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2021-08-03许建国
许建国
1
风挤着雪,雪挤着风,风雪挤成一团,在原野上奔跑。快的往前跑,慢的落下来,把原野织成一张毯,又厚又白。许福记跳下来,扑上毯子,任风雪将自己裹挟。风吹着毛,根根都在抖动。雪落上身,片片皆成铠甲。好玩儿,真是好玩儿。许福记蹲屁股,缩脖颈,瞬间甩动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欢快。
许福记是一条狗,自八月降生,一百多天来,看什么都新鲜。落叶因风而起,舞蹈三五圈,在远处飘落,许福记奔过去,非要逗落叶起来。石子抛出去,骨碌骨碌转,许福记撵上去,一脚摁住,又衔回来。风疾,雪紧,风雪挤成一团。欣喜之下,许福记撒腿就跑,挤进风雪之中。风赶不上,在后面喘息。雪跑不赢,在半空打转。许福记奔跑着,像一道闪电,将原野划一条口子。到尽头,倏然停下,转身看后面。主人没动,妈妈和左耳没动,都在原地愣着。许福记撤身向后,收回闪电。
主人张开双臂,许福记乘势而起,攀前肢,蹬后肢,一跃上到肩头。那条舌头,已然伸到主人耳鬓,轻轻一舔。有妈妈和左耳呢,不慌亲昵,转身下来,到左耳旁边。左耳没防备,被许福记一口咬住脖子,待要回应,许福记已到妈妈身边,把妈妈撞个趔趄。妈妈抖抖身子,左耳抖抖身子,一起围上来。平时总是这样,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转眼咬在一起。
今天不咬。许福记抬头看前方,妈妈和左耳跟着看前方。奔跑——许福记率先冲出去,妈妈和左耳分列左右,立即跟上,三道闪电一起射向原野。
每一个生命都是偶然,妈妈到主人家,有三个月大小,前主人牵着她,像牵着一个秤砣。我说不喂,苗苗非要喂。一见就抱到怀里,摸过来摸过去,真是不放下。抱回来,狗粮狗窝狗笼子一应东西买好。差一个水碗,拿自己的饭钵子用。晚上睡觉,狗窝就放在床头。热乎劲儿一过,丢给我不管。吃喝倒简单,狗粮倒那儿,随便它吃。拉屎拉尿麻烦,二十六楼下去,二十六楼上来,一天几遍,哪个记得恁好,一时忘了,弄得满屋都是臭味儿。下去也是小心翼翼,打草坪过一趟,保安就吵个不停,花踩坏了,草弄脏了。真少不了麻烦,能送人送人,不能送人送回老家,万一不行丢到大街上,由别人捡去。妈妈像没听见,迈着方步转圈,由客厅到餐厅,从卧室到阳台,旮旮旯旯地嗅。前主人赶紧说,好嘛,先熟悉环境,等会儿就留下来。主人态度鲜明。可留不下来,你们富贵人家,好吃好喝,漏下的也比我们强,一个跟头栽到穷窝里,饿就会饿死。嘴里拒绝着,身子却俯下来,小心看妈妈。未等伸手,妈妈已躺倒在地,亮开肚皮打滚。待伸手抚摸,妈妈立即呻吟起来,嗯……嗯……急促而又节制。
妈妈留下来,许福记们于是成为可能。妈妈是狗,有狗的共性,更有独特个性。主人早出晚归,早上出门,换水,添狗粮,临开门的时候,妈妈突然扑上来,抱住主人的左腿或右腿,汪汪地叫。主人弯下腰,摸着妈妈脑袋说,我上班去,你在家看门。说话间,将脑袋摩挲一遍。听懂了吗?听懂了就到笼子里去。妈妈慢慢松开主人,又扑上来抱住,终于丢下,退到笼子里,无助地看着主人开门。主人晚上回家,到楼洞里,嘀嘀嘀按开门禁,伴随着安全门啪嗒一响,楼上传来一声狗叫。只有一声,然后安静下来。主人住七楼,一百三十四步,气喘吁吁开门,妈妈已在门口候着。看到主人,一蹦三尺高,早上的不快已丢到九霄云外。主人腾开手,妈妈已滚倒在地,亮开肚皮呻吟。嗯……嗯……急促而不节制。一整天,上十个小时,妈妈是怎么过的?狗粮没动,水没动。笼子没闩,进去可以出来,转身到沙发上,除了睡觉就是发呆。作为主人家的狗,妈妈不需要看门,少了职责就多了寂寞。主人换鞋子换衣服,靠上沙发,一边品茶一边逗妈妈。来,说一说,一整天在家里干什么呢?妈妈不动,主人变魔术一般拿一根骨头到手里。超市买的,打开袋子,就是一股呛人的辣味。主人不喜欢,妈媽喜欢。妈妈移动脚步,带着急切带着矜持。到主人脚下,主人举起骨头,把另一只手伸出来。来,握手。妈妈先是没动,终于禁不住骨头的香味,抬起一只爪子。主人握过,说,来,换另一只。妈妈收了爪子,另一只却不伸出来,两只前爪并拢,扭过头,强压住心头不快。来,握了就吃骨头。主人的方式一如他在外面,傲慢潜于威严之下,诱惑掩于关怀之中。这在人类,是屡试不爽的法则,妈妈也没法抵抗,抬起另一只爪子。主人没意识到妈妈的不快,他认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妈妈得到骨头,刚要下口,主人再次伸手,要拿过来逗一逗。妈妈没忍住,随着一声厉吼,一口咬住主人。主人尖叫一声,拽出手指,已经鲜血淋漓。
妈妈的个性,主人归结为反复无常,好在日子继续着。正常情况,妈妈就是温顺的,主人也开心。偶尔暴怒,不过打一顿而已。
每天晚上,主人都带妈妈下楼转圈。主人或有延迟,坐在沙发上没动,妈妈等不及,蹦到主人脚下,撅起屁股蹭主人腿脚。主人仍然没起身,妈妈便叫,汪汪……汪汪……急切而又张扬。主人给妈妈拴好绳子,低头提鞋的时候,妈妈会趁机脱逃,先冲到楼下去。不叫,悄无声息,连落下爪子的声音都收敛了。正常拉着下楼,妈妈便高声宣扬,汪汪……汪汪……一百三十四步,一百三十四声,一天的压抑都在叫喊中,一天的快乐也在叫喊中。
