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分权制度、市场分割同群效应与产能过剩

洪正,谢漾

(西南财经大学中国金融研究中心，四川成都，611130)

一、引言

我国分权制度改革诱发的地方政府竞争和市场分割行为，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产能过剩和效率下降的矛盾，已成为困扰宏观经济和金融健康发展的顽症之一。产能过剩问题已从阶段性、结构性产能过剩演化成持续性、全面性产能过剩。统计数据表明，中国总体产能利用率从21世纪初的85%下降到2019年的76%左右，产能过剩的矛盾持续存在并有恶化的趋势。严重的产能过剩危害实体经济，并诱发银行信贷、地方债务等一系列系统性金融风险。为有效抑制这一局面，2016年以来中央政府发起了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其中，“三去一降一补”政策更是将“去产能”位列五大任务之首。“去产能”政策虽然在局部和短期缓和了产能过剩的矛盾，但是，我国总体产能过剩的问题并未得到真正缓解，如图1所示。

图1 中国2017—2020年来制造业产能利用率

产能过剩的原因在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论，国内有“政府失灵”[1]、“市场失灵”[2]之说，国外则有“周期性假说”的提出。但是，政府调控和市场机制都无法有效缓解中国长期存在的重复建设和产能过剩问题。近年来，学术界开始聚焦于财政分权制度改革及地方政府干预行为对产能过剩的影响。有学者认为改革进程中的以显性财政分权和隐性金融分权为特征的分权制度为地方经济扩张提供非对称激励，加速了地方政府之间“为增长而竞争”的过度投资行为[3]。但是，政府竞争为什么必然导致产能过剩？既然中国长期出现产能过剩，为什么支撑产能过剩的行业(企业)可以长期生存？而且，中国的市场化改革进程在不断持续，市场机制也在不断发挥作用，中国的市场机制为什么未能有效发挥产能调节作用？此外，中国政府具备强大的调控能力，近年来中央政府也一直在加大产能调控力度，为什么中国的产能过剩问题反而陷入“过剩、调控、再过剩、再调控”的怪圈，致使产能过剩问题“久调未决”[4]？显然，单纯从财政分权制度、政府干预行为以及市场机制的角度，都难以解释中国产能过剩的原因。

事实上，中国超长的经济增长周期和强大的经济扩张动力既来自分权制度改革激发政府竞争的外在驱动力，更来自市场化进程推进的市场内在原动力。面对分权制度不完善导致的非对称激励机制，以及市场发展严重失衡的客观现实，地方政府维系竞争和扩张的有效手段就是市场分割。地方政府竞争的本质在于“超越身边的对手”。因此，为了保护本地市场和争夺外地资源，限制本地资源流出和抑制外来竞争流入便成为当务之急，市场分割这一竞争策略也就很自然地成为首选策略[5]。据此，本文研究中国情景产能过剩问题，选择以分权制度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市场分割行为为研究对象，这样可能更有助于揭示中国产能过剩矛盾的深层次原因，以求找到更有效的治理对策。

相较于已有研究，本文具有以下边际贡献：第一，构建“财政分权-市场分割-产能过剩”分析框架，拓展和丰富了中国产能过剩的研究视角，为研究和治理中国产能过剩提供了新的思路。目前虽然有大量的研究成果揭示了财政分权制度对政府行为的影响，以及政府竞争与产能过剩的关系，但是分析分权制度与市场分割对产能过剩影响的完整的理论研究逻辑框架和实证验证尚付阙如。第二，引入社会学同群效应研究方法，并结合空间计量研究手段，研究地方政府市场分割行为互动策略，拓展了地方政府市场竞争行为和研究手段。虽然政府具有“法团经济人”特征的假说目前已成共识，但关于传统政府行为的研究仍然停留在理性经济人的基础之上。本文关于政府行为具有同群效应的研究，则是建立在政府作为并非完全理性的经济人假设基础上。地方政府市场分割行为不但表现为“以邻为壑”的竞争行为，更具有“相互学习”和“政策模仿”的同群效应。其中，落后地区的同群效应更为明显。政府行为的同群效应加剧了市场分割程度和市场分割竞争的“囚徒困境”矛盾，也更充分地验证了“个体理性”导致的集体非理性[6]。第三，深化和拓展了中国产能过剩的成因，提出了治理产能过剩的新思路。既有研究产能过剩的成因代表性的观点有“投资潮涌假说”[7]、“地方政府说”[8-9]、“结构失衡假说”[10]等，这些研究都抓住了助推中国产能过剩的一些关键因素，但似乎都难以真正诠释产能过剩的本质特征。因为，这些因素造成的产能过剩为什么可以持续存在而且愈演愈烈？支撑以上这些因素助推产能过剩的手段是什么？这些问题并没有得到真正回答。本文引入市场分割，并验证了市场分割成为财政分权影响产能过剩的中介变量，回答了“地方政府影响的市场分割，既是产能过剩的原因，也成为产能过剩持续存在的条件”。据此，解决市场分割成为治理产能过剩的关键。

