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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走边唱

2021-08-04墨村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犁铧老三

鼓儿哼

鼓儿哼又称鼓儿词,是河南南阳本地曲种之一,源于唐代的道调、道曲。它是中原民间说唱艺术的一种,因其表演形式为一人表演,以击鼓和碰击犁铧片为伴奏击节乐器,演唱时,起腔及落腔的拖腔,都是用鼻子哼出来的,因此,又被称为鼓儿哼,或叫犁铧大鼓。

——题记

谷明有一辈子最值得楞叉(骄傲)的是用鼓儿哼,哼来了自己的女人,按照如今的说法,那时候还不是他女人的女人,是他的发烧友、铁杆粉丝;谷明有一辈子最嘭圈(失败)的是生了五个闺女,个顶个长得是驴见不踢狗见不咬,花骨朵一样沉鱼落雁,可就是胎里带天生不会说话,五个闺女都是聪明的哑巴。后来五个闺女先后嫁了人,生出的娃儿一个个不是口吐莲花,就是巧舌如簧。墨村人说,一个家族,上辈人把话说完了,轮到他的后辈们,就无话可说了。其实,谷明有夫妻心里明镜一样,但他们只能咬碎了牙齿,暗自吞咽。墨村人永远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生产队时候,没有电视,白天出工干活,一到晚上除了凑在一起对着一盏煤油灯拍个瞎话儿(讲故事)解闷外,就只能上床睡觉了。村里能有一场戏看或一场书听,便跟过节一样热闹。这不,一天晚上,“咚咚咚,叮叮当”,村中央突然响起熟悉的小鼓和犁铧片,一阵紧似一阵的敲击声。“哦,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各位乡亲恁稳坐书场,听我这说字不清,道字不明,破葫芦哑嗓,与你慢慢相送一回——哼,哼哼——”一个粗门大嗓的说唱声悠然响起,勾引得整村人一路小跑:“快点儿哦,谷明有回来了,鼓儿哼开始了。”

谷明有原是队里的掌鞭儿,此人完小毕业,看闲书多,记性好,《水浒传》《三国演义》《大八义》《小八义》,过目不忘,喜欢把这些书上的故事编成鼓儿哼,哼来哼去,竟无师自通。刚开始,现学现卖,没皮鼓,反扣一只升子,没简板,手夹两片瓷瓦,叮咚学唱,等捋顺了嘴皮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十斤红薯干换回片牛皮,撑了一张脸盆大小的扁圓小鼓,从保管室翻出半张烂犁铧,磨了两片半圆形钢板,做成了简板。

鼓儿哼开场前,经常要加一段书帽子,谷明有的书帽子五花八门妙趣横生,能把人逗得笑岔气。若有人心急催他赶快哼大本书,谷明有便轻轻一击齐腰高的小皮鼓,扬手一晃夹在五指间的两片钢板,丁零当啷一串脆响,表情夸张地一收脸皮,对着乱哄哄的人群说道:“哦——这鼓儿哼是先松后紧,越唱越稳;先紧后松,越唱越嘭(糟糕);头发丝儿缠尿罐是个细劲儿、老婆纺花是个慢慢上劲儿、屙屎攥锤头(拳头)是个闷劲儿、曳驴放屁是个独劲儿、火车拉钩是个得劲儿、拖拉机上坡是个横劲儿、小两口上床是个亲劲儿、八十岁老奶奶坐个大月子是个后松劲儿。”在人们哈哈的笑声中,谷明有一本正经地继续绷着脸安抚众人道:“所以说,白(别)舍急(沉不住气),白慌,越唱越稳哦。”

每晚喝罢汤,来听谷明有唱鼓儿哼的人,把他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谷明有把扁圆小鼓固定在一个几根细竹做的软鼓架上,右手敲鼓,左手托着两片生犁铧,用中指相隔上下,腕力轻摇并上下甩动,犁铧两端互相击碰,发出“当当”的声响。“战鼓一敲响叮咚,稳坐书场慢慢听……”起腔及落腔的拖腔,都是用鼻音哼出来的,那声声浑厚悠长的哼哼声,略带颤音,由远及近,又由近至远,听得人骨头发酥。

谷明有学成出师,便扔了掌鞭,单枪匹马闯起了江湖。别看谷明有一人一鼓一简板,一张嘴就是千军万马,万千角色。他一走就是小半年,年下回来过年,给队里交钱补出误工费,照旧领工分,分粮食。谷明有以前面黄肌瘦,自从出门唱鼓儿哼,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吃派饭家家当爷敬,一肚子油水,面色白净红润,眼气死人。

