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工资
2021-07-30锦梅
【作者简介】锦梅,原名李桂芬。青海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青海日报》《青海湖》《中国土族》《雪莲》《当代作家》等报刊。
母亲搬到省城西宁时,虽然有一笔卖得县城房子的小小房款,并且我们也说好了那是给母亲养老的。但母亲安顿好之后,毫不犹豫地将那笔卖房款分给了我们姐弟几个。
我很不忍心拿分给自己的那一份,致使母亲对我大发雷霆:我一个老太婆要钱干什么,何况我还有自己的工资。
母亲的工资。她指的是那点每月能领两千左右的养老金。
父亲去世之后,亲戚朋友问起母亲的生活来源,她逢人便理直气壮的说起自己的工资。末了还念念不忘补充一句,感谢好政策,国家强大了,老百姓日子好过了等等。一个七旬老人,俨然一副政策宣讲员正儿八经的样子,每次看着都想笑。
实际上,即使没有别人的询问,她也跟我反复唠叨过,自己做梦都没想过有领工资这一天的话,然后不厌其烦地如数家珍。
比如2013年父亲病重期间,连续半年用自己的工资吃穿用度,而父亲的退休金分文不动啦。又说搬到省城不久,一次央及小妹到银行一次性取出一万元,一半交物业暖气费,一半自己怎样花销啦,让拖延社保交款的小妹怎样惊讶羡慕赞叹,怎样深受教育,又如何补交社保款啦。再有家里新添置的冰柜全自动洗衣机之类的大件,都是拿自己的工资付的款啦,如此等等,事无巨细,每次都说得眉飞色舞,满脸的喜色,打心眼里透着骄傲。我从那自然流露,喜形于色的神情看出,母亲的感恩是真诚的。
只是感慨之余,会偶尔抱怨自己就是太闲了,并且把遛弯得来的见闻说给我听。
先是青塘遗址公园里,那些培花植草的园林工人的故事。怎样栽花剪枝,怎样灌水,怎样吃饭等等。她说,原来植草,是把别处种好的草连土带草运来,直接移植到花园里,浇水更简单了,公园里有水房,只是负责移动一下塑料水管,从一个花圃到另一处树根而已,话说得很轻巧,明显不甘于做一个只是养老的闲人。
我相信母亲的话,并且明白她言外之意。果如我料,最后的话题一定直奔主题:那样清闲的活,我都能干,而且我肯定比他们干得好。又说只不过人家看我老了不要我,再说你们也怕丢人,不会让我去。
后来又是一个流浪汉的故事。说有一天大家聊天的时候,凑过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脸黑瘦。说自己如何如何可怜,无以为生,卖了家乡门源的房子,花完了房钱,只好到城里流浪。然后就向她们伸手要钱。
然后呢?母亲说:“人家早就知道他是个懒汉,谁也没有理他。我可说了,你那双手是干啥用的?”懒汉无语。又说:“看着就让人生气。哼!人家习主席都说了,大家撸起袖子加油干。恁们不要脸的东西,竟然向我们七八十的老太太伸手,饿死活该。”再说起时,母亲的神情还有些愤愤然。
母亲是个容易接受新事物,又非常勤劳自立的人。她一辈子见不得那些好吃懒做的人,所以她的忧愤不是空穴来风。
我就不由地回想起她艰辛地与父亲一起养活了一家人的大半生。那些细碎如柴米油盐的劳动所得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她今天所谓的工资呢?
