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迷离
2021-08-03赵文
赵文
一
特木热从巴镇蒙医整骨医院骑摩托车出来时已是黄昏。他穿行在街道上,临街店铺的灯光依次亮起,他感觉飞进了一个朦胧的梦中。这个时间,他的阿爸和额吉已经圈好了三十多头牛,也把他两匹心爱的黄骠马拴在了栅栏上,赛罕草原上的星月肯定也若隐若现了。
从巴镇出来,特木热的摩托车沿着沙土路爬上第三个山坡后,冒起了黑烟。到达赛罕草原,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他站在坡顶,望见乌云像浓墨一般从东南方漫过来,他的眼里飘过一丝不安。坡下是拥有十几户人家的恩格尔村,大小跟赛罕村差不多。特木热的摩托车向下空挡滑行到恩格尔村正中央后,再也无法启动了。他推着摩托车向前走,刚刚复位的右肩关节隐隐作痛。到达村西头,他的身体被冷汗浸透了,额头上绿豆粒儿大的汗珠经过浓眉,流进了他明亮的大眼睛。他的眼睛也开始涩涩生疼。
风停了,乌云完全罩住了恩格尔村。特木热把摩托车推到路边,点燃了一根香烟。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斜坐在车座上休息。雨说来就来,猛然间的事。四周没有避雨的地方,特木热硬生生被雨淋了。他狠命地打了几个喷嚏。
“你是哪个村的?”突然,黑暗里开启一扇门,门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雨声很大,但特木热的耳朵还是清楚地识别到了女人清朗的声音。
“赛罕村的。”
“赛罕村!离这还有五十多里呢!”
“嗯!下雨了,摩托车突然坏掉了。”特木热的声音依然那么有力,即使遭遇困境,骨子里的男子汉气概还是无法掩盖地往外冒出来。
“哦……那……不管怎样先进来避避雨吧。”
特木热按照女人的指引,把摩托车推进了屋。
这是一家商店,天花板吊着一只度数不高的灯泡,屋子里有些昏黄。
“雅茹,是谁啊?”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声音沙哑,伴着咳嗽。
“额吉,是赛罕村路过的人,车子坏了,进来避避雨。”
“哦,今年的雨真是说来就来啊!孩子,给客人熬点奶茶。”
“额吉,知道了。”
里屋不再有说话声,只有不断传来的咳嗽声。
特木热不敢看女人的脸,但他知道帮助他的女人很年轻。他坐在窗边的凳子上,颤抖的身体不能受控制。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漆黑的夜被密集的雨声淹没。不一会儿,女人给特木热端来了一碗奶茶。特木热这才看清楚女人的脸。他的脑子里忽闪过一些形容词,都不能准确地形容眼前的这张好看的脸。总之,长到二十岁,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同时,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雅茹的名字。
“跟家里人联系了吗?”
雅茹的话提醒了特木热。他赶紧掏出手机给额吉打电话说明了情况。他很想对雅茹说声谢谢,可喉咙像是被布日古德山上的石头堵住了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
雅茹在玻璃货柜上点了一根蜡烛,然后坐在烛光下翻着书。特木热看不清雅茹看的是什么书,只看到了乌黑亮丽的头发。他想起正在镇里读高中的弟弟,他的弟弟也经常在烛光下读书。今年夏天,为了提前筹备弟弟上大学的费用,特木热去牛市卖掉了两头牛,返回的路上不小心撞到电线杆,右肩关节脱臼。同村的斯琴图开拖拉机去镇里办事,就把特木热连人带车送到了医院。
特木热一想到弟弟就浮想联翩。弟弟刻苦努力的样子总能深深打动他,因此他放弃了学业,成了真正的牧人。阿爸和额吉年过半百,常年劳作积下的疾病正在逐渐发作,牧场需要料理,牛群需要照顾……想到这些,某个深夜,特木热暗暗地下决心放弃了学业,随之放下的是他一直憧憬的繁花似锦的生活,还有那个要和他一起上大学的姑娘的芳心。谁也不会知道,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比弟弟好。这个秘密只有两匹黄骠马知道,只有三十多头牛知道,只有经常坏掉的摩托车知道。这几年,他的身体虽然愈发壮硕,但他的臉却愈发沧桑。