忽一日,三十多岁的谷明有老牛吃了嫩草,再一次从外面回来,屁股后紧跟着水灵灵的一根嫩草,这嫩草长得跟画上画的一样。闹洞房的时候,村里的光棍儿们直勾勾盯着嫩草直流哈喇子。谷明有笑着哼唱道:“墙上画虎不咬人,砂锅里和面可不胜盆,草房庵不如瓦房好,光棍儿汉不胜有个赖女人。有人说了,要个女人好做啥?我跟恁说好处多得很,哄(照顾)个人做个饭,涮个锅倒个尿罐,黑了天睡那儿没事拍(说)个悄悄话。”

原来这嫩草是河北大刘庄人,谷明有去她们村唱鼓儿哼时,嫩草就看上了他,黏上了他。

那一天,谷明有在大刘庄叮叮咚咚一阵敲打,来了一段开场白:“老天爷下雨雷对雷,小两口打架捶对捶。瞎老头儿娶了个瞎老婆,一辈子谁也没见过谁。牛皮鼓不敲皮子厚,犁铧片不打光生锈。说书人不动嘴口发臭,唱不好我算是娃们的舅。”

谷明有一边敲鼓,一边哼,激越的鼓声、清脆的犁铧片声,加上腔好,吐字清,屁股扭得像膏了油,引来叫好声一片。

谷明有唱鼓儿哼有一个别人学不来的本事,他能根据村子里发生在婆媳、夫妻、姑嫂之间的现实生活,现编现唱,那浑厚沙哑的声音,声情并茂,装啥像啥,学谁像谁。故事进入高潮时,滚趟儿嘴嘁里喀喳慷慨激昂,一把鼓槌斗鸡样,乍着脖领,闪展腾挪,鼓声急骤,似万马奔腾,珠落玉盘,一副犁铧片上下翻飞,如急风暴雨,叮叮当当,清脆悦耳;遇到坏人得势、好人遭难时,撇溜儿嘴哆哆嗦嗦唏嘘哽咽,小鼓槌蹑手蹑脚,或轻点鼓心,或柔敲鼓棱,鼓声由强而弱,若即若离,游离而息,两块犁铧片入定般轻轻撞击,受伤蝴蝶般挣扎着翻飞,诱得下边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忍不住悄悄抹泪。

大刘庄的老少爷们听上了瘾,村长要谷明有在大刘庄扎下场子唱大本书,轮番在各家各户吃派饭,只是大白天不能唱,唱了也没人听,生产队里,社员们要出工做活,小孩子要上学读书,他们只能在晚上才有空闲听。谷明有心中暗喜,那个得意哟,白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养足了精神,浑身狂劲没处撒,直憋得头顶冒蓝火,天一黑,一口气能唱到后半夜。

每晚,谷明有隐约觉得人场里总有一个姑娘,眯着一对亮闪闪的大眼睛紧黏着他。那晚,谷明有正唱到紧要处,身形恍如狂风撼树,鼓槌高举重砸,鼓声震颤连环,似当空炸成一串的响雷,犁铧片在头顶上左右疯狂甩动,叮当脆响如雨点急骤。一个个听众心急如焚,屏住呼吸,眼不敢眨,嘴不敢张,定身原地,如泥塑一般。“这一把钢刀扑哧砍下去,要我看小英雄要想活命命难成……”谷明有哼唱着。

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雨,人们淋雨听也不愿走。这时候,一顶斗笠遮在了谷明有头上。谷明有扭头一看,发现给他戴上斗笠的,是那位半个月来眼睛一直黏着他的姑娘。谷明有在她家吃过派饭,认得姑娘,长得不赖,尤其是那对大眼睛,扑闪扑闪会说话。

此时的谷明有不觉心中一热,乘兴故意逗起了姑娘,面对面唱道:“小英雄啊——”

“咋了?”姑娘手抚胸口急急问道。

谷明有也不答话,急敲两声鼓点接唱:“啊——”

“到、到底咋了?”姑娘脸色煞白,结巴着急急追问。

“咚咚,哼——叮当,咚咚,叮当,咚咚。”

姑娘急得直跺脚,眼中汪泪。

谷明有的心乱了,乱成了一团撕扯不清的乱麻,涌到嘴边的唱词一下子忘了个一干二净,哼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了,只好就腿搓绳结束了哼唱。他嘭嘭紧敲几下小皮鼓,便刹住了战车:“恁要想得知英雄命如何,且听我明儿晚接着往下哼。”雨越下越大,人们淋着雨仍不散场。谷明有就耍奸一直哼:“要不是这雨淋得我肚子疼,我一下哼到大天明,哼,哼哼——哼……”

“先生别停!别停!唱啊!唱啊!”人们如一群饿瘪了的鸭子,伸长了脖子,紧围不散。

谷明有住嘴低头猛喝一口白开水,继续“哼哼——”

姑娘吞咽了一口唾沫,悄悄伸出右手食指,轻触了一下谷明有的胳膊,红着脸说:“求恁了,唱吧!”