妈妈胆小。遇见人绕开,遇见狗也绕开,待到人和狗过去,再回到主人身边,摇着头,摆着尾,兴奋得不可抑制。如果能说笑,肯定咧着嘴讲述白天的孤单和寂寞,现在的自由和快乐。主人顺手抚摸一下,妈妈更加兴奋,冲出老远,再弹射回来。转弯,又遇到狗了,一袭黑毛,高大雄势,或许是德国牧羊犬,款款向妈妈走来。妈妈先是怕,躲到主人身后。主人护着,不让黑狗靠近。黑狗绕一圈,又到妈妈身边,伸出鼻子,试探着,往妈妈身上嗅。妈妈放松警惕,退着,却不快,似乎给黑狗机会。黑狗的胆子立即大起来,噌噌向前,嗅鼻子,嗅屁股,嗅尾巴,嗅出一股温暖和暧昧。
主人理解,天性不能扼杀,但火花不能随便迸发,犹豫之后,决定带妈妈到配种场。妈妈是柯基,火花也只能是柯基,这样才能保证后代是纯正的。主人是为妈妈的后代也就是许福记们着想。这是一个看脸时代,人看脸,狗也看脸。
嗅出火花并不容易,需要时机相宜,气味相投,感觉相当,三者缺一不可。妈妈到配种场,几近于凌辱。投进第一个笼子,妈妈退无可退,在角落里瞪着眼,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保持万分警惕。对象在对角,偶尔抬头看一眼,若无其事的样子。有顷,对象突然扑过来,妈妈暴怒而起,一口咬上去。配种人立即打开笼子,唤对象出来。喘息间,搓着手说,我这条狗,可没放过一个。丢进第二个笼子,对象没有犹豫,上来就把妈妈压住。妈妈翻过身,吼声阵阵,要去撕咬。笼子打开,妈妈逃出来,径直到主人脚下,无助地仰起头,眼睛里似乎含着泪水。主人心疼,抱起来,打算回家。配种人以此为生,怎么愿意到手的生意走掉呢?他劝主人,还有一只,血统没问题,毛色差一点,您再看看,不行就算了。说着,到远处唤一只柯基出来,丢一个鸡蛋的当儿,照脖颈打一针。前两只有准备,提前催过情的。这一只火线上场,需要假以时间。丢过手,来看妈妈。妈妈立即紧张起来,没等配种人蹲下,已然狂吠。配种人说,总是要配的,就让他们爽快点吧。来,你给它涂上润滑剂。
配种人打一个绳结,交待主人套上,他那边一拉,妈妈被绑到树上。待对象有了反应,唤过来,提着对象骑身而上。妈妈大声喊叫,妈妈拼命挣扎,终是绑着,还被主人摁着头。饶是这样,弹跳中,还是将配种人手臂拉一条口子。临了,配种人说,配没配上,半个月以后看它反应,明显温顺了,就不用再来。不然,你再来一趟。主人说,这样受罪,不配也罢。又说,换作是人,能判你十年牢狱。
大约六十天后,许福记们来到这个世界。事实上,主人没料到许福记会来。其间和配种人联系,配种人判断,一般生三只,顶多生四只,这是纯种,不是串串,纯种的价值就在于生得少。主人想,这倒好,容易给他们找归宿。
妈妈要生了,慌慌地到窝里,低头孱脑拱一遍,又慌慌地出来,满屋里转,寻一个坐垫衔回来,仍然慌,不停地打转转。主人也慌,拿出提前买好的尿布,一张一张铺到窝里,又找来纱布,晾下开水,单等着助产。
终于,一个黑色脑袋拱出来,主人要去帮忙,妈妈断喝一声,龇牙咧嘴,凛然不可侵犯。主人不敢动,看着。待一只完整的狗崽儿出来,妈妈立即揽到怀里,轻轻地舔,一遍又一遍。主人只看着,感叹生命的神奇。生命从无到有,真切而又虚幻,几乎眨眼之间,一个狗崽儿出来,从哪儿来,来干什么呢?人为人,狗为狗,人狗相异,恪守一成不变的原则。天下生灵,不在于姿态万千,而在于一脉相承。狗崽儿舔舐干净,披一身黑毛,在妈妈身边滚动。隔一会儿,第二只狗崽儿出来,与第一只不同,四只爪是白色的。接着第三只,黑中带黄,似乎圆乎一些。这也符合遗传规律,妈妈黄色,父系黑中有白,三色取其二,均属俊俏之辈。
配种人说,一般生三只,三只生下来,应该就没有了。妈妈在窝里转圈,舔她的孩子,舔了这只舔那只。主人也歇口气儿,起身喝茶。不料,妈妈又拉开架势,主人赶紧回来,要帮忙腾一个地方。妈妈一边用力一边龇牙,伴着阵阵低吼,护佑自己的孩子。主人退到一边,第四只狗崽儿就生下来了,白中带黄,待舔舐干净,唯左耳朵黑色。好的,第四只,应该没有了。妈妈也是精疲力竭的样子,斜卧下来,没有顾及身下的孩子。主人示意,妈妈也不管,只是低声吼叫,似乎说我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吗?好吧,就不多嘴了。主人站起来,给妈妈准备营养餐。主人并不知道妈妈该吃什么,只是主观认为,蒸鸡蛋是可以的,还有牛奶,人能喝,狗也能喝。鸡蛋牛奶端过来,妈妈要站起来吃的,转身又回到窝里,绕孩子们转一圈。劳苦功高,一下子生四个。累了吧,我不惹他们,你来吃东西。妈妈看看,又到窝里打转转,几圈转下来,又拉开架势了。天啊,你还要生,不是顶多四只吗?眨眼间,第五只狗崽儿生下来。也许是妈妈有了经验,也许是孩子个头小,妈妈只撅一下屁股,孩子就滚落在地。妈妈没顾得看,径直跳出来,吃鸡蛋喝牛奶。哎……哎……不舔一下,眼睛都睁不开。妈妈果然折转身,护到身下,轻轻舔舐。
给狗崽儿起名字,主人很费了一些心思。名字是狗的,水平是人的。乡亲们的狗,黄毛、黑子、杂毛、癞子,这些都不用说。记得有一个电影,里面的狗叫赛虎,这和狗尾巴草有什么区别呢?以此喻彼而已。主人想,既要順其自然又要与众不同,这第一只狗就叫多黑吧。虽然跟黑子大同小异,但多字用在狗身上,就显得别致。第二只叫四驱,四爪白色,像四轮驱动的越野车,也算与现代生活契合。第三只的毛色,令人一下子想到战斗民族,叫乌拉好了,在他们那里,也是一个吉祥用语。第四只好办,左边耳朵不一样,就叫左耳吧。最后一只,个头略小,有串串像。整体是黄色,毛硬,像人的胡须。鼻子上方有黑色斑点,脊背一撮白毛,尾巴梢儿也是白色的,三种颜色齐备了。长相或有欠缺,且用名字弥补,就叫许福记吧,把主人的姓带上,更添福气。
