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围城

李雪

《围城》此书，以文字吸引涉世未深者，以人情感动久经沧桑者，以悲剧警示每个进入围城而不自知者，一生可读。

十八岁的围城，三十岁的围城，五十岁……一个人在不同年龄读这本书的感受自然也是不同的。

初读《围城》

《围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风格独特极具讽刺的小说，被誉为“新儒林外史”，在现当代文学中历史地位相当高。

看了若干版本的二十世纪中文小说排行榜，沈从文《边城》、老舍《骆驼祥子》、鲁迅《呐喊》，一向稳居前三。张爱玲《传奇》、钱锺书《围城》、茅盾《子夜》、巴金《家》稳进前十。

《围城》最高排名第四，最低排名第七。

很多人甚至说：钱老可算是小说界中学问做得最好的，学术界中小说写得最好的。

说实话，最初看《围城》时，彼时我还是一个刚上大学不久的学生，在宿舍楼下的旧书摊偶遇这本书，读书推荐榜上的书岂有不买的道理。我是抱着很大的阅读期待的，但是看完难免有些失望。

方鸿渐这样懦弱、胆小、没担当的人怎么会成为主角呢？亲人好友眼中才高八斗的留学生，实际上才疏学浅、玩世不恭、性情懒散，毕业的时候竟然靠购买的一张假博士文凭来哄骗前岳父;在爱情婚姻上，方鸿渐追求自己爱的唐晓芙，同时又不忍拒绝爱自己的苏文纨，卷入与苏文纨和唐晓芙两个女人的感情纠葛中。优柔寡断，唯唯诺诺，令他断送了爱情，陷入婚姻的泥沼。我恨方鸿渐的懦弱，同时也恨苏文纨、孙柔嘉的狡滑，更恨他没有勇气向唐小姐解释，白白错过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事业上，职场上的相互倾轧、尔虞我诈令他身心疲惫，狼狈不堪。学业、爱情、婚姻、事业，他所面对的事情均以失败告终。

倒不如赵辛楣这个配角来的厉害。赵辛楣绝对算得上《围城》里最聪明的一个人，高智商、高情商，在任何时候都是意气风发，事业通达，即使在三闾大学败走麦城，也是很快就翻身。他到了重庆进了国防委员会，颇为得意，比起出走时的狼狈，像换了一个人。赵辛楣这样一个人物，任何时候都不会让人轻视，也难以击败。而且他还幽默、豁达、讲义气，对方鸿渐的照顾可见一斑，感情方面也很痴情，算得上一个完美的人物。这样的人做主角不更好？

但是，这样写出来的小说只能成为一个小女生喜欢的爽文，成不了名传千古的文学作品。

当然了，钱老先生讽刺事物的笔锋甚奇，文风幽默，通过比喻、夸张等修辞方式，对人、环境或事件进行嘲讽，留下了很多经典语句：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

天下只有两种人：比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却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当时的我就忍不住想， 除开这些它到底高明在哪呢？索性那时年少，想不明白也就抛之脑后了。

再读《围城》

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钱老先生在《围城》中写下的这句话，为无数人耳熟能详。身边的好友陆陆续续都结婚了，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聊到无解的爱情婚姻问题时，常常也会引用这一句话。

十八岁读《围城》时，站在上帝视角我对方鸿渐这个男人的愚蠢和倒霉嗤之以鼻。

现在再读《围城》，却让我感到极大的悲观，人间果然不值得，但又无法逃脱。我们这个阶段的年轻人，跟方鸿渐实在是太像了，在厌恶虚伪中和不得不虚伪中挣扎彷徨，最终难逃与之同化矣，被困久已，麻木矣。

很多人认为钱锺书的《围城》，就是指婚姻的困局，其实并不尽然。

围城不专属于哪个时代，哪部分人物，任何年代的任何人都身处围城。《围城》，它是与时俱进的，民国时期的方鸿渐今天还在，民国时期的苏文纨今天还在，唐晓芙还在，曹元朗，等等，他们还活在现世中，他们的影子还可以代入到身边的某个人中。

方鸿渐实际上是当时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方鸿渐作为当时的知识分子，虽然迂腐、偏执，但善良;虽然软弱，但正直;他既不谙世事又玩世不恭，他的遭遇是时代赋予的。

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是方鸿渐，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学业上的选择

方鸿渐是从破败的南方乡绅家庭中走出来的，有的只是点小聪明，他考上了大学，在未婚妻过世后，有幸得到前岳父的资助出国留学。可是他是个无用之人，去了国外没有像詹天佑、唐绍仪一样抓住机会好好学习先进的文化知识。他学不了土木工程，从社会学系转入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实在滑稽。四年中换了三所大学，随便听几门课，兴趣颇广，全无心得。临近毕业，耍小聪明买来一张博士文凭，自以为能遮羞包丑。这是方鸿渐的第一個选择，而这个选择也让他后面在职场上狼狈不堪。

