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家艾克在华交游补考及其他
2021-08-02胡文辉
艾克(Gustav Ecke),汉名艾锷风,德国汉学家,声名不算显赫。以前偶然留意到此人,陆续记下若干线索。近由承友人帮助,得见叶公平先生《德国人艾克民国时期在华交游考》(《国际汉学》2020年第4期)一文,有先获我心之喜。据叶先生所考,与艾克相识的中国人,有鲁迅、陈衍、陈梦家、瞿宣颖(兑之)、邓以蛰、徐悲鸿、冯至、王世襄、季羡林、容庚、刘若愚、唐君毅等;而我注意到的,则有何振岱、邓以蛰、刘敦桢、梁思成、王世襄、季羡林、容庚、叶长青。以何、刘、梁、叶四氏为叶公平君未及,兹按文本年代先后略述如下,以作补充。
叶长青,福建闽侯人,文史学者、诗人,陈衍弟子。叶氏有两首诗涉及艾克,一作《重九夜囊萤第三楼小饮,在座者石遗师,惕庵、王孝泉二丈,德国哲学博士艾克,及达清、观礼兄弟》:“凭高无自怀兄弟,比舍今看德不孤。暂聚东西人鴂舌,偶添谐谑笑胡卢。满江月色真堪赏,一昔歌声孰与俱。毕竟知音天下有,何妨碧眼对黄肤。(注:艾克谓余歌声有希腊二千年古歌遗意。)”①一作《别艾克博士》:“却揩醉眼看残花,几度前村卖酒家。条昶鞭人如奋马,列峰对我似排衙。来欢岂是同今日,别意何堪共一艖!知汝论文应有为(意?),暂时分手漫咨嗟。”②此二诗分别写于1924、1925年,地点都在“鹭江”,也就是厦门。内容大体属于应酬性质,不必细论,惟可见艾克的行迹而已。
何振岱,福建侯官人,清末入沈瑜庆幕,精于诗文,属于旧派文人。何氏有两诗题赠艾克,大约写于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初之间,一首作《赠德国博士艾克》:“制造作民用,适宜自可已。斗奇逐无涯,翻愁为祸始。古圣贵执中,垂教在知止。艾君贤达者,祈向得正理。我尝诣君居,雅朴遵前轨。历游遍南北,考古求原委。宝塔峻擎天,虹梁长跨水。木石所雕镌,缩影过千纸。重人之所忽,此意正粹美。吁嗟趨时人,卓荦愧此士。”③开头几句,不脱重道轻器的旧调。至于“宝塔峻擎天,虹梁长跨水。木石所雕镌,缩影过千纸”云云,则是指艾克用力于中国古建筑的调查研究,积累图纸资料甚多;“重人之所忽,此意正粹美”两句,则强调其研究的对象,系国人向来所不知自重者。另一首作《记德国博士艾克赠别语》:“人事有成毁,天然不迁移。君游赏其天,毋为人者悲。山青水自绿,终古泳与翔。重来有樽酒,为欢惟语常。”何振岱:《觉庐诗存》卷六,《何振岱集》,第241页。这是转录艾克临别时的语意,亦有一点内涵。
艾克来华,最早是应厦门大学之聘教授哲学和艺术(1923-1928年),他与叶长青会面,与何振岱有交往,都由于此。而正是在厦门时期,艾克开始研究古建筑有关,他后来与戴密微合著《刺桐双塔》(1935),专门研究泉州开元寺的东西两座石塔,也是基于此时的考察。
刘敦桢、梁思成并称营造学社的两大台柱,艾克是营造学社创始成员,跟他们认识是很自然的。刘氏1933年有一篇《覆艾克教授论六朝之塔》刘敦桢:《覆艾克教授论六朝之塔》,《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3卷第1期。,实以书信代论文,答复艾克请教的建筑史诸问题,涉及奈良东大寺门上横枋、南北朝时塔的平面形状、木塔的起源、塔上的刹、木塔的遗存、木塔的结构、中日佛塔装饰的异同等。梁氏则译有艾克的《福清两石塔》梁思成:《福清两石塔》,《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4卷第1期。,原文考察福州福清县的瑞云、水南两塔,出以随笔的体裁,论人怀古,颇见情怀。文长皆不录。
此后,艾克转到清华教授德语(1928-1933年),季羡林曾是他的学生。叶先生引用了季氏的《我的老师们》《清华园日记》两种文本,而季氏在其回忆录里叙述更详:“……第二位是艾克,字锷风。他算是我的业师,他教我第四年德文,并指导我的学士论文。他在德国拿到过博士学位,主修的好像是艺术史。他精通希腊文和拉丁文,偏爱德国古典派的诗歌,对于其名最初隐而不彰后来却又大彰的诗人薛德林(按:即荷尔德林)情有独钟,经常提到他。艾克先生教书并不认真,也不愿费力。……他学问是有的,曾著有一部厚厚的《宝塔》,是用英文写的,利用了很丰富的资料和图片,专门讲中国的塔。这一部书在国外汉学界颇有一些名气。他的另外一部专著是研究中国明代家具的,附了很多图表,篇幅也相当多。由此可见他的研究兴趣之所在。他工资极高,孤身一人,租赁了当时辅仁大学附近的一座王府,他就住在银安殿上,雇了几个听差和厨师。他收藏了很多中国古代名贵字画,坐拥画城,享受王者之乐。”季羡林:《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北京:华艺出版社,2005年,第57-58页;另参蔡德贵整理:《大国学:季羡林口述史》,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2-73页。
