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孤单也比不上一个林风眠
2021-08-02春方
春方
01
1900年一个秋夜,在广东梅江边的一个小山村,一颗流星落在林家天井里,一个男婴随之呱呱坠地。这个男婴就是林风眠。
6岁时,疼爱他的妈妈因封建族规被族人强行送走,幼小的林风眠只得把母亲的形象印刻在脑海里,后来他钟情绘画仕女形象,便脱胎于此。8岁时,祖父带他去城里玩,顺手买了一张彩票,竟中头奖,解决了林风眠零花钱和西行求学的经费。
9岁时,他凭一幅《松鹤图》卖了大价钱,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画家。15岁时,考取了梅州中学,遇见了他平生第一个伯乐——清末著名美术教育家梁伯聪先生。
梁老师惊讶于林风眠图画过目不忘的天才记忆力,鼓励他不要囿于国画,大胆学习西画。梁先生诗画并举,倾囊相授,给了这位青年才俊120分的评分。“这100分只是给他完美的绘画,可是他画中所表露的艺术潜质,却已超越了他的学历。那就是说,他的画是超水准的,应得120分,这是破天荒给的分。”梁伯聪曾解释道。
02
当时社会大形势是,有为青年都迫不及待地去西方寻找救国真理,在这样的文化思潮驱动下,林风眠的鸿鹄之志,瞄准了世界艺术的靶心——法国。
1919年,他与好友林文铮、李金发坐着法国邮轮开始了西学之路。当时同船的还有徐特立、李立三、李富春、蔡和森、蔡畅、向警予等,都是日后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响当当的人物。
留学第一站,是法国一个叫枫丹白露的小镇。这不是一般的小镇,这里有拿破仑博物馆,有举世闻名的鲁索、柯罗、米勒等“巴比松画派”巨匠,还有森林、湖水和田园的自然美景,美到窒息的地方用来学画,简直是绝配。
第二站是第戎美术学院,林风眠遇到了第二个伯乐扬西施。
扬西施指出了林风眠两大艺术病症——陷入学院桎梏和作品肤浅。揚大师不仅是良师,更是“德医”,开出了标本兼治的药方:一是通过引入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等现代画派,让他冲破学院的牢笼;二是启发林风眠去向丰厚的中国传统学习。
在课堂上、在博物馆中、在图书馆内,林风眠开始在正确的道路上如饥似渴的学习。
慧眼识珠的不只有扬西施,还有第戎美院的法国女同学阿丽丝,两人正将坠入爱河,但没房没车的林风眠无法入姑娘父母的法眼,遭到坚决反对,爱情的小船暂时搁浅。
第三站是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林风眠能进入这所世界顶级艺术院校,与扬西施举荐不无关系。
巴黎是个艺术之都,也是个花花世界,林风眠心无旁骛,从塞纳河到卢浮宫,从东方博物馆到国家图书馆,从《维纳斯》到《蒙娜丽莎》,从莫奈、塞尚、梵高、高更、马蒂斯到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歌德、荷马、雨果、但丁、拜伦、雪莱,他在内心世界修好了走向大师的桥梁。
第四站是柏林。那是1923年春天的一个周日,林风眠邂逅了德国女孩罗达,出身于没落的贵族家庭。虽然大学学的化学,却有着极深的人文素养,成了林风眠了解和研习西方绘画、音乐、文学艺术的向导兼红颜。最终,他们在圣母教堂神父的主持下举行了婚礼。在爱情的浇灌下,林风眠成名作《摸索》问世了。
接着,林风眠被第三个伯乐——“教育之神”蔡元培纳入了视野。1924年,林风眠携爱妻罗达返回巴黎,他的巨幅油画《摸索》在法国举行的中国美术展览上,赢得了巨大声誉,还被法国记者评为“中国留学美术者第一人”。蔡元培从《摸索》里,看到了中国美术教育事业的希望,与林风眠一见如故。
1924年秋,罗达在巴黎因生产而撒手人寰,加之不久前祖父和父亲的相继去世,亲情和爱情皆失去的林风眠,几乎被孤独击倒。幸好,他还有艺术。在生死别离中,他悟到了生命的脆弱,创作了另一幅名作《生之欲》,在巴黎万国博览会上独占鳌头。蔡元培称赞:“得乎技,进乎道矣!”
