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全民基本收入”是乌托邦吗

2021-08-04陈瀛

中国图书评论 2021年7期
关键词:政治经济学劳动

陈瀛

【关键词】 全民基本收入  劳动  政治经济学

在冷战结束、新自由主义主导全球经济政治秩序30来年后,收入与财富的日益不平等成了各国共同的关注点。以往,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仍能以工会斗争为基础、民主选举为手段,在一定程度上保障底层工人的权益。然而在全球化进程中,实体经济投资逐渐被金融投机所取代,为数不多的传统制造业被大规模转移到海外,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就业随之日趋呈现“非正式化”,现实与福利国家的美好愿景之间呈现出日渐扩大的差距。因此,基本收入首先在发达国家被提出,其所反映的恰恰是福利国家这一应对资本主义危机的折中方案已失去了它的现实基础。

在这样的政治经济危机中,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经济学家斯坦丁(Guy Standing)发表的著作《基本收入》(Basic Income:And How We Can Make It Happen),既是对他30年来在理论和政策层面研究结果的全面梳理,也是知识分子阶层对于趋于白热化的现实斗争的回应。斯坦丁本人在30多年前就参与创立了全球首个关于基本收入的国际交流平台:基本收入地球网络(Basic Income Earth Network,简称BIEN)。如他所观察到的,当时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简称UBI)理念的支持者寥寥无几,似乎这个概念离现实还很遥远,近乎一个乌托邦。直到2008年的世界经济危机后,包括发达国家在内的越来越多的社会大众陷入困境,同时政府对于资本越来越失去了约束力,基本收入作为一种基于道德层面的权益才被提出,并且很快得到更广泛的关注和支持。到了今天,从政客到诺奖得主,UBI似乎一夜之间有了广泛的民意基础。

此前,斯坦丁作为“危产阶级”(Precariat)概念(也译作“不稳定无产者”“危难工人”等)的创立者,其研究更关注于工人权益的变化,因为这曾是资本主义矛盾更具体的表现。现在矛盾及其后果已经暴露无遗,出路成了更迫切的问题。斯坦丁认为收入的不平等若持续加剧,将会导致极右翼势力崛起,因此,更公正的收入再分配迫在眉睫。他在书中虽然没有明确提及对法西斯主义回归的担忧,但现实政治中,美国、英国、巴西、印度、土耳其等国,都已无一例外由不同程度的右翼政党掌握政权。议会民主制国家经由选举将右翼政党推向执政平台,这已经无法被简单归咎于选举干涉或者竞争对手的失误了。这已对全球经济政治产生了深重的影响。在这样紧迫的条件下,UBI能否成为出路,应该是每个国家都应该了解研究的问题。《基本收入》一书讲述了基本收入的理论基础,整理了支持方与反对方的主要论点以及实际操作层面上的争议。对于感兴趣的读者而言,是一本能助其快速了解基本收入概念的不可多得的入门读物。

一、概念与理论基础

作者对全民基本收入(UBI)的定义是,定期(例如每个月)无条件向全民个人支付的一笔适当金额。定义看似简单,其实几个关键的修饰词——定期、无条件、全民、向个人支付,以及适当——都是UBI争议的来源。相关的讨论贯穿了全书。

斯坦丁在第一章详细介绍基本收入概念的历史起源后,运用四章笔墨(第二章到第五章)着重探讨了UBI的理论基础。首先,他从道德以及哲学基础论证UBI的必要性。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在《土地正义》(Agrarian Justice)一文中谈及,财富都是在人类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创造的。其中,自然环境应被视作全人类共同的财产,因此所创造的财富应该作为红利分与所有者,正如地租一样。属于个人的财产仅限于基于土地或大自然的新增的价值,而非土地本身。这样的观点,历史上有多位学者提出过,具体论点可能有差异,但总体来说都表达了同样的看法,即社会财富是社会性或集体性的,因此每个社会的成员都应该被赋予经济权益,在此基础上获得自由(freedom)和经济保障(economic security)。