自从母亲被下放农村,被哥嫂变相卖给一贫如洗的父亲之后,母亲几乎看透了钱财人心,而鲜见爱财。
好在她心灵手巧,不但在大队缝纫部做针线补贴家用,又在试验田育苗配种,还给乡上报送过水文测量记录。即便如此,还是入不敷出,寅粮卯吃,青黄不接时申请救济粮渡难关。
母亲说,农村土地包产到户之后,第一年的辛劳收入,除了储备了一家人足够一年的口粮,还还清了所有外债。
需要说明的是,父亲虽说出身农村,却不擅干农活,是个典型的书生。读读书,写写律诗,画画写字一把好手,种地就歇菜了。
有一年春种时,父亲大手一挥一挥认真撒出去的种子,出苗后麦地稀里哗啦的。母亲急了,于是趁着下雨赶紧追肥补苗,多亏老天护佑,追了肥的麦苗分蘖肥壮,长势喜人。秋后沉甸甸的麦穗足有一拃长,捞了个大丰收。隔壁新院里一直不怎么看好我家的三爷爷连声嘀咕:奇了怪了,拔草的时候,空处几乎能卧下一头牛,难道老天爷真长了眼了?赢得别人大老远到我家换麦种。
我家是老宅。除了北面一溜十大间的屋子,房前宽阔的庭院和花园,靠近南墙还有一个大菜园。园子里除了够吃的时令蔬菜,母亲还种上了一大片省事的洋芋。
实在是父亲要教书要诗情画意,我们要读书,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啊。
正是灌溉的时候,家家户户大面积的浇灌,白天是轮不上水的。月上中天时,正是劳累了一天农夫们酣睡的好时候,母亲瞅好了机会,夤夜引水浇灌。
夜深人静,浇完屋外麦田的渠水又引进院子。咕咕的,哗哗地流得菜园到处亮光闪闪,像扑腾扑腾奔腾的心房。星夜里,母亲挽着裤腿,两脚插在枝叶的缝隙中,不是低头拿铁锹引水堵坝,就是卖力地拿水盆舀水抛水,心安理得地整整浇了大半夜。
母亲说,等浇完菜园时,只听一声“咯—咯—咯”的鸡叫声,天麻麻亮了。那一年,光菜园里的洋芋就起了十几笼子。
母亲欣喜地说:“人亏田一时,地亏人一年。”像是对自己的夸赞,又像是对土地的感恩。殊不知,那是土地给勤劳付出的她最名副其实的工资。
秋收历来被农夫们称为虎口夺粮。冬藏,也要和高原过早下来的黑霜竞赛,母亲像个旋转的陀螺。
等到秋收冬藏之后的冬闲月,母亲也并没闲着。她喜欢缝纫,父亲给她买了一本剪裁图样书,母亲依葫芦画瓢,依书上的尺寸,又量体裁衣改进,做一些简单设计,所做的衣物深受村里人的青睐。
我村是个大村,远远近近总有好多做不完的缝纫活等着母亲。从平常一般的补缀,到过年大人孩子的新衣,从旧时的皮袄后来时兴的皮大衣,到婚丧嫁娶的衣物,后来母亲又学会了缝制农村男人人手一顶,商店里卖好几元的盖沿帽,小孩子的八角帽,村里过年戏台前挂的灯笼蒙沙,耍社火打前站的‘豹儿举的牙旗,五花八门,到了无衣不做,无奇不有的天地。常常需要点灯熬夜。换得夏季锄草和秋季打碾的变工和一些家用零碎。母亲一双灵巧的手,没少改善家里的窘境。
母亲时常可以毫不犹豫地从走村串巷货郎手中,买回几颗糖豆给我们姐弟解馋,也利用阴天下雨不出工的时候,到乡附近的地质队变卖一些农副产品,换来一件心仪好久的尼龙衫,几双丝光袜子。
后来我们姐弟相继走出村子,全家搬到了县城。一下子闲下来,忙碌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很不习惯。和父亲商量,想开间纸花铺,捎带缝纫。还展望未来,不但补贴家用,说不定还能赚个万元户什么的。我知道凭母亲的手艺和能力,一切不成问题。可父亲没同意只好作罢。母亲兴冲冲的计划,终成泡影,留下了诸多埋怨和遗憾。
母亲又不是个习惯依赖的人,她一辈子不信“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老一套。父亲微薄的工资,她是不屑一顾的。
搬到县城的第二年,有次父亲下班回家,见饭还未得,就开母亲的玩笑,我养活着你,连饭都没做得啊?母亲不依了,起身做了一个动作,食指中指并拢指着一处,俨然戏台上义正辞言的反驳:你再说一句,农村那些年月,到底谁养活谁。父亲哑口无言,从此再无提及。
让我惊叹唏嘘的是,看似娇弱的母亲,骨子里除了刚烈的一面,竟然还藏着演戏的天分。难怪年轻时,家宴上男人们在火炕上贤孝曲艺时,母亲在锅灶间过瘾,或曲艺或流行歌,偶尔还西皮流水,让唱贤孝唱得炉火纯青的三爷爷,曾经悄悄到我家庭院,嘘意别人不要出声,自己听母亲唱了半天悄然而去。
我佩服母亲的自强。从没有向父亲,向我们姐弟打问过谁的工资多少。直到父亲去世,父亲单位通知领取十个月的抚恤金,母亲才第一次知道工资单上的具体数目。
节俭的母亲,那点养老金,也就是她说的工资,养活她自己,用她的话说,绰绰有余。两个弟弟有时捷足先登,替她交了各种收费时,常常引来母亲一顿数落。
女儿和外甥上大学时,每年返校,都能收到母亲的一个大红包。我说侄子侄女还小呢,你就不怕人家提意見?母亲就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给他们攒着呢。等我不济事时的那一天,一分两半给他们,还怕他们提意见不成!”
我相信母亲的话。因为手心手背不偏不倚,说到做到言行必果,向来就是母亲的性格。