二、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说

经济制度(体制)改革是推动中国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力，而经济权力结构是导致经济制度变革的重要因素。改革开放进程中，基于财力薄弱和发展任务艰巨的客观现实，中国经历了“财政包干”和“分税制”为代表的重大财政分权制度改革。财政分权制度设计旨在充分调动并发挥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积极性，为中国经济发展提供动力和活力。事实上，“中国特色的财政联邦主义”的财政分权制度改革[11]为经济金融扩张提供了强大的非对称激励，不断强化了地方政府的利益和竞争行为，助推了巨资的投入和经济的发展。其中，最为关键的是财政分权制度的实施引入了地方政府“为增长而竞争”的激励机制。分权制度主要通过对地方政府(官员)经济发展的绩效评价，以政治激励为主要手段，调动地方经济发展的积极性。地方政府不但具有“法团经济人”的角色和特征，而且具有“政治人”和“经济人”的双重属性。在高阶位置稀缺背景下，地方政府官员因面临升迁的政治压力，被迫致力于在经济发展方面有亮丽政绩，“为增长而竞争”的政治锦标赛模式由是出现。各级地方政府为获得竞争优势，不但追求增长的绝对速度，更重要的是取得地方政府之间在GDP“标尺竞争”上的相对绩效考核优势[12]。但是，在资源、市场空间约束背景下，相对绩效的竞争会加剧地方政府的地方保护主义。市场分割将区域划分为细小单元[13]，地方保护主义造成的地区分割和“诸侯经济”成了地方政府的理性选择[14]。

理论上，自然地理因素、技术性因素，以及经济和制度因素都可能成为市场分割的成因。目前大多数研究将中国的市场分割主要归结于分权制度引起的政府竞争。市场分割是经济转轨时期地方政府之间竞争的重要策略性行为[15]。市场分割通过对省域外市场主体和要素流动的限制，达到保护本地市场和经济的目的。政治集权和地区间资源流动约束也使得地方政府有动机保护本地资源[16]。为了保护本地市场、生产要素、税基，提高本地企业的竞争力和盈利能力，限制本地资源流出和抑制外来资源流入成为地方政府的占优竞争策略[5]。事实上，中国省域之间的市场分割导致的跨地区竞争壁垒从未消失，地方政府之间“以邻为壑”的竞争策略限制了生产要素和产品在不同地域之间的自由交易[17]。虽然市场分割对经济发展效率没有作用，但是却有利于地区经济总量扩张(至少在短期有利)，因为市场分割有助于维系地方的投资和产能扩张——即使是落后的产能。正如周黎安[8]认为，地方政府在明知可能亏损的情况下仍然过度投资，宁愿选择恶性竞争而放弃合作的根源就是与经济竞争结合的政治晋升竞争。因此，分权制度背景下的市场分割行为是提升地方政府竞争力的有效手段。同时，也是地方政府竞争的结果。不难看出，中国的分权制度改革加速了地方市场分割行为。地方保护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市场分割行为同分权程度存在高度联系[18]。由此，提出本文以下假说：

假说1：财政分权制度强化地方政府之间的市场分割行为。

在发展资源和市场约束的背景下，地方政府获取竞争优势的手段，既包括进攻手段——争夺其他地区的资源和市场，也包括防守手段——保护本地资源和市场。在市场主导的经济发展模式下，竞争的手段是通过市场机制来实现。但是，在中国的转轨经济发展进程中，地方政府对市场的发展难以扮演“超然”地位，在地方利益驱使下，更容易扮演“超级”角色，成为影响市场的主角。为获取本地经济发展优势，容易通过行政手段限制本地资源外流。例如，20世纪90年代全国范围内曾先后爆发的“蚕茧大战”“生猪大战”“烟叶大战”等，各地地方政府通过设置关卡封锁市场，限制本地资源流出；通过市场准入阻止外地资源(产品)流入本地，例如，外地的啤酒准入管制、卷烟准入管制、水泥流入限制等；通过投资补贴，保护本地企业的发展。财政分权制度的实施引发的地方政府市场分割行为的研究引起学术界的高度关注。但是，地方政府市场分割行为策略及相互影响效应的研究却相对缺失。政府间竞争的本质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发展资源和实现相对发展优势，并取得更好的相对绩效。传统的政府间竞争行为研究更多突出“以邻为壑”的市场竞争策略。事实上，地方政府之间不仅仅表现为竞争关系，还表现出大量的互动、学习和模仿现象，形成“同群效应”。“同群效应”体现了社会个体决策时相互影响的一种内生的社会互动。行为经济学认为人是群聚类动物，为了生存和安全而偏向于向群体靠拢。同理，地方政府官员的决策本质上也是人的决策，在面对不确定性时也倾向于模仿邻近政府的行为。首先，这是为了通过“学习性模仿”减少地方政府的信息不对称[19]，通过“竞争性模仿”以防止落后于其他竞争对手[20]。其次，从行为经济学中的“共同承担责备效应”来说，是为了减少决策失误后的恐慌和压力。

