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的幸运

撰文=王一婷

清乾隆 乾隆帝御宝交龙钮白玉玺 印文：纪恩堂 香港苏富比2021 春拍 中国艺术珍品 成交价：HKD 145,691,000

自从秦始皇开创皇帝制度后，两千多年的封建时期，中国一共有422位皇帝。在422 位帝王中，最为幸运的当属清高宗乾隆。他继位顺利，没经历过腥风血雨，接手的江山实力雄厚，物质基础丰富。作为帝王，他无需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也无需像自己的后嗣那样面对国破家亡。顺遂的人生，让弘历的喜好可以被无限满足。今天遗留的清代皇家园林，大多修建或者重新修缮于乾隆时期，今天所留的清宫旧藏，出于乾隆年间的也数不胜数。这些艺术品，承载着一个曾经的盛世荣光，向我们展示这位顺遂帝王一生的得意与幸运。

纪恩圣祖

2021 年4 月，苏富比香港春季拍卖会上，乾隆白玉交龙钮玉玺以一亿两千万元的价格成交。这枚玺以白玉雕刻而成，钮为交龙，印体微微有裂痕、且有黑色的火烧痕迹。御用宝玺一般选择上好的玉料雕刻而成，而此玉颜色泛青，局部呈黑色，应为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所致。印底阳刻“纪恩堂”三字，印体四周阴刻乾隆御文《纪恩堂记》。

纪恩堂一共两处，一处在圆明园，一处在避暑山庄，是乾隆为昭示其祖父康熙皇帝对自己的特别恩情而命名的。

历史上流传过两例立储不看皇子而看皇孙的故事。一例是朱棣与朱瞻基，他立储时听大臣一句“好圣孙”而立朱高炽（朱瞻基之父）为继君；而另一例则发生在清朝，说康熙皇帝因喜欢弘历而传位于皇四子胤禛。前一例可在史书上找出明确证据，后一例则大概率是后人牵强附会之说。

康熙因弘历而传位胤禛的说法或许只是后人为迎合乾隆而编造的，但乾隆对自己皇祖父的感情却不容置疑。不同于寻常人家的祖孙关系，皇家的祖孙总是隔着重重规矩。弘历第一次见自己的祖父是在自己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三月，那一年，皇四子胤禛邀请康熙皇帝于圆明园牡丹台赏花，把弘历的名字呈上，康熙命人将弘历引到御前，一见便十分欣喜。随后时常将弘历放在身边亲自教导。康熙赏弘历居于避暑山庄万壑松风，这处住所离康熙本人居住的烟波致爽殿非常近。对于祖父的恩情，弘历一生都记得。他记得康熙曾叫他接近已身中子弹的大熊，担心大熊威胁弘历的生命安全，康熙亲自击毙大熊；弘历也记得祖父会担心他从山上奔跑的过快会受伤，他会特意命人提醒弘历慢行；弘历也会记得祖父对自己的谆谆教导，他教导弘历孝敬父母，要弘历将自己打猎所得及时送给父母，他也会教导弘历勤勉好学。祖父是弘历一生的榜样。

这方寿山石苍龙教子钮『古稀天子之宝』选用温润寿山芙蓉石微黄色章料，略带红花。钮雕云龙纹，主龙蟠伏云端，龙头朝向正对印文正面，龙睛威猛深邃。

清乾隆 御制寿山芙蓉石苍龙教子钮“古稀天子之宝”宝玺北京保利2021 春拍 禹贡Ⅰ——乾隆御制缂丝兰亭图贴与古稀天子的天朝盛世成交价：RMB 28,750,000

备受恩宠的弘历最终登大宝、掌国玺。

玺印，是中国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玺印，特别是研究中国封建社会的皇帝玺印，对于认识中国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思想和文化诸多方面都有极重要的意义。

通观清朝历代皇帝的御用印玺，可以发现皇帝御用印玺在印文的选取上有这样一个规律，即同一印文在御用印玺中出现的频率与皇帝本人的思想、情趣、喜好以及其自身的经历密切相关，也就是与皇帝在位期间的重大和关键节点息息相关。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所作《八徵耄念之宝记》曰：“予年七十时，用杜甫句，镌古稀天子之宝而继之曰：犹日孜孜，不敢怠于政也。”为庆祝自己七旬万寿，乾隆制作了一系列以“古稀天子之宝”为印文的玉玺。据《清代帝后宝玺印谱》的钤盖记录，共23 方，其中17 方为“古稀天子之宝”，6 方为“古希天子之宝”。

北京保利2021 年春拍呈现的这方“清乾隆御制寿山芙蓉石苍龙教子钮‘古稀天子之宝’”宝玺即为其一。

这方寿山石苍龙教子钮“古稀天子之宝”选用温润寿山芙蓉石微黄色章料，略带红花。钮雕云龙纹，主龙蟠伏云端，龙头朝向正对印文正面，龙睛威猛深邃。从印钮顶面俯瞰之平面图观，五爪主龙正守西北“乾”卦之位，坐北朝南，应是乾隆本人的化身。