管它呢!长生天早已冥冥中安排好了一切苍生的宿命,每个人都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间的,可怕的是逆天命而行的人。特木热庆幸自己洞察了天命,“我就是天生的牧人。”这句话里包含着巨大的辛酸,更包含着巨大的满足。
雨噼啪作响,特木热趴在窗台上迷迷糊糊地失去了知觉。
二
特木热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后,梦的内容忘得所剩无几,只记得他跟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在烛光下看着书,聊着理想。他躺在床上,身体像石头一般重重地压着床板。可他感觉不到硬,柔软的棉褥将他的身体放松到最舒适的状态。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屋里,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
“你醒了?”是雅茹的声音。屋门是开着的,她正在擦拭货柜的玻璃。
“昨晚你晕倒了,胡言乱语的。后来,村里卫生院的大夫过来给你打了一针,把你扶到床上,说没有大碍,让你好好休息就好。”
特木热身体里的血液急速流动,他快速下了床,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推着摩托车走出了商店。
雨后的空气真是好极了。经过一夜的休息,特木热的风寒好了大半。他在村里的修理铺修好了摩托车,可是没有办法在雨后的沙土上行驶,只好硬着头皮再次找到了雅茹。雅茹被他的举动逗笑了。她让他把摩托车推进屋后的仓房,又给他一双黑色的水鞋。
特木热穿着水鞋走了一段路,恩格尔村已在身后消失。他换掉了鞋子,在积水里洗掉了粘在水鞋上的泥垢,满心愉悦地抱着水鞋行走。山路慢慢舒展开来,越走越平坦,赛罕草原正在迎接他回家。雨后的草原在灿烂的阳光下绽放着无与伦比的美丽。特木热常常会不自觉地赞叹这美丽,这是他从血脉里流露的情感。他曾经把这种情感说给弟弟听,弟弟也赞叹这种美丽,但同时告诉哥哥,他的赞叹是建立在身体的愉悦上,如果遭遇暴风雪,他绝不会有这样的赞叹。可特木热不一样,他赞叹和蔼的晚霞,也赞叹冰雪覆盖的原野。他希望这种感受弟弟能理解,不要成天抱着课本,就此失去人本应该有的某些情感。
接近中午,特木热回到了家。两匹黄骠马看到主人后不停地点着头,跺着脚,没有放牧的三十几头牛也“哞哞”叫起来。
吃午饭的时候,阿爸告诉特木热下个月有大型的集市。
“据说,这是十年来规模最大的集,政府给赛罕村及附近的村提供十天的场地,不收租金,你挑选几头牛去吧,可别挑老弱病残的牛,害人害己。”阿爸刚毅的目光里透着无法言说的柔和。
“阿爸,这种事不用嘱咐了,我心里有长生天,做什么事心里都有数。”
额吉露出慈祥的笑容。
下午,特木热走进牛圈挑选了五头牛。他想逐渐把牛群的数量减少到十头以内,把牛群合牧到斯琴图的牛群里,然后买进羊。这几年,羊的价格一年比一年高,有些牧民已经因此改善了生活状况。但特木热的心里想的不是这些,他想盖一个冬暖夏凉的瓦房子,让阿爸和额吉安享晚年,还要给弟弟攒够娶媳妇的钱,而自己怎样都行。可是……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昨夜的雨,脸一下热起来,他低头看着一只只陷进泥泞里的牛蹄子,还有自己沾满泥浆的双脚。很快,他就把自己猛然袭来的情愫打消了。老师曾经说过,其实,天上的星星一直存在,而且一直闪闪发光,只不过白天阳光耀眼,星星是看不见的。特木热经常觉得自己就是某一颗星星。虽然这样的比喻过于伟大,但是他喜欢这样比喻。
两匹黄骠马是在斯琴图的建议下买来的。这几年,一到七八月,赛罕草原上总有旅游大巴经过。斯琴图说这是挣钱的好机会,可以做一个在草原上体验骑马的生意。起初,特木热也很热衷,可后来,他越来越觉得无趣,“马骑就骑了,还要什么钱?”他和斯琴图发生了小小的争执,最后不干了。两个月,斯琴图可以通过让游客骑马挣一笔不小的钱,但特木热并不在乎。“管它呢!心里痛快才好呢!”特木热经常这样安慰自己。
两匹马虽然不再供游客體验了,特木热却舍不得卖掉,留下来偶尔骑马放牧。他常被村里激进的年轻人嘲笑。
“特木热,你也太死板了吧,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
“宰人的事我可不干!”