谷明有心似喝蜜,手中鼓槌“咚咚”一擂,开口说道:“嘿,各位父老,看在这位姑娘的面上,我就再送上一段吧。”

谷明有紧盯姑娘,“叮当”轻摇犁铧片:“风雨淅沥夜色浓,书场上站着一女花容,她求我接着往下唱,燕语莺声惹人疼。这姑娘一头青丝如墨染,白油不搽亮晶晶;脸皮白,白生生,杏子眼,忽灵灵;两道眉毛弯又细,又似月牙儿又似弓;疙瘩瘩鼻子长得好,樱桃口不点自来红;长着一口糯米牙,雪白銀亮齐整整;十指伸出如嫩笋,凤仙花包的指甲红;小胳膊伸出袖口有四指,只长得又白又胖又干净,好比那三月藕瓜出水塘,井拔凉水又冲冲;她长就半笑不笑自来笑,一抿嘴露出两个喝酒坑。要知道英雄是生还是死,能否逃出活性命,这里头绪还很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咱敲敲战鼓刹住板,约莫歇会儿接着哼,哼哼——”

众人禁不住击掌叫好,哗哗啦啦如闹塘之鱼,一束束感激的目光,“唰”的一声,齐齐聚焦在姑娘的身上,羞得她直往谷明有身后躲。

谷明有牛饮般灌下一碗凉茶,大手一撸嘴巴,紧擂小鼓,替姑娘解围:“刚刚喝过一碗茶,润口润舌润喉咙。好比毛驴打了个滚儿,又像老犍(骟过的公牛)倒沫(反刍)把劲儿生。咱哪里断了哪里续,哪里破了哪里缝,青丝断了接青丝,红绒断了续红绒。刚才正唱到紧要处,那咱们接着往下哼……”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对有情人干柴遇烈火,一切便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谷明有与姑娘你情我愿的频繁暧昧,终于引来了风言风语。

有一天,眼见天色已晚,人们早早扶老携幼,在书场里坐下了黑压压一片,唯有吃了派饭的说书人谷明有,满村里遍寻不着,急得人四处奔走,呼唤不断。偌大个人躲哪去了?

正在众人心急火燎之时,谷明有悄然出现,引来了望眼欲穿的人们山呼海啸。谷明有说:“放心,放心,我恁大个人咋会殁点儿(失踪)了?喝罢汤(晚饭)我往书场走来的时候,突然肚子疼,便顺势一拐,钻进了村外的小树林,哎哟,你是不知道呀,‘扑哧扑哧,这一泡稀屎拉得哟,直拉得我头晕眼花,双腿打摽(软缠在一起)。”众人纷纷表示着关心,但细心的眼尖人却瞭见了随后出现的那姑娘,面如桃花,脑后刻意捋顺的发丝,尽透着仓促与慌乱,还有心满意足后的迷人倦态。

谷明有双手抱拳向众人频频致歉,随即“咚咚”两声鼓点:“说书不说书,先说四句诗。说里是,有个大姐本性白,爹也白,妈也白,一下子白哩说不上来。哦——各位老少爷们恁不搭言稳坐书场,细听我紧催战鼓,慢铃叮当,表述一回——哼,哼哼——”

谷明有意犹未尽地瞟着慢慢挤近过来的姑娘,朗声高歌:“战鼓打,那个钢板楞(敲),各位老乡恁仔细听,开言我不把别的唱,先说个小书段恁听听。说哩是有个大姐生得矬,长的比鸡蛋差不多。离婆家不到三里地,哎呀呀,一下子走了两仨月。小女婿等得心头恼,一巴掌拍哩找不着。女婿一看慌了神,能人请来好几个:姜子牙、能诸葛,还有一个黄道婆。大家这里齐动手,来帮女婿找老婆,姜尚拿起扫帚扫,诸葛忙用鹅扇掠。黄道婆更是不怠慢,端来一张筛面箩。扫的扫,掠的掠,筛的筛,箩的箩,筛筛箩箩才找着。恁猜猜大姐在哪里,鸡蛋壳里正做针线活。”

