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小说《春琴抄》中的师徒隐喻
2021-08-03张瞳
摘 要: 《春琴抄》是作家谷崎润一郎由恶魔主义向古典美追求的转型之作,小说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两位主人公在师徒关系之下所掩埋的隐秘情感。由此,师徒关系与情感之间形成了一个隐喻结构,也正是借由师徒关系隐喻所产生的相似性联想,引导着读者领会主人公的形象与情感奥秘。愈隐秘之处愈能发觉情感与审美的意旨,也正与谷崎润一郎所探讨的“阴翳之美”相照应。
关键词:《春琴抄》 师徒隐喻 阴翳之美
《春琴抄》是日本“唯美派”作家谷崎润一郎的代表作,初发表在《中央公论》1933年6月号上,同年十二月,由创元社出版单行本。小说讲述了盲女琴师春琴与徒弟佐助二人相互依靠扶持的故事,意在道出二人在师徒关系之下、盲目与明眼之间所生发的幽微人性和复杂情态。也正是这部作品中展现的人与人关系的复杂性和唯美性,标志着谷崎润一郎的创作已由初期作品对恶魔主义式的纯肉体美的寻求,转向微妙的精神与肉体的交流。在发表《春琴抄》的同年,谷崎润一郎发表了著名的艺术随笔《阴翳礼赞》,而小说《春琴抄》正可视为作家与之在作品创作上的对话——盲女琴师春琴与徒弟佐助的师徒关系正是一种隐喻,在这段看似端严的关系之下暗藏着一个“阴翳”的情感世界,正如小说中盲目者通过眼中朦胧晦暗的视野进入内里世界,师徒关系的隐喻反而沉默地彰显着人与人之间无可名状的冲秘美感。
一、重“情”的师徒关系
中日文化交流古自有之,涉及文学、典籍、艺术、思想、宗教、民俗、科技等方面,而儒家思想作为中国古代思想的核心,在与日本的文化往来之中自然占据着重要位置。据《古事记》(成书于712年)与《日本书纪》(成书于720年)的记载,百济人王仁曾在应神天皇十六(405)将中国典籍带入日本。自此,儒家思想对日本社会历史的各个方面产生了深远影响。王家骅在《儒家思想与日本文化》中将其概括为三个方面:疏于抽象的世界观思考、充实感觉经验的认识论,以及富于感情色彩的伦理观。而作家选择在小说《春琴抄》中搭建师徒关系这一儒家伦理结构,正体现了日本重“诚”重“情”的伦理观念。
主人公春琴与佐助的师徒关系并不似中国人心目中“天地君亲师”的师从关系。首先,春琴与佐助本为主仆关系,而后春琴才正式开班授课与佐助缔结了正式的师徒关系。然而春琴与佐助之间的主仆关系并没有因此终止。其次,中国古代儒家思想中的师者形象,是传道授业解惑者,而春琴在小说中被描写为一个德行不过硬的师者。春琴的师德不佳,徒弟佐助便是助长之人,无论春琴如何施虐,佐助也并无怨言。
因此,并不寻常的师徒关系作为一种隐喻式的克制机制,使得春琴与佐助的情感因隐秘而生发出了动人美感。
二、师徒隐喻与隐秘情感
小说中盲女春琴与佐助之间一直以师徒名义朝夕相处,而在师徒关系之下则暗藏着二人无可名状的多种情感纠葛。在儒家文化的语境下,常有“师徒父子”“师友”等外延,意谓师徒关系本身也暗示着其复杂性,也因其复杂性才促成了概念迁徙的可能,即隐喻的形成。
在当代隐喻研究中,隐喻常被称为“概念系统中的跨领域映射”,即指隐喻“涉及人类情感、思想和行为的表达方式在不同但相关领域间的转换生成”a。而隐喻的运作方式又取决于结构特征,其中分为两个方面:第一,隐喻结构需要两个对象,即隐喻的载体与主旨;第二,这两个对象属于不同的领域。两者既需相似性,又需差异性。而师徒关系与夫妻、母子,甚至引申至明与暗等关系之间所能使读者产生的联想与疏离感,我们不妨可将其视为春琴与佐助二人情感纠葛的一种隐喻,
首先,以春琴与佐助的师徒关系为载体的是二人的夫妻之实。小说中,春琴与佐助二人在旁人眼中一直恪守师徒之道,礼仪、称呼一直未曾改变,但其实二人早有夫妻之实。即便如此,春琴似乎对“夫妇”之称十分抗拒,更要求将名义落实,“说话称呼方式都有一定的规矩,若偶有违背,就是下跪磕头道歉都不轻易原谅,会一直执拗地责怪他的无礼”b。从这里也足可得见春琴事实上已用恪守师徒关系的方式默认了与佐助的夫妻之实。另外,小说还曾提到一个细节,即春琴在被烫伤毁容之时佐助未能及时相救,是因为二人分居两间,并非共处一室,“佐助如同平常那样睡在与春琴寝室相连的房间,听到不寻常的声音醒过来……” c这一细节也说明春琴与佐助的夫妻情感一直在师徒关系的限制之下。
其次,春琴与佐助的师徒关系或可为恋母情结的隐喻。春琴被佐助奉若神明,除了恭谨师事以外,二人之间也似应有超越母子、血缘的情感。在春琴正式开班授课后,小说所描绘的空间便缩小为狭窄的二人教学与生活空间,同时春琴的父母、姐妹等血亲都被一笔带过,四个子女也已外托。佐助追随春琴,表现出了人对父母双亲的天真信任之感。二人如同与世隔绝,以对方为物质与精神的支柱,对方也承担着自己所需的所有亲密关系,结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观念,便不难令人联想到春琴与佐助之间类似母子的情感结构。
