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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生长的庄稼

2021-08-02张向前

金沙江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窝子鱼塘菜地

张向前(河南)

这个是青菜,这个是小包菜,这个是四叶菜……母亲站在菜地里,一一地跟我介绍菜名,多少有些自豪的样子。我怕记不住,拿了个小本子,一笔一画地记了下来。记下来也不好使,总有二、三样长相酷似的菜分不清楚,可见我的愚拙。

一个多月前,我从外地回老家看母亲。外地不近,离老家三千余里。我就常年在两点一线间奔波往返,终点是起点,起点也是终点,永不疲倦。母亲独在乡下居住,日常种地,养望生活。见少有回家的儿子回来了,母亲自然万分高兴。高兴之中包含着多了一个帮手的喜悦。

房前的二分地新鲜着。母亲早已翻好,充分地晾晒,腐旧的气息已四处散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腥的味道,清腥中夹杂着慵懒,似醒非醒。

“只能种这二分地了!”母亲幽幽地说,语气中满是无奈。我们家有五个人在集体里分地,大约有三、四亩。可是母亲体力确实退化多了,只有耕种房前的这二分地,以供餐桌上的时蔬。除了黄泥土承包给陈四种花椒树,一年租金给240元钱,其余的电桩土、潮土、山顶土、坡土已经无人耕种,顾自荒芜。这是岁月对母亲的围剿,从年龄、体力、劳动范围的全面围剿。就是如此,也算尚好的了。母亲年近八十,村里与她同龄的人大多已经作古,比她小十岁八岁的人,也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匆匆地辞别了这个世界。岁月是把刀,割韭菜似的催人老。她仍然举着那把锋利地锄头——被泥土、石头与时间磨得锋利却短了一截的锄头,与这个世界争食。尽管有些迟滞,有些缓慢。

这二分地原来是个鱼塘,鱼塘里装着我童年的怀想。在成为鱼塘之前,它应该是一块荒田,或者是一块浅浅的稻田,知道我喜欢养鱼,喜欢去堰塘里、河沟里抓鱼,父亲就把田塍加高加宽,蓄上水,把它改做成了鱼塘。当父亲离开多年以后,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鱼塘是父亲送给我童年少年的最好礼物。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父亲在世时默默地做了许多,从不言语,像山,像河,儿子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理解过他。直到时光漏逝日久,屡屡提笔回溯,才感到心里疼痛翻卷,愧悔终生。

鱼塘后来被泥土填满填平。泥土是我们家修房后多余出来的。原来泥土与木块结合的老式扇架房改成了青砖瓦房——明明是白色的砖头,老家人总喜欢说青砖屋瓦。那些泥土曾经站在风雨里,构筑了我们遮风挡雨的家园,守护我们平安而寻常的烟火。如今,它们散漫地躺了下来,就像干活累了的农人那样随意一躺,与大地事融为一体,成为地球并不起眼的一个小版块,孕育蔬菜种子或秧苗,乃至生长成熟,供养着母亲餐桌的菜盘子。

母亲不育种,她带着我去赶场,乡场上有专门卖菜秧的——大多是些年龄较大的种菜“老把式”。母亲自有她的选秧标准,从乡场上买回菜秧,一小捆一小捆的,有大头菜、四叶菜、莲花白,还有临江儿菜、菱角菜、剑兰菜等。母亲把绳子解开,一根一根地分拣秧苗,把那些孱弱的、有病害的剔除出来,剩下根壮叶肥的留用。“成活率可以达到百分之九十。”看着手中的秧苗,母亲有些自信地说。

我一直没搞明白,母亲为何上午买回菜秧,活鲜鲜的时候不栽,总要等到下午半晌以后,再拿起有些蔫软的秧苗往地里走?止不住问了一次,母亲没解释,只说了一句你不懂,便挥锄打窝子(刨坑)。母亲干的活儿很漂亮。不用拉线,母亲打的窝子基本横平竖直,斜线也差不多是直线,这是母亲长年练就的基本功。我不行,歪歪扭扭不成体统。母亲不让我打窝子,让我栽菜秧。

“把秧苗放在窝子中间,用温润的泥土将根部压实。”母亲叮嘱我。

“秧苗蔫了,站不起来啊?”