在继承皇位前，弘历曾发愿像祖父一样在位长久，但为表示对祖父的尊重，他祈求上天能让自己在位六十年，少于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年的统治时长。

乾隆六十年，弘历心愿已成，主动退位，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嘉庆，自己退休做了太上皇，年轻时的誓言在六十年之后得到履行。

乾隆为感恩祖父的恩情，特意在他初次觐见康熙的圆明园牡丹台内室与避暑山庄万壑松风两处挂了“纪恩堂”匾额。并命人打造了两方“纪恩堂”宝玺，分别存于圆明园与避暑山庄。并亲自题写《纪恩堂记》记述自己与康熙的祖孙之情。

避暑山庄内的“纪恩堂”玺，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圆明园的“纪恩堂”玺，则在2021 年苏富比香港春季拍卖会上以一亿多的价格成交。光阴流转，岁月如梭，玺上早已刻满岁月斑驳的痕迹，留下来的故事，却令人动容，它是传承，也是亲情。

清乾隆 “纪恩堂”宝 青玉质 交龙纽方形玺 汉文篆书面11.9cm 见方，长6.5cm，通高9.4cm，纽高4.5cm 故宫博物院藏

中国人或许没那么相信神明，但对于祖先，我们的崇敬之情重如泰山，就像乾隆皇帝自己在《纪恩堂记》中表达的那样，他对于康熙皇帝的教导丝毫不敢忘却：“乾夕惕之志，故凡出治临民，罔不盡心籌度，日慎一日，至於今三十年……不负皇祖之恩者。”皇室亲情淡薄，弘历能得祖父亲自教养一番，是他的幸运了。“纪恩”所纪，历经山河破碎，犹放光芒。

“十全老人”

于帝王而言，能让他真正得意的，不是物质上的富足，他们需要的是能彪炳史册的功绩和永享天下的时间。

弘历晚年得意地自称“十全老人”，“十全”炫耀的是他的武功，“老人”则欣喜的是上天恩赐的时间。“十全”即是“十全武功”，指两次平定准噶尔之役，平定大小和卓之乱，两次金川之役（大小金川之役），镇压台湾林爽文起义，缅甸之役，安南之役及两次抗击廓尔喀之役。这些战役在历史上的知名度虽远不及康熙时代的收复台湾之战和平定三藩之役，但这些战争对稳固祖国边疆的意义是非常深远的。

纪恩堂玺 底文

为了平定准噶尔部蒙古族达瓦齐以及回部大小和卓木（大和卓木波罗泥都、小和卓木霍集占）的地方叛乱，清朝中央政府在乾隆二十年（1755）和乾隆二十三、二十四年（1758、1759）出兵西域，在地域相当广大的地区内，经过多次规模很大的战役，最终取得了胜利。这次平乱战事成为乾隆皇帝为之骄傲的十全武功之一，除了用文字记载于史册，乾隆皇帝还命宫廷的画家绘制作了一系列作品用来纪念，徐扬所绘《平定西域（回部）献俘礼图》卷就是其中之一。

《平定西域（回部）献俘礼图》卷，为纸本设色画，纵42厘米、横1800厘米。画卷保存了清宫原样装裱，包首为织锦，题签上书“徐扬画平定西域献俘礼图”，玉制画别亦保存完好。画卷用色精美，出场人物众多，为后人详细记录了献俘礼的场景。所谓献俘礼，为清宫军事典礼，在《大清会典》中有明确记载，且在康熙、雍正年间举行过，后人无从知晓具体的礼仪细节，徐杨的《平定西域献俘礼图》正好弥补了这一空白，它有着极高的史料价值。画卷起首为京城正阳门，经棋盘街、天安门，卤簿仪仗自端门排列至午门，皇帝御座设于午门城楼之上。全图以写实的笔法记录了一个历史时刻，人物众多，刻画入微，色彩鲜艳饱满，是乾隆时期清朝宫廷纪实绘画的代表作。

画卷所涉及的历史背景，则是平定“大小和卓”叛乱。平息大小和卓叛乱一直是乾隆甚为得意的一桩成就，但更重要的是国家因此而得到统一，西域也由“故土新归”之意取名“新疆”。

现代中国的版图，是在清朝的基础上奠基的。新疆地区的归附，为中国多民族国家的形成有着重要的意义。而这，就不能忽视乾隆时期所做的努力。《平定西域献俘礼图》所记载的，是那个强盛帝国的气象和天子的得意。

6 月6 日，《平定西域献俘礼图》在北京保利春季拍卖会上，以4.14 亿人民币的天价成交。这个价格创下了今年以来全球最贵中国画纪录，也是有史以来第三贵的中国古书画。