随后,斯坦丁从必要性、影响和可行性三个经济角度探讨了UBI。首先,他论证了现实中的有偿劳动和无偿劳动中存在着大量的或隐蔽或明显的剥削现象,因此UBI是必要的补偿和纠正。这是从古典政治经济学角度论述了UBI的必要性源自现实分配的不公正;其次,他运用凯恩斯主义有效需求理论框架探讨了UBI能带来的宏观的经济利益,如持续的经济增长,稳定的经济周期(延缓危机),以及预防由于技术升级导致的大规模失业的出现。他强调,UBI带来的收入上升可以扩大总需求,只要总供给可以配合上升,就可以刺激生产,并可以忽略通货膨胀的影响;再次,他以整个第七章来探讨了UBI的经济可行性问题。可见,虽然他本人强调,社会正义也即道德哲学层面——而非经济层面——才应该是推动UBI最重要的理论基础,但他并没有忽视经济层面的分析。

必须辩证地看到,UBI同时有着左右翼的民意基础。右翼自由至上主义(libertarianism)认为大自然和土地这些自然资源没有天然的所有者,因此第一个占有者就理应是它的所有者。而左翼——比如,左翼自由至上主义这一支,则认为自然资源是全人类的共同财产,如果个人要占用,则必须经过民众的同意,并且应向民众提供相应的补偿。这样的认知差异也与政策上的分歧相呼应。作者在第九章梳理了各种UBI的具体方案,包括了生存工资(living wage)、财力调查式社会救助(means-tested charity)、就业保证(federal job guarantee)。这些反映了支持者所覆盖的政治谱系。

因而,对UBI的抽象支持本身不分左右,因为真正定义着分歧的恰恰不是UBI政策本身,而是與UBI的配套政策,也即UBI取代了什么。究竟把UBI当作一种无条件的权益,还是一种参与市场竞争的筹码?这关系到UBI支持者在政治谱系上更具体的划分。在现实中,政客往往对UBI的配套政策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书中提及了瑞士在2016年举行的UBI公投以及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的民主党候选人杨安泽,都在倡议书中避免明示UBI是否会替代其他福利方案。这种政治策略的后果就是引起民众的警惕,往往不利于投票结果。

二、批判与回应

全书最值得细读的是第六章到第八章。其中第六章是对13条常见反对意见的逐一批驳。作者对于基本收入政策是否会导致通货膨胀、是否会引发移民潮、直接发放现金是否会导致偷懒等疑问,都做出了基本的回应。然而有些回应比较明朗有力,有些更像是拉锯战,证据有限,需要读者通过更多的材料做出独立判断。

第七章、第八章对最有争议的两个问题即财政负担能力(affordability)和对劳动供给的影响做出了回应。作者提出了一个深刻的观点:财政负担能力问题是政治问题,也必须从政治的角度回应。作者指出,许多现有的政府支出完全可以作为基本收入的财政来源,尤其是对民生毫无益处的军队开销。根据新古典经济学理论,工资应当是与工人的边际产品价值(marginal revenue product of labor)相当的。因此,实际工资增长与生产率增长应当是成比例的。然而在下面这张被大量引用的图表中,我们可以看见,在美国,工资与生产率成比例增长的黄金时代从“二战”后延展至20世纪70年代末,到20世纪80年代后则戛然而止,之后便是生产率的稳步上涨,却伴随着实际工资的停滞。[1]这表明,过去的40年中,财富分配不断地在资本和劳工的政治天平上向资本倾斜,这样一种不公平的财富分配是通过打击工会、外包产业等激烈的政治手段完成的,而非西方主流经济学假设的基于市场的自然变迁。现在所提出的基本收入只是逆转这样一种不公平的收入财富分配制度,因此完全可以通过增加资本税收和取消部分现有的高收入人群享受的税收减免优惠来完成。作者总结道,基本收入从经济的角度上看是能负担得起的,从政治的角度来看也是必要的。但若任由这种严重分配不均的社会不受干预地发展下去,不以基本收入作为缓冲的话,其将引致的政治与社会代价,将是我们无法承担的(we cannot afford not to afford it)。

