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与反抗
2021-08-03刘颖
摘 要: 美国民族戏剧的奠基人尤金·奥尼尔在创作晚期的代表作品《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讲述了泰伦一家四口悲剧性的生活经历与复杂痛苦的精神折磨,作者以其富有深沉的悲剧性戏剧故事以及对自己家庭自传性描述的真挚感情将自身的创伤赤裸地展示于世人,作品中揭示了在男权社会压迫下处于弱势群体的女性无力反抗与逃脱的困境现状并对主要的女性角色玛丽给予了较大的关注与同情。玛丽悲剧形象的塑造不仅是尤金·奥尼尔对于美国社会中女性境遇的刻画,同时也代表着他对于女性群体自身解放的深思。
关键词:《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 尤金·奥尼尔 女性人物 悲剧
尤金·奥尼尔被誉为是美国的戏剧之父,他的作品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与四次普利策奖。在他的艺术创作生涯中将象征主义与表现主义深刻地融合在了对于命运、生死的茫然无措以及深沉的悲剧性冲突描写中,将自己所熟悉的现实生活经验应用于写作中,揭示着美国社会问题的病根所在,是美国戏剧史上一位极具划时代意义的剧作家。在尤金·奥尼尔后期创作的自传性作品《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以自己的真实生活为写作素材来进行书写与描绘,将泰伦一家人所发生的争吵与不可告人的秘密公诸于世,其中剧中主要的女性人物玛丽具有极强的戏剧表现力与人物复杂性。尤金·奥尼尔的女性观在所处的西方现代哲学思潮启发下,在他的作品中充分得到展现与发展的变化:玛丽作为《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最为复杂的角色在剧作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书写,每当玛丽出现之时,几乎丧失于传统的男性话语权之中而处于失语状态,脱离于自我身份而扮演着社会所赋予她的三个角色:女儿、妻子和母亲。玛丽努力凭借自身的力量渴望摆脱自己在男女社会不平等的社会中所处于的从属地位,但由于历史的局限性,她在追求幸福生活的道路上无法扮演好每个身份所需要的要求,最后只能以吸食吗啡逃避面对现实而告终。
一、作为“女儿”的玛丽
西蒙娜·德·波伏瓦在《第二性II》中说道:“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a这句话说明了一个女人之所以会成长为一个完整女人的第一场所就是自己的家,在接受自己的家庭教育之下的女孩会被要求形成“贤良淑德、听话懂事”等具有女性化的本体特征,这在无形之中为女性戴上了成为“他者”的枷锁,更像是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被要求者。玛丽的“父亲”在剧中扮演着家中主心骨的角色,成为玛丽所代表的女性依赖的对象且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这一点在玛丽婚后还牢牢记着父亲当初支持自己去修道院进行学习却几乎很少提及自己的母亲可以看得出来。这样的依赖性会使得女性在日后的婚后生活中逐渐将自己的丈夫甚至孩子进行同样感情的转移,進而丧失了自我精神独立发展的机会,为以后成为男性社会的附庸品而做下了铺垫。
女主人公玛丽出身于一个富裕的幸福家庭,从小便拥有着来自父母的宠爱,接受着中西部最好的修道院的教育。美丽的她信仰上帝,梦想着成为一名修女或者是一名优秀的钢琴家,对未来充满着一切美好的憧憬。玛丽的两个梦想代表了两种对未来不同的规划:做修女——成为上帝的“女儿”,远离尘世去追求自我灵魂的升华;成为钢琴家——走世俗的道路去迎接充满掌声的舞台。在对爱情与演员蒂隆结合的幸福向往中,玛丽选择放弃自己少女时代的梦想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婚姻生活中,从此迷失了自己。
