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湘江涉险

夜渐深了，湘江上一条客船缓缓驶着，连着两日阴雨，江面上笼罩着一团团水汽。徐霞客靠着船板打起了瞌睡，隐约听见岸上传来一阵阵哭声，时而低沉，时而响亮，断断续续。

徐霞客被这哭声搅得睡意全无，推开舱门往外看，一下愣住了。前日晚上登船时还是细雨绵绵，不想今夜明月高悬，湘江两岸如同披了一层雪一般，眼前换了番景象，他心中不由感到几分愉悦。

这时，船首人影晃动，走近一看，原来是同行的静闻和尚。静闻见徐霞客站在甲板上，便凑近了说道：“这岸上是个从官家逃出来的童子，说是主人家常用棍棒责打他。我好言相劝，现在他虽不哭了，但默不作声在岸上躺着。”

徐霞客低头不语，寻思这荒郊野岭的，怎么莫名其妙跑出来个童子。突然，岸上一片喊杀声，紧接着从林中杀出了一帮人，举着火把，提着刀剑，一窝蜂地朝泊船奔来。

徐霞客一拍脑袋，顿足道：“那童子分明就是贼人的探子！”他赶忙冲进船舱，从铺板下取出装着旅费的钱匣，打算跑到船尾跳江避险。没想到贼人动作迅疾，已经上船堵住了首尾，挥舞着刀剑想劈开舱门。

情急之下，徐霞客拼尽全力推起船篷，将钱匣从缝隙中扔入了江中。等他再转过身来，舱门已被劈开，贼人一拥而入。很多船客都在睡梦中被惊醒，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饶命。可贼人根本就不理会，一边大声呵斥着，一边不停地挥舞着刀剑。船客们一时间没了主意，慌乱中只得掀了船篷，争先恐后地跳入冰冷的江水中。

徐霞客还想着能夺回行李中那几套珍藏版书稿，眼瞅着没机会了，便赶忙也跟着“扑通”一声跃入江中，却不料脚被绳索绊了，头朝下入了水。江水寒冷刺骨，徐霞客有些慌乱，大张着嘴呼救，反倒吞下好几口江水。好在他一伸腿便碰到了地，直起身，原来水流才到胸前。

徐霞客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四处张望。远远望见有团黑影，他不敢作声，只缓缓划着水靠过去，原来是邻船为了躲避贼人驶到了对岸。此时，他身体困乏得很，连一丝一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得伸手牢牢抓住船舷，低声呼救。

很快，便有船客听见了呼救声，围拢过来合力将他拉上了船。徐霞客浑身湿透，风一吹便冷得刺骨。过了半晌，徐霞客抬头朝着上游望去，那艘被抢掠了的船已是火光冲天，想是已被洗劫一空。

此时，明月早已被密布的阴云遮得严严实实，空中还飘起了绵绵细雨。徐霞客穿着一身湿漉漉的单衣，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双唇发白。一位姓戴的船客翻找出一套干衣递过来，催他赶紧换上。徐霞客接过来换上，随后凑到火盆旁，半晌面色才渐渐红润。

“看先生身材瘦弱，不像是走南闯北的人，反倒像读书人。”姓戴的船客迟疑了片刻，问道，“可先生又面色黝黑，全无读书人的那股子酸气……”

一听这话，徐霞客不由自主地大笑，可还没笑几声，又咳了起来：“咳咳咳，說我不像读书人的可不单你一个，一个多月前在麻叶洞时，那帮村民也这么说我。我喜欢游访山水名胜、奇观异景，将所见所想整理记录下来……”

那时，徐霞客行至湖南茶陵，听闻当地有秦人洞、上清洞和麻叶洞，三洞甚是奇妙，便想要入洞一探究竟。他前一日游秦人洞还算顺利，但到上清洞和麻叶洞可就麻烦事不断了。

先是上清洞的洞口被湍急的水流挡住，根本无法进入;紧接着到了麻叶洞后，村民只肯提供火把，却无人愿当向导，口口声声说洞内有精怪，寻常人不得入内。

无奈之下，徐霞客只得掏些碎银出来作赏钱，这才有个年轻人站出来。没想到临近入洞时，年轻人却又变了卦，只在那里嚷嚷：“本以为你是能降伏精怪的道士，才应允了你，如今才知你只是个读书人，我陪你进去岂不是送死？不去，就是不去！”

徐霞客不好勉强，只好叫他看住行李，自己同仆人摸索着进了洞。他们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块，互相传递火把朝洞内走，很快便到达了洞底。洞底较为宽阔，正北方有个孔穴，于是二人先将火把伸进去，然后脊背紧贴孔穴顶部，像虾一般弓着身子爬了进去。

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眼前一亮。往东南有一峡，峡底像水冲洗过的溪底一样平溜光滑，而且干燥无水。这里有不少乱石高垒，像楼台一般层层叠叠。洞顶上面有一处孔洞，有光从中射入。层石之下，峡底往南通去，徐霞客推断这应是通到洞外涧水的地方。再由层石下方循着涧底的石路而入，徐霞客发现有一处隘口，当前两穴相似，西面有一条石缝，便攀着石缝而过。没想到，这石缝竟直通洞顶，光从缝隙中透过来，宛若明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即。两旁的石壁如同刀削斧劈，浅红色的纹理在微光的照射下显得诡异阴森。