没生孩子之前,妈妈有三项生活,吃饭、睡觉、耍玩。有了孩子,妈妈只有一项生活,哺乳。动物的第一欲望是吃,妈妈喜欢吃肉,便是肉香,也无法抗拒。每当厨房飘出香味,妈妈就到门口卧着,睁大眼睛看主人的一举一动。有了孩子,欲望退居其次,不把肉放到嘴边,妈妈是不起身的。起来,也是三呼两阵吃完,转身回到窝里。每天下楼,妈妈都抑制不住兴奋,冲着下去,赖着不回。有了孩子,也渴望下楼,转一圈撒了尿,立即到楼洞口,抬头看楼上,巴眼巴眼地。主人打开安全门,妈妈撒腿就跑,飞一样到自家门上,全然不像之前,每上一层都在拐弯处候着。
狗崽儿们吃了睡,睡了吃,听妈妈到窝里,迅速拱上来,各找各的奶头。许福记个头小,架势大,拱着这一只,听着那一只。哪里吞咽声音大,就往哪里拱。不让开就坚持拱,直到把哥哥姐姐拱掉为止。主人好奇,趁妈妈不注意,捉许福记到一边。许福记翻身起来,慌里慌张地嗅,爬上多黑肚子,钻过四驱屁股,再把左耳拱开。
争着,抢着,五个狗崽儿见风长。睁开眼睛,站起来,叫一声,每天都有新变化。主人或有郁闷,看狗崽儿们你争我抢,也把郁闷丢到一边,笑出声来。
行将满月,该给狗崽儿们找归宿了。主人十分不舍,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打闹,一起长大,眨眼却要分开,到陌生家庭去。新主人性情和善,还能终老。倘若暴戾,一脚踢上去,就成了火锅。但是树大分叉,狗大分家,留在一起,是有违常理的。主人忍着心酸,到微信里上发朋友圈,品种、照片、姓名、性别以及习性,一一标明。多黑,纯正而又憨厚。四驱,当然动力强劲。乌拉,我的名字就是胜利。左耳,还有比我更文艺的名字吗?许福记,除了聪明,我没有缺点。主人希望朋友喜欢,又害怕朋友喜欢。一隔几天,故意不看手机,再打开,满屏留言。除了赞美,领养意向也多。看起来,再有五只,也能找到归宿,唯许福记没人看好。
狗崽儿们浑然不觉,依旧抢食。妈妈已不哺乳,主人把幼犬粮用凉开水泡软,一个一个小碗摆开。狗崽儿们早等不及,在笼子里吱吱叫,待放出来,撒腿就抢,生怕没有自己的。许福记像没有食管,狼吞虎咽吃完,扭头看哥哥姐姐,倘有机可乘,是要抢过来的。依旧打闹,吃完饭,撒了尿,就蹲下来,看哪个走得慢,一口咬上屁股。
终究,是要各奔东西,送一只就是一场眼泪,主人显得婆婆妈妈,递上狗粮和尿布,又交待人家,少吃一点,多喂几遍,免得撑着了。尿布铺好,他自己晓得撒尿。长大了,养成习惯,就不在家里尿了。说着,又把狗崽儿要过来,揽到怀里抚摸,眼泪扑簌簌直落。
2
许福记没人要,主人想不通,不就是多一些点缀吗?鼻子上面的黑点是成熟,幼年就显出老成。脊背上的白毛是巧合,恰如一只蝴蝶翩然小憩。白尾巴梢儿才别致,奔跑起来欢快灵动。没人要也好,少了一场眼泪。先养着,一只狗是喂,两只狗也是喂,啥时候有人看上了,再送出去不迟。只是扰了楼上楼下邻居,奔跑吠叫,此起彼伏,惹人厌烦呢。
主人出门,跟妈妈说,想吃有狗粮,想喝有清水,不吃不喝就睡觉,醒了跟许福记玩儿,疯狂打闹都行。妈妈卧在笼子里,看主人叽里咕噜,无动于衷。许福记到门口,趴在主人鞋子上,不愿意主人走。主人说,不走怎么行呢?要上班,要吃饭,还要给你们买狗粮。许福记便起来,转一圈,仍然趴着看。主人说,许福记长大了,跟妈妈一起看门,好不好?说着,摸它一下。许福记无可奈何,退几步卧下。
主人回來,妈妈早蹲在门口。开门进屋,妈妈欢叫一声,一跃到主人胸前,不是要抱,只是兴奋。待主人换好鞋子,妈妈已滚倒在地,亮开肚皮,呻吟着。没见许福记。平时,总是抢在妈妈前面,蹦起来,跳起来。许福记要抱,主人伸开手,它顺势就上,爬上肩头嬉闹一番。许福记,你在哪儿呢?主人喊。没见答应,主人看桌子凳子下面,看洗手间。不可能在厨房卧室,这几道门是关着的。回头看,许福记在沙发上,趴着不动。许福记,怎么了?主人伸手过去,许福记仍然没动。就一天时间,能有什么事儿呢?狗粮吃了,水也喝了,倒没见撒尿,主人紧张起来。抚摸之下,许福记顺势翻过身,肚皮圆滚滚的。
许福记偷吃了钢 豌豆。老豌豆炒出来,又硬又脆。本是主人打发时间的,丢几颗到嘴里,再啜一口茶,仿佛将生活的艰难慢慢消化。倒是不多,半斤的样子,现在仅剩下空袋子。许福记才五十天,哪里承受得了半斤钢
豌豆在肚子里膨胀?主人不敢动,仍旧把它放在沙发上。许福记也不敢动,怎么放就怎么躺着。
晚上,下楼转圈,主人抱着许福记,牵着妈妈。都不叫,许福记没力气,妈妈吓得不敢出气。每下一层,妈妈都回过头来张望,揪心自己的孩子。
到空旷地方,主人放下许福记,还能走,一步一歪,慢吞吞的。妈妈的绳子解开,撒腿跑出去,又折身回来,绕许福记转一圈。妈妈喊你呢,许福记,还不快跑?许福记不跑,到一个沙堆旁边,撅起屁股使劲。
终于,许福记缓过劲儿了,四肢站稳,身子摆正,缩脖颈,甩脑袋,瞬间抖擞起来。主人还没回过神,许福记已腾身而去,冲进黑暗中。妈妈反应过来,赶紧追上去,一边跑一边叫。主人就是核心,许福记并不跑远,撒腿狂奔一气,又转回来,在主人身边蹦跳。主人说,不闹,先玩儿吧。于是,又奔出去。
奔跑,就是生命的意义,哪怕是黑暗中,也要尽力奔跑,不为寻找光明,只为生命绽放。
再出门,主人便不敢放任,喊许福记到笼子里,许福记心不甘情不愿,磨磨蹭蹭过来,趴在主人脚下。主人打开笼子,招手叫许福记进,它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主人狠下心,抱它进去。笼子有两道门,上面一道,两个扣环,有弹簧扣紧;正面一道,两根插销,插上以后锁住。主人心有不忍,妈妈没关过,你们小时候没关过,到你长大,倒要关进来。谁叫你匪呢,再偷东西吃,看撑坏了怎么办。行吧,有狗粮有水,吃了喝了就在笼子里玩儿。这大一个笼子,也够你散散步。说话间,上上下下查看一遍。许福记把头扭在一边,看都不看主人一眼。
