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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脉

2021-08-03刘发祥

散文诗世界 2021年7期

刘发祥

站在莽莽苍苍、云遮雾绕的苗岭山脉主峰云雾山巅,俯视着平伐场坝边缘的莫沙寨,就宛如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上的一片绿叶儿。绿叶虽小,却骨肉分明,生命力顽强。

莫沙寨,一如它沉甸甸的名字,在历史的快车道上牵了一段沉重而悠长的岁月。就这样,不经意间有了几分神秘,让一拨拨不期而至的客人感觉到它的厚重。

于我看来,却又仿佛是一篇有着灵动而深奥玄理的文字,在盼着能够读懂它的旅人们的光临。

说实话,我一生总是孤独的,便不害怕孤独像影子那般相随左右。好像是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位哲人说,孤独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幸福。于是乎,为了读懂几分神秘几分诱惑的莫沙寨,依稀记得十余年前,我就一次次孤独地走进它的肌肤里,探寻其近四百来年的生存脉络。在卵石或者青石堆砌的院落围墙连接而成的巷道里,我踟躇、徘徊、拍照,东张西望地寻觅着能够组成文字的素材。

这是个不很大的单纯的布依山寨,从寨门口往里延伸走通头,也就一两支烟的功夫。短短的巷子,却用了我不少的时间,仿佛是带着一双考古的眼睛,走一步,看一步,想一步,缕缕思绪,生出万般感想。

明末清初,远在南疆的黔中之地虽是早已纳入国家版图,却仍是一片荒蛮,远离教化。鞭长莫及啊,朝廷的恩威很难浸透到这里,故而就有许多不安定的因素存在,反叛的焰火如同天上一眨一眨的星星此起彼伏。朝廷的安全与权力受到了挑战,就必然有一场场的血腥杀戮。这个时候,河北巨鹿的莫天宿就手持令牌,充当了最高政府的执行者,一路向南勇猛地征战讨伐。最后,战功卓著的莫天宿全身而退,勒职镇南戎边于云雾山间。

天宿之功,有谁作过深究而记录在案?我想,这或许是一个空白。他带领的这支军队屯兵于此后,久无战事,若干年后无一不化身为黔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边地居民。他,更是花上偌大的功夫,选择依山傍水的洞天福地建起了族群家园,做起了始祖天宿公。可以说,这是从骨子里极有力的一步一个脚印地促进了这一地区的民族大融合,同时又将中原地区先进的文化一脉带了进来,生活习俗、建筑风格,以及教育模式……这,才是不朽的东西。

告别刀剑,告别腥风血雨,享受大自然的恩泽,享受家人的天伦,该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从这一时刻算起,距今已是近四百来年了。

1894年,也就是莫天宿先是建造云雾山营盘,又由其子嗣所经营的幸福乐园莫沙寨后的二百六十余年,后辈之一聪颖好学的莫异珅出类拔萃,因在府、州、县组织的考试中成绩优异而被选拔升入京师的国子监深造,成了一名贡生而进入为皇帝设置的人才库。他虽未能在皇帝亲自主持的考试中得到准进士的资格,却获取了选官的机会而到麻哈州任职。

之后年复一年的日子里,人们一直对这位勤奋的知识分子抱着一种尊敬、崇拜的心态,无不称之为恩进士。

这个时候,清政府的腐朽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官场上的腐败与尔虞我诈令莫异珅无比的窒息。这个流淌着布依族忠厚、诚实、不屈血液的七尺男儿岂能与之同流合污。什么官袍、官印、俸禄……于他而言,莫过于缕缕过眼云烟。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还没有为麻哈州的万千民众谋到更多的福祉,可是他每日里的脑海中都在徘徊着两个字:回家!

回到茶乡老家的血性莫异珅,没有沉沦,没有念想科场的功名,而是用父母数十年血汗奔来的基业筹办义学,惟愿将先祖留存的文化遗产一路传承下去。

义学创办之后,莫异珅一面拟定严格的学习管理制度,规定禁止学生习染鸦片,不准嬉闹喧哗,不准口角,同学之间要互相礼让,放学后在路上要尊长爱幼,回家更要主动帮助家长做事,自觉完成功课。

作为寨中德高望重的大知识分子,他在先辈天宿公们经过一代又一代理论与实践的基础上拟定了莫氏族规,以及言简意明的族训:信义谦和。

此后的莫沙寨,义学里书声琅琅。孩童们清脆、稚嫩的读书声宛如天籁之乐断断续续地萦绕在寨子的每个角落。有小孩读书的农家院落里,那一声声——

“人之初,性本善……”

“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其中。财物轻,怨何生?言语忍,忿自泯。”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分明就是无限的生机、活力。看着莫异珅带来的这一系列变化,憨厚、朴实的布依人裂开嘴笑的时候,往往会说:不错,要得,要得。

闲暇时光,莫异珅常常会迈出义学,穿过寨子走一段黄泥土路,然后在君臣岩古松下的青石上坐下来,眺望着青葱的远山,静静地思索:麻哈州的乡亲可好?

2019年,莫沙寨又于异珅先生熠熠生辉经年后匆匆地走到了一百二十余年后的今天。如同匆匆翻过的一部断代史,尽显沧桑。然而,随着时代对村寨的打磨改造,昭示沧桑的青石板路,吊脚楼,义学馆已不复存在。我们仅仅能够在寨门口的桥头边看到半截无限委屈不断抽泣的闱子,现在谁还能想到这闱子曾经是族人的荣耀啊。或许,也还有一两家尚未来得及拆除的旧房子里,看到黄迹斑驳的板壁上有少许的木雕工艺品。

据说,寨子中间的那个山洞通往小桥边的水井,以前时常会游出大大小小的娃娃鱼,现在却成了故事。老一辈的人,往往言及这些事,满眼都是遗憾啊。

就这样,一些不可理喻的现代文明,成功地给人们洗了脑,改变了思想、行为习惯。

呵,莫沙寨人将如何续寫今后四百年的历史,是个不小的课题。

莫洪明,一个已逾不惑之年的莫沙寨后生,尽管生活的风霜使其风华远去,他却有一颗依旧年轻的心。很久以来,他就一直在不断地思考,怎样才能让老一辈创下的文化根脉传承下去。日复一日,他风里去雨里来,以愚公精神默默地做着他心中宏伟蓝图的基础工作。

修路改善交通,四处考察找寻经济产业以谋求群众致富通道。运来一堆堆山石,请先生参谋书写家风家训,则是为了让人们永远不忘老祖宗。

渐渐地,往深处看问题的人们,看出了他的事儿,他在坚定着文化自信。

很多时候,莫洪明都是在孤独中风霜雨雪餐风露宿地坚持着为文脉的事一砖一瓦地积累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窥视到他真心的寨中乡亲,没有再让他继续孤独下去,纷纷伸出手来助力乡里的这件千秋大事。接着,又得到村里的支持,使其倾力打造的文化园更显圆润饱满。

时常关注他的人,会发现他常常于阡陌旷野间漫步、沉思,那一定是他又在想着要为乡里做些什么公益的事了。

无论是他,或是寨中乡亲,以及村里干部,无不都是在这云雾茶乡的崇山峻岭中担负着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用身心,用血汗,再去续一段四百来年的历史,续一段如歌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