地方政府之间的同群效应易陷入市场分割的竞争、模仿或者跟随的“囚徒困境”[13]，加剧了市场分割的程度与范围。此外，由于欠发达地区和发达地区政府面临的发展基础和发展环境差异，政府行为策略应该表现出异质性。欠发达地区既要保护本地市场，更要模仿和学习发达地区市场，形成追赶效应。经济落后的区域易于实施市场分割政策以保护当地产业和有利的分工地位[21]。欠发达地区倾向于复制和模仿发达地区经验，造成中国工业的地理集中过低和地区间分工不足。邓慧慧、赵家羚[23]验证了地方政府设立开发区决策行为上存在典型的“同群效应”。地方政府并不完全基于自身条件而是会模仿跟随做出与“同群”类似的决定。而且，欠发达地区比发达地区间的“同群效应”更为明显。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提出以下假说：

假说2：地方政府的市场分割行为具有显著同群效应，落后地区的同群效应更为明显。

中国分权制度的主要目的是充分发挥两个主体(中央和地方)的积极性，实施的主要手段是政治激励，评价的主要依据是经济增长的相对绩效。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地方政府可能会因为财政利益和政治晋升的双重激励，不顾当地产业的资源禀赋与基础条件，展开盲目的竞争，造成了重复建设和产能过剩问题。正如王永钦等[22]指出，中国在转轨时期的分权制度改革，最重要的不是“做对价格”机制，而是“做对激励”机制。正是因为财政分权制度存在的非对称的激励机制设计和非全面的绩效评价制度安排，推动中国经济存在的“投资潮涌”现象，加剧产能总量的扩张和产能过剩问题。另一方面，地方政府在投资扩张过程中，通常会选择路径最短、成本最低和产能较大的投资扩张项目(钢铁、水泥等)，而且，通常选择影响最直接的国有企业。国有企业具有产能过度扩张的内部激励，而基于所有制的信贷扭曲又为其扩张提供了外部激励。地方政府为了追求短期绩效而部分放松管制强度，从而导致低效率的国有企业产能过剩问题进一步恶化。同时，“短平快”的投资模式极易造成产业结构扭曲，加剧产能结构性过剩的矛盾。

政府影响的投资行为必须依赖于资源和市场条件，在资源和市场约束背景下的投资扩大，需要借助市场保护和市场分割。市场分割行为主要表现为对市场的保护，对价格和要素的干预。目的在于获得更多的投资、就业，以及财政收入。政府通常会通过对企业的税收优惠[23]、土地政策[24]、企业补贴[22]、融资优惠、政府采购、政府投资等手段，直接参与市场竞争。市场分割行为以及要素价格的扭曲，在扩大投资和产能的同时，也会抑制落后地区生产技术的提升，而产能过剩在落后地区表现更为严重，这就加剧了落后地区的产能过剩问题。在商品层面，地方保护主义限制了地区之间商品等要素的自由流通与交易，减少企业出口[13]，最终减少了商品需求，不利于企业产能的消化。而由此导致的市场集中度的降低，企业规模的减少，将对产能利用率产生负向影响[25]。落后地区不但容易陷入低水平重复建设问题，还具有“复制”发达地区经验的冲动，造成中国工业的地理集中过低和地区间分工不足[26]。由于地方政府的同群效应导致相互模仿(往往是落后地区模仿发达地区)[27]，而模仿行为导致的后果是地方政府脱离于当地自身的经济、资源禀赋、比较优势特征，作出并不符合自身发展规律的决策。由于存在学习效应和规模收益递增的问题，地方政策将策略性地选择进入一些并没有比较优势的产业参与竞争，从而加剧产能过剩。因此，同群效应将造成“低效模仿”以及“追随者效应”。从这种意义看，产能过剩是一种“个体理性”导致的集体非理性。财政分权体制为地方政府采取市场分割和地方保护主义政策提供了激励，并造成分工的低效率和社会产出损失[34]。