晚上回来,妈妈和许福记一起扑上来,许福记特别踊跃,不到怀里誓不罢休。主人惊奇,你不是关着吗,咋出来了?赶紧去看笼子,上面那道门,扣环已经打开。这样心机,这样毅力,还是一条狗吗?主人扬手要打,许福记躺着,伸头闭着眼,任由主人处罚。
照例转圈。主人总是带它们到空旷地方,看前后左右没人,就放它们撒欢。许福记好捉迷藏,好好走着,突然跑出去,看妈妈快要撵上,转身就是一口。并不真咬,照脖子叉一下,不待妈妈还嘴,又撒腿而去。
正闹着,有人过来,一个大人一个小孩。主人赶紧喊,许福记,快回来。又喊来人,这边有狗,不要过来。两个人像没听见,径直到眼前。许福记倒听话,斜着身子绕人家转一圈,再到主人脚下趴着。主人认出来,是德国牧羊犬的主人和他家孩子,忙问你们家狗呢?大人没说话,孩子说,我家狗不见了,我想要你们家饼干。饼干?是啊,徐福记不是饼干吗?主人哈哈大笑。我们姓许,不姓徐。反正,我就要饼干。孩子一边说话一边扯大人衣袖。主人问,咋就没见了呢?大人说,我们是公狗,见到母狗发情,就跟着跑了。就像嗅你家狗一样,嗅着嗅着就跑了,谈恋爱去了。我本来想,动物嘛,都是露水夫妻,哪知道一去不复返,这就一个多月了。孩子又扯大人衣袖,我要嘛,我要饼干。大人说,你看我家孩子好喜欢狗,许福记给我们不会遭罪的。主人没吭声。大人又说,你说个价钱,我们商量商量。许福记站起来,咬住主人裤腿。主人摸摸许福记,跟大人说,我家许福记,你不晓得有多坏。偷吃钢
豌豆,撑到不能动弹。关到笼子里,能自己打开扣环。你们讲究人家,哪里容得了它这样任性?孩子越发急切,我就要饼干,我就要饼干。主人看看许福记,抬头说,今天不行,它长一身癞疮,待我们治好了再送你们,行不行?说着,要翻给大人孩子看,大人赶紧说,那就再说吧。
许福记没走,左耳又回来了。左耳的主人是一个小伙子,部队转业,在城市工作,有房有车。房子很大,相比小伙子一个人,堪称豪宅。开车很苦,早上出门,总要半夜回家。小伙子说,权当找个女朋友,公狗也不要紧,不要它说话,只要它听我说话。整个白天,左耳就在家里,准确地说,是在笼子里。房子才装修,家具都是新的,怎么放心交给狗呢?左耳一呆一天,能干什么?半夜三更,小伙子回来,径直打开笼子,给左耳拿东西吃,抱着它说话。狗粮是澳洲的,零食也是澳洲的。左耳不稀奇,闷着头听小伙子讲昼长夜短。再晚,小伙子也带左耳到烈士塔转圈,烈士塔是葬着烈士的,白天人多,晚上都害怕,不敢来。左耳尽情撒欢,狂奔一阵,抬腿到墓碑上撒尿。小伙子喝斥,左耳像没听见,累了回家,才吃饭喝水,现出活力。小伙子想,自己充实了,左耳却无聊,不如送回老家去。小伙子能为左耳想。老家有老母亲,一个人种一片地,养一群鸡。广阔农村,大有可为。左耳到地里睡觉,枕着油菜花听蜜蜂嘤嗡,简直是人间天上。左耳到鸡群撒野,突然跳出来,公鸡母鸡展翅而飞,真叫鸡飞狗跳。左耳走东家窜西家,迅速统领一方狗众。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对公狗施以暴力,对母狗假以柔情,哪个敢不服膺?老母亲揉着腰站起来,看左耳微笑,真像她儿子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等儿子娶了媳妇,再把左耳带过去,给小两口捋捋心肠。不想,左耳病了。小伙子打电话说,几天不吃东西,多好的骨头,闻都不闻,送回来你看看?主人立时慌了,几天不吃东西,哪还扛得住?
主人一见左耳,眼泪就下来了。听到主人喊,左耳摇了尾巴,要奔过来的,但实在撑不住,晃了几步,又卧到地上。主人喊,左耳……有液體从它肚子下面流出来,主人抱起来看,红颜色的,像尿又不是尿。怎么回事儿啊?小伙子抽着鼻子说,我也不知道,我妈打电话,我就慌慌地回来了。
到宠物医院,医生照过眼皮,翻了牙龈,叹一口气,怎么这时候才来,我只能尽力了。主人又要哭,怎么回事儿啊?医生摆摆手,给左耳剃毛,指给主人看。从头到尾,密密麻麻的蜱虫,没头没脑,只有浑圆肚子,像一粒粒黑豆,亮晶晶的,黏在皮肤上。剃净,左耳仍然躺着不动。医生说,这是宠物狗,同种生育,抵抗力很差的,怎么能放在农村呢?血都吸完了,就像人得了败血症。只有打几针看,一边杀毒一边补血,不行也莫伤心,就是一条狗。主人小声说,狗也是生命。医生摇摇头,准备针药。
左耳回来,放成啥样就是啥样,一点力气都没有。许福记绕着他转圈,不时伸鼻子嗅。主人喊,许福记,左耳病了,不要靠得太近。许福记到主人跟前转一圈,又到左耳身边趴下,舔他眼睛,一下一下,轻轻地,满含温情。左耳由着许福记,顾自呼吸,一呼一吸,都用了很大气力。
左耳渐渐好转起来。第三天,看许福记吃饭,挣扎着起来。许福记本来护食,看左耳过来,低声吼叫。左耳受到惊吓,后退中,跌坐在地。许福记扭头看看,又埋头猛吃几口,终究心有不忍,留下几颗,到一边趴着。第五天,看许福记撒欢,左耳想撵上去,却撵不上,在后面喘气。
这天,要回老家上坟,主人想左耳病着,需要照料,许福记又皮,会翻笼子,不如都带上,到老家转转。老家在荒村,祖坟在荒山。村子原是有些人的,但羡慕外面热闹,都出去了。谁甘于寂寞呢,除了狗。大路上没人,小路上没人,山上更没人。主人撒开了许福记和妈妈,由它们在前面跑。左耳牵着走,大病初愈的慵懒。爬上山坡,有一户人家,门前晒场空荡荡的,许福记大摇大摆过去,要看个究竟。突然,从牛棚里冲出一条黑狗,吠叫着扑上来,许福记挺身而上,撕咬中被撂倒在地,翻身爬起来,立即后撤。妈妈本来在许福记后面,看到危险时,也跟着到主人身边。主人笑,那么厉害的,这会儿怏了。不料,左耳挣脱绳子,凌空一跃,冲到黑狗面前,我的地盘,怕你们群殴?黑狗不服,照左耳就咬。左耳闪身躲过,反将黑狗咬住,黑狗大叫一声,向牛棚奔逃。左耳不放,还要追上去,主人撵上来,一把抓住左耳的绳子。体力还没恢复呢,就这样逞能?
