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女性理想的路径与歧途

摘 要：鲁迅在作品中提到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亦舒用笔下的女性都市传奇将这些思考延续，并在此基础上走向了对“女性理想”的探索。本文将简要分析《喜宝》中，亦舒对女性理想实现路径的探索和探索过程中所遇见的歧途，并對于女性理想在现实中实现的可能性做出讨论。

关键词：喜宝 女性理想 现实 距离

《喜宝》当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句话便是“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其实我并不贫乏”a。借由喜宝之口，亦舒说出了女性理想的三个层级：灵魂、财富和肉身。与此同时，亦舒也看清了到达这三层理想须面对的重重困境。借喜宝之经历，亦舒书写的是对女性实现理想的考量和对女性命运的希冀。

一、娜拉问题的再追问

喜宝说：“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b通过对《喜宝》及亦舒其他小说的阅读，我们很轻易地便能发现，小说中主人公们对金钱的执念。喜宝的母亲姜咏丽一直独自为母女俩的生计操劳奔波。在喜宝看来，“老妈的生活过得很苦”c。在喜宝大约才会走路时同浪荡子父亲离婚，靠着在机场从空中小姐做到地勤的工作一路把喜宝供上剑桥。作为母亲的她看似完成了她将女儿抚养长大的使命，可是，在剑桥攻读法律的喜宝依然在为去剑桥念书时的学费、生活费殚精竭虑，走上了母亲为生计忧虑的闭环。一方面在剑桥读书的她是骄傲的，仿佛由此看到了知识带来自由的梦正向她开启；另一方面她太过清楚拥有这样学历的她在毕业回港之后，亦只能成为一个普通的白领，在迅猛发展的香港都市之中，为这样点滴积攒财富所付出的是身体和内心的双重疲累。当内心矛盾的喜宝看到勖存姿放在抽屉里大量的纸币时，她看到了财富最直观的模样，她心动了，承认自己是拜金的，她说：“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d就这样，将自己出卖给了勖存姿。

可以说，喜宝的故事是与金钱缠绕在一起的，这是文学史上围绕女性命运讨论已久的一个命题。在“五四”时期，鲁迅便在作品中展现了对于女性命运的思考。在《娜拉走后怎样》当中鲁迅提到，娜拉走后的结果“不是堕落，就是回来”e。自娜拉的命运，大部分人看到的是她对自由的追寻，而鲁迅借娜拉点出“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f。直指对于女性权利的获得，获得经济权的绝对基础地位。大胆做梦的前提必须是经济上的富足，而人类是永远不满足的，填满这些物质空缺是以一定的经济条件为前提的。财富对处在物欲横流的香港都市女性而言，就是理想生活最直接的一个代名词，大量的财富确定了物质生活的充裕。但是“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g。喜宝走上的正是为了金钱卖掉自由的这条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喜宝是娜拉命运的延续。

亦舒作为鲁迅的忠实读者，她用女性自我审视的方式对娜拉问题进行再追问。她让生活在20世纪年代末香港的喜宝走出家门，不同于娜拉走出家门前对于门外世界无尽的憧憬，喜宝清楚地知道门外的社会对女性有多残酷，她深知无法只靠学成而获得足够使她立足社会的经济实力，她依旧需要成为男人的附属才能解决这一问题，拥有了赚钱的能力并不能使女性在财富积累的道路上一帆风顺，至此，女性独立的经济权利依然没有获得。如果说去剑桥读法律是喜宝获得财富能力的路径，那么因为她面对前路的畏难与软弱，使她依然走上了成为勖存姿情妇的歧途。这说明，亦舒无法在物欲横流的香港为喜宝找到通往财富的真正路径，于是“委身于人”似乎又成为最便利的选择。从“五四”提出女性解放的问题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了，即使女性今天在社会上努力打拼获得了独立的经济权，但回归到家庭的时候，她们依然为社会传统规定女性所承担的“身份定义”所累，她们在获得独立经济权之后依然没有获得她们所期望的独立人格。

二、子君式的悲剧如何避免

毫无疑问，开始亦舒是希望喜宝成为人格独立女性的。她赋予了喜宝过人的灵气和能力，勖聪恕第一次见她时便被吸引，后面遇到的丹尼斯·阮、汉斯·冯·艾森贝克、宋家明，甚至是勖存姿争先恐后地甘做喜宝裙下之臣，她极富吸引力，令人过目不能忘。在打网球时，勖聪慧夸她“简直是第二个姬丝爱浮特”h。普通小市民家的她靠自己的能力考上了剑桥著名的圣三一学院，并攻读法律，这些都是普通女性所不具备的。但因为她为了获得理想生活，用青春去换财富，又因为这“契约精神”而失去了精神的自由，最终使自己沦为了勖存姿的附庸。但不要忘记，喜宝愿望清单的第一项是“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金钱主导之下的社会，什么都可以买，唯有人发自内心的情感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所以这份情在喜宝看来弥足珍贵。而此刻的喜宝已经成为勖存姿豢养的一只金丝雀。她的生活是围绕勖存姿展开的，又回到了传统“主内”的女性语境当中，勖存姿的喜好成为了左右她选择的权重。当她的精神为此所累，就意味着她不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女性，她的选择被迫印上了勖存姿“附属品”的印记，她灵魂的一部分总是自觉地“被出卖着”。