我国的产能过剩不但表现为总量过剩，更表现为结构性过剩；不但表现为传统大宗产业如钢铁、水泥产业的产能过剩，也表现为新兴产业的产能过剩，如光伏产业以及最近在全国各地暴增的集成电路投资。大量的理论学术成果和实践表明，中国的产能过剩主要源于政府干预式的“投资潮涌”。地方政府的同群效应程度代表政府间竞争程度和竞争策略的相似程度。财政分权制度驱动地方政府市场分割及其同群效应，加剧产能过剩，尤其加剧了落后地区的产能过剩问题。综上，提出以下假说：

假说3：财政分权制度、地方市场分割行及其同群效应程度加剧产能过剩。

三、实证研究设计

(一)样本与数据来源

本文以中国省级地区为研究对象，基于数据可得性，选取2001—2014年中国30 个省的工业企业面板数据，由于西藏数据缺失严重，故将其剔除，部分缺失数据通过插值法和预测法进行补齐，并对异常值进行处理，最终得到了420 个样本观测值。数据来源于《中国统计年鉴》《中国工业统计年鉴》《中国经济普查年鉴》和各省统计年鉴等。

(二)模型与变量设定

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行为互动关系可能具有同群效应。社会互动因果关系的识别由于内生性问题的存在而具有技术难度[28]。而空间计量的出现为识别空间互动提供了较好的方法[29]。在选择空间计量模型后，由于除了变量之间存在空间关联，误差项中同样可能存在，我们将面临空间滞后模型与空间误差模型的选择问题。在空间自回归中如果存在遗漏变量问题，则从空间滞后模型扩展到包括空间滞后解释变量的空间Durbin模型，Durbin 模型可以产生无偏系数估计。此外，空间Durbin 的高拓展性可以更方便地检验不同模型的适配性。

为减少模型的偏误，我们进一步采取如下处理：第一，与企业、家庭的数据特征不同，本文认为省份间空间距离因素是自然外生给定的，不存在自选择偏误；第二，采用拟极大似然估计(MLE)[30]，使结果更加无偏；第三，加入被解释变量滞后项构成动态空间模型，更符合当期产能决策受上期影响的时间特征。同时，作为未知的个体异质性和溢出处理导致因变量现有差异的历史因子的代表，吸收未知的省份特征所带来的偏误。因此，本文选择动态空间Durbin 模型(模型(2))作为地方政府同群效应的检验模型，并辅之以双固定效应模型(模型(1))进行对比验证。本文设定的计量模型如下：

其中，因变量Yi,t表示省份i的在t期的市场分割程度或产能利用率；Xi,t为核心解释变量(市场分割或财政分权)；controli,t为控制变量；扰动项εi,t服从零均值、同方差、独立同分布假设；W为标准化的30×30 维空间权重矩阵，其中的元素wij表示地区i与地区j之间的空间关系；解释变量WYi,t为空间滞后项，经济含义上可以理解为除本省以外其他周边省份的Y值，在本模型中反映其他距离较近省份的Y值对本省份Y值的影响，M为固定效应；η为时间固定效应；β1为核心解释变量的系数；ρ1为空间系数，表示当地政府采取的(市场分割)行为与“邻近”政府的相关性，是地方政府策略在空间上的互动、模仿的反映，即为“同群效应”，ρ1显著为正，代表周围地区(市场分割)策略对本地区策略呈正向影响。

在空间计量的构建中，为体现省份之间的距离关系，本文分别构建如下三种权重矩阵：第一，距离权重w1，利用各城市市政府所在地的经纬度坐标，通过距离函数dhaversine来计算空间单位之间的球面距离dij，矩阵中的元素w1=1/dij；第二，经济权重w2，用两省之间GDP 差距的倒数衡量，即w3=1/|GDPi-GDPj|；第三，为综合反映地理距离和经济距离，构建了“经济+距离”权重矩阵w3，令W3=0.5W1+0.5W2。

(三)核心变量的定义与计算

1.产能利用率(Cu)

目前产能利用率的测度方法包括峰值法、生产函数法、成本函数法、协整法、DEA。其中，峰值法是以宏观产出的峰值作为基准，但事实上即使产量达到顶峰也无法确认是否真正具有效率；函数法需要很好地设定生产或成本函数，而中国企业的生产行为容易受到外界的干预和非理性投资，其函数形式的设定存在很大的困难；协整法则缺乏企业的微观运行基础。相比于上述方法，DEA 的优点在于无需对企业函数形式作出假设，且不需要投入价格等容易产生偏差的数据，更加适合本文的研究。借鉴董敏杰等[31]的建模思路进行测度。中国总体产能利用率的趋势如图2所示。