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谷明有清了清嗓子,“咚”的一声,一敲皮鼓,开始书归正传:“上回书说到,岳飞一看山上旗幡招展,号带飘扬。兵似兵山,将似将海。旗层层遮天映日,将层层要人胆寒。飞龙旗、飞虎旗迎风飞舞,斩马刀、红缨枪好似麦穗……”

众人被紧张的剧情揪扯着,两耳直竖,大气不敢出,一个个真正看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可说归说,唱归唱,怒过,乐过,气过,哭过,担心过,轻松过,一觉醒来,一切便成了昨日云烟。

二日一早,姑娘的家人持棍诈唬刚刚起床的谷明有,立逼他赶快滚蛋:“你他妈就是一臊胡子羊,没少在大刘庄拈花惹草,要不早早滚蛋爬开,小心打折你的狗腿!”

谷明有一脸无辜矢口否认:“这从何说起?我行得端,立得正,恁们休想往人头上扣屎盆子。”一群人各不相让,推来搡去,口水飞溅,其情其景,正如谷明有口中所唱,“这正是针尖对住酸枣刺,毒蝎子遇见葫芦蜂;上山虎碰到下山虎,猛狮子恰逢恶狗熊。直杀得天崩地裂海水倾,天昏地暗路不平……”

姑娘家人一个个吵得两嘴白沫,上蹿下跳,依然拿不出可靠的证据,如此捕风捉影很难服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在难以判断,加上谷明有一本大书还没有唱完,一村人哪里割舍得下,有声望的人纷纷从中劝解调和。

谷明有靠的是嘴巴吃饭,姑娘的家人抓住要害,让其赌咒发誓,若心存非分之想,结婚生子必是哑巴。

谷明有走留不成,左右为难,只好委曲求全自证清白。

一个月后,大书哼完,谷明有变卖完收上来作为报酬的各种谷物后,便在整村人依依不舍的相送下,离开了大刘庄。

令谷明有想不到的是,他前脚刚刚离开,姑娘后脚紧追其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回到了墨村。

坠子书

坠子书是河南民间的一种曲艺形式,它因主要乐器坠子(坠胡)而得名。坠子书皆为单人说唱,主要伴奏乐器是一把坠子和一个脚蹬梆。坠子因有较长的指板,大幅度滑音最具有特色,对唱腔能衬托入微,演奏起来,音色浑厚、高亢、柔美,同时还可以模仿各种特有的声音(如各种动物的叫声,人的笑声、哭声等)。再加上说唱者唱腔流畅婉转,词句通俗易懂,为群众喜闻乐见,大江南北,广为流传。

——题记

唱河南坠子的坠子王瞎老三,全仰仗着他四弟王世圆用一根竹竿棍,拉着他走村串巷,到处卖唱,人们不知道他的大名叫王世梦,只称他坠子王瞎老三。

坠子王瞎老三演唱时,一进入剧情,浑身是戏,眉毛、眼睛、鼻子、嘴,头发、汗毛、耳根子,分工协作,配合默契,嬉笑怒骂,人情世故,全部映现在他那张四方大脸的肌肉松紧上,两片肥厚的嘴唇,上下翻飞,左右吊扯,生、旦、净、末、丑,捋袖子踢腿,轮番上阵,各显神通。

人们说,咱就喃烦(喜欢)听瞎老三的坠子书,二里外听不见坠胡和梆子响,能听见坠子王瞎老三飙出的“烟酒嗓”,三伏天西瓜沙淋淋,也没有坠子王瞎老三的嗓子开墒。坠子王瞎老三自拉自唱,一只脚踩着打脚梆子,梆声干净清脆,一把坠胡拉得活色生香,紧随着故事的推进,能模仿出锣、镲等的打击乐声,烘托气氛,使曲子瞬间达到高潮。坠子王瞎老三一拉琴,容易走火入魔,整个上身随着节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夸张地来回窜纵摇摆,像风口浪尖上不停颠颠簸簸的划子船。起腔哼唱,如疯如癫,透着沧桑的“烟酒嗓”,高亢酣畅,不时杂糅着高八度的假嗓无字花腔,一声响彻云霄不带换气的嘹亮“欧——欧——欧——”,撩得人浑身毛发通透,四肢百骸舒坦松软,就像春天里躺在东墙根下晒暖一样,徐徐而来的日精阳气,顺着大开的汗毛孔,流遍了奇经八脉,心里舒服得如熨斗熨过一般。情至悲伤处,拉弓与坠子弦又抖又颤,连同着沙哑的哭腔,把人的心尖尖拨撩得相跟着,一个劲儿抖,一个劲儿颤,直抖出眼泪儿,颤出心肝儿,牵肚子挂肠。