离开山上人家,三条狗到前面跑,左耳很兴奋,大沟小坎,都是纵身一跳,没跳过去,滚一个跟头,爬起来再跑。生命源于信心,忘掉疾患,就能活力四射。主人笑着,看他们撒欢。许福记不服气,冲上去,把左耳叉一口,趁双双滚倒之机,抢上先锋。左耳就让着,由许福记在前面跑,自己在中间,不时回头看妈妈一眼。
回来时,左耳有些累,几次到路边趴下,主人要抱,它又站起来走。许福记跑一段,又折回来,把左耳叉一口。左耳无心嬉闹,慢慢地走。许福记不等了,径直到河里。河是小河,清澈见底。浅处,水从石头上漫过,潺潺作响,深处,聚成一个潭,映半边天下来。许福记没见过河流,在岸边跑,到草里嗅,再把嘴伸进水里,触一下,再触一下。试冷热,还是试缓急?好像没危险。于是跳进去,一阵翻腾,阳光下面,狗和水花都闪闪发亮。
下游有鹅,听到响动,嘎嘎叫起来。许福记跑到高处看,红冠子,长脖子,白乎乎一团,在水潭晃悠。啊呀,没见过呢。从河这边到河那边,两边都是荆棘,许福记试了几次,穿不过去。不管啦,纵身一跳,跌到水潭里,不会游泳,不要紧,天生狗刨式。蹬后肢,展前肢,昂起脑袋向前冲。一眨眼,到鹅旁边。鹅没防备,哪儿有狗到河里,还敢跟我闹呢?又是一阵嘎嘎,许福记伸嘴就咬,也不真咬,就像和左耳嬉闹,轻轻叉一口。鹅怕了,嘎嘎嘎,拍着翅膀躲闪,许福记扑过去,像要把鹅摁进水中。
左耳激动起来,三步两步跳下去,妈妈随即撵上。三条狗一起,在河边,到水里,奔跑,跳跃。
左耳逐步恢复,牙龈还是白的,尿液还是黄的,食欲却明显增强。主人买了大骨头炖汤,先喝汤,后啃骨头。左耳特殊,两根骨头。妈妈和许福记各一根。骨头盛起来,许福记就等不及,蹦起来看。到嘴里,立即风卷残云,把肉啃干净。左耳多一根,又啃得细致,这根啃两口,那根啃两口,都没啃干净,就显得富余。许福记趴到旁边,近一点,再近一点,嘴里呼呼有声,要伺机抢一根。馋水早淌出来,泉流一般,在下巴处漾开。主人喊,许福记,你不是还有吗,那么可怜?许福记扭过头来,把没肉的骨头啃两口,又继续望着。馋水仍然连绵不绝。
主人送左耳回去,带上妈妈和许福记。妈妈的前主人和小伙子在一个城市,借此机会,让妈妈回回娘家。许福记没见过世面,也看看灯红酒绿。晚上,主人带三只狗到烈士塔,一边转圈一边等小伙子,左耳和许福记跑前跑后,你追我赶。妈妈慢悠悠地走。远处,小伙子过来,主人喊,左耳,你看谁来了。左耳停下来,回头望望主人,又去撵许福记。小伙子到跟前,蹲下来,喊左耳。左耳定睛一看,一个蹶子尥出去,扑进小伙子怀里,伸出舌头就舔。平时左耳沉着,便是激动起来,也多止于摇尾巴。主人笑。千言万语无尽时,情到深处自然浓啊。小伙子抱着左耳站起来,嘴里念着左耳,眼里噙着泪花。许福记呆呆地看一会儿,低着头到主人面前,往怀里拱。主人抱起来,跟小伙子说,来,把许福记也带上吧。许福记抓住主人胳膊,头都不扭。说着话,拴好左耳,给妈妈和许福记套上绳子,分别往车上走。许福记不走,奔着左耳,使劲叫。左耳不看,顾自随小伙子而去,许福记越发不舍,冲着左耳的方向蹦起来叫。
从始至终,妈妈都平静着,慢慢地走,甚至没有抬头看左耳一眼,直到前主人家才兴奋起来。一进电梯就开始叫,一直叫到二十六楼,待前主人开门,立即扑上去,抱住腿脚亲热,继而丢开前主人,到屋里疯跑。还是熟悉的环境,还是原来的味道。转来,一个滑行,到前主人脚下滚倒,亮开肚皮,一遍遍呻吟。前主人蹲下来抚摸,妈妈便情不自禁,滚过来滚过去。
跑一天都累了,主人和前主人各自躺下,妈妈还是到沙发上,感觉还在,挺舒适。给许福记铺好窝,它不卧,这里嗅嗅,那里嗅嗅,最后到门口卧下来。主人喊,许福记,睡觉吧,左耳回家了,我们不等他。许福记像没听见,一动不动。第二天早上,主人起来,许福记仍然在门口卧着。主人叹气,唉,这么恋旧,左耳有家,它该陪它的主人啊。你也有家,有妈妈,从来就不孤单。主人抱起许福记,搂着它,眼泪啪嗒啪嗒掉。
早饭过后,前主人说,带它们到公园跑跑吧,小桥流水人家,可比老家好玩儿多了。主人说,小区都不让乱跑,能到公园去?前主人说,开放公园,允许宠物进去,只要我们把粪便收拾干净。主人笑。从妈妈到我们家,就没给前主人丢脸,每回下楼都带着手纸。前主人感叹,妈妈是幸运的,有吃有喝,还有活蹦乱跳的孩子,许福记更像一个孝顺女儿,天天陪在身边。主人没说话,低头给它们拴绳子。
出门等电梯,主人说其实可以走楼梯,免得扰了别人。前主人说,楼梯都没人走过,进去出来都是弹簧门,一般人推不动。下来,到花圃中,妈妈很激动,拽着绳子跑,选树蔸子撒尿。前主人说,妈妈记性真好,这都是它原來撒尿的地方。许福记跟着,也到旁边尿一遍。小区很大,主人说,总有三十多栋楼吧,没有走完,记住回家的路就行。前主人是十号楼一单元,曲曲折折转出来,再经过两条马路,才是公园入口。门牌提示,谢绝猛犬入内。柯基温顺,应该是可以的。主人问,可以撒开一下吗?前主人看左右没人,说那就让它们撒开吧。草坪上有鹅,红冠子,长脖子,白乎乎一团。许福记直扑过去。主人赶紧喊,许福记,回来。前主人笑,不管它,那是雕塑。许福记跑到跟前,绕着转圈,鹅纹丝不动。许福记趴下来,抬起前爪,挠一下,再挠一下,仍然没有动弹。于是,回过头来,找妈妈,找左耳。妈妈跟着主人和前主人,不理它。左耳不知道在哪儿。许福记趴到地上,显得很沮丧。主人说,许福记,那是假的,不跑不叫,不好玩儿。说着,在长条椅上坐下来,与前主人说话。
闲说着,许福记不见了,只有妈妈在脚下卧着。主人站起来找,鹅后面,树后面,都没有。草丛里,亭子里,也没有。主人慌了,放开喉咙喊,许福记……许福记……前主人说,一眨眼功夫,能到哪儿去呢,是不是被别人引走了?主人摇头,说不会,它不撵生人,再说也没有人要。说着,跑步去找,边跑边喊。前主人在后面指挥,不会到那儿,前面是围墙。那儿也走不通,是一条水渠。跑着,找着,主人浑身毛孔都紧张起来,到哪儿去了?能到哪儿去呢?
哪儿都没有,主人跌坐在地上,茫然无措。前主人陪着坐下,说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吧,说不定它转一圈就回来了。妈妈也丢过,走着走着就丢了,我就在原地等它。主人不说话。
过一会儿,前主人手机响了,接通之后,就一遍遍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没等挂掉,一把抓住主人胳膊喊道,许福记找到了,许福记回去了。主人瞪大眼睛,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呢?