“这不叫宰人,这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反正我不舒服。”
特木热的固执是遗传了他的阿爸。
“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额吉在做奶食品的时候经常笑着说。他常常望着远处的敖包憨憨地笑着。
三
连续几天的大晴天把湿漉漉的草原晒干了。特木热骑着马来到了恩格尔村,尽管他打消了那个猛然侵袭他心灵的情愫,但是见到雅茹的时候,他还是羞涩地低下了头。
雅茹倒是没有忸怩,她看到特木热的黄骠马,情不自禁地赞叹。
“这……这是你的马吗?好漂亮啊!我好久没有骑马了。”
“给……”特木热木讷地将缰绳递到了雅茹的手边。
雅茹向额吉嘱咐几句后接过了缰绳。雅茹上马的动作那么娴熟,显然从小就骑过马。
恩格尔村西边有一片草地,7月的天空把草映衬得格外浓绿。雅茹骑着黄骠马在草地上兜圈,情不自禁地唱着短调民歌,歌声像百灵鸟的叫声一样动听。雅茹骑了几圈后下马。他们在草地上漫步,草轻抚他们的脚脖,马跟在他们的身后。
“今天我太高兴啦,谢谢你,自从阿爸去了长生天后,我再也没有骑过马。”雅茹把哀伤的情愫藏在了平淡中。
“哦……”特木热的喉咙还是被石头堵住了。他越想表达,就越不能表达。
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缓缓地来到商店门口道别。
“过些天赛罕草原上有大型集市,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去……你可以去卖点吃的喝的。”特木热突然想起集市的事,笨笨地说。
“我也听说了,可是我没有车,冰柜怎么搬过去呢?再说,我出门,额吉谁来照顾呢?”
“孩子,你想去就去吧,一顿饭的事,我一个人能行。”不知何时,雅茹的额吉已经站在门口,拄着拐杖,咳嗽着说。
“额吉,你怎么出来了?快点回屋,见风又要难受了。”
“我没事,我能行,能行……”
特木热赶紧跑过去扶着雅茹的额吉进了里屋。
特木热把缰绳拴在摩托车后面,一句话也没有说,向着赛罕草原走了。雅茹有些惆怅地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轻轻地笑了。
特木热回到赛罕村后,去骑马照相的地方找斯琴图,拉着他到赛罕河边喝酒。斯琴图的牛群越来越大,但属于他的牛并不多,他几乎把全村人的牛合牧到一起,不知从哪里雇了个牛倌,自己则成天做各种活泛的买卖。他比特木热大几岁,脑子转得快,装满了鬼点子。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特木热根本不计较斯琴图唯利是图的一面,别人的事情他管不了,但可以保持自己。比如这次喝酒,斯琴图为了图个方便,要在全村人祭拜的敖包下喝酒,特木热却死活不肯,他觉得神圣的就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就是不可侵犯的,硬是拉着斯琴图来到了赛罕河边。
夏季的风吹得让人心神荡漾。特木热靠着河边的树大口喝烈酒。
“你这是怎么搞的?”
“斯琴图,给我唱一首乌力格尔吧。”
“唱哪一段呢?”
“就唱哈布图哈萨尔!”
“可是,没有四胡。”
特木热折了两根树枝递给斯琴图说:“就用这个。”
“扎……哈布图哈萨尔生性刚直,桀骜不驯……”
特木热随着斯琴图唱的乌力格尔不断地摆弄着手臂,一会儿雄鹰,一会儿鸿雁。他们闭着眼睛陶醉在赛罕草原上。
等斯琴图唱完,特木热回味着故事情节,心满意足地笑了。
“斯琴图,你可真是天生的乌力格尔艺术家啊!我好像四五年没听你唱了。你看这赛罕草原,因为你的乌力格尔更绿了;你看这赛罕河水,因为你的乌力格尔更清了;你看这赛罕村,因为你的乌力格尔更静了。”
“特木热,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安达我有底线。不过,你好像还有其他心事哦!”
“哪有其他心事!”
“你脸上写着呢!”