生产队的时候,坠子王瞎老三在一个地方唱一晚,收一升麦子,没有麦子,搲一升半苞谷也中。墨村的劳力们很眼气,干起活来便偷奸耍滑,还捎带对瞎老三哥俩的不满与怨气:“我日他妈,趴在队里出死力,累死累活干一年,挣几千工分不当用,分的口粮一挑子都能挑走,一天三顿,红薯面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瞎老三哥俩不刨红薯不割麦,不起牛铺场(拴牛攒土粪的地方),不拉末子(垫牛铺场牛粪便的土),出去拉拉弦子,张张嘴,一天三顿吃花卷,喝面条,屋里麦子扎穴子。”满野地顺着垄沟乱窜的风凉话传到瞎老三他爹王传富这里,就像砸在棉花堆上的铁锤,从王传富的一个耳朵眼进去,又从另一个耳朵眼出来。王传富嬉皮笑脸不恼也不怒,慢声细语地回敬道:“真是人没足尽,瞎老三哥俩一辈子没女人,不知道女人啥滋味,恁们都有女人整天搂着。再说花花世界啥样子,恁们一个个看得是眼花缭乱,俺儿子瞎老三只能用耳根子听。恁们要眼气,就把女人卖了,两眼珠子抠了。”几句话呛得劳力们张大嘴没话说,只能朝着王传富狠翻白眼。后来劳力们终于从王传富的话中品咂出了味,嗨,还真是这个理,坠子王瞎老三拉起坠子,演皇帝扮神仙出神入化,呼风唤雨,威风八面,也只能是过过嘴瘾。坠子书唱得再好,终归是画在纸上的满汉全席,色香味俱全,却也是纸上画饼,连个女人啥味都不知道,端的是中看不中用哟。

坠子王瞎老三的坠子戏多为劝说世人,敬老重义行善,他演唱的《罗成算卦》《吹牛》《拉荆笆》《老来难》《报母恩》《十大劝》《龙三姐拜寿》《吕洞宾戏牡丹》《郭举埋儿》等,庄户人常听常新、百听不厌。

坠子王瞎老三眼瞎心里明,这一天走村串户中,遇到一对婆媳为鸡毛蒜皮的事吵嘴叮咣。年轻的媳婦把一个搪瓷洗脸盆敲得叮当刺耳,一样样历数婆子妈的种种不是。年老的婆子妈哭天抹泪鸣冤诉苦。“别叮咣了,丢死先人嘞!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女人,我夹在中间,谁也不向,有啥事回屋好好说。”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坠子王瞎老三一听话音,就知道这男人应该是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在一圈人七嘴八舌地劝罢媳妇劝婆子的混乱中,坠子王瞎老三就在空场上扎下了摊子,弦子一拉,起腔开唱:“弦子一拉颤音音儿,听俺唱段劝乡邻,一劝世人孝为本,黄金难买父母恩。孝顺生的孝顺子,忤逆养的忤逆人,我说这话恁不信,看恁村里街上人,老猫枕着屋脊睡,都是辈辈往下轮,为人不把二老敬,世上恁算什么人?二劝媳妇孝公婆,孝顺公婆好处多,给你看门又干活,又是你的看娃婆,孝顺父母免灾祸,以后能把孝名落,我说这话恁不信,二十年后你也当婆婆……”

婆媳二人不知何时悄没声息地住了口。坠子王瞎老三的沙哑嗓音仍在村庄的上空飘飘荡荡,余音绕梁:“……恁要不听我的劝,祸到临头后悔难,这就是十大劝的一小段,我唱到这里那个算唱完嘞——”坠子王瞎老三收拾好东西正要走,那婆媳二人却扭扭捏捏磨蹭过来,四只手死死攥着鼓架子不让走,非要拉进家里吃碗热乎饭。生产队长敲钟要收粮食,坠子王瞎老三夺过王老四手里的竹竿棍,往前一横,给拦住了:“队长,算了嘞,这一曲是奉送的,不要粮,不要粮。”