在生活当中，我们都可能是方鸿渐。并不让人讨厌，但又没什么存在感。对自己的人生，时常感觉到迷茫和困惑。现在很多大学生难道不是这样的状态吗？他们觉得进入大学就可以放松了，整天浑浑噩噩，没有目标，只顾享乐，荒废学业，混到大学毕业才发现什么都没学会，甚至不能顺利毕业。我们选择蹉跎光阴度过大学，也就意味着进入职场后可能会遇到更大的困难，继而从学校这个围城走向社会这个围城。

爱情婚姻上的选择

方鸿渐首先遭遇的是鲍小姐，有人叫她“熟食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真理”。国人在取外号用以调侃这件事上，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鲍小姐，作为一个旅途消遣的对象，为了打发船上的无聊时光，方鸿渐跟她有一段短暂的交集。或许可以说这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有多少爱情可言。

经典问题：如果你遇见一位帅哥或者美女向你搭讪，这种艳遇你拒绝的概率有多大呢？

不好说！

苏文纨呢，就像一朵高傲的玫瑰。“在大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大家都觉得苏文纨是货真价实的博士，方鸿渐配不上苏文纨呢！但小说中写苏文纨研究的是法国文学，毕业论文却是《中国白话诗人十八家》，这显然不合情理。因此，实际情况可能就是她的文凭也许是真的，但她的学问却是假的。我看这两个人也算是半斤八两吧。

方鸿渐在香港陪苏文纨逛街，苏文纨十分高兴，可当苏文纨向他表达爱意时，他却有些犹豫了。方鸿渐始终未曾明确地拒绝苏文纨，暧昧不清，才给了苏文纨坏他好事的机会。

唐晓芙，作者显然是偏爱这个女孩子的，她是方鸿渐的最爱，也是《围城》中最讨喜的人物。简单纯真，个性直率，“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唐晓芙是爱方鸿渐的，但是她的爱是严格的，“我爱的人，我要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着我”。但是方鸿渐这个男人偏偏在关键时刻最是懦弱无能，连解释都做不到，两人终究是错过。最后方鸿渐落入孙柔嘉的步步算计中。

孙柔嘉，是最真实的一个。她的相貌着实不出众，方鸿渐都记不得她长相。她没有太多的矫揉造作，偶尔会尖酸刻薄，偶尔也会温柔体贴。方鸿渐不怎么爱孙柔嘉，却在巧于心计的孙柔嘉的设计下，一步一步地陷入婚姻的围墙中。他们志不同道不合，步入婚姻后彼此瞧不起，最后以致动手而使夫妻矛盾激化。

得不到永远是最好的，我时常在想如果方鸿渐和唐晓芙最后走到一起，久而久之，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版本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故事。娶了红玫瑰，白玫瑰变成了衣服上的饭粘子;娶了白玫瑰，红玫瑰变成墙上一抹蚊子血。

事业上的选择

三闾大学在湖南，与方鸿渐一起从上海去湖南的共有四人。从上海到三闾大学没有直达的交通工具，需要多次换乘，因战事频仍，交通十分不畅。在历经波折的旅途中，他们常常会面临连续数日被困在途中的某个旅店里;缺少旅费等问题。这一路困难重重，免不了要应对各种突发状况、与各类人周旋。同行的四人都各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有方鸿渐什么都没做，什么忙也没帮上。因此，最后同行的好友赵辛楣对方鸿渐的评价是“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这句评价精妙无比。在方鸿渐往后的人生里，无论是面对职场斗争还是面对家庭矛盾，他只是会逞口舌之快、会发脾气、会一走了之，竟毫无还手之力，一直逃避问题，最终被生活逼到了死角。

在三闾大学中，我们能看到各种职场和社会中的影子。方鸿渐到三闾大学任教后发现，学校里也有一个拿着“克莱登大学”文凭的老师。方鸿渐的文凭虽不是真的，但他有自知之明，也知道羞耻，从来不敢提。而这位老师却以此来骗取大学教职。三闾大学像极了我们如今的成人世界：虚伪与虚荣盛行;以蝇营狗苟为荣;人与人之间没有了信任，只剩算计与阴谋。在这样的小社会里，同事们的尔虞我诈，更让方鸿渐的懦弱本性暴露。像方鸿渐和赵辛楣这样虽然放浪但不失一丝少年气的人只能被排挤出局，黯然收场。

我们和方鸿渐一样在社会难免会遇见黑暗的一面，我们的选择是什么呢？同流合污？奋起反抗？避而远之？

鲁迅先生会问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钱锺书老先生却让方鸿渐在一座座围城间进进出出，没有止境。

《围城》在具体的意义上，其实是时代的缩影。因为实际上围城给人最大的共鸣就是它是人生现实的一个微观缩影。困住方鸿渐的同样是困住我们的，方鸿渐困于围城之中，更是对我们的警示。时代影响自然无可避免，但身处时代洪流之中选择成为什么样的自己，坚守本真，却是我们应当思考的。

围城是人性的围城，却不是人生的围城，即使囿于其中生活也照样可以精彩，关键是我们选择用什么样的心境去经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