在历史上,美国曾经是英法等欧洲国家的殖民地,因此美国的修道院产生的原因以及本质则与欧洲的修道院一脉相承,即是宗教神权思想和男权思想的产物,同时是这些思想得以实践和推行的场所。修道院在历史上是贵族女孩子接受教育的场所,除了可以接受知识与艺术熏陶外还会学习一些上流社会的社交礼仪,这些礼仪大多是一些关于女性的贞德以及一些适应、服务、取悦男性社会的技巧。修道院里的修女也被称为基督的新娘,要求将贞洁的一生奉献给基督。贞洁的要求被应用于修女这一女性群体身上,但却对于男性没有这样的要求,显然是对女性的不公与男权思想烙印的体现。玛丽作为亲生父亲的“女儿”和天父的“女儿”,她坚守着父亲教给自己的信条,认为父亲为她提供在修道院接受教育进而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天父,并支持自己的梦想感到感激涕零。通过对于玛丽渴望进入修道院的原因深究发现,无外乎是为了学习知识和献身宗教 ,她单纯地忽视了修道院这一场所的真实性质,由此可看出她在父亲和“天父”所代表的男权思想之下所受到的毒害之深。
二、作为“妻子”的玛丽
面对修道院枯燥无味的生活,当拥有丰富生活和表演经验的蒂隆出现在玛丽的生活中的时候,便使得她平静的生活开始泛起涟漪,甚至修道院的嬷嬷也曾看出玛丽其实并没有完全放下对于尘世间世俗的愿望。玛丽这样描述道:“有一次我在湖心小岛的露德斯圣母像前祷告时,神灵果真向我显现。可是伊丽莎白嬷嬷对我说这还不够,说我一定要想办法证明这不是我自己头脑里一时的幻觉。她说,如果我真有把握,那么我也不在乎再接受一个考验:等我毕业后就回家去,和别的女孩子过一样的生活,参加晚会,跳舞,玩个痛快。这样过了一两年,倘若我还是执意要当修女,那么我可以回去看她,跟她谈这件事。”b当玛丽放弃了自己的两个梦想踏入了婚姻的殿堂后,她却发现现实中显然蒂隆并不是能满足自己愿望的丈夫。曾经无忧无虑的家庭和在修道院亲密无间的同学朋友们开始离自己远去,婚后面临的是时常演出在外不在家中的丈夫和无休无止的孤独与寂寞,更是要反复接受丈夫是个“戏子”的事实和小儿子意外夭折的痛苦事实。
正如西蒙娜·德·波伏瓦在《第二性II》 中所说:“结婚之后,她改用他的姓氏;她属于他的宗教、他的阶级、他的圈子;她结合于他的家庭,成为他的‘一半。不论他的工作调到哪里,决定住在哪里,她都必须夫唱妇随。她在某种程度上必须果断地与她的过去决裂,依附于她丈夫的世界。她必须把她的人身、她的处女贞操以及所需要的绝对忠诚奉献给他。”c剧作中的玛丽在婚姻中是孤独与不幸的,她为这个家庭牺牲了自己的梦想与精神自由,放弃了追求自我的机会,离开了自己原本的家与生活圈子。面对丈夫之时,作为妻子的她时常会涌上苦恼与失望的情绪,在家庭中也无法与自己的子女融洽地进行交谈。作为曾经在修道院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玛丽并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往往最后的结果都令她失望。玛丽极力渴望摆脱这样的困境,但长期在父亲的教育之下和与丈夫的依附关系中所形成的怯弱心理早已控制了玛丽的思维。作为妻子的玛丽无疑是失败的,她没有能做到像修道院或父亲教育的那般对丈夫百依百顺,将家中大小事务料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还沾染上了毒瘾,但造成玛丽成为现在这样悲剧状态的原因并不仅仅是玛丽自己,还有来自家庭的教育以及丈夫职责的缺失,甚至是社会下的压力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三、作为“母亲”的玛丽
婚后的玛丽面对漂泊的生活、吝啬的丈夫,以及小儿子的不幸去世,她在不断地遭受情感寄托丢失的折磨。在远离自己的原生家庭丧失了原本对父亲的依赖以及无法将感情全部依托于吝啬的丈夫后,玛丽将自己的心血几乎大半注入给了自己的孩子,但她作为母亲的身份来讲,无疑也是失败的。尤金是玛丽在生下大儿子杰米后的第二个儿子,玛丽并没有注意到杰米对自己是多么的依恋,她把全部的母爱都给了小儿子,这样的行为引起了杰米的嫉妒。这一切开始在玛丽为了抚慰渴望陪伴的丈夫而放下身患麻疹病的大儿子前去寻找蒂隆开始发生变化,杰米为了夺回母爱而将此病传染给了弟弟致使其夭折,在这之后的母亲越发地远离自己而情感疏远。