再次,春琴与佐助之间的师徒关系可引申为明眼人与盲目者之视野與心灵的明暗互见。佐助最初的身份相当于春琴的“眼睛”,后来,佐助成为春琴的徒弟,开始连洗澡等私密之事也照料。因此,明眼人的佐助是明,盲目者春琴是暗。在春琴容颜被毁后,佐助为保证记忆中只留下春琴最美的样子,于是刺伤双目,也变成了盲目者,反而进入了一个光明的境地,“由于失去了外界的眼力,取而代之竟打开了内界的眼力” d。此时,佐助也唤起了曾经在黑暗的壁橱之中苦练琴艺的记忆,才明白盲目者或者说春琴心境之光明。从这个意义而言,盲目者春琴为明,而明眼人佐助为暗。
暗藏在春琴和佐助的师徒关系之下的复杂情感关系,在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叙述之中以一种隐喻的方式展现出来,而春琴与佐助之间对于师徒关系的努力维系,在外界看来做到了丝毫不逾矩,事实上也将师徒关系这一意义载体与夫妻、母子及明暗对比的意义主旨距离拉远,从而使隐喻结构内部产生了张力,而正因为隐喻的张力的存在,意义载体与主旨之间反而出现了更为激发认知主体想象力的紧密联系,使读者在春琴与佐助二人的师徒关系之下体会到了复杂情感与隐秘美感。
三、師徒隐喻与阴翳之美
以师徒关系作为情感认知的载体,使得主人公春琴与佐助二人的情感能够在隐秘状态下得以交流加深,主人公对彼此的体认、自我身份的转换及情感的加深都在恪守师徒关系的过程中发生了进一步的变化,这些变化意味着隐喻结构内部张力或紧张感的增强。而作为一种隐喻,在小说中贯穿始终提醒着读者的师徒关系在紧张感的作用下正会引导读者探知春琴与佐助之间的情感究竟。
在隐喻结构之中,隐喻载体与主旨之间的相似性越小,隐喻结构之间的紧张感则最强。就《春琴抄》中的师徒关系隐喻而言,佐助追随春琴而眼盲的情节使师徒隐喻与情感主旨之间的张力最劲。从此师徒二人“才第一次感觉到两人的心互相紧紧拥抱,彼此交流合而为一”e。虽则如此,佐助认为,只有更加卑微地师事,不断强化师徒关系,才能使容貌被毁的春琴找回昔日的自信,因此更加牢固的师徒关系,代表着主人公之间的关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密状态。
在春琴与佐助的师徒关系隐喻之中,还触发了一种双重影像,而其中读者所需的想象活动,正可与作家所推崇的“阴翳之美”相联系。双重影像是指“隐喻中的异常搭配,不仅勾起了通常的联想关系和相对应的意象,还同时诱发了听话者对新的搭配所构成的意象的想象”f。细读《春琴抄》并通过师徒关系的隐喻载体与情感主旨所形成的隐喻结构,似可展开新的联想。春琴对于外界、音乐之美、佐助等的认识都来自于触觉与听觉,小说中提到,春琴的眼盲并不是先天,而是后天所致,并且春琴对自己的容貌极为自信,想来是对幼时容貌有所回忆。小说中虽未曾对佐助的相貌有所详述,但在阅读过程中却不难想象出一个英俊男子的形象。“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g。在作家看来,美的真谛无法独自体现,唯有相互依存、相互映衬,美是物与物之间的有机生态。因此,春琴的美是在佐助与他人的观照下臻于完善的,那么佐助的形象或许也可从春琴的性格与行为中反观而来。主人公之间的复杂情感不仅在师徒隐喻的“阴翳”之下逐渐生发,也使春琴与佐助这两个紧密相连的形象从内而外地清晰显现。
a 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 版,第776页。
bcde〔日〕谷崎润一郎:《春琴抄》,赖明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32页,第53页,第56页,第56页。
f 束定芳:《论隐喻的运作机制》,《外语教学与研究》2002年第2期。
g 〔日〕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页。
参考文献:
[1] 谷崎润一郎.春琴抄[M].赖明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2016.
[2] 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M].陈德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3] 王家骅.儒家思想与中国文化[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
[4] 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
作 者: 张瞳,苏州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