许福记的确回家了,自行回到前主人的二十六楼,苗苗听到挠门声,赶紧开门,就见许福记站在门口。苗苗以为主人和前主人在后面,就留着门。过了半天,没见人回来,只有许福记安静地趴着。
主人回来,许福记起身迎接,热闹一会儿,又到门口趴着,身子在里面,头朝外面,似乎还想着左耳。
3
从城里回来,主人不再把许福记关进笼子里了,关得住身体,关得住情感吗?万物源起,本质是一样的。人驯化狗,改变了狗的性格情感,改变不了生命本质。狗把所有情感交给人,只是为了被人奴役吗?给狗尊严,就是给人尊严,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有尊严。主人打开推拉门,许福记和妈妈可以从客厅到阳台,疯狂嬉闹,瞭望蓝天。
主人安心上班,晚上回家,路上设想着狗的种种可能。不会一直睡觉,疯狂中,绊倒茶杯或者花盆,当然整理过,万一有疏漏呢?不会偷吃东西,除了狗粮和水,其他食物都放在柜子里。据说有拆家基因,地板墙壁是拆不动的,桌子腿沙发垫有可能。目睹凌乱,或有恼怒。当它们扑进怀里那一刻,所有恼怒又都烟消云散。
果然扑进怀里了。门一开,许福记和妈妈都扑上来,妈妈抢在前面,被许福记一爪子按下。妈妈滚落在地,吠叫着,表示强烈不满。许福记趁机弹跳起来,蹬手,上肩,到主人脖子里乱拱。主人喊,好了好了……抱许福记才下来。转身,给妈妈捋毛,妈妈还委屈着,小声哼哼。主人换上拖鞋,两只狗仍然兴奋。许福记上来,一口咬住裤脚,妈妈赶紧咬住另一只。两只狗一起,拉主人到沙发边。
沙发是真皮,淡黄色。主人的考虑是,地板为白色,门柱为栗色,用淡黄色过渡,协调而又温暖。主人是一个温暖的人。眼前的景象是,沙发皮开肉绽,底边被啃出两个窟窿,真皮撕开,海绵翻飞。主人回头,厉声喝问,你们俩,谁干的?扬手到妈妈面前,妈妈摇着尾巴,作无辜状。再到许福记面前,许福记立即滚倒在地,闭上眼睛。好吃好玩儿不行吗,为什么要糟蹋沙发?把你咬成这样,看疼不疼?许福记闭着眼睛,要打要罚,悉听尊便。主人不忍心打,训斥一番,喊起来,起来认错。许福记爬起来,趴在沙发边,拿爪子扒拉。心有不甘是吗,里面有什么?许福记仍然扒拉。主人说,我倒要看看,啥东西让你搁不下。于是移茶几,搬花盆,费力挪开沙发。底上赫然有一只鸟儿,羽毛凌乱,颤抖不止。
主人没在现场,只能作有限推理,一只鸟儿,或者不止一只,在天上奔跑。是的,奔跑。没有路,羽翼划过就是路。没有目标,脚步歇处就是目标。奔跑有时,到阳台歇息。看到许福记,或者看到许福记脊背上的蝴蝶,要下来嬉戏也说不定。翩然落下,冲许福记一笑。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许福记吓得连连后退。鸟儿飞起来,到许福记头顶转一圈,又在它眼前落下。这下看清了吧?叽叽喳喳。没看清,没看清。许福记再次后退。鸟儿起起落落,逗许福记玩儿。许福记慢慢前移,待到跟前,突然蹦起来,扬起爪子要把鸟儿按住。鸟儿慌忙跳开,看你一身毛毛,性子倒这么刚硬。却不走,反而进客厅,到沙发上玩耍。这是我家客厅呢,你倒不讲客气。许福记撵鸟儿,鸟儿逗许福记,来来往往,上下翻飞。鸟儿不把许福记放在眼里,你没有翅膀,看你怎么撵得上我呢?不想,转身间,被许福记按住。哎哟,疼死了。感觉翅膀要掉下来。走不了,赶紧钻到沙发下面。想着,缓一口气儿再走的,许福记却一直守着。
看到鸟儿,许福记似有愧意,一步一步,慢慢移到跟前。鸟儿心有余悸,挣扎着躲开。主人把鸟儿捧起来,许福记赶紧凑近,伸出舌头要舔。主人摆手,不舔,鸟儿害怕。说着起身,展开双手,鼓励鸟儿奔跑。鸟儿张望一番,终于展翅而去,许福记仰头看着,直到鸟儿消失。
吃饭,睡觉,奔跑,许福记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主人偏重素食,妈妈没来之前,一日三餐都是青菜。妈妈吃狗粮,也要补充营养,主人就买鸡肉猪肉或者牛肉羊肉。倘有肉吃,妈妈是断断不看狗粮的,主人节制着,给狗粮腾出空间。妈妈就坚持,从早到晚,不吃一颗狗粮,直到睡觉前,实在没有想头了,才去填饱肚子。许福记什么都馋,馋狗粮馋肉。主人拿狗粮,它在一旁流口水,主人炖肉,它在一旁流口水。肉是排骨,主人按自己的口味炖好,分一半出来,再用开水捞过,去油去盐。许福记哪里等得及,撵前撵后,围着主人转圈。那一嘴口水,像一条绸带,上鼻梁,绕脖颈,糊得满头满脸。主人实在不忍心,撮嘴把排骨吹涼,再让许福记大快朵颐。
睡觉也要黏着主人。主人在椅子上坐下,许福记和妈妈相跟着进来。妈妈要上椅子,到主人膝下,抬起爪子,轻轻挠一下。主人不理,妈妈又挠一下。主人只好站起来,由妈妈蹦上椅子。再坐下,就是妈妈的地盘,碰着挤着,是要遭到怒吼的。主人小心翼翼,勉强搭半边屁股。许福记在脚下,可以顺势躺着的,偏不。主人的二郎腿,被许福记拨掉,让两脚并拢,由它枕着。主人不敢动,便是上洗手间,也忍到不能再忍。两只狗安然睡觉,甚至扯出鼾声。
将近一岁,许福记始来初潮——且叫初潮吧,狗类行经周期约半年,自然不能叫月经。许福记惶恐,蹲下来,作撒尿状,却又没有尿意。不去管,任意走动,却又滴答鲜血。三五天之后,才适应下来,待舔舐干净,再撒腿奔跑。便有异性凑近,到屁股上嗅,许福记扭头断喝,大有以命相拼之势。是尚未成熟,还是不解风情?总之是不屑,只是奔跑,让生命绽放。
狗因人而存在,人因狗而快乐,主人希望就这样地老天荒。
不想,左耳又走丢了。小伙子打电话说,每天晚上,我都带左耳到烈士塔去。夜静山空,路是我们的,树是我们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人放声歌唱,狗尽情奔跑,人和狗都热烈,一扫白天的孤单和寂寞。歌声止于步伐,奔跑囿于视野,人不离狗,狗不离人。昨天晚上,左耳跑出歌声之外。我不着急,有什么能比歌声更有吸引力呢?却不见左耳回来,于是歌唱改为呼喊,一声声一遍遍,应答我的只有山谷回响。小伙子说,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绕着烈士塔转圈。
主人心下焦急,却安慰小伙子,你休息一下去上班,我来想办法。哪儿有办法,不过理一下头绪。左耳是公狗,比歌声更有吸引力的,只有母狗。可能是宠物狗,一见之下,紧追不舍,被它家主人喝斥,左耳畏缩了,怏怏回来找小伙子。事实证明,这是美好愿望,小伙子空等一夜。或者,那家主人心肠柔软,由着左耳追赶,直到家里,让有情狗成为眷属。这是一个不错结果,能额外容留一只狗的人家肯定殷实,不担心左耳遭业。也许是流浪狗,一双两好,无所约束,到背地里生一窝狗崽儿,狗父狗母的担子就重了。好在自由自在,不失为狗之道,或者还没有生育,情侣已经分手。一只狗,白天黑夜,风里雨里,孤单尚能对付,饥饿如何抵抗?