玛丽对于丈夫的要求进行了主动而积极的回应,即使是要放下还在生病的孩子,在这样的行为之下导致了最严重的后果:小儿子夭折,而大儿子由于无法得到渴望的母爱而变成了酷爱酗酒和嫖娼的流浪汉,前途尽失。悲剧仍在不断上演,玛丽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生下埃德蒙之后,大儿子杰米在看到母亲重生的母爱后内心又变得极为不平衡,从而做出了一系列将本天资聪颖的弟弟引上邪路的行为,母亲在这个家庭中并没有给孩子们应有的教育。玛丽在作为母亲这一角色中又失去了自己的方向,面对大儿子的颓唐与二儿子的悲观,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作为母亲,大儿子杰米对母亲并没有应有的尊重与爱,只有无穷的怨恨与不满;在与二儿子埃德蒙相处的过程中,玛丽将自己对已去世的儿子尤金深厚的爱一并给予了他,但在体弱多病且神经敏感的埃德蒙眼中一文不值,总是漠视母亲对于自己的关爱而将生活过得一团糟。玛丽在孩子们身上的关爱与温柔得不到回报与重视,在婚姻与家庭中得不到温暖与寄托,终于开始彻底精神崩溃。迷茫的玛丽开始斥责新婚后总是把自己留在破陋的酒店内度过无数个漫漫长夜的丈夫,没有给自己一个长久而安定的家;责备儿子不学无术,没有走向一条光明而又充满前途的道路。然而,长期生活在备受压迫的环境中的玛丽并不敢过多言语自己的全部真实想法,只能在短暂的宣泄中收回对于男人们的抱怨与不满,最终在他们所不齿的吗啡中拯救自己脆弱而又疲惫的灵魂,得到片刻的安宁与欢愉。剧作中的玛丽在家庭中的表现也说明了她的自私:当她回忆之时,她相信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是来源于自己的家人,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卸到了旁人的身上,她更想放弃自己而从未认真思考过怎么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当梦境与现实并不相符之时,玛丽宁可选择吸毒也不愿意面对现实,她在逃避现实、放任自我的行为表现中,也体现了玛丽在资本主义社会下与家庭生活中的异化。
四、作为玛丽自己
玛丽人生真正的悲剧其实在决定与蒂隆结婚便已开始,在婚姻中她任劳任怨地扮演着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却不求回报。作为家中唯一的女性,玛丽在蒂隆和杰米、埃德蒙面前时常会展露出脆弱但强装坚强的痛苦处境,三个男人非常清楚地明白玛丽在不得已沾染毒瘾后所会面临的精神状态,却无人愿意深入去理解她的内心。丈夫和两个儿子只是会在偶尔间流露出对她的同情和怜惜,往往在下一刻便会在玛丽飘忽不定的言语中产生对她的蔑视与厌恶之情。一家人就这样处在一种反复拉扯而无可奈何的情境中:玛丽已不再是备受父亲和家人宠爱的小女孩,在新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中,她既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也无法成为一位受到孩子们尊敬和爱戴的母亲。在自己所构建的美满家庭幻想破灭后,玛丽常常在痛苦与绝望中无尽地感慨:“生活的遭遇加在我们身上的倒霉事,我们谁也无法抗拒。而且这些倒霉的事发生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可是一旦发生了,还不得不跟着做别的事,弄到最后一切事情都不是出自自己的心愿了,一辈子也是身不由己。”d在努力扮演各个角色的过程中,玛丽本是一个纯洁烂漫的女孩却逐渐在婚姻的“熔炉”中变成已经丧失了自我的独立人格,甚至令自己都厌恶的“魔鬼”。
在剧中有这样的一处情节,即玛丽将自己结婚时所穿的洁白婚纱拿在手中却丝毫不顾其已拖在地面,与此同时还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迷惑不解,说自己不明白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反观后来丈夫和儿子们对于玛丽所说的话表现得无动于衷,他们只是默默地注视玛丽的同时喝着闷酒。而此时的玛丽由于毒品吸食过量已经变得有些疯癫,她对于爱和快乐的渴望所展示出的精神状态也是对男性權威的一种抗争,是从失望到绝望的一种抗争。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玛丽在染上毒瘾后无法成为家庭中衣食住行的提供者和服务者,成为丈夫和儿子们不时谴责的对象,甚至成为全家的“魔鬼”。尤金·奥尼尔在创作的过程中也将对于母亲又爱又恨的情感融入剧本,将自己的深刻体会与伤痛暴露在了世人眼前。