富有四海

清朝对奠定中国版图的贡献还在于将西藏地区纳入中国版图。

清 徐扬 《平定西域献俘礼图》 北京保利2021 春拍 仰之弥高——中国古代书画夜场 成交价：RMB 414,000,000

西藏地区距离中原地区遥远，唐代有吐蕃政权统治，元代初步建立西藏对中原王朝的臣服，到了清代，清朝派驻藏大臣与西藏当地上层共同治理藏地。为了维护对于西藏地区的统治，清政府尊重当地习俗，并对藏传佛教表示推崇。所谓“兴黄教，即所以安众蒙古”，藏传佛教在北京十分兴盛，皇室更是专命造办处打造藏传佛像，有时帝王也会亲自参与佛像的设计和制作。三世章嘉呼图克图若必多吉自幼侍奉乾隆皇帝左右，他备受乾隆礼敬，他作为造像的顾问也参与到佛像的创作中去。

今天流传下来的有关藏传佛教的艺术品，多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完成的。藏传佛教造像，也在今天的拍卖市场上流传颇广。乾隆时期的佛像艺术品，较之其他时代的，更加精细。合金的质量也更高，是以，这一时期的造像往往能受到藏家的追捧。这也是乾隆时期经济实力雄厚的另一表现。

1793 年作 清乾隆五十八年四月初一日 钦命中正殿绘罗古罗尊者像 镜框 布本设色 华艺国际“大美——古代书画珍品之夜”成交价：RMB 5,750,000

《平定西域献俘礼图》局部：献俘先锋官已进皇城

唐卡也叫唐嘎、唐喀，系藏文音译，指是藏地特有的一种绘画形式。从题材上讲，大多绘制与藏传佛教有关的宗教故事，从内容上来说则覆盖了历史、文化、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在绘制唐卡时需经严苛的仪式。随着藏传佛教在宫廷中地位的上升，中正殿念经处组织京城内藏传佛教的画佛喇嘛绘制唐卡。从乾隆五十年开始，宫中广泛采用“钦命中正殿画佛喇嘛”的说法，并把这一题法写在白绫上，装在唐卡上，用以明确画作信息。华艺国际春季拍卖会上，这幅“钦命中正殿绘罗古罗尊者像”以575 万的价格成交。

中正殿藏的唐卡，签上多以藏文书写，在录入档案的时候因语言隔阂会造成误录的现象。根据白绫签的题记，此尊罗汉是半托迦尊者，然而比较图像，我们发现这是一个偶然之过。画面上，罗汉着华丽袈裟，右手胸前施捻持印，左手于腹前施禅定印托宝冠，这是典型的喇乎拉尊者像。喇乎拉尊者是释迦牟尼佛的嫡子，自幼随父出家，跟随佛陀身边。《法华经》记载，佛陀曾授记，他未来亦当成佛，唐卡中的喇乎拉尊者有肉髻与螺发与佛陀特征一样也就容易理解了，这是遵循经典，直接显示他作为未来佛陀的形象，手持宝冠，则暗示他与父亲一样，奉菩萨旨下到世间弘法的使命。这一由宫廷画师创新的罗汉像并未在西藏流行，这是宫廷特色的罗汉样。其座前的贵妇形象正是题记中提到的其母亲耶输陀罗，着华丽袈裟，戴花冠，双手合什捧宝，赤足坐垫上。她是释迦牟尼佛为太子时的正妃，坚定支持释迦太子出家。独立养育儿子喇乎拉。儿子十五岁时，母子同时出家，并证得阿罗汉果。

左图：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 年）崇庆皇太后八十寿辰御制金釉粉彩无量寿佛像 中国嘉德2021 年春拍 成交价：RMB 2,185,000

右图：清乾隆（1736～1795 年）弥勒菩萨像 合金铜 中贸圣佳梵尘妙相——佛像艺术专场 成交价：RMB 2,875,000

此幅唐卡中母子同时出家的故事令人动容。乾隆皇帝与养母崇庆皇太后也都推崇藏传佛教，乾隆三十六年，为贺崇庆皇太后八旬大寿，皇帝特意献上这尊“御制金釉粉彩无量寿佛”。本品制作繁冗复杂，不惜资财，需在瓷胎上先施紫金釉，再涂以调和金粉，低温烘烧而成。烧成隐约可见金釉下紫金釉，颇具金铜造像鎏金脱落之自然效果。此佛像应是专为献给皇帝、皇太后的“九九礼”中所用，规格颇高。

藏传佛教的备受礼遇，带来的是藏地归属华夏的政治结果。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清宫旧藏藏传佛教造像很明显都受到了汉地文化的影响，造像都更偏柔和。满汉蒙回藏，五族臣服，是弘历作为帝王最大的得意。经过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努力，终于在乾隆时期，疆域、经济、政治、文化达到了空前的高度。这是弘历一生最为得意的事，也是他最大的幸运。

弘历作为一位帝王，他的顺遂是令人羡慕的，但这份顺遂的背后却也隐藏了巨大的危机。

首先，他统治时期，清政府的腐败已积重难返；其次，清政府故步自封，已悄悄落后于世界的脚步，最后，贫富差距巨大，下层百姓未能享受到盛世的实质性成果。这三点，都造成了清朝的衰落。这个骄傲的帝国，也在乾隆逝世后的四十年时间里被打败。

造成衰落的原因有多种，我们不能把这沉重的历史责任放在某一个个人身上，但作为后来人，我们却可以从弘历的幸运中再次看到那古老的警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