对基本收入政策的另一大质疑是其对于劳动供给的影响。当每月有了稳定的收入后,人们还会不会继续工作?如果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可以不用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就能获得生活的基本保障,那他们有什么理由再继续工作呢?如果没有人愿意劳动,那这个社会还能持续吗?这样的质疑相信在中国目前的语境下是非常熟悉的。近30年来,所谓“大锅饭养懒人”的说法已被不少人奉为“金科玉律”,他们相信要保证工人不偷懒,“大棒”和“胡萝卜”,缺一不可。

对此,作者的回应十分巧妙。他首先邀请读者重新思考工作的含义,工作(work)与劳动(labor)是不是同一概念。他指出,从历史的角度看,劳动和工作在统计上被区分开来是从20世纪才开始的。为了方便统计,只有获得报酬的劳动才能被称为工作。而那些无法在市场上换取报酬的劳动——比如,家务劳动,或对于老人和孩子的照料性质的劳动——都被划分在“工作”这个范畴之外。因此,工作量(work)表面上的增减并不足以反映人们真实的劳动量(labor)变化。在挑战了读者关于工作与劳动概念的常规认知后,作者摆出实证,强调现有的研究充其量只能证明基本收入可能导致两组群体减少有薪劳动量,他们分别是:需要照顾幼童的妈妈,以及就学阶段的青少年。对新妈妈来说,基本收入可以让她放弃一些有薪劳动,而选择花更多时间陪伴照料孩子。她的劳动量(labor)并不一定减少了,但在统计概念上,她的工作量(work)减少了,因为有薪劳动量在减少。对后一组青少年来說,有了基本收入,可以让他们有机会选择继续完成学业甚至接受高等教育,而不是迫于生计放弃深造。学习也许并不能算作传统意义上的劳动,但是即便在西方主流经济学中,受教育也被认为是对人力资本(human capital)的投资,对未来的劳动生产率有着显著提升作用,因此是一个健康经济不可或缺的元素。

辨明“工作”与“劳动”的差别也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性别平等所面临的困境和可能的出路。女性主义理论框架已对无偿劳动的讨论做了极有启发的开头。传统的性别分工导致女性更多承担了无偿的家务劳动,有些甚至为此放弃了有薪劳动的机会。而这些家务劳动的无偿性导致女性的价值被低估,其贡献要么不被承认,要么被视作理所当然,这又进一步强化了性别不平等。基本收入的支持者认为,如果女性可以领取自己的基本收入,那无论她们是否只能从事无偿的家务劳动,都能获得一笔基本的收入保障,因而更有可能根据偏好决定如何分配自己的时间。她们也许可以雇人从事家务劳动,转而将时间更多地投入有薪工作中,反之亦然。基本收入政策因为其对女性的关注获得了众多著名女性主义理论家们的支持。性别平等,理应是政治、经济和社会等多个维度的平等的一种具体体现。

三、分析与讨论

(一)政治可行性

学界政界对于基本收入政策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它在现实层面的可行性。《金融时报》指出,斯坦丁主要从道德义务角度谈基本收入,但在具体的金额以及财政来源上三缄其口,因此过于理想化了。[2]其实在书中,斯坦丁详细讨论了包括英美在内的几个国家实行UBI所需的具体金额以及可能的财政来源。比如,在新西兰,30%的均税率就能支持成年人一年11000新西兰元的基本收入,在另一些国家则可以通过削减军费开支或者严格管理非法逃税,来获取用以支付基本收入的资金。

值得肯定的是,斯坦丁认识到可行性不单单是个经济问题,还是个政治问题,反映的是资本和劳工阶级力量的强弱对比。然而在他提出高额军费应该撤销、改用在民生问题上的观点时,便暴露出了很多西方学者普遍存在的问题,即忽略了资本主义体系下国与国之间权力关系的问题。美国军费开支是其帝国主义的基石之一。军费当然对民生无直接作用,但这是维持其在资本主义全球体系下的霸权地位所采取的必要手段,从而让其获得游戏规则的制定权,最终让世界各国的资源为美国资产阶级服务,其中也伴随着欺骗性地“惠及”美国普通民众的表现。这使得削减军费开支在美国政治场上极为艰难。问题是,斯坦丁既然认识到了收入再分配是政治问题,是30年来阶级力量对比变化的后果,那么,他也应该理解试图逆转这种政治力量对比的政策实施将面临的艰难险阻。后者是不该被忽略的。毕竟,我们无法在不论及政治的情形下孤立地讨论经济问题。