王老四手里的竹竿棍,是坠子王瞎老三的导盲犬,竹竿棍导向哪里,坠子王瞎老三的坠子书就在哪里悠然飘响。王老四手里的竹竿棍,是坠子王瞎老三的领魂鸡,竹竿棍领着坠子王瞎老三从来没有迷过路,却把听坠子王瞎老三唱坠子书的人,听得五迷三道,灵魂出窍。坠子王瞎老三沙淋淋的“烟酒嗓”,如同一根竹竿棍,领着乡人们结交了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经历了诸葛亮借东方火烧战船,领略了西楚霸王垓下别姬,摸过了秦琼的黄膘大马,喝过了程咬金的娶亲烈酒,更围观了冷面寒枪俏罗成,马陷淤泥河,身中一百单八箭穿心而死……

丝弦声声催人老,日子一晃悠,转眼就到了2018年,农村的年轻人一窝蜂涌进城市寻生活,乡村逐渐地广人稀。坠子王瞎老三老了,他弟王老四也老了。王老四手里的那根竹竿棍也老了。但这根被岁月浸润得包了浆,油光闪亮的竹竿棍,却帮助杖朝之年的老哥俩,实现了由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转移。王老四手里的竹竿棍摇身一变,变成了箭头明晰的导航仪,把坠子王瞎老三导向了城市的小广场和马路公园,割据一方,与跳广场舞的一帮大妈们分庭抗礼。老哥俩各有分工,坠子王瞎老三只管拉和唱,王老四每隔一个小时,就捧着一顶草帽,帽口向上,像一张饥饿的嘴,在听众围成的人圈前,转上一转,满脸堆笑,一边点头颔首,一边不停地说着客套话:“欢迎捧场,谢谢!谢谢!”有听众大方地扔进去十元八元,也有的一见草帽挨近了,便笑着做出闪身欲走的样子,待草帽转过去了,却又像被施了定身法,定牢在原地,支棱起耳根子继续美滋滋地听。

一天正唱着,一群官人模样的人,闯进了书场,其中一个腆着大肚子的挥手赶人:“走走走,这地方原来是人家跳广场舞的地方,你就别在这儿扰乱人家了。”

王老四腰弯得像一张弓,唯唯诺诺地赔着不是。一圈听众指指点点:“这人,人模狗样的,不就是以前那个文化局局长么,被人举报调戏县剧团的女演员,被降职到广场管委会了。”

坠子王瞎老三高仰着一张脸,翻着一双白眼珠子,弦子拉得如风卷残云,“烟酒嗓”火爆得如爆炒豆子一般:“第四条,十六岁恁把孟州破,恁招下王金娥嘞胡金婵,恁招下她俩还不算,慢路里恁贪恋鲜花为哪般?恁一夜黑儿陪过九个女,还不兴老天爷折恁的寿限?罗成就说折多少?先生说折恁的阳寿又两五年嘞……”

可惜大肚子官人听不懂,还一个劲儿地发威耍横:“这唱的都是啥玩意儿?一脑子封建迷信,走走走,给你十块钱,快点走,再不走,小心我跺了恁的鼓架儿,搉了恁老弦子!”

坠子王瞎老三充耳不闻,依然向上翻着一双白眼珠子,紧赶慢赶地唱:“……折你的阳寿五十岁,你掐掐你算算,怎能不剩二十三?一句話算得罗成他把头低下,低下头来泪不干:我想着以前作恶好嘞,谁知道瞒住人来瞒不住天!十两纹银拿在手,再叫声先生卦礼钱。先生摆手我不要哦,俺活人不能要恁死人哩钱,再叫声军家恁都拿回去呀,权当我灵棚底下给恁烧纸的钱嘞……”

“哈哈哈哈”,一圈听众心领神会,“哗啦啦”的巴掌声如兜头而来的急风暴雨,响成一片。坠子王瞎老三像吃了摇头丸,老脸朝天,左右快速扭晃,疯狂成了一只拨浪鼓儿,屁股稳坐如磐,抖动的上身如风摆杨柳,脚梆子势如破竹,“梆梆梆”敲击出一路激昂,坠子弦紧锣密鼓,将醉心的欢畅极尽张扬。大肚子官人瞅着挤眉弄眼的一圈人,一下子回过味来,刚想发作,众看客却乘兴把拇指和食指横着往嘴巴里一撑,打起了尖利的胡哨。一波波嘹亮的胡哨声吸引了广场上更多的人,纷纷向坠子王瞎老三涌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挤成了疙瘩,把大肚子官人挤得嘴眼歪斜直翻白眼。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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