寻找,用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先发朋友圈,主人的好友与那个城市关联度不高,用这种方式,无异于南辕北辙。但是就像祈祷,一句话语就是一份希望,众多希望集合起来,就有美好结果。再贴小广告,小广告源于哭儿郎。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儿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君子之念,与好友祈祷异曲同工。后来,小广告泛滥成灾,一根电线杆贴满花花绿绿纸张,谁有心情看呢?病急乱投医,下策也是策略。主人还到电视台,人家问,这狗救过人吗?这狗抢过险吗?或者,有传奇故事也行。主人摇头,他就是一个生命。电视台当然拒绝。托底办法是,到救助站登记,有爱心人士专门收养流浪猫狗,倘被它们看到,自然能够找到。
主人希望奇迹出现,之前从来不接陌生电话,现在不仅一一接听,还耐心细致地聊。一个显示千里之外的电话说,跟你说多长时间了,怎么没动静呢?快来,到我办公室来。主人问,你看到左耳了吗?电话里说,你来了,左耳不就带来了?主人说,左耳是一条狗。电话立即挂掉。主人甚至想,风紧雨骤的夜里,左耳摸回来,一条残肢,满身污垢,在楼洞里瑟瑟发抖。主人冲下楼,人狗对望,都不敢相认。有一天,主人真就下楼了,恰如想象的一样,主人开门就跑,一百三十四步,似乎一脚踏过。待打开安全门,没有风,没有雨,没有左耳,只有朗月照耀大地。
所谓奇迹,不过是意外的另一种说法。一念之下,跑出歌声之外,自由,奔放,新奇,兴奋,这当然是该有的生活。但人狗相依间,习惯了吃饭睡觉,一时没了,又怎么适应呢?主人便想,左耳有福,肯定会遇到贵人——对,就是母狗的主人。有心收留,自然盛情相待,吃饭有骨头,睡觉有狗窝,像待母狗一样。设想终归不靠谱。或者物各有命,全看它的造化了,主人叹一口气。
这天,主人在山路上盤旋,前方已是悬崖,林志玲仍然嗲声指引,请沿此路继续前行。主人赶紧刹车,下来查看。山体滑坡致道路斩断,继续前行就会跌落深渊。科技貌似高明,有时还不如一只狗。倘是左耳,或者许福记以及妈妈,肯定会大声吠叫,提前阻止了。此时,电话进来,主人接听。请问,您是左耳的主人吗?主人没反应过来,望着悬崖发懵。左耳……主人……你是左耳的主人吗?是,我是左耳的主人。那么,您喊一声,看狗有没有反应。左耳……主人使劲地叫喊。电话里说,恭喜您,左耳找到了。主人跳起来喊,左耳……山谷也激动起来,一遍遍跟着喊。
左耳是在鱼梁洲发现的,从烈士塔到鱼梁洲有十五公里。路是大路,宽广笔直,还有跨江大桥,雄伟壮丽。这是以人的眼光看。于左耳则如天梯,凶险随时都会发生。盛夏天气,马路犹如火炉,每一步都得伸出舌头。桥上更热,爪子踩上去,就有焦煳味道。车轮滚滚,目标只在前方,哪儿会留意一只狗呢?左耳或许撵过母狗,此时已经单身,失落加上饥饿,流浪变得极其艰难。
晚上八点,左耳在斑马线一侧,不能说等候通行,流浪狗的目标是食物,前行或者后退,全凭感觉。绿灯亮起来,左耳随着人流穿过马路,一位穿制服的人好奇,狗居然能识别交通信号?便招手,走……走……你叫啥名字?左耳此时,简直苟延残喘了,一条伤口由脊背直抵腹部,毛已烧光,皮肤溃烂,鲜血不时从痂子里渗出来。一条后腿折了,用另外三条腿勉力跳跃。左耳回家以后,心理创伤明显,总是怕火,哪怕是一根火柴,也吓得直跑。总是怕反光背心,街上遇到,赶紧躲起来。主人推测,应该是清洁工人打的。夜深人静,去翻动收拢的垃圾,清洁工人怎么能够容忍呢?顺手砸一根熊熊燃烧的棍子过来,或者是油桶,也说不定。左耳有气无力,还是撵上去。有人招呼,该是多么温暖啊。
左耳一路跟随,直到门口。制服笑道,你这个狗崽子。出于职业习惯,带狗过马路的,不想跟上门来。左耳抬头看制服,一双眼睛,可怜而又满怀期待。制服摇摇头,好吧,先留下来。当然不能进屋,一身污垢,不知道带着多少病毒。制服拿来鸡蛋和馒头,左耳不敢吃,惶恐地退到一边,制服用脚尖点一点,就给你的,赶紧吃吧。左耳才敢下口。第二天早晨,制服开门上班,看到左耳,才想起来昨晚带回来一只狗。抬腕看表,已然来不及,只好说,你先呆着吧。到晚上回家,左耳迎上来,摇着尾巴,呜呜地叫。制服一拍脑袋,哎呀,又忘记了,从昨晚到现在,左耳就吃了鸡蛋和馒头,却没有跑。去看地上,没有屎,没有尿。制服又说,你这个狗崽子。
制服说,从来没想过,带一只流浪狗回家。我带它下楼,它扑进草丛就尿,那一泡尿简直像一条河流,绵延不绝。不吃不喝可以坚持,不拉不尿怎能忍受?一只狗的自律,让一个守规矩的人肃然起敬。
左耳回来,小伙子立即赶到,人狗相见,自是地动山摇。小伙子喊,左耳……臭左耳……左耳尚在一丈开外,听到喊声立即狂奔,那一条残肢,已然不见痕迹。扑进怀里,一阵乱拱,胳膊、胸脯、脖颈,伴着粗气直喘。小伙子满脸泪水,说我与左耳,恐怕属相不合。主人说,不慌带回去,你有空儿来看它。
4
三只狗又到一起了,许福记无事生非,看左耳一走一颠,照屁股叉一口。左耳若无其事,找墙角卧下来。妈妈安然睡觉,许福记突然撒腿,从妈妈肚子上跨过。妈妈低吼一声,算是抗议。许福记闹不起来,衔了胶圈到主人脚下。主人看书,许福记把胶圈套到主人脚上,脚不动,它就蹲下来,拿两只前爪挠,试图让胶圈转动。主人丢下书,捡了胶圈扔出去。许福记精神倍增,一跃而起,在胶圈落地之前,一口咬住。返回来,故意摇头摆尾,把胶圈丢给主人。主人捡起来,作势要扔,却不脱手。许福记紧紧盯着,随时要冲出去。主人向前使劲,却把胶圈撂到后面,许福记略一愣怔,立即扭转身子,追了上去。
每天早上,主人起床的时候,狗儿们就围上来。妈妈疾跑,到主人脚下,一个滑行滚倒在地。左耳跳跃,快到跟前时,前肢并拢,撅起屁股伸一个长长的懒腰。许福记在后面,突然箭射而来,到主人面前,趁势弹进怀里。
今天,妈妈来了,左耳来了,却不见许福记。主人喊,许福记……许福记……没见动静。也许贪睡呢,主人想,换了孩子,两岁时候还在母亲怀里。难为狗崽儿们,眨眼长大了。主人洗脸刷牙,收拾干净,准备出门时,忍不住又喊,许福记……许福记才出来,看似慌着,却走得慢,到主人面前趴下来,抬起眼睛望。主人抚摸它脑袋,你个狗崽儿,晓得贪睡了……好吧,继续睡觉,我去挣钱买狗粮。
主人开会,从没像今天这样心不在焉,有人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讲,主人在台下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心里想的全是许福记,身体尚未成熟,心智已然完备。叫声中,有诉求更有机警,作为狗类,许福记叫得实在太少,跟哥哥姐姐抢食,汪……只是提醒一下,似乎说还有我呢。听到主人回来,汪……也是一声,判断出主人,便安静等候。面对骚扰,汪汪……愤怒但是胆怯,赶紧躲到主人身后。左耳走了,寻找而不得,就趴在门口,看着门外,这是思念与无助。鸟儿走了,只能仰望天空,这是羡慕与不解。今天,满眼都是依恋。主人感觉,许福记几乎说出话来了。不走,陪我,陪我们好吗?每一个生命,都是一场盛装演出。奔跑或漫步,放歌或浅吟,高大或矮小,精彩并无不同。天地之大,生命之小,演出似乎可有可无,然而正是一个个生命,组成天地的缤纷与广博。