(二)计量方法论的局限性

受西方主流经济学方法论的影响,实证研究本身及对它的诠释总会成为讨论的焦点。在基本收入的实证研究中,最常被援引的是美国6个州在1968—1980年进行的实验,以及20世纪70年代在加拿大进行的曼尼托巴省基本年度收入实验(Manitoba Basic Annual Income Experiement,简称Mincome)。基本收入政策的提倡者,比如,卡尔·维德奎斯特(Karl Widerquist),通过整理数百份研究报告,指出大部分统计研究无法验证基本收入将导致劳动量下降的猜想。同时,由于对劳动量的测量只涵盖了有薪劳动部分(如前面所言),并不能证明获得基本收入就会导致“偷懒”。斯坦丁了解计量方法的局限性,除了指出测量指标偏向于有薪劳动外,也在书中提到了小范围试验的结果也许不具有推广的基础。然而当计量结果有利于基本收入时,他就回避了方法论的问题。

有学者指出,文献中援引计量结果时,往往会忽略现有的财政转移支付制度(transfer system)。[3]在阿拉斯加,基本收入是由阿拉斯加永久基金(Alaska Permanent Fund)支持的,也就是一种基于石油收入对居民的分红,不需要额外收税,也不需要取代任何现有的福利制度,因此并没有改变现有的财政转移支付制度。它所表现出的对于就业率没有影响的结果应该在这样一个明确的框架,即在现有财政转移支付制度不变的情况下讨论。然而在瑞士以及法国,基本收入是可能会替代部分现有的社会福利的。在英国,甚至还要通过改变税收制度来达到基本收入的实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最终就业会受到多大程度的影响,不应该只借鉴阿拉斯加的案例。研究指出,要衡量基本收入对于个人选择的影响,最终要看基本收入实施后,整个社会的收入分配以及财政转移支付制度的形态如何。这一点,作者在第七章也提及了:一个人如果面临两种选择,第一种是工作后能保留68%的收入,第二种是工作后只能保留20%的收入,那他一定会更可能在第一种情况下选择工作,而在第二种情况下选择退出劳动市场。这里的关键问题是,最后实际的收入,除了有基本收入的部分,还会受到其他福利政策以及税收政策的影响,也就是整个财政转移支付制度的影响。但斯坦丁在援引计量结果时,未能避免这一问题。

(三)行政成本

降低行政成本,是基本收入支持者的另一个重要的论点。其实,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但往往被低估的方面。在发达国家,很多现有的福利项目都有大量的符合条件的人群并未获得应有的福利(比例在总人口的20%到60%之间)。[3]原因有很多,比如,信息不对称,或者因为需要提供各种文件,增加了获取福利的成本,也可能有心理因素,担心领取福利会遭受公众的歧视。而基本收入通过直接发放货币至个人账户,跳过了各个收入审查的环节,大大缩减了政府的管理成本以及个人为了获得补助所要花费的成本,确保了最需要经济补助的人群能获得这份保障。

与之相关的问题便是,这笔钱也会分发给最富有的人群,这是否公平?回答这个问题,要回到UBI的初衷,也即每个人都有权利获得最基本的经济保障。如果那些陷于贫困或无偿劳动的人群,即使符合领取补助,但因为各种原因错失了福利补助,那這样的福利项目就是无效的。如果基本收入能以最小的行政成本完成让最需要的人群获得补助,单凭这一点,它的社会受益就超过了给富人支付基本收入的那部分成本。

