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人民文学》
2021-08-02黄晓萍
黄晓萍
“不是一名散文新秀。只知道她是四川人,最早的知识青年,支边到云南,目前在楚雄地区文联工作。”——摘自《人民文学》作者简介。我的出生地是重庆,重庆当时属四川,他们也没写错。
这一期刊物是《人民文学》1987年1—2期合刊,编辑部有段发刊词很有力度:“我们的国家在‘双轮马车上疾驰,一个轮子叫改革,一个轮子叫开放。新时期的文学从这‘双轮马车上起飞,已经锻炼出了一双矫健的翅膀。时代的车轮迈进了1987年,我们的文学应当更自由更活泼地扇动双翅,朝向闪动着璀璨霞光的新的地平线。本刊将竭诚地为文学翅膀更为自由地扇动贡献力量!”
我有幸能在《人民文学》已经飞腾起来,更自由更活泼地扇动成熟的双翅之时,荣登“国刊”,当时并没怎么得意洋洋,原因有二:一是本期刊物因故收回,并没普遍面世,读到的人不是太多;二是在这之前,我已经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过两篇散文,喜极而泣、委屈而泪、感激而叹的冲动过去三年之后,学会了些收敛。意想不到的是这篇题为《山狗吠月》反响好动静大,几乎成了我习散文以来的坐标,被多家转载,还写进了北京大学出版的《当代文学史》,当成电大教材,堂而皇之叫开了。
我與《人民文学》结缘相当偶然。一个边地业余作者,初试笔墨阶段,几乎没勇气去仰望“皇家刊物”,能在地方报刊上发点补白,已经受宠若惊。我在《人民文学》发表的第一篇散文是《岁月的回声》。此文写于一次搜集民间文学的采风活动,巧得一个民间歌手两句很形象的歌词“解放那年亲个嘴,直到如今还在甜。”也就这么两句,诱发了我无边思绪。这两句歌词艳得太直白大胆,在倒退几年的“运动”中,是要挨批斗的。是清明盛世的纯净,打开了人民心底的禁锢,怒放的花朵什么颜色皆不拒。以此为文眼,我写了金沙江边一位民间歌手,用有情的歌声润浸贫穷苦难的流年,韧性的生活在爱意不乏的翻身道情里。此文我先寄给了省刊,被退稿之后我都忘了这题笑嘻嘻的山歌。大年三十晚,多事的夫君将其投进邮筒,大胆写上《人民文学》的地址,去扣“国门”。
这是1983年初的事。
三个月之后,芮增瑞先生告诉我,第七期《人民文学》目录上,有我的散文。支支吾吾搪塞几句,并没当回事。稿不是我寄的,那时投稿不用邮资,谁投的我也拿不准,后来才知道原委。我正准备出文联大门去菜市场准备晚食,与邮递员撞了个满怀,接过大抱来稿和报刊,居然有一封《人民文学》大信皮上写着我的名字。急急展卷,拙作果然上了“皇榜”。吊着大门,一口气叫着嚷着读完泪雨滂沱,慌慌中如是捡到一粒良种,鼓励我继续耕耘这块山地。
那时,我的处境欠佳,怀疑我能写下去的议论种种,任何一款都冲着芮增瑞先生选错苗子,将一个带有猪屎味的女娃子挪来文联,实在贻笑大方,先生顶着的压力比我本人还要大。此文得张,芮老师比我还高兴那是自然——一个侧面印证着老师没选错我。
发表文章忘乎所以,在我仅此一次。有了这次鼓励,我接着向《人民文学》大胆寄出两题散文,先后都被采用。苦难中开出的三朵花,无疑鼓励着我与我生活在一起的山区民族一路前行,继续着边地书写火把漫卷,彝味很重的散章全部原生态,成活率还可以。有方家评介说我是“彝山土著”,连地域标签也贴上,无人识得我是重庆妹儿,只当我是柴火妞。那时,我不认得《人民文学》任何一位编辑,何以多次受宠云里雾里,在我的周围,传出我与马某某编辑有瓜葛是抬举我。国刊编辑什么人没见过,何苦拿一个腌菜女人去恶作人家!