赛罕河被太阳照着,被风吹着。特木热的脸热辣辣的,心里无端生长着某种情愫。像是疯长的野草,可是又那么温柔;像是轻柔的云朵,可是又那么凝重;像是长长的土路,可是又那么宛转。管它呢!总之,心上已经开出了一朵娇羞的萨日朗花。
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可无论他们怎样跌跌撞撞,宽大的马背都承载了他们所有的摇摆。有些东西是不能变的,也不应该变的。
四
弟弟放暑假,特木热去巴镇接弟弟,返回的路上他从雅茹的商店买香烟,但他不好意思在雅茹面前点烟,他想把自己粗糙的一面隐藏起来,就把香烟胡乱揣进了裤兜。他这种很容易被人看出来的内心活动,让雅茹觉得他很可爱。
特木热还特意去了蒙医院,给雅茹的额吉买了几包蒙药。他上次见雅茹,听到雅茹的额吉在里屋叨咕自己吃的某种蒙药快没了。雅茹从特木热手里接过药,她本想给他药钱,可又觉得这样做不太好,只能对着他微笑感谢。雅茹心想,特木热可真是细心的人啊!
“后天的集市,你也出摊吧,卖点饮料和雪糕,天气这么热肯定很多人会买。”特木热一手把着车把,一手抱着头盔说。显然,第三次见到雅茹,他已经放松了许多,但他不知为何,一见到雅茹他总想很快就离开,可一离开就想再见。“后天清晨,我开斯琴图的拖拉机来接你,这两天你多备点货吧。”
雅茹还没有回答,特木热就掉转了摩托车的头,这不是什么大男子主义,而是他不想让雅茹看到自己发烫的脸。弟弟早已看出是怎么回事,用力捏了一下哥哥两侧的肋骨。特木热又笑又疼,摩托车险些摔倒。
兄弟俩骑车驰骋在草原上,好像既逆风又顺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他们,又似乎有什么力量在助推着他们。特木热心里想,弟弟啊!快快长成男子汉吧!去寻找哥哥曾经憧憬过的繁花似锦的生活。哥哥像布日古德山上的石头一样成为你坚实的后盾,像赛罕草原上的草一样温柔地爱着你。只是,不管你将来去了哪里,都不要忘记自己的故乡,不要忘记你是苍生天的孩子。
兄弟俩回家后就开始忙碌集市的事。斯琴图把拖拉机开进特木热家院里时,晚霞已经轻柔地洒下来了。
“特木热,明天给人家看牛的时候卖点力气,这些老板都很有钱,也不差事,这次弄好了,以后每年的集市上他们都会找你的。看一头牛就是三百块钱,没几年,你娶媳妇的钱都攒够了。”
特木热是养牛的行家,牛的好赖,只需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次集市,从外地来了好些老板,他们想要精挑细选优质草原牛,但他们不会挑选,于是经人介绍认识了斯琴图,斯琴图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找了特木热。
“放心吧,看牛我还是比较在行的,不过明天我可能晚一点到,你先带着弟弟去,让他也锻炼锻炼。”
“晚一点行,可不要晚太多哦!”斯琴图呵呵笑起来,他接着说:“你弟弟马上就是大学生了,还需要我们帮他锻炼锻炼吗?”
“大学生也是人,也是牧民的孩子,是牧民的孩子就要糙一点。”
特木热觉得弟弟真的应该锻炼了,一味地刻苦学习,身子都弱不禁风了。特木热想,如果弟弟是牧人,娶媳妇都困难了。一定要让他变成真正的男子汉!
晨露打湿了草原。特木热开着拖拉机来到了雅茹的商店。他借助一长条坚实的木板,硬是把两个冰柜推上了车厢,还把十几箱饮料一股脑儿搬了上去。晨曦微茫,他大汗淋漓,汗水像晨露一样洒遍全身,发胀的肌肉有些酸痛,同时把一件刚换上的白色T恤衫撑得棱角分明。他一点都不觉得累,他因为能帮到心爱的姑娘而心满意足。
雅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蒙古袍,她修长的身材仿佛飘动的哈达。这是她近几年来第一次出门。她的阿爸去了长生天后,她一个人照顾着重病的额吉,刚成年就肩负家庭的重担。她卖掉了牛马,开了这家商店。她出落得越来越美,从去年开始,村里的年轻小伙子们总是一遍遍跨过她商店的门槛,寻找机会接近她。
“雅茹,我的孩子啊!眼看着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村里这些个好小伙子,你好好挑选一个。这样,额吉也能安详地去找你的阿爸了。”雅茹始终没有办法回答额吉的话。商店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小山,白云总是飘过山顶,然后去到未知的地方。她常常看着那些聚散离合的白云想,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是她心里始终有些不甘心,她没有办法继续读书,没有办法走出恩格尔村,可是她渴望遇见懂她的人,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如愿,她觉得自己的一生会有很大的遗憾。
特木热紧紧握着方向盘,身上的肌肉随着拖拉机的震颤而抖动。他觉得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他因为自己是牧民,生活在赛罕草原上而庆幸。如果没有这些,他怎么能遇见雅茹呢?如果不能遇见雅茹,他怎么能体会到除了艰苦的劳作外,人生原来还会有如此美妙的时光?他觉得自己正在梦中,就像他经常黄昏时分离开巴镇,在五彩缤纷的灯光下骑车穿行时一样,不!那才是真正的梦,而眼下是现实,现实比梦更美好!