但这里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如果行政成本低是UBI的一大优点,那么为了让这种优势得到发挥,是否表明其他需要收入核查的福利机制应被废除呢?如果UBI只是叠加在其他福利机制上,那减少行政成本又从何谈起呢?许多UBI的支持者回避了这个问题。在他们的论述策略中,谈及UBI的优点时,UBI仿佛是独立存在的、脱离于其他复杂因素的、纯理论的理想结果。然而在谈及现实时,他们似乎忘记了理论讨论的前提,直接诉诸政治理想,比如,UBI并不旨在替代其他福利方案。如一些批评者指出的,大量UBI支持者的论证把理想情况下UBI能带来的收入分配结果和实际可能达到的效果混淆了[3],因此在没有讨论现实中可能影响人们行为的各种因素的前提下,论证中出现了逻辑上的跳跃,而未能真正解释为什么UBI一定是达到理想收入分配的最佳方案。

(四)实行范围以及缺失的发展中国家视角

在实行范围的问题上,基本收入的支持者很容易被局限在一个道德困境里。Universal Basic Income的第一个词universal,意指基本收入应具有的普世性。然而基本收入被作为具体政策提出时,普世的理念往往被国界所限制,政策的目标人群通常不是全人类,而是“全民”,即一个国家的全部公民。其实,按照托马斯·潘恩或者亨利·乔治的观点,所有的物质财富和知识财富都应该是全人类所有的。这个认知在当前全球化经济模式下尤为相关,当一个产品往往凝聚着几十个国家的资源、开采、加工、组装、包装、设计和科研,更不用提世代积累的知识和经验时,以国家为单位的基本收入机制在理论上是站不住脚的。

如果收入分配还是以国界区分,那它所接受的前提就是,每个国家的财富都仅是由本国人民创造的,与其他国家的公民无关。这样的认知,在了解了资本主义发展史以及与之息息相关的残酷殖民史的基础上,都是禁不起推敲的。作者在第一章讨论“全民”的意义时,以一句“在一个理想的世界,我们可能希望让每个人都拥有平等的基本收入保障”,把这个问题简单地回避了。其言下之意,依旧认为世界范围的基本收入机制过于理想化了,还到不了在现实中讨论的程度。至于原因如何,究竟是无法界定哪些财富可以被视为全球人口所有,还是没有一个全球性的组织(如联合国、世界银行、货币经济组织)来施行分配,他并没有讨论。讽刺的是,这种“在现实中不可行”的论点和反对UBI的逻辑不谋而合了。

其实这样的忽略也不让人意外。因为即使在一国范围内,移民是否应该获得基本收入保障也是个争议性很高的议题。斯坦丁认为移民只要在获得合法居民身份后就应该享受基本收入权益,属于比较中立的立场。在政治光谱上,保守的观点认为只有本国出生的公民才符合资格条件,而激进的观点则坚持即便非法移民和服刑罪犯也应该被纳入适用范围。这样的争议反映了如何厘定基本收入的覆盖范围是对政策提倡者政治智慧和道义责任担当的终极考验。毕竟从道德哲学的立场来看,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获得基本的经济保障,而在现实政策中,排除任何一组人群或一些国家,就是默认了一些人不具备拥有经济保障的权利,是对历史政治条件下的不平等的一种默许。

尽管大量的随机对照试验(RCTs,Randomized Control Trials)是在发展中国家的贫困地区进行的,但是似乎没有一个发展中国家在考虑把UBI作为一个全国性的政策。UBI的试验往往局限在某个贫困的区域,这导致了两个问题。第一,如斯坦丁在第十章开头就指出的,从方法上来说,随机试验总是分试验组(treatment group)和对照组(control group),只有试验组的参与者能获得现金,这样的前提本身就和“全民”收入这个概念相违背,因此试验的结果并不能幫助我们推断大范围推广基本收入的政策效果;第二,RCTs近些年来成为发展经济学的主导研究方式,然而它本身在理论层面和道德层面都有很大争议。理论上讲,RCTs主要集中于微观层面的细微改变,试图在不涉及宏观结构变化的前提下改变发展结果,这种态度被许多学者批评为对新自由主义的默许,而新自由主义恰恰是导致收入不平等以及贫困问题的罪魁祸首。UBI也是一个宏观的政策,试图改变整个社会的财富分配,本质上和RCTs所推崇的“助推”(nudge)理念是不吻合的。