在博览会上,林风眠与阿丽丝久别重逢,再续前缘。但他内心比任何人都清楚,世上再好的久别重逢,都比不过他和罗达的美好相遇。
03
1925年,林风眠回国,随后出任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到任后,林风眠坚持开放多元的教育方针,做了几件“出格”的事:首先,他聘任西方画家登台,挡了某些“国画家”的道;其次,请来木匠出身的齐白石,碍了保守主义的眼;接着,推出人体模特写生课,捅了封建主义的马蜂窝。1927年,林风眠孤单离场。
1928年,受蔡元培提携,林风眠赴杭州出任国立艺术学院(后来的中国美术学院)首任院长。作为全国最高艺术学府,集中了当时全国艺术界的精英,林风眠担负起领路人的重任。
在林风眠主持下的杭州艺专,谁的绘画成绩好,谁就得人尊敬,谁就是天之骄子。真才实学是在艺专确立话语权的最重要标准,没有之一。短短十载,就培养了一大批国际顶尖艺术大师。可是,林风眠不小心又得罪了人。
当时,正值白色恐怖,当局到处逮捕、屠杀共产党人,林风眠愤怒而作巨幅油画《痛苦》,并在西湖博览会上展出。蒋介石看到了十分不满,质问“光天化日之下哪来那么多痛苦?”
未等到蒋介石下令关门的手谕,却等来了卢沟桥的炮声。
1938年,在流亡教学中,杭州艺专与北平艺专合并,引发了派系斗争。不愿在这里纠缠的林风眠,为全校师生留下“为艺术战”四个字后,离开了他苦心经营的学校。该去哪里,哪里是该去的地方呢?
在嘉陵江边一排破旧的大仓库里,林风眠孤身开始了箪食瓢饮苦行僧的面壁作画。他满怀激烈地画下了嘉陵江山水,画下了鲜活的劳动妇女,画下了行进在湍急江水中的大木船……
抗战期间,辗转西南,生活清苦了,林风眠却自由起来。抗战结束后,他把妻女接到了杭州的玉泉别墅里,在杭州艺专做了一名普通教授。
04
好景不长,学校一批师生被冠以“新派画集团”进行批判,林风眠就成了“形式主义祖师爷”,这个“罪”很大,他的身躯太小,负不起。
1951年,在批判会开始前,他选择了主动辞职,蛰居在上海南昌路旧楼中,此后27年,再没挪过窝。1955年,妻子和女儿去了巴西,再未归来。
无亲人,无工作,无收入,林风眠的生活变得异常清贫。但只要能画画,他就可以同画里的人物、花鸟、山水、动物对话、交流,他的内心就是愉快的。可是,这样简单的梦想,也被不请自来的“文革”打破了。
在被抄家之前,他把几十年心血凝聚成的成千幅画作,或泡为纸浆,或焚为灰烬。尽管没了“问题作品”,但他做过中国南北两所美术学校校长的“铁证”无法删除,因此换得四年多的牢狱之灾。
05
孤单,是年幼母爱正浓,却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送走,林风眠如此;孤单,是收获爱情时,却眼睁睁看着爱人永逝,林风眠如此;孤单,是人生巅峰时,却眼睁睁看着事业断送,林风眠如此;孤单,是只想孤单时,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身陷囹圄,林风眠如此。读了全世界的孤单,却不懂林风眠。
78岁的林风眠,饱经沧桑,去了香港,度过了人生最后14个春秋。他不停地画,把记忆里的画重新给画了回来。这些画色彩更热烈,笔墨更放纵,韵味更醇厚。
1991年8月12日,艺术大师林风眠去世。天堂里有母亲,还有罗达,他再也不会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