们带回家，剩下的就拿到集市上卖。父亲卖菜有个特点，半卖半送，有的人买完菜后要求再搭上一些，父亲从不吝啬，搭上几棵小葱、几棵蒜苗或几棵香菜，有时卖剩下不太好的菜和桃子父亲就直接搭给了人家，这样也不耽误他下地干活。有一次，父亲卖菜收到了一张刚发行的新版百元大钞，拿到附近的超市用验钞机一验是假钞，有人劝父亲把假钞花出去，父亲当场把假钞撕碎扔掉：“谁挣个钱都不容易，也许他们也不知道这是假钱，并不是有意坑我，我不能再拿着假钱去坑别人。”善良的父亲从无害人之心，也无防人之心。

2019年春节前夕，身体一向硬朗的父亲突然觉得浑身乏力，连上楼都有点费劲儿。父亲以为是忙年累的，歇几天就会好。春节过后，父亲的身体依然没有好转。大年初六，弟弟开车拉着父亲辗转去了两家医院做检查，确诊是小细胞肺癌。我们求医生为父亲做手术，尽量延长父亲的生命。医生说父亲的病只能化疗，不宜做手术，父亲剩下的时间多则一年，少则几个月。听了医生的话，崩溃的我跑到医院的卫生间里号啕大哭。我不相信忠厚淳朴、与世无争的父亲会得这种不治之症。哭过之后，我擦干眼泪回到病房，强装笑颜对父亲说：“我们问过医生了，你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因为你抽烟太多，肺部感染，每月来医院打一星期消炎针，连续打半年你的病就好了。”弟弟妹妹也都这样说，父亲信以为真，很积极地配合医生治疗。我们藏起了所有的化验单和医院每日下发的住院清单，不让父亲看到，还专门叮嘱父亲的主治医生和护士，千万不要在父亲面前提及他的病情，每次住院化疗，我们都要求住在呼吸科。

我在医院陪诊时，孝顺的弟弟和弟媳给父亲买了各种水果和糕点让他补充营养。看到父亲吃得津津有味，我不禁湿了眼眶，心里非常难过。以前，我们无论是给他买吃的或穿的，他总是说：“你们不要乱花钱，我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你们买的衣服我相不中，穿上不自在，以后不要乱花钱。”后来逢年过节或父母生日，我们都是直接给钱，很少再买东西。父亲一向节俭，给钱他们也不舍得花，都存了起来。现在我才知道，以前我们年幼时，他说不喜欢吃的东西其实是不舍得吃，都给我们留着;等我们成家立业后，给他买东西他总是百般挑剔，其实是不想让我们花钱。父亲的爱无私而深沉，他这一生沉默寡言，从未说过爱我们之类的话，但他为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诠释了父爱的伟大。

父亲第一次治疗，在医院的呼吸科住了27天，身体有所好转。出院后，我们都不让父母再种地了，可父亲闲不住，离不开他的菜园和果园，依然坚持下地，我们都拗不过他，只能由着他的性子。母亲有慢性病，血压、血糖偏高，以前下地父亲总是带个小凳子，让母亲坐在树荫下乘凉，陪他说话。现在换成了父亲坐在树荫下，指挥着母亲在地里劳作，看到母亲什么地方干得不对，就亲自跑到地里自己动手。

经过半年的化疗，父亲的身体逐渐恢复，饭量大增，体重也增加了十几斤。复查结果显示，肿瘤缩小了很多，我们都很高兴，期盼着能出现奇迹，期盼父亲的病能够痊愈。但事与愿违，两个月后，父亲的病情出现了反复，又住进了医院。经检查，癌细胞已经扩散，身体每况愈下，疼得他彻夜难眠。父亲怕我们难过，一直都表现得很坚强、很乐观，但我们从他紧锁的双眉就可以看出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我们姐弟四个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再遭受病魔的摧残，却束手无策。父亲的病从开始发病到最后，只撑了不到一年。2020年春节前夕，73岁的父亲在医院的病床上走完了他坎坷而辛劳的一生。去世当天，父亲已经神志不清，却还牵挂着他的菜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些菜该种了，那些菜该卖了。

今年大年初二，我们姐妹相约回娘家拜年，母亲和弟弟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却再也看不到父亲忙碌的身影。当我看到桌子上牌位后边摆放着父亲的遗像时，原本喜悦的心情瞬间变得沉重起来。我虔诚地跪在地上给父亲磕头，告诉他，我们姐妹都来给他拜年了，然后倒上酒，把做好的饭菜都端到他遗像前，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没有父亲的春节，少了几分热闹，多了几分伤感。他留给我们的思念和伤痛，永远都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