图2 产能利用率趋势

2.市场分割指数(segm)

市场分割指数的主要测算方法有生产法、贸易法、价格法。由于价格法充分捕捉各地价格信息[32]，近年来成为主流测度方法。价格法的理论基础是基于“冰山成本理论”，由于地区之间存在交易成本，导致两地价格具有一定差异，而两地间的相对价格水平的波动程度可用来衡量市场分割。利用《中国统计年鉴》分地区的环比价格指数，构建了年份、省份和商品的三维数据。选取中西药品、纺织品、服装鞋帽、家用电器、金银珠宝、燃料、日用品、食品、书报杂志、饮料烟酒等10 类商品进行测度。测度结果如图3所示。

图3 全国市场分割走势图②

3.同群效应程度(moran segm)

同群效应程度是用来反映政府之间市场分割策略相似程度的指标。本文通过构造各省份市场分割的局部莫兰指数(Local Moran’I)对其进行衡量，计算公式如下：

其中wij为空间权重值，n为所有地区的总数量，y为市场分割程度。从函数形式可知，若本地区i的市场分割高于(低于)全国平均水平，同时周边地区j的市场分割也高于(低于)平均水平，则局部莫兰指数为正，则说明本地区与周边地区的市场分割行为具有较高相似度。通过计算每一年各省的局部莫兰指数构成面板数据，将其作为每个地区政府在市场分割上的相互模仿行为、同群效应程度的代理变量。图4展示了各省份2001—2018年平均莫兰指数测度结果，可以发现一些中西部省份的指数较高，表明它们与周围的政策具有相似性(一定程度上支持假说2)。

图4 各省份平均局部莫兰指数

需要特别指出的，本文(2)式的空间滞后项系数ρ1验证的是宏观上同群效应的存在性，而局部莫兰指数衡量的是微观上每个地区同群效应的程度(单个地区与周边地区的相似性程度)，后文将其作为产能利用率的解释变量。即本文思路为：第一，验证同群效应存在性(用ρ1)；第二，验证同群效应程度对产能过剩的影响(用局部莫兰指数)。

4.财政分权(fiscal)

采用预算内财政收入与财政支出的之比进行衡量，即财政自主度。[33]此变量相对容易理解，因篇幅有限，不再赘述。

(四)控制变量

控制变量定义见表1。

表1 控制变量及定义

四、实证结果分析

(一)财政分权对地方市场分割行为影响的验证

其中，被解释变量Segm为市场分割指数，解释变量为市场分割的空间滞后项WSegm。预期β1为正(财政分权加剧市场分割)，ρ1为正(周边省份市场分割对本地省份具有正向作用，即市场分割具有同群效应)。表3为实证结果。

表3 财政分权对市场分割的同群效应验证

为了进一步研究发达地区和欠发达地区之间市场分割行为同群效应的异质性，借鉴邓慧慧和赵家羚[27]的思路，研究发达地区市场分割对落后地区的影响(即落后地区对发达地区的模仿效应)。我们仍采用(4)式的模型进行估计，不同的是权重W的构造。本文分别构造东部权重、中部权重、西部权重。比如，东部权重的构造如式(5)，左侧为被解释变量y(各省的市场分割)，右侧的(0，1)矩阵为权重W，即只体现出东部省份的效应，此时的ρ值含义为东部省份的市场分割对其他省份市场分割的边际影响(可理解为东部的“领导力”)。同理，可构造出中部、西部权重。以此来判断不同类型省份在市场分割层面对其他省份的“领导力”，“领导力”低的省份则倾向于被动模仿“领导力”高的省份。

表3是对(4)式的实证分析结果。其中列(1)为面板固定效应回归，列(2)-(4)分别使用三种不同权重的静态空间SDM 模型，结果表明财政分权显著增加了市场分割程度，地方政府由于对地当地经济的保护，采取“以邻为壑”的竞争策略加剧市场分割，验证了假说1。

市场分割的空间滞后项系数ρ1显著为正，表明地方政府之间的市场分割具有同群效应。值得注意的是，财政分权空间滞后项(Wx:fiscal)系数显著为负，表明财政分权对市场分割具有负溢出效应，即财政分权虽然会加剧市场分割，但周边省份的财政分权能够削弱本省份的市场分割，这可能是由于锦标赛竞争所导致，地方政府在保护本地企业的同时，会努力进入周边省份的市场，开拓自身经济发展资源，从而降低周边省份的市场分割。从其他控制变量可知，市场化程度越高，市场化分割程度越低，表明市场经济能够有效缓解市场分割；人均GDP 越低，经济落后地区，市场分割程度越高，可能是由于经济越落后的地区市场越不完善，政府干预较多，从而市场分割程度较高；国企从业人数占比越高，市场分割程度越高，表明国有经济对当地市场具有干预和保护作用；第二产业占比越高，市场分割程度越低，表明工业发展较好可以缓解市场分割。