因此,虽然本书援引了大量基于发展中国家的UBI试验,并提及它对扶贫产生的积极作用,其真正讨论的重心还是发达国家。讨论所涉及的所有相关的配套政策对于发展中国家在世界资本主义框架下面临的困境是不涉及的。

这种发展中国家视角的缺失在第八章对工作与闲暇的讨论中体现得尤为突出。作者批判资本主义下劳动的异化本身无可厚非,对于人们需要更多闲暇时间来从事创意劳动的提法也不无道理,甚至于鼓励人们“懒散”,即反抗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下的“工作文化”也情有可原,然而在西方学界对于要求“闲暇”的呼声日益高涨的当下,谁应该去从事生产性劳动,创造价值,以满足社会再生产的需要?在现在的政治语境下讨论闲暇是一种只有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才有的特权,只能维持甚至于加剧国际范围内劳动分工的不平等。

从这点上来说,被斯坦丁批评的“保证就业机会”(federal job guarantee),也许反而会更适合于发展中国家。[4]斯坦丁批判的原因无外乎被保证的工作机会也许并不符合本人偏好。他对于资本主义下异化了劳动的批判完全正确,然而他似乎忘了,在发展中国家,绝大多数的工作机会正是那些被斯坦丁所嗤之以鼻的“低生产力的劳动工作”,以及“主张实施保证就业政策的人……也不会希望自己或子女从事那类工作”。能得到这样一份工作,从而获得稳定的收入,对发展中国家的很多穷人来说已经是个奢侈的梦想了。另一种可能性是,在发展中国家,就业保障可以作为基本收入的补充,让那些需要通过劳动获得满足感或摆脱被公众轻视的,陷入困境的人可以有劳动的选择。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如果机器替代人工的情况出现,那么需要的补偿会是大量的,UBI可以是其中一种补偿方式,但不一定是唯一的。[3]

结  语

总体来说,本书非常适合作为理解基本收入的入门读物。讨论比较浅显易懂,同时又提出了许多促进思考的议题。近期有几位海外经济学家提出中国施行UBI的方案,遭到国内主流经济学界的反对。阅读本书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双方的观点。

全书的政治态度也相对温和。作者虽然多次提及马克思,但其支持基本收入的理论依据则是基于土地所有权的集体财富,而非更激进的劳动价值论。如今,社会物质财富极大丰富,劳动者的工资却越来越无力负担劳动力的再生产,这是剥削愈加深重的体现。以剥削为理论基础,可以争取提高工资,或争取缩短工时至诸如四小时工作制。然而作者运用了许多本可以支持更激进政策的事实基础,在政策层面又退回了较为温和的不挑战资本主义的UBI政策。前提下的让步使得最终的提议无法击中不平等的要害。

注释

[1]图表摘自Economic Policy Institute.参见https://www.epi.org/productivity-pay-gap/。

[2]TETLOW,GEMMA.Basic Income:And How We Can Make It Happen.Financial Times,2017-07-31.

[3]CALSAMIGLIA,CATERINA,and SABINE FLAMAND.A Review on Basic Income:A Radical Proposal for a Free Society and a Sane Economy by Philippe Van Parijs and Yannick Vanderborght.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2019,57(3):644-658.

[4]部分学者认为发达国家也是如此。见MCGHEY,RICK.The Pros and Cons of a Universal Basic Income,INET,2016-08-16.参见https://www.ineteconomics.org/perspectives/blog/the-pros-and-cons-of-a-universal-basic-income。

作者单位:美国纽约新学院经济系

(责任编辑陈琰娇)

猜你喜欢

政治经济学劳动
劳动创造美好生活
快乐劳动 幸福成长
热爱劳动
拍下自己劳动的美(续)
“共享发展理念”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鲜活体现
习近平经济思想:当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重大创新
政治经济学式微了吗?
《导言》和《序言》的区别
第二届中国政治经济学年会《现代政治经济学》教材出版座谈会综述
自学政治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