主仆二人再往前行半里左右，一块条石横伸出来，形如一张大床，边棱匀称齐整。顶上有宝盖般的石莲花垂下，旁有一根根石柱直立，大小不一，高矮不等，形态各异，晶莹剔透。此时，徐霞客发现所带的火把已用掉了十之七八，只得折返。当他们返回至洞口时，火把恰好燃尽。

此时，守在洞口的村民一见徐霞客主仆二人，立刻围上来，咋舌不止。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拨开众人，拄着手杖走到近前，捋着胡子说：“等了这许久，原以为二位已落入精怪口中。现在你们安然出洞，定是受了神灵的保佑呀！”

戴姓船客听得入了迷，一边搓着手掌，一边说道：“我久闻那三洞神奇，想去看看，却又心存畏惧，不想……”

说到这里，徐霞客朗声笑了起来：“哈哈，待我向村民们说明洞中的情形，他们无不惊奇，这才明白那只不过是个幽深的洞穴而已，根本没有所谓的精怪，不过是人们以讹传讹罢了。我的志向是走遍天下四方，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

戴姓船客听后，连连称赞：“徐兄果真是奇人啊！”

两人正聊着，徐霞客隐约听见有人在岸上喊他的名字，便竖起耳朵细听，似乎是静闻的声音。于是，他赶忙起身，央求船家送他过去。

到了被焚毁的船边，徐霞客定睛一看，立在岸上的正是静闻和尚。

徐霞客想着还要继续西行，少不了盘缠，便四处寻找那抛入江中的匣子。

静闻却一把拉住他，将他带到林中，指着一堆杂乱摆放的物件说：“现在能找到的东西就剩这些了。”

他弯下腰翻了翻，掏出那个钱匣，递给徐霞客：“匣子虽然找到了，但里面的钱物都没有了……”

徐霞客没接匣子，反倒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堆物什前，弯下腰慌乱地翻找。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扶着腰站起身，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煞白。

静闻忙跑上前搀扶，只听见他口中喃喃自语：“完了，张公宗琏所著的《南程续记》没了……唉，我的几卷游记手稿也没了……”

劝说了半晌，徐霞客才叹着气站起身。静闻拍去他身上的尘土，问道：“如今湘江一劫，盘缠和手稿都没了，你将作何打算？还打算西行吗？”

姓戴的船客见状，也劝徐霞客不如回程，他愿意资助徐霞客一些回乡的盘缠。

徐霞客低着头微微皱眉，喃喃道：“我此生的志愿就是探访名山大川，绘天下山水为通志，岂能因此而中断……”

次日天一亮，徐霞客急忙奔到好友金祥甫的宅子。金祥甫见徐霞客灰头土脸，赶忙叫仆人取了清水让他洗脸，又端上几个小菜和一大碗热粥。

徐霞客这时才感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双手捧起粥碗来，也不夹菜，咕噜咕噜喝下，喘了一阵子粗气，才慢慢把江中遇盗的前前后后都说与金祥甫听。他想拜托金祥甫作保人，和他去桂王府借几十两银子作盘缠，好继续西行。

金祥甫听了被吓出一身冷汗，他偷偷瞥了眼周边，对徐霞客说：“桂王府哪是我能作保人的？你孤身一人，难免会再遇磨难。倒不如先回乡去歇息，等天气暖和些再另做打算吧。”

徐霞客听完这番话，面色忽阴忽暗，半晌后方才张口说道：“多谢金兄一番好意。我一路行来虽多磨难，但得览这山川秀美、江河汹涌、人情冷暖，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若是我此时回去，妻儿顾念我的安危，断不许我远行，我亦会贪恋家中安逸。既然是朋友，就不要再劝说我打消西行的想法了！”

金祥甫听了一阵沉默，他从柜中寻了些碎银子，又找了几件半新的衣裳，一并交给了徐霞客。

两人依依惜别，一直到了长亭。落日西沉，金祥甫眼瞧着徐霞客那倔强的身影慢慢消融在山川秀水中……

探险家的足迹

徐霞客一生中有三十多年是在外旅行勘察的，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万历三十五年至崇祯八年（1607年—1635年）。这一阶段徐霞客家中有老母，不宜远游，所以他“每岁三时出游，秋冬觐省以为常”。这段时期他出游时间都较短，所游之处也是交通便利之地，大多是名山大川。

第二阶段，崇祯九年到十三年（1636年—1640年）。这一阶段徐霞客不畏艱险，长途跋涉，足迹由江、浙、赣、桂等地的平原、丘陵、山区直至云贵高原人迹罕至的荒僻之地。在云南游历期间，他虽因足疾无法行走，却仍专注编写游记，后在地方官员资助下返乡，次年便在家中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