(5)-(7)列为不同类型省份对其他省份的影响，ρ1即为(分别被赋予东、中、西部权重的)市场分割的空间滞后项系数，可见东部地区系数最高，中部次之，西部最低，表明东部对其他地区的政策更具影响力(东部为领导者)，即可说明落后地区更倾向于模仿发达地区的政策(落后地区为追随者)。此外，结合局部莫兰指数的分布情况(落后地区的莫兰指数往往更高)，可以说明落后地区的同群效应较为严重，实证结果验证了假说2。

(二)财政分权、市场分割及同群效应对产能过剩影响的验证

实证检验模型如下：

其中，WCu为控制了产能利用率的空间滞后项；预期β1、β2和β3为负。如前所述，由于企业本期产能状况很大程度上受到上一期Cui,t-1的影响，故采用运用动态空间SDM 模型进行估计。实证结果见表4。

列(1)-(4)旨在验证市场分割、财政分权对产能利用率的影响。列(1)为面板固定效应回归，列(2)-(4)采用三种空间权重矩阵的动态空间计量SDM 模型。表4的实证结果表明，市场分割、财政分权显著降低了产能利用率。由产能利用率的滞后项系数ρ1值可知，距离权重下的ρ1值显著为正，表明产能过剩现象在地理空间距离上表现出聚集性，可能由于邻近省份之间的策略模仿的同群效应导致产能过剩也出现区域相似性。观察控制变量的结果，市场化程度、工业发展程度、人均GDP，都能提升产能利用率。

表4 财政分权、市场分割同群效应与产能利用率

列(5)-(6)旨在验证地方政府市场分割同群效应程度对产能利用率的影响，并区分为静态同群效应(moran segm)与动态同群效应(grow moran)③。由结果可知，在控制了市场分割、财政分权本身的程度后，发现对周边省份市场分割的模仿行为越强的省份，产能利用率越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模仿行为忽视了自身发展条件，导致盲目跟风地追随市场分割策略，从而加剧了产能过剩问题。同理，列(6)引入市场分割的动态行为策略(grow moran)，仍得出模仿行为会显著抑制本地的产能利用率。列(5)、(6)表明地方政府的同群效应一定程度上来源于对邻近地区的策略性模仿，且这种忽略自身发展条件的对外模仿行为最终加剧本地产能过剩。

综上，市场分割、财政分权，以及地方政府通过模仿、追随邻近政府的市场分割策略的行为都会加剧产能过剩问题。验证了本文的假说3。

(三)财政分权、市场分割行为对产能过剩影响的异质性检验

由于国有企业承担着拉动经济增长、提供就业岗位的角色，因此在必要时会做出不符合投资收益最大化的扩张决策[34]。因为，地方政府的整体经济目标与企业的市场规律存在偏差，可能造成国企受保护程度更高，产生更严重的产能过剩[35]。此外，为了获取更多税收，地方政府更倾向于将资源配置向国有企业等大型企业倾斜，实施的市场分割行为的保护对象也更倾向于国有企业等高利税率企业[36]，导致国有企业面临更小的竞争，引发非理性扩张，进而造成更严重的产能过剩。因此，本部分就财政分权和市场分割对不同所有制的企业的产能利用率的影响效应进行检验。从表5的结果可知，两者对国企的产能利用率具有更强的抑制作用(系数与显著性均更高)，印证了地方政府对国企具有更为明显的干预效应，而私企和外企的市场化程度和自主决策度更高，受到地方政府的影响更小。

表5 财政分权与市场分割对不同所有企业产能过剩影响异质性检验

(四)稳健性检验

1.工具变量法

为缓解内生性问题，首先，通过选取如下四个工具变量对市场分割与产能过剩，以及同群效应与产能过剩的因果关系进行再验证：(1)高速公路里程。因为基础设施建设有利于便利交通，降低运输成本，打破空间限制，而高速公路的修建会降低省份之间的贸易成本，一定程度上缓解省份间的市场分割，同时高速公路里程难以受到产能过剩的反向影响，具有外生性。(2)产品市场的发育程度。该指标揭示了社会零售商品、生产资料、农产品等市场的整体发展程度，是市场发展情况的综合性指标，理论上市场发展程度越高，市场分割程度应越低，同时市场发展程度不易受到产能过剩问题的反向影响。(3)市场分割滞后一期变量。理论上当期的产能情况无法影响上一期的市场分割。(4)选择与各省份接壤(相邻)的“邻居”省份数量作为同群效应的工具变量。因为邻居数量越多，可参照的对象、信息越丰富，更容易受到其他同群个体影响，模仿和追随周边的条件和可能性越大，且该变量属于地理因素，具有严格外生性。其次，采用SYS-GMM 对市场分割与产能过剩进行再验证。该动态面板模型同时利用差分方程和水平方程的信息，并将市场分割滞后期作为工具变量，能够有效克服内生性问题。实证结果如表6所示。