五
特木热和雅茹到达集市的时候,集市已经人山人海。特木热把雅茹的冰柜等物品安置在事先预定好的摊位上,支起遮阳伞,再把电线接到集市提供的接口。雅茹的旁边是一个卖充电宝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女人一直上下打量雅茹,嘴里发出“啧啧啧”的怪声。
“长得真标致啊!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我叫雅茹,恩格尔村的。”雅茹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个男人是你的哥哥,还是什么人?”女人看着忙前忙后的特木热,斜着身子,压低嗓门问。
“他……他不是我哥哥,是我……朋友。”
“哦!看样子,是放牧的吧?”
雅茹没有回应,她突然有些反感女人肆无忌惮的问话。
“你看——”女人扭头,用下巴指着站在集市办公处门口,穿着衬衫西服,二十多岁模样的瘦高男人說,“那是我儿子,今年大学毕业,刚分到镇政府工作。你看,他多帅,多精神。”
雅茹抿嘴笑了笑,还是没有说话。他们的对话特木热早已听到,女人说话的声音看似小声,实则想让特木热听见。但是特木热一直默默地干着活儿,虽然有点恼羞成怒,可是一想到自己家的处境,他没有办法发怒,有的只是莫名的失落。他想,也许女人说得对,像雅茹这样的人,应该有更好的男人,有更好的生活。我的一生注定要与赛罕草原在一起了。
连续好几天,特木热一早一晚接送雅茹,只是一味地帮忙,却不多说一句话。雅茹递过去的饮料和雪糕他也不接,干完活儿就走了,他的背影总是很快地消失在集市的牛群里,或者消失在傍晚的恩格尔村西头。女人和雅茹聊得越多,他消失得就越快。后来,他已经不去听她们在聊什么了,只是偶尔远远看到雅茹被女人的话逗得捂嘴笑。
有一天傍晚,雅茹终于无法忍受特木热的冷漠,她说:“如果一直这样,明天开始你就别来了,我本来也不是为了多挣钱才去的集市。”
特木热还是没有说话。他本想说点什么,可是感觉说什么都是错的。为了弟弟放弃学业那天开始,他的话一天比一天少,他正在逐渐理解阿爸的沉默。他的阿爸曾经告诉他,草原上的男人,外表要像布日古德山一样坚硬,但内心一定要像赛罕河一样清澈透明。
当晚,特木热一夜无眠。第二天,特木热再次出现在雅茹的面前,雅茹“扑哧”笑出了声。特木热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是他从心底惦记着雅茹,他已经无法控制对雅茹的想念,总想很快就见到雅茹。不过,既然不能和雅茹在一起,那么以后在心里就把她当成妹妹吧!特木热这样想。
虽然,雅茹和女人总是说说笑笑的,但是,特木热的心里不再恼怒。“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他这样安慰自己。他觉得自己的理解是对的,就像让弟弟卖牛,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弟弟把五头牛轻轻松松地卖出了高价。弟弟将来肯定是能干大事的人,而自己只能替人挑选牛了。
半个月的集市很快就过去了。特木热向雅茹的摊位走去的时候,卖充电宝的女人不知在给雅茹说着什么,两个人的头都快要挨到一起了。直到快走近的时候,他才听到雅茹对女人说的话。
“我只喜欢牧人。”
这句话重重地落在特木热的心上。原来雅茹是这样的女人,这样纯粹而朴实,这样坚定而执着。特木热心里本要熄灭的火又重新燃烧起来。
“这下你放心了吧!”回去的路上,雅茹坐在特木热的侧面说。尽管她的声音不大,尽管拖拉机的噪音震着耳朵,但特木热还是听到了雅茹嗔怒而甜美的声音。
“赛罕村里好像没有商店,是不是?”
“嗯!”
“黄骠马会一直在的吧?”
“嗯!”
……
夕陽的余晖落在特木热满是汗渍的脸上,落在雅茹随风摆动的束腰上,落在整个草原上。
责任编辑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