我接触的第一位《人民文学》编辑是冼宁,一位差不多和我妈同辈的资深女编审。当时,我在《金沙江文艺》做编辑,其实更多的任务是通联和发行。发行事比通联还累人,我得用三轮车将刊物拖到公路边,找顺道货车带去昆明,再由书商往下分发,那时文联经费太少,不可能全部交邮路走。1984年初,我在武定山区文化站和学校争取发行量,芮老师电话请武定有关单位“找”我速归。心惊胆战回单位,原来美差一桩。《人民文学》来了个女编辑,需我陪去大姚赶赴昙华山的插花节。前后五天朝夕相处,受益匪浅,内中一个细节我和冼老师绝对忘不了。那时,昙华山还长在深山人不识,接待条件差,我们在楼板上睡通铺,为冼老师找了间烟草味极重的乡干部办公室做成临时“单间”,见被子太薄,我留下大衣让冼老师当被子用,还送去一盆栗炭火驱寒。离开昙华山时,冼老师忘了泡在茶杯里的假牙,一场寻找假牙的折腾我当主角,彝剧创始人杨森为我忙活。假牙没着落倒演了一场“小品”,听得一车人哈哈大笑。
这一路,我见冼宁老师豁口黑洞,咀嚼困难只喝汤。我又心酸又自责,藏两个清明粑粑没人时递给冼老师聊补进食之不足。
1985年初夏,我接到《人民文学》一份笔会邀请,大喜过望。芮增瑞老师在培养我的过程中,尽量提供条件让我接触大的文学环境。陪冼宁是一次搭桥,没有那次昙华山之行,此次高规格笔会一个省仅限一名,绝对轮不到我头上,无疑是冼宁引荐。她当时是《人民文学》散文组的头,资历足够推荐一位新人,我撞了大运。得知我要“进京赶考”,朋友们很闹腾了一阵子,送来西服一套皮鞋一双皮包一只。记得最早到会的,一个是我,一个是山西来的张平。当时我很土张平也不洋气,张平去买了一套深蓝毛料中山装,我去烫了个头(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进理发店)。第二天开幕,见人家那份随意潇洒,我和张平的正儿八经反倒古怪,不说也罢。
会议规格很高,安排在中直招待所,门前的后海连着中南海,无比高贵。一周时间,除一次爬长城外天天半天听大师们授课,如是听了半部当代文学史。大师们讲课很有风范,可以提问和讨论,很灵活。讨论也相当热烈,像文艺复兴时候的小舞台,人人都有绝活。我听都听不懂只好闷着。还有一位没怎么发言的是莫言,人家写的红萝卜都透明,意在不言中用不着呐喊,文章摆在那儿哩。笔会来的人最边远的是我,见我一声不吭主会者王蒙想启发我讲几句,又不明说,眼睛望着我说:“四川人怎么老拿性行为骂人?”——对不起,我也不知其所以然只好逃避,把头勾得低低的如坐针毡。这时有了笑声,是笑我的窘还是笑川人的粗口,我就不得知了。
晚上的文学沙龙有趣而激烈,因为心性和无大作为的心慌,我知趣地一律回避,错过了极好的碰撞机会,很可惜。中直招待所出门就是有名的什刹海,早晚必然乱窜,倒也见识了北京人的京味文化,草成一篇《京城,有这样一个去处》留给了《人民文学》,后来也有评论家肯定,很受鼓舞。
那几天,我认识了当年《人民文学》的所有编辑,散文编辑高远一席话点醒了我。他说:“咱们的来稿量每天用麻袋扛,你那篇初发的文章是冼宁发现的,山风一缕缕,民歌一调调,清新而纯朴,不发行吗?”记得冼宁紧跟了一句:“《人民文学》的来稿跟风气的不少,难得你那文章中可爱的个性。”
曾经与冼宁老师五个昼夜相随,竟没听她表白过。这修为够我学一辈子。
那次笔会我也有“料”,是一次洋相。去长城那天自带干粮,招待所准备好分装成袋。我这人一向放单,拎着一袋动作极快,一口气跑上八达岭长城制高点,见我的同伴们才在半道欲行欲止,我那份得意有点小人做派,来了一通指点江山的“好汉”造型之后,背靠长城享受午餐。这袋三明治太丰盛,我显然吃不了,遂取那可口的心心就水。这段长城峭立悬崖边,尚未长出新叶的老树茂密而有骨感,鸟窝层层高筑像些空中楼台,无数觅食的“家长”们在为巢中儿女勤奋忙活。我将那些三明治皮皮撕碎抛去空中,它们抢得快活,我抛得开心。紧跟上来的辽宁女作家边玲玲和另一女伴找我取午餐,我才知道坏菜了!拿不出她们那一份我好尴尬,我怎么就忘掉了出发前组织者说过三人一组有个照应?只好说我以为……全吃完了。得来个“大卫”之名很不女作家。
去北京前,芮增瑞先生许我多在京城住几天,开开眼界,用心何其良苦,这是要顶着压力为我创造与外界接触的条件,包括去拜拜“码头”。会议结束住处成了问题,进进出出都在冼宁老师家,其中还远走了一次承德。那个时段,北京人生活环境天宽地阔,住房却远不如我们边地小城宽敞,有留吃不留宿之说。冼宁老师家仅两室,安排四女两男,我和冼宁老师和她的准儿媳和小女彤彤将大床当成炕,横着躺。去承德归来,仅有一班车,冼老师早早为我订好返昆明的票,在火车站等候我至子夜,还是一家子。