表6 引入工具变量的稳健性检验

列(1)-(5)使用2SLS 回归，在第一阶段回归中，工具变量系数均显著且联合检验F 统计量大于10，不存在弱工具变量问题。第二阶段回归结果呈现在表中第(1)-(5)列，其中第(4)列将前述三种工具变量放入同一2SLS 模型再次进行回归，过度识别检验接受“所有工具变量为外生”的原假设(P 值为0.206)。从第(1)-(4)列结果来看，市场分割仍然显著降低了产能利用率。第(5)列表明同群效应仍加剧产能过剩，保证了结论的稳健性。第(6)列为SYSTEM-GMM回归，在通过sargan检验和Arellano-Bond 检验后保证了扰动项差分不存在二阶自相关、工具变量满足外生性，回归结果见第(4)列，市场分割系数仍然显著为负。上述回归进一步保证本文结论的稳健性。

2.替换核心变量

为了消除变量测度和定义带来的偏误，本部分对核心变量进行替换后再次回归，结果如表7所示。第一，重新构造相邻权重矩阵(即两省之间若边界相邻则取1，否则取0)，重新回归后，结果如列(1)，财政分权仍然显著加剧了市场分割，且财政分权、市场分割的空间滞后项系数显著；第二，替换产能利用率，采用模型中分解出的设备利用率(Cu2)，设备利用率单纯反映企业机器、厂房的过剩程度，用以代替产能利用率指标，结果如列(5)，财政分权和市场分割对替换后的产能利用率仍具有显著负向影响；第三，采用地方政府财政支出占GDP 比值，用作财政分权的代理变量，反映政府干预程度，列(2)、(6)为替换后的回归。替换后的财政分权仍然加剧市场分割，同时降低了产能利用率；第四，采用樊纲市场化指数中，“减少商品市场上的地区贸易壁垒”(trade_barrier)分项指标作为市场分割的代理变量，该指标为销售产品时遇到的贸易壁垒(按调查的件数计数)与相应省区的GDP 之比，比值越低得分越高，为保持符号与segm一致，对trade_barrie r取相反数，用该指标与产能利用率和财政分权进行回归，由列(3)可知，财政支出显著增加了贸易壁垒；由列(4)可知贸易壁垒降低了产能利用率，结论仍符合预期。

表7 替换方法、指标的稳健性检验结果

五、产能过剩的影响机制分析

为进一步揭示“财政分权-市场分割-产能过剩”的核心逻辑，即采用中介效应检验市场分割实质上是作为财政分权与产能过剩的中介变量发挥作用，地方政府为了保护本地区经济，采用市场分割的竞争策略，而市场分割进一步加剧了产能过剩。为验证这一逻辑，采用两种中介模型：第一，采用Sobel 检验；第二，采用逐步回归法，通过识别系数的变化进行验证。其中Sobel 检验对中介效应的识别范围高于逐步回归法，更容易识别出中介效应。当然，如果逐步回归法也显著，则提供的中介效应证据比单独的Sobel 检验更具有说服力。检验结果如表8所示。

表8 中介效应检验

第(1)-(2)列使用Sobel 检验，第(1)列的财政分权变量仍沿用(fiscal)，第(2)列将财政分权用更代表政府微观行为的财政支出/GDP 进行替换，第(1)-(2)列的中间结果均符合预期④，且两者的Sobel P 值均显著(分别为0.029、0.058)，表明市场分割是财政分权与产能过剩之间的完全中介因子。此外，Sobel 揭示了两个指标中介效应占总效应的比重分别为69%和15%⑤。第(3)-(4)列采用逐步回归法，用OLS 对其进行中介效应检验，第(3)列为未加入中介变量(市场分割)的回归，第(4)列加入中介变量后，财政分权的系数绝对值明显减少，且显著性下降。可见，市场分割是财政分权影响产能利用的中间渠道。由sobel 和逐步回归法均支持市场分割在财政分权与产能过剩之间的中介效应，验证了地方政府为保护本地经济，采取市场分割策略，最终引发产能过剩这一逻辑的存在。