在时代背景下,玛丽面对的社会与家庭的生存困境,反映了当时的美国人的社会生存困境。玛丽成为这样的妻子和母亲,还有着她民族本身和宗教信仰的原因:玛丽与丈夫蒂隆都是爱尔兰人的后裔。爱尔兰人来到新英格兰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被同化而失去了家的归属感,而这正是玛丽感到痛苦的根本原因,因为她从来没有真正的家。不管是她的家园还是家庭,没有落脚感,没有真正的“根”所依存。在爱尔兰人与新英格兰人无尽的斗争中,爱尔兰人最终只被留下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但整个蒂隆家庭却放弃和背叛了他们的宗教。玛丽通过吸毒也正是想填补自己精神上的空缺。不管是玛丽、蒂隆,还是杰米、埃德蒙,他们都是现代个人在精神上生存困境的代表。
五、结语
长期以来,人类社会对于女性显得有些苛刻与不公。母权社会虽然曾经先于父权制度出现,但父权制度在取得性别的胜利后,将女性逐渐压入社会的底层,通过对女性的压制、贬低与抑制、规范等使得女性成为社会配角、男性的附庸品。女性从出生后就不由自主地被男性寄托了过多的需要标准和希望,反抗是女性对于被统治与压迫的第一反应,但是斗争的结果往往是女性的失败甚至牺牲。《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玛丽由于无意识地接受了男权社会强加于她的道德标准,心甘情愿地按照男权社会的既定要求扮演着女性的人生三大角色:“女儿、妻子、母亲”,她也试图过反抗,但最终还是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一出悲剧。玛丽代表着在传统男性社会中的女性所面临的精神困境,这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哀,更是那个时代下所有女性的悲哀。
ac〔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II》,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页,第203页。
bd〔美〕尤金·奥尼尔:《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王朝晖、梁金柱等译,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45页,第85页。
参考文献:
[1] 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II [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2] 尤金·奥尼尔.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M].王朝晖,梁金柱等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
[3] 刘凤惠.创伤与修复——以奥尼尔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为例[J].戏剧之家,2020 (5).
[4] 周颖.尤金·奥尼尔作品中女性形象及女性意识的演变[J].品牌(下半月),2014 (3).
[5] 唐凌.论家庭因素对尤金·奥尼尔戏剧创作的影响[J].艺术评论,2018 (12).
[6] 蒋贤萍.表演的自我——再读《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J].戏剧(中央戏剧学院学报),2018 (5).
作 者: 刘颖,山西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