会议开到很晚,主人慌里慌张回家到楼洞按开门禁,侧身进门时,手指没来得及抽开,被安全门挂掉一块皮。主人不管,紧步上楼,妈妈和左耳在门口等着,见到主人,争先恐后往怀里蹦。主人回应着,眼睛却在张望,许福记姗姗出来,到主人面前,摇着尾巴转圈。主人问,许福记,怎么不欢呼呢,不舒服吗?许福记坐下来,抬头看主人,尾巴一直在摇动。
主人想,人有不舒服,一般是要量体温的,便找来温度计,消毒以后,塞进许福记肛门。许福记不适,想蹭屁股。主人捋它脊背,说千万别蹭,弄进肚子里可不得了。许福记便不动,僵硬地站着。
隔一会儿,主人拿出温度计来看,三十九点八。主人吓了一跳,搁了人这可是高烧。他立即联系医生,医生是给左耳看过病的,他说你赶紧带过来,我检查一下。
主人顾不得吃饭,立即带许福记到医院。医生像主人一样,给许福记量过体温说,三十九点六,还是有点烧。主人问,正常多少呢?医生背着手转圈,边转边说,狗的体温比人高,三十七点七到三十九点二吧。主人说,没高多少,先不管,等它自己恢复。医生停下来,一脸严肃。体温升高,说明身体有问题。首先怀疑食物中毒,你喂得再好,它也会捡东西吃,不干净就算了,就怕有毒。其次考虑蜱虫叮咬,没看到不等于没咬过,毒素到体内,随时都会发作。主人没吭声。医生转身洗手,搓出满手肥皂泡,说你养这么多狗,还有这样耐心,真是难得。我佩服你的耐心,也愿意对狗负责。只是看狗不同于看人,有各种仪器帮忙,尽管仪器也不可靠。看狗,一靠观察,二靠经验。你这狗精神不好,我们先输液。能看好,是造化,不能看好,是狗命。主人想,医生并没把狗命当命,宠物医院只是一种谋生手段,但是又不能不看。主人抱许福记到腿上,由医生从左前肢输液,许福记安静着,睁大眼睛看主人。你个狗崽儿,这样机灵,就是不说话。告诉我,哪儿不舒服?许福记歪着脑袋,偎依到主人怀里。
药液缓缓滴落,一滴又一滴,滴到许福记体内,滴到主人心里。生命偶然,相遇则是必然。主人来了,亿万斯年之一瞬,这一瞬间,许福记也来了,哪怕它是一只狗。天地悠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遇见便是永恒。
输完液,医生收了钱,说你千万莫说要开会,今天打了明天不来。看病如撵仗,慢了赶不上。打一天,搁一天,还不如不打。药液到体内,本来是要杀毒的,后续跟不上,转而变成毒药,跟蜱虫一起祸害狗子。
主人不敢大意,第二天按时带许福记过去。回来的时候,在副驾上铺一张毯子,让许福记卧着。许福记似有恢复,趴上车窗,向外面张望。主人便摇下玻璃,任风吹进来。耳朵随着毛毛一起舞动,许福记痒痒,迎风抖一抖,又回过头来抖一抖。主人笑,许福记,好了没有,好了就摇个拨浪鼓看看。许福记到脚垫上,眼看着要摇拨浪鼓的,却挺起身子,伸长脖子,干呕起来。主人立即靠边停车,抱许福记下来。到地上,还没站稳,就呕吐不止。后来,主人反复捋过细节,如果不带许福记看医生,如果不是紧锣密鼓地打针,许福记都有逆转的可能。
每天一针,主人带许福记打完五针,医生说再多的蜱虫,有这样一个治疗,也能赶尽杀绝。以后,你多个眼睛,莫让它到草丛里跑,染病的机会就会大大减少。
打针以后,许福记格外亢奋,总是衔着胶圈找主人玩儿。主人扔出去,它衔回来,循环,往复,不知疲倦。主人说,许福记,光陪你玩儿咋行呢?我还要挣钱给你们买狗粮啊。许福记不听,甚至在主人睡觉的时候,也把胶圈衔到手里。其间或有呕吐,主人打电话问医生,医生说狗子嘛,哪儿有恁好?吃多了,骨头卡住了,呕吐一下,也是正常的。主人想,妈妈和左耳时有呕吐,便没太在意。
第七天早上,主人出门上班,许福记撵过来,咬住裤脚,怎么哄也不松口。主人说,我保证,去了就回来,说话不算数,我也是小狗。许福记才松开,扭过头去,任主人开门离去,也不看一眼。
几天来,许福记一直缠着主人玩儿,这又不让出门。主人心神不宁,是许福记有事儿,还是自己有事儿?每一场演出,都不该中途退下。许福记退下,主人会痛苦一辈子,日里夜里,都会检讨自己的过失。主人退下,许福记会苦等一辈子,风里雨里,都到楼洞守候。弱小的许福记,怎么能够承受思念的重压?
主人慌慌地办完事情,就赶回家里。妈妈和左耳迎上来转一圈,立即到笼子旁边趴下,看看主人再看看笼子,恨不得拽主人过来。许福记横躺在笼子里,脖子前伸,后肢蹬直,嘴边是一堆呕吐物。主人大喊,许福记,你怎么了?伸手去抱,许福记只能摇一下尾巴,身子动弹不得。许福记……你个臭娃子……主人给医生打电话,医生说你带过来,我等着你。
到医院,医生照例不慌不忙,照眼睑,看牙龈,量体温,然后坐下來说,怕是强直症。啥叫强直症?就是颅内积液压迫神经,导致脖子和后肢僵硬。过度输液所致?医生笑道,看你是个直爽人,怎么说横话呢?输液是杀蜱虫,跟颅内积液没有关系。怎么治疗?医生说,也没有太有效的办法,打一下甘露醇试试。
挂上吊瓶,医生说,之前,我说看病如撵仗,慢了赶不上,老祖宗还有一句话,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理解你的心情,巴不得药到病除,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只能一步一步来,一天打一针,慢慢消除颅内积液。
主人不敢把许福记托付给医生,尽管他挽救了左耳。许福记躺在地上,主人一边抚摸,一边联系省城的宠物医院。待药液输完,立即驱车上高速,许福记卧在副驾上,身子不能动弹,眼睛看着主人,不时摇一下尾巴。此前,主人没上过高速,这是头一回,他超大车,让小车,手心里攒一把汗。
虽然是冬天,车内温度还是很高,许福记喘吁吁的,只能张开嘴,任舌头吊出来。主人到服务区,抱许福记下来,用纸巾蘸了水,挤到它嘴里。许福记对什么都馋,馋吃馋喝馋睡馋玩儿,平常喝水总像小牛一般,低下头就不起来。现在,舌头不灵活,吞得急切,咽下去却少,都从嘴丫子漏掉了。主人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挤,挤干一块纸巾,再换一块。
抵达省城,已经很晚,风呼呼的,有雪花落下来。主人揽许福记到怀里,奔进宠物医院。医生接过许福记,立即放到诊疗床上,照眼睑没有反应,又拿手术钳夹许福记脚趾,还是没有反应。医生使了猛劲,眼看夹出血来。主人心疼不已,说你能轻一点儿吗?医生说,情况很严重,现在就去重症监护室。那么……主人一把抓住医生,医生叹一口气,我们会尽力的。手术车推过来,许福记躺上去,主人大喊一声,许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