喜宝在“人格独立”上兜的这个圈子，像极了呼喊着“我是我自己的”i走出家门的子君。子君为反抗家庭专制，打破旧习，追求民主、科学、自由而走出家门，奔向涓生给他描摹的那个理想。但走出家门后的子君发现，自己并没有找到精神的安放之处，寻找无果后，她只能把她灵魂交流的热望放回到涓生身上。但这热望随着她与涓生的社会生活无法同步而逐渐消散，子君只有不断重放回忆，甚至完全沉浸其中才能确认自己的选择无误。这时，她的精神已经附属于涓生，她呼喊着的“我自己”也只剩空空的躯壳，她只有亲手将之葬送，才能获得解脱。喜宝虽没有像子君一般葬送自己，却也在出卖青春之后，重蹈了子君式的悲剧。

在亦舒看来，女性人格的独立是实现女性理想路径上非常重要的一环，而人格的独立是与经济独立分不开的，这是避免子君式悲剧的重要一环。首先不再成为家庭当中“主内”的对象，在经济上不再依赖男人的给予，拥有支付自己日常吃穿用度的能力，才能参与到社会生活当中。从这个意义上看，喜宝同子君一样，在迈出家门之后，又回到了深宅之中，她们没有变成接触社会的人。人始终是社会的动物，并不是依附于谁便能终身无忧，精神养料来自社会交往。当喜宝遵守“被买走青春的人”的自觉时，她拥有独立灵魂的理想也就破碎了。《喜宝》并没有提出获得财富和独立灵魂的方案，反而续写了一种女性不断陷入其中的重复，这恰恰是在思考女性命运时需要我们重视的。她展现的正是我们当下需要面对，不容忽视的一种现实困境。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发现了女性在追求理想时，时常陷入救赎与放弃的两难抉择之中。

三、救赎与放弃的两难抉择

在通向理想的路径之上，灵与肉的纠缠始终将喜宝放置在深渊边缘。喜宝比娜拉和子君幸是在于她的生活不因家庭而完全封闭，她虽把自己鲜活的青春卖给了勖存姿，却并不意味着形成了以家庭为单位的封闭契约。喜宝是可以选择面向并参与到社会当中，以获得社会人格的方式去实现自我救赎的。但是不劳而获的优渥诱惑实在太大，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总是拥有优先支配社会资源的权利，成为怀抱财富的上流社会中的一员无疑是喜宝人生理想的一部分，所以喜宝选择了出卖自身，放弃救赎去保证自由支配财富的能力。

就灵魂而言，勖存姿开始并没有管控，他只想得到喜宝灵性而鲜活的青春。所以，每次碰到真心为喜宝倾心的男人，可以说都是给喜宝选择自我救赎的机会，但每一次，都因为喜宝充满良知的，自觉已经“被出卖”而错了过去。而在最后碰见汉斯·冯·艾森贝克的时候，喜宝以为自己又能独立地去爱了，可是这时候的勖存姿已经陷入了对喜宝更深层次的迷恋当中，他们的灵魂已经缠绕在一起，出于不同理由被动地依附于对方。勖存姿甚至为了独占喜宝，设局枪杀了汉斯。喜宝的主动救赎之路随着汉斯的死亡，连同着她因目睹枪杀而受到的巨大灵魂震颤而被迫终止。此刻喜宝带着对无辜生命被牺牲的愧疚，放弃了通过真爱救赎灵魂的路途，自觉地将自己封闭在勖存姿的羽翼下，陷入了子君式的自我怀疑之中。

小说的结尾，亦舒老辣的一句“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宝的故事可长着呢”j，标志着喜宝对于理想的彻底放弃。虽然喜宝在亦舒的笔下获得了一个看似开放的结局，让读者发觉，落回现实之时，喜宝身上肩负的对娜拉的追问不了了之、子君式的悲剧依然无法避免，但这其中包含着亦舒对于女性命运深切的无奈和不甘。这结局并不是故事的延续而是反思的开始，是否意味着女性的独立和解放始终处在想要获得的始终是无法得到的这个悖论之中，蕴含着亦舒对于现代社会当中女性生存问题的无尽思考，她提供着可能性，又不断打破，将读者带入反复的思考当中。她用喜宝的选择、经历向我们展示着她心中的女性理想，同时又将我们带入到通向理想的路径上可能存在的悖论当中，向我们展示实现路径的道阻且长。但我们依然期待看到新一代的喜宝们在各自的路径上突破悖论，将灵魂、财富与肉身都妥善安置，实现理想的那一天。

abcdhj亦舒：《喜寶》，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72页，第72页，第9页，第49页，第17页，第298页。

efg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页，第167页，第168页。

i 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5页。

参考文献：

[1]亦舒.喜宝[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

[2]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3]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 贾丽萍.女性视角：从婚恋到社会现实——艺术的小说世界[J].华文文学，2003（2）.

作 者： 韩昀，苏州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