同样地，我们同时采用两种中介效应模型检验“市场分割-商品流动/技术流动限制-产能过剩”的中介效应。由前述理论分析可知，商品流动的限制会阻碍工业企业产能的消化，而技术流动限制会降低工业企业的技术水平，两者都可能加剧产能过剩。

其中，商品流动采用工业销售产值/出口额，因为市场分割限制了省际的商品流动，会倒逼商品流向出口渠道，所以我们采用该比值的形式反映工业商品在国内的流通的相对比重。技术流动指标采用DEA 测度各省工业企业的技术效率，用以代理各省工业的技术水平。结果见表9所示。由sobel 和逐步回归法均支持商品流动/技术流动限制在市场分割与产能过剩之间的中介效应，验证了地方政府采取市场分割策略，限制了商品流动与技术流动，最终加剧产能过剩这一逻辑。

六、结论与启示

本文聚焦于财政分权制度改革背景下的地方政府行为及其对市场分割的影响，构建财政分权—市场分割—产能过剩的逻辑框架，研究中国产能过剩的形成机理与驱动因素。研究结论表明：(1)财政分权制度诱发了地方政府的竞争，加剧了地方市场分割程度。改革进程中的中国分权制度为经济扩张提供非对称激励，加速了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行为。(2)地方市场分割是地方政府竞争的一种策略互动行为，表现出典型的“同群效应”。政府之间的竞争不但表现为“以邻为壑”，更表现为“相互学习”和“政策模仿”的从众行为。其中，落后地区不但通过保护本地经济来参与竞争，也更倾向对发达地区的策略进行模仿的跟风行为。(3)财政分权驱动的市场分割既是加剧产能过剩的重要因素，也是维系产能过剩的重要手段。财政分权引起的市场分割行为及其产生的“同群效应”，加剧产能过剩问题。

由此可见，在分权制度改革进程中，因地方政府追逐短期利益最大化而陷入市场分割的“囚徒困境”，导致宏观经济付出规模不经济的代价和严重的产能过剩矛盾。通过本文的研究得出如下启示：(1)完善财政分权制度，保障公共财政职能。现行财政分权制度存在“财权上移，事权下沉”的问题，导致地方财力与责任难以匹配，特别是经济欠发达地区矛盾尤为突出，加剧了地方财政压力和财政资源过度竞争矛盾。财政制度改革应该聚焦于中央与地方财权与事权的科学划分，重新调整财政分权基础和比例，并加大财政转移支付力度，保障公共财政职能。(2)创新政府绩效评价制度，防范政府行为异化。现行财政分权制度虽然激发了为增长而竞争的激励机制，但增长目标导向的政府绩效评价明显存在指标显性化、集中化，而且过分依赖自上而下的评价机制，导致激励和约束的非对称性，加剧地方政府过度竞争和政府行为异化的矛盾，特别是容易导致政府行为短期化。(3)强化区域分工合作，加快区域一体化进程。加快宏观层面的产业发展规划和区域分工布局，引导各地发挥区域优势，积极参与产业集群建设，遏制盲目投资和产业同构现象。(4)强化市场机制建设，消除市场壁垒。强化市场机制建设负面清单制度，切实落实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作用，建立统一的开放的国内大市场，加快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

注释：

① 董敏杰等的测度结果为产能利用率从2001—2008年处于上升趋势，2008年以后呈下降趋势。与本文基本符合。

② 产能利用率和市场分割的全国平均趋势下降都符合直觉，而两者的全国走势都下降并不代表两个变量为正相关。主要原因有：(1)产能利用率计算的指标值是全国整体的平均值。实际上两个指标在不同地区具有显著的差异(如图1)，产能利用率在欠发达地区较低，发达地区相对较高；(2)市场分割指数具有波动性。与产能利用率几乎持续下降不同，市场分割指数表现出典型的阶段性，总体上经过三个波动阶段。(3)影响产能利用率的因素具有复杂性。产能利用率受到政府(政策)因素的影响，同时也受到市场周期波动的影响。此外还受到国际贸易等诸多因素的影响。

③ 与静态策略简单用市场分割手段不同，动态分割策略用市场分割增长率衡量的动态模仿行为，即本省份年度市场分割增长率与周边省份市场分割增长率的相似程度。因为，单纯的市场分割程度可能受到省份自身基础条件的影响，而市场分割增长率更能反映地方政府策略互动的动态变化。

④ 如表8中列(1)(2)的中间结果表明，财政分权加剧市场分割，而市场分割加剧产能过剩。

⑤ 结合后面逐步回归法的系数减少情况来看财政分权的正式指标(fiscal)比替代指标(财政支出/GDP)的中介效应更强，表明制度层面的指标比行为指标展现出更大的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