艾克的学术取径,也值得略为一谈。
艾克留下的著作,最有名气的是两部包含大量图像的专书:除了上文已提到的《刺桐双塔》,另一部是《中国花梨家具图考》(1944)。相比之下,后者系海内外第一部关于中式家具的著作,创说垂范,在学术史上更有意义。一边是建筑,一边是家具,两个学术课题相去甚远,今日看来属于“跨界”,但在当年来说,实有其特殊的学术背景。具体地说,我以为当与营造学社的早期宗旨有关。
营造学社之创立,得力于旧式士大夫出身的朱启钤。按朱氏的意思,营造学社的学术目标虽以建筑为主,但并不限于建筑,“凡属实质艺术,无不包括,由是以言,凡彩绘、雕塑、染织、髹漆、铸治、抟植,一切考工之事,皆本社所有之事”朱启钤:《营造学社开会词》,《蠖园文存》卷下。。是其宗旨可谓广义的制作之学。而由朱氏本人刊印、编纂的文献,亦可见其学术用意:除了《营造法式》《园冶》之外,还有关于室内家具的《燕几图》《蝶几谱》《匡几图》(纳入营造学社出版书目),有关于漆艺的《髹饰录》;他辑录的《哲匠录》,即包括各类匠作(最早连载于《中国营造学社汇刊》);此外还有关于织造的《存素堂丝绣丛刊》。又如梁思成虽专攻建筑,也著有《中国雕塑史》讲义。只不过营造学社后来的成绩与影响完全偏向建筑一道,且此道又能纳入现代学术体系,遂使建筑史之学独大,而遮蔽了营造学社的“原教旨”。比如,在林洙的《中国营造学社史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里,营造学社的内涵已完全等同于建筑研究了。
艾克研究明式花梨(黄花梨)家具,艾克:《中国花梨家具图考·致谢》,薛吟译,北京:地震出版社,1991年。
具体在趣味上受到邓以蛰的启发,但由他是营造学社外籍成员这一背景来看,仍应归于广义“营造”观念的影响。从“营造”的立场,从“考工”的立场,室内的工艺与室外的工艺自是相通的。正因为他承受了此种学术观,才会将家具从收藏层面提升到研究层面,才会将本来不在学术范围之内的对象纳入学术范围。值得一提的是,以明式家具名闻当世的王世襄,也曾是营造学社助理研究员。可以说,营造学社不但造就了刘敦桢、梁思成,也陶冶了艾克、王世襄。照今日的学术理念来说,他们都属于物质文明研究的先驱。
最后仅凭我所知,附带列出民国时对明代家具有收藏兴趣的若干学人:中国人里,除了上面说到的邓以蛰、王世襄,还有陈梦家;寓华的汉学家里,则有德国的福华德(Walter Fuchs)、傅吾康(Wolfgang Franke)傅吾康:《为中国着迷:一位汉学家的自传》,欧阳甦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07-108页。。在那个时代,明代花梨家具作为商品并不特别昂贵,知识阶层也能消费得起。
据傅吾康回忆,福华德当时是这样装修住宅的:“墙柱和房屋的木质部分——一种木架结构的房屋——未加装饰,保持自然的色彩。天花板按照传统图案用垫子编织物重新修理,石头地板上铺着垫子和古老的中國地毯。空着的墙上装点着挑选出来的明代或‘满洲国(按:当指清朝)时期的绘画。所有的家具都是黄花梨的,具有古老的中国风格,适当的位置上摆放着考究的古董,还有一对简朴但有弹簧的沙发,很舒服又不影响纯粹的中国传统的室内摆设。”傅吾康:《为中国着迷:一位汉学家的自传》,欧阳甦译,第107页。要知道,对于福华德在内的寓华人士,在家居设置方面,“艾克才是所谓的教父”,福华德自然也得到他的指导。可以想象,艾克自己的家居风格亦大抵如是。这样,前述何振岱《赠德国博士艾克》诗里那两句“我尝诣君居,雅朴遵前轨”,意思也就有了着落。
[作者简介]胡文辉(1967-),男,独立学者(广州 510085)。
① 叶长青:《松柏长青馆诗》,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页。
② 叶长青:《松柏长青馆诗》,第46-47页。
③ 何振岱:《觉庐诗存》卷六,《何振岱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