次年,我得了去鲁迅文学院读书的机会,四个月的周日都赖在冼宁老师家,度过了一段有“娘”疼爱的舒心日子。若论情谊,远远超过编者与作者。我们亲人一般相处,什么话都可以放开说。直到这时,我才体会到冼宁老师独自一人撑持京门一家子的不易。冼宁老师出身大户,是北大才女,屈就不怎么有文化的机关“后勤”,图的是那人有一份好成分给家庭些庇护。那“后勤”在文革中分外活跃,造反先拿家庭下手,要赶冼宁母亲(地主成分)回广东接受批判。岳母也是娘,他居然下得了手。这桩婚姻解体有苦无处诉,我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冼老师养了一群猫,它们是“父儿夫妻母女”,有猫的一家子亲亲热热做伴,更显出冼老师高雅的清凄——猫不会人语交流。
打搅人家这么长时间,一时无以回报。归来后总想有所回报,细细一想这家人什么都不缺。北京的冬天很好过,有暖气,季节交替那一段最难将息。楚雄出产优质丝绵,我做了两床薄丝绵被寄去。回赠的礼物比我赠的双倍还要多,是3斤特级纯羊毛粗线,一半中国红一半米色,还附了一张编织说明图样。这是我平生最高级的温暖,翻翻拆拆穿在我身上三十余年,那一缕深情足够对付楚雄不太长的冬寒,还有我多病的身体。
冼宁老师退休之后,将我托付给了高远。我年年投稿年年用,直到十年之后,我都不好意思。国刊的版面那么金贵,我得知趣让给别人。和冼老师的通信从没断。冼老师花甲之后终于有勇气迎接夕阳红,人情澎湃的一封诉衷情的信外带一张与老伴合影。他们对我笑得那么甜蜜羞涩,还有几分纯情的天真,可爱可敬可感!幸福的婚姻不分老少,何况他俩在一个大院相知有年。
《人民文学》对作者的关爱,很有优良传统,扶上马会送一程。关心着一个作者的成长,他们会追逐此人的写作信息。1996年,一位叫宁小龄的小说编辑,读过我在《大家》发表的中篇小说《重庆雾》,来了一封很长的约稿信,大意是很看重我描写重庆解放前夕那一段浑浊,各种社会势力的拉扯中,底层人民生活的众生相。鼓励我别光写散文,写小说的潜质也应发挥。试着写了一题《外婆》,责编是宁小龄,终审是后来当了中作协副主席的著名评论家李敬泽。
我与李敬泽相识也很偶然,那是1996年春季,一次半月之久的去西双版纳农垦系统采风的行走笔会。一路走来都到了老挝的南塔省,我才知道李敬泽来自《人民文学》。此人的名气有多大,借用海南女作家杨沐一句话,不用我再添点什么足够。杨沐说:“海南作者去北京必干三件事——爬长城、吃北京烤鸭、拜访李敬泽。”我们相处半月竟不知此人身价,讨教真经的机会错过了,几多可惜。这也不能全怪我。从昆明上车才过玉溪,除乔公外(彝族著名作家李喬),老大不小的男生都戏称我“老岳母”,辈分定在那儿,我得装模作样往“老”上靠。
其实,不搭理他们我是心虚。
你看那一茬年少郎,张口就飚文学理论全球风,前沿得超出国界与学科,有时还来几句英语,一概无法接口。一旦开黄腔,绝对一口的包谷味,一不小心会被他们“殖民”。无抓落的自保,除了闭口我无旁的招数,眼观车窗外,故作散淡状。李敬泽因事早离开这个采风团两天,临行前主动找我聊了几句,大意是我的《外婆》他看过,还行(这就是肯定了),拟发六期放在儿童文学类。题材属市井,眼光从儿童,放在儿童节恰好应景。
《人民文学》对我的眷顾、呵护、提携、推荐是多方面长时期的、持久性的。一个边地作者得他们如此厚爱,我很汗颜,这份情谊日久弥香,他们是我的恩人和文学海洋中的摆渡人。1990年,当时的副主编周明推荐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另一副主编韩作荣在桃园湖边的月亮广场现场赋诗为楚雄添彩;高远远赴楚雄指导我修改报告文学《他挑着担,他牵着马》。送高远去昆明乘机那天,正是伟人邓小平去世之日,我俩心情沉重,酹酒滇池,做了一次心祭。2008年,高远为我的《真爱长歌》在中作协会议室召开作品研讨会,前后张罗……
30余年,凡《人民文学》编辑们赴滇西,从没忘记看我一眼。因楚雄不是目的地,只能在路边鼓励我几句,先告知我大致行程,又温暖又感伤。一次次匆匆迎送,我傻傻地等在三家塘岔路口,手捧两个西瓜。
责任编辑:张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