“站不起来没关系,扯一晚上露水就都活过来了。”

我们边说边干,一小时左右功夫,二分地里全部种上了蔬菜。

站起身来,舒展一下疲惫的筋骨。回望一眼,二分地被划分成好几个小块。母亲的这种划分完全没有章法,主要是根据哪种秧苗的多少,决定哪种菜占的位置和面积大小。黄色的泥土上,偃伏了星星点点的绿色。

“一桶水里兑两勺化肥!”按母亲的要求放好肥料,我担起塑胶桶——小时的木桶已经看不见了,去旁边的坑里盛水。舀水时,高高地扬起尿壳子(舀水的瓢)往下冲水,使化肥与水在桶内充分地勾兑融合。百余斤的重量,让背部的肌肉急剧收紧,我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往菜地里挪动。这确实是个体力活。我在家的时候,这个活儿非我莫属。年近八十的母亲已经无力承担。我不在的时候,母亲怎么办?我后来观察发现,她只担半桶水——她只能担起半桶水。是衰老教会了母亲智慧的生活。

母亲简单地刨了两下地,刨出两个相对平整的地面。我将水桶置放下来,把扁担随手插进松软的泥土里。嘴里吐出一口气,肩头上的肌肉也立即松弛散开来。

再次用尿壳子在水桶搅和几下,我舀起肥水浇地。没想到,这还是一个技术活儿。刚开始,一瓢水有时浇四、五棵菜苗,有时浇八、九棵,水也掌控不好,一会儿多一会儿少。“均匀点嘛!浇秧苗的根部”。母亲在旁边看着着急。慢慢地有了感觉,一瓢水剛好可以均匀地浇七、八棵菜苗。在一折一反中,尿壳子蜻蜓点水般地匀速前进,母亲的脸色这才松弛下来。

二分地浇下来,一直机械地抬架着的两只胳膊酸胀不已。

望着这片充满收获希望的菜地,母亲倒是蛮有成就感。

“扯一晚上露水就都活过来了。”母亲又说了一遍。

夜色逼了过来,灯光将我们收回了家。

一觉醒来,我迷糊着起夜。推开房门,满院子月光直直地倾泻下来,似有月光砸地的声音。草丛中虫子的鸣唱渺渺可闻,三、四种声音此起彼伏,世界由此显得更加阒寂无边。当然,还有一种薄荷般的清凉,掠过面颊,我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此月曾经照古人。这话有点哲理,也有点虚无。我抛开这些古人,独自踱到菜地边,果见下午栽种的一些秧苗站了起来。庄稼在阳光生长,也在月光下生长,它们趁母亲睡觉的时候,继续不停地生长?

天光大亮时,那颗核桃树挣脱了黑夜的束缚,伸展张扬着有些僵硬的腰肢。一滴露珠,安静地挂在清晨的心坎上。我再次踱到菜地边,看见所有的秧苗都鲜活地站了起来,才确信昨天的疑惑:庄稼不停生长。夜,或者月光对于庄稼,是否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母亲说的那个“扯”字,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半天,也找不出一个合适而晓畅明白的字来替代。“扯一晚上露水就都活过来了。”这话干瘪得或丰盈得无可解释。

当我再次返回老家,二分地里已经挤满了嫩绿的蔬菜,蓬勃旺盛。我有时在想,这二分地是母亲与天地达成的最终和解,也是母亲亲手签名留给季节的书签。母亲指点着蔬菜,就像指点着江山一样,告诉我这个菜的名字,那个菜的习性,然后蹲下身去,轻轻一提,洗净却仍然带着泥土味儿的时蔬就会被素炒、蒜蓉或者烧汤,搭配着香肠、腊肉端上桌,香气随即迎风飘溢。

于是,整个村庄的肠胃